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前年夏天纽约古金汉博物馆(GuggenheimMuseum)为德国艺术家吕蓓卡·洪(Rebecca Hom)举行那场盛大的回顾展时,圣马丁艺术学院的一位老师特地去美国观展,并为艺术学院的图书馆带回本厚厚的展览目录,银灰色的布面装帧,简洁得让人觉得有些冷。洪七十年代曾在圣马丁进修过两年(那时是圣马丁艺术系的黄金时代,现在圣马丁的时装设计居全英艺术学院之首,纯艺术则让位于皇家艺术学院等校),算是校友,那本书瞬间风行,连外校的学生都慕名而来,一睹其精华,啧啧之声鹊起,赞叹、钦佩、希冀,在这些雄心勃勃、意气盎然的少年同学中,这位当今世界艺坛最有能量、最有力度的艺术家(虽只是一本书)还是掀起了不小的风波,于是,第二年的毕业展中,便明显增多了几件颇似洪的多媒体(mix-media)设置艺术品(installation)。虽然现代及后现代艺术并不是我最感兴趣的领域,但从那时起,我的心情便也同那些艺术系的学生一样,期待着一九九四年秋冬,因为到时,洪的这场展览,会经过柏林新国家画廊及维也纳画廊,来到伦敦。果然,去年九月底,吕蓓卡·洪的艺术展,便同时在泰晤士河畔的Tate画廊及海德公园中的Ser-pentine画廊中开幕了。
Tate宏伟,高阶深殿,洪的大件作品纵贯其中心雕塑长廊:《月之河》(River of the Moon, 一九九二)川流不息,《情人们》(LesAmants,一九九一)不住地挥洒着墨水和香槟,溅得满墙满地都是,《啄木鸟的芭蕾》(Ballet of the Woodpecker, 一九八六)无数的镜子互相映射着无尽的意象,《黑寡妇》(Little Black Widow,一九八八)的黑羽毛如扇子般打开又收拢,那是不休止的力度和韧性,《互相摧毁之屋》(Room of Mururd Destruction,一九九二)的两把手枪已经从变形的镜子中互相瞄准无数个对方;还有《无政府的音乐会》(Concert of Anarchy),巨大的钢琴从展厅的圆拱顶上倒挂下来,像只黑蝙蝠,沉睡十几分钟,会突然发出一声轰鸣,钢琴盖猛地打开,几十根琴键飞射而出,无规律的音节在整个拱形大厅中回旋,震得观众驻足、瞠目、屏息,然后,琴盖慢慢合拢,琴键渐渐收回,轰鸣声仍绕梁不绝,钢琴却已归于另一次寂静的沉睡,酝酿着下一次的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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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rpentine秀丽,坐落在海德公园的绿草地上,这七十年代新建的画廊更像是富人家的别墅,冬日里晴空脆冷,那条画廊与之同名的蜿蜒于绿草之间的湖上,一半是剔透明亮的薄冰,一半是晶莹潺潺的流水,一些优雅的白色水鸟,或是站在冰上,或是浮在水上,或是漫步到画廊窗下,窗内五间小展厅错落有致,《孔雀机器》(PeacockMachine,一九八二)的三十几根铝棍正缓缓舒展成开屏的孔雀;《护士》(Nurses,一九九○)的两顶传统的白帽子左右移动,是无休止的日常习作,也在试图同时从那只望远镜中望出去,但总无法实现;《穿越过去》(Cutting through thePast,一九九二)的那五扇立成圆环的破木门,无论如何也抵不住那根立在圆环之中的尖细而长的金属棒的切割,门上的伤痕在日日加深;《蓝蝴蝶机器》(Blue ButterflyMachine,一九九三)的几只蝴蝶不停地扇动着翅膀,细细的嗡嗡之声不断,却又是欲飞而飞不动;《望远镜的对话》(Dia-1ogue of the Binocu-lars,一九九二)永远无法进行,因为那两只望远镜转来转去,却总无法对视对方。