只有大天才,方能在诗歌的自我爆破中举重若轻,据说顾城到后来是出口成章的。我不知道同是诗人的筱敏投身诗歌的火山口时,是否感同身受那锐利锥心的疼痛,就像她在《火焰与碎银》里写的:“我历来就是撞得粉碎,我所有的诗篇,都是心灵的碎银。”
十多年前,女诗人就那么有数的几个,不像现在诗歌高地上,几乎清一色女性军团。我和筱敏见过几次面,在人很多的时候,她是个极其安静的小人儿。奔儿头,微洼的眼睛十分专注,乌黑而执着,让人很想举手把自个儿滴溜溜乱转的眼球捺住。和筱敏没能成为密友,是我的损失,我太相信缘分,相信水到渠成。筱敏优雅地转身步入散文已清澈如水,那么渠呢?“我只相信那条秘密的小径,崎岖必有流水相绕,它通往上帝,再经由上帝,到达相似的心灵。”
应该说我不了解筱敏。所谓了解难道就是追溯她的出生地,探究她迷不迷逛街购物,甚至喝咖啡放不放糖?通过她的朋友,我知道她失眠,唉,睡眠于我,大多时候是吊在干树枝的蝉蜕;知道她对丈夫儿子操心备至,一般婆婆妈妈之极;还知道她不爱交际应酬,推想她必常常沉湎于冥思,就是不知道她家的沙发柔软不柔软。
睁着眼睛做白日梦是女性作家的疗伤方式,是她们摆脱厨房和拖把,灵魂自由出走的秘径;是她们亲近神<SPS=1284>,谛听天籁在前生和来世的回音。
我们中有些人移情别恋于散文,开头仅是伫足稍作休息,后来竟流连忘返。因为这一泡温泉令我们剑拔弩张的自虐得到缓解,也不必置死地而后生那般字字珠玑。如果诗歌是向高山雪冠的攀登,散文就是草原上的驰骋和漫步,看上去宽阔平坦,个中的陷阱与颠簸,唯有马蹄和骑手明白。
或许散文确实更宽广、更自由、更接近凡世,从目光所及的烽火台,抬脚触地的警戒线,到家家户户窗扉上的夜灯。它是我们社会生活的排洪口,更是人类品质的一面旗帜。不要因为散文宽容了我们,我们就真把它当成鹅毛褥子了!
女作家毕淑敏告诉我京城广泛流传的一则趣谈:“散文流的是血,小说流的是汗,电视剧流的是口水。”大笑之后,既然流的是血,所以她感慨地说:“哪来的那么多散文可写呀。”机灵的她很大度地努力要把诗歌提高到精髓一说,被我双手乱摇作罢。我深知,在许多自命为巨匠的小说家眼里,诗歌本是幼稚的儿童读物。
冥思的筱敏或许就是凭着她的无家的宿命感,掘出了一口汲之不尽的活泉。从《俄罗斯诗篇》(《散文与人》第一期)、《无家的宿命》(《散文与人》第三期)到《阅读纪历》(《作家》九四年第十一期),我们几乎可以清晰勾勒出她孜孜不倦读书的背影。读落满尘埃的历史,重新破译悲剧的女性心灵,以家园的失落和内心宿命的昭示,来唤醒沉睡在我们内心的神。于是,她就是俄罗斯雪原那株白桦,“点燃自己,从枝桠开始,渐次向心脏逼近”;她是十二月革命党人的妻子们,“一夜之间成为峰峦,让病弱者与受难者靠在她的肩头,在她的臂弯里,有浴雪的乔木在生长”;她是离开羊群去拯救法兰西的贞德;是被抛在“黑森森祭坛”的秋瑾;是绝笔的卢森堡;是柔弱无家可归的水,终于汇入深不可测的大海。
人类发展史原本就是心灵苦难史,筱敏通过书籍的阅读深入腹地,强迫我们回首我们正千方百计设法忘却的过去:愚昧、屈辱和残酷,献身使命的崇高与无奈。在角色的变换中,始终不变的是走出泥沼的呼吁和脱困的方向。一茎纤细的芦苇,义无反顾地支起一座拱桥,将我们从“沉沦的现实和彻底的绝望”,渡向“彼岸那飞升的理想和触摸未来的强烈热情。”
《百名作家推荐的百篇散文》一书的编者邀我参预其中,我最先想到泰戈尔的散文诗,令人悠然神往的东方浪漫主义!接着是巴匹斯托夫斯基的《金蔷薇》,有谁比他更优美更令人信服地阐述过艺术的神圣与社会功能?然后是简<SPS=0249>的《四月裂帛》,她让我们备尝中国古典语言与现代口语的盛宴。我最后选择了筱敏《无家的宿命》,是因为当前散文的驿道上人喧马鸣,唯有筱敏以女性的音色,忠实地传递给我们亘古的“孤独的哭泣”。我们眼巴巴看她孑孑而来,踏荒而去,觉悟了现代艺术的媚俗与扶摇,痛恨自己情感的平庸与琐碎。
正如筱敏所写“这是一个干旱的时代”,她摒弃祈雨,着眼于拯救。
因此,当这位系着蓝布围裙,在干旱的时代彻夜采集露珠的女孩子,举着她的小木杓或者她的诗篇向我们走来——请伸出你们的双手。
抒臆集
舒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