《普鲁士新娘机器》(The Prussian Bride Machine, 一九八八)的十二只转动着高跟鞋早已斑斑,但那两只画笔似乎仍未尽兴,不停地蘸着墨与颜料任性挥洒;《睡着的汤匙》(Spoon Sleep, 一九八八)突然惊醒,互相追逐,却终无碰撞,于是疲倦、衰竭,再度陷入昏厥状态;《犀牛角的亲吻》(Kiss of the Rhinoceros,一九八九)发出嘶嘶怪响、闪闪电火光,一阵激动过去,各擎着一只犀牛角的两只半圆环逐渐分离,分开到最遥远处,归于沉默,下次的热吻,又得在十余分钟之后……
两个画廊相隔数公里,共同举行的这场展览有着一个共同的引子,那便是展厅入口处同样的《盲人棍》(Blind Stick, 一九九三),那根白色的尖细的金属棍时而静默地停下,时而毫无规律地敲打着地面,在空中胡乱地指划一番,探测着前方的空间。有眼与无眼,肉体之眼与思想之眼,人究竟是用什么来看世界,吕蓓卡·洪在思考。纵观她二十余年来的创作过程,可以看出她所经历的,正是从有人体到无人体,从实在的生命到抽象的生命的变化的过程。
一九四四年,洪出生在德国小镇Michelstadt的富商家庭,父亲的意愿是让她学经济继承管理祖业,洪却选择于一九六三年进入汉堡艺术学院,师承一代大师波依斯(Joseph Beuys)。她起先热衷于硬质雕塑,但不幸在融化塑料时吸入毒气太多而病倒,不得不休学一年,从此转变了创作方向。在疗养院养病期间,她能做的事只有速描和缝纫,人类肉体的脆弱性,器官反应的敏锐性,纤维布软材料的可塑性,而且,病中的她常常独处,想与别人交流,特别是用身体交流,于是,她开始着手创作人体雕塑(body sculpture)和表演艺术(performanceart)。最初的一些作品集中表现了她试图延伸人体的愿望:《延展的双臂》(Arm Extension, 一九六八)中人物的臂肘以下被缠绕了筒般的红布,那布筒一直及地;《延展的肩膀》(Shoulder Extensions,一九七○)中人物的双肩上是尖而直的用布料包裹的木棍,那被延伸了的肩膀高达二米四;《手指套》(Finger Gloves, 一九七二)中那副手套的五指长约七十厘米,里面各装着一根轻质木材削成的细棍,……洪总是事先做好文字及设计速描的准备,然后请表演者穿上她所设计的“衣服”,这样表演者就成了“人体雕塑”,“表演”常常在无人处进行,没有观众,只有洪用录像或摄像机将这些“人体雕塑”的“表演”纪录下来,这便成“表演艺术”。在六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初洪的早期“表演艺术”作品中,最著名的要数《独角兽》(Unicorn, 一九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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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起是艺术学院中一位身材颀长的女同学,她有着一种很美的走路的姿式:
我第一次在街上看到她时,她走过我身边——而那时,我正巧在做着我“独角兽”的梦——她奇特的韵律,一步接着一步……
一切,都像我自己的想象回声般地震动着。她的运动,那么柔软、轻盈(她知道如何充分利用双腿),但她身体的其他部分,从头到臂,再转上去,都凝止如冰。
喝着咖啡,谈论着政治和我(怎样向这位二十一岁已准备结婚、已用所有积蓄买了套一室房子的姑娘谈我自己对生活的看法?)——复杂、解释,说我确实是想为她的头制造一种“东西”,一根从木头中造出的棍子,在她那种走路的姿式上附加个尖顶。
后面几个星期,寻找正确的比例,身体的重量和那“东西”的高度,距离和平衡……
交谈,解释,这位女孩终于穿上了洪设计的“衣服”,说是“衣服”,其实只是几根带子横竖交叉而成;最特别的是那只细长笔直而尖的角,通过两根交叉绕过脖颈耳侧的带子固定在头顶上。于是,一个夏日的清晨四时,表演开始于郊外的森林中。四周仍是潮湿的露珠,但天已明亮。只有手持摄影机的艺术家与表演者,没有别人(洪说曾有两个猎人骑车经过,以为是见到幽灵,吓得从自行车上摔了下来),太阳是唯一最富挑战性的观众。女孩身边渐渐涌起那种特别的氛围,两个女人还不很熟悉,她们之间有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能力(tension,这能力化成奇特的能量,让那行走的女孩充满了激情。(这种“能力”非常重要,几个月后洪想重新再拍一遍这场表演,但那女孩再也走不出第一次时的那种韵味,而是如匹无精打彩的“老马”一样)。她走过林间小径,走过麦穗饱满的麦田,她如梦游中的精灵,她与树与草化成一体,她这样整整走了一天……“独角兽”即是身体的延伸的一种,也是洪对人与环境之间关系的探索,更是洪的自传,“独角兽”的德文是“Ein-horn”,是一只角,也是一位孤独的洪(Horn)。
在这段早期的艺术创作中,洪也开始使用另一种她至今仍常用的材料:鸟儿的羽毛。养病期间,汉堡的一位朋友送给洪一袋羽毛,但洪整整一年没打开包裹,因为儿时曾见到一只被砍头的鸡,洪对羽毛又怕又厌。终于鼓足勇气打开了包,得到的却是惊人的发现,她用这些羽毛制做了一个大翅膀,大得可以覆盖住人的全身,于是,羽毛变成了第二皮肤,不是为了飞行,只是为了掩盖,那是人的肌肤的变形与延展,是一种监禁和面具。同时,在洪眼中,羽毛也是一种永恒的象征,人与动物都终有一死,肉体不复存在,遗留的只会是毛发、指甲、骨头。《羽毛工具》(Feather Instruments,一九七二)中的表演者胸前背后被贴满了羽毛,如同一件长外套;《大鹦鹉毛面具》(Cocka-too Mask,一九七三)是两把洁白的中国的羽毛扇,完全遮住了扇后那女子的脸;创作《天堂寡妇》(Paradise Widow,一九七五)时,洪正独自一人在柏林,思念着远在纽约的朋友,那黑羽毛粘在金属框架上制成的怪兽如巨大的蚌壳,紧紧地收拢着,“没有动作,没有速度,只偶尔有些颤抖”,只有在它稍稍有些开启时,人们才能见到里面的裸体的女子,她如此隐秘,如此缄默,她将自己深深地埋藏在她的第二皮肤中,这黑羽毛的监狱是一种隔离,也是一种保护。同样的意象出现在电影《独舞者》(Der Eintanzer, 一九七八)中,那是《羽毛监狱扇》(The Feathred Prison Fan),白孔雀的长羽毛,做成了两把大扇子,扇子缓缓打开,遮住了里面瘦小的东方芭蕾舞女,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两把对立着的大圆羽毛扇,慢慢地旋转着,羽毛的尖顶相触;突然,一把扇子猛地打开,露出身着粉红色衣服的芭蕾舞女,然后又慢慢合拢,“那女孩再次被囚禁回她柔软毛茸茸的隐蔽的殿堂之中”……
常有批评家指责现代艺术冰冷,缺乏人的感情,特别是抽象艺术,但洪的作品虽很抽象,却无不与她自身的经历,内心的欲望,情感的焦灼相联系,她其实是位很孤僻的艺术家,从不与人谈她的私生活,或许是因为病中的隔离,那羽毛中的表演者,林中孤独的行走者,无一不是她自身的写照。
一九七二年,洪举办了第一次个展,一九七四年,便被圣地亚哥大学请为客座教授。七十年代末期开始,她大部分时间住在美国,一九九一年重返德国,现在在柏林艺术学院中任教授。从八十年代起,洪的雕塑作品越来越复杂,人体雕塑逐渐被动力雕塑(Kinetic Sculp-ture)取代,人体的表演艺术变成了动力的设置艺术。人没有了,剩下的只有机器,但机器已明显取得了人的精神,有着自己的生命。情欲是它们驱动力,它们先是保持着一会儿的静态平衡,继而会突然暴躁地动作起来,然后又陷入一种被动及自我毁灭的状态中,再度安静。它们如人一般有着情绪的周期,接受刺激,感到满足,遭到冷落、被迫放弃。洪常说,她的机器都是“忧郁的演员,在孤独中表演”,也说,“所有的机器都有它们自己的灵魂,因为它们有动作,会发抖、颤栗,会昏厥,崩溃,然后它们会复原”,但有时它们却不会复原,坏了,修不好了,洪说这是因为它们太累了,如同人类一样,“不可信任”和“不想工作”也是它们性格的一个侧面。她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机器自然都是由机械师制成,洪所关心的并不是雕塑的“机械性”,而是它们的性格与灵魂,它们之间的故事,以及它们与观众之间的故事。于是,洪的每一件作品都有种戏剧化的诗意的内涵,每一件作品都有着一个情节,诉说着一个故事,不是传统的有头有尾的故事,而是故事的一个切面,浓缩而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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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她的一件作品的各部分之间,几件作品之间,这些作品与参观展览的观众之间,都形成一种关系,有一种张力,一种平衡,会让人蓦然有种感受。例如Serpentine画廊入口处那个展厅里的三件作品,进门左手处的《盲人棍》,右手墙上的“蓝色蝴蝶机器”,及正对着的倚墙而立的“犀牛角的亲吻”,三件作品都有着各自静止-运动-静止的规律,然而三件作品的频率又各不相同,盲人棍触地的不规则的烦躁的敲击声,蓝蝴蝶翅膀纷飞细微的嗡嗡声,还有犀牛角相接近时强烈的电火花的滋滋暴裂声,此起彼伏,有时一起发生,有时则一起沉寂,观众也被纠缠在里面,成为整个设置的一部分,因为观众得站在那里耐心等待,才能看见作品的全过程,那种等待,有时让你觉得是那些机械有意为之,仿佛机器也有眼,审视、观察着等待中的观展人,考虑着是不是要运动。那种等待,让人想起贝克特,想起卡夫卡。
洪受卡夫卡的影响确实不小,她虽秉受德国浪漫主义艺术的传统,继承二十世纪德国现代主义的衣钵,但在孤独感蔓生的心理上,她则觉得自己更亲近陀斯妥耶夫斯基、贝克特和卡夫卡。她的许多身体雕塑作品无不让人想起卡夫卡的《变形记》,设置作品《美国》(Amerika,一九九○)更是直接取材于卡夫卡同名小说:年轻的霍斯曼准备下船登上美国的港口,突然他发现自己把雨伞放在船仓里了,于是,他把手提箱交给别人,回舱找伞。没找到伞,再回甲板上,发现手提箱也没有了,孤零零的,他仍在远处,只能通过一只望远镜看美国。于是,在洪的设置艺术作品中,我们看到的是一把从天花板上吊下来的摇摇不定的伞,地上是一双穿过的鞋,一只飞在空中的打开的手提箱,墙上有一把古旧的犹太人的小提琴,拉着一只不变的曲子,这是霍斯曼的过去,一条发着光的铜蛇悬在天花板上,那是生命的活力所在,当然,还有那只悬在半空中的望远镜。虽然没有了主人公,然而那乐曲,那蛇光,那颤动着的伞、箱子和望远镜,处处都有人影闪动,那对美国恶梦的暗示,比有真人出现更强。
望远镜,是洪现在最爱用的道具之一,出现在许多作品中,因为在她看来,通过望远镜,你能看见远处,而且是有框架的远处,如同通过一架摄影机的镜头看远方一样,你看见了一个秘密的世界,看见了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但在整个过程中,你却一直保持着距离,你一直是无形的。除了望远镜、羽毛外,洪现在爱用的材料还有金属、铅管、矿物粉质、旧门旧床、颜料、鸡蛋、炭、温度计、汤匙、小锤子、水银等等。值得一提的是水银,洪认为,水银与硫磺粉及碳一样,暗示着一种与炼金术有关的向一种更好的状态的转变,它们都有着变形的力量,特别是水银,它介于固体与液体之间,是流动的金属,对于外界温度、位置的任何细微变化都有着敏锐的感觉,变化之中又蕴藏着永恒。物理世界川流不息,能量从外界流入物体,又穿过物体流向别处,如那匍匐而行的《月之河》。
旧帽子工厂的房间屋顶很高,灰色的地板干裂,如同年迈的大象的皮肤。水银管道枝枝叉叉,像是它的脉络血管,爆出些噼吧声响、闪着光。这星星之光穿过墙外,融入外面海上的光中,形成一道从黑暗流向光明的河流——月之河。
这是一九九二年巴塞罗纳的《月之河》,在那次展览中,七个黑箱并排而置,而在Tare的雕塑长廊中,七个黑箱则错落地分散在铅管的林莽中,晶莹透亮的水银不停地在黑箱中一股股涌出又消失,如活泼的小蝌蚪,传递着不息的能量,贯穿着过去与未来。从一九九二年创作此作品以来,《月之河》已不知流过了多少个国家,每次展览之后,洪都会将数公里长的铅管融化,下次展览中,《月之河》又因着展览的空间有了不同的流势(此为“设置”)。七个黑箱中分别有着小马达,它们是七个中心站,像是人类的心脏。在巴塞罗纳的那次展览中,“每个中心站都有一把钥匙,这七把钥匙又能分别打开Peninsu1ar旅馆的七个房间,进入这些房间,进入人体深部的真正旅程便开始了。”Penin-sular是巴塞罗纳红灯区中的三等旅馆,洪在里面租下七个房间,分别进行设置:《土之屋》中是半张斜切的床,地上一双旧鞋子;《水之屋》的床被固定在天花板上,床上滴下流水般的细柱,地上是几只漏斗;《圆环之屋》的床中央立着钢柱,钢柱上的巨大的金属针划过墙壁及家具(让人联想起Serpentine画廊中的“穿越过去”);《爱人之屋》中是七把飞在空中、倚在墙上、床上的小提琴,会自动演奏出乐曲;《互相摧毁之屋》床头上的两把手枪瞄准对方(同样的设置在Tate画廊中,只是没有床);《空气之屋》中两把羽毛的红扇轻浮在空气之中,互相吸引着,徐徐接近对方,轻吻一记后便抽回身,《火之空间》的楼梯上有着几根火苗,窗外徐徐轻风,火苗不胜风力,半明半暗,不会爆发成狂热的烈焰便也轻松得没有任何重负。关于这七个房间,洪曾写下这样的文字:
躲进易受伤害的心中,旅馆的房间保持着原样,床都没有叠;总是害怕去打开那门,害怕进入那封锁着的情感区域,把墙切成圆环,创造出我自己内部的空间,害怕与外界进行交流;抽身回到蜗牛壳中,防卫着自己不要一步跃向深渊,在孤注一掷的绝望中寻找别人;时间如滴,画出以小时为单位的日历,观察内心发着烧的曲线;声音从别的房间传来,仍是孤独,等待着;尖锐的匕首刺破我的脖颈,我不再需要强迫自己去忍受那痛苦,因那痛苦已随着泪河而去;如何才能化去我的情感,不让它们爆发成激剧的火光?新的能量在房中升腾。
从来不知洪的个人生活有什么样的过去和现在,有什么样的创伤或不平凡的经历,因为她从来不说。她的作品,那些由照片、电影、录像纪录下来的人体雕塑,表演艺术;那些有着情节故事的电影,还有那些动力雕塑、设置艺术中金属、羽毛、水银的机器,似乎处处又有着她个人的信息,同样的主题回环:孤独寂寞中的沉默、对视对话的无休止的企图,情感欲望驱动下的运动,不竭的能量的穿流,一切都在动。她的电影的开头或结尾,总有人下车或上车,寻找不可知,去个无名的地方,她的雕塑设置作品总是随着展览空间变化,同一件作品,会因在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展厅,邻近不同的其他作品,不同的观展人而显出不同。洪曾说:“如果别人要我的小传,我总是说‘洪在路上’。”《独角兽》飘然而行,在林中、在田野,不知从哪儿来,也不知去何处,没有起点或终点,如幽灵如神仙,运动便是逃开孤独,过程便是自我实现,这便是洪。
一九九五年二月四日,伦敦
英伦文事
恺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