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对这种现象或许会不屑一顾:“就算女人读书多,她们也不过是在看小说!”一点不错,女人爱看小说,尤其是心理小说。证明这一点的首先是数字:各大书店、书馆的统计资料表明,在小说的读者和购买者中,女性要占百分之七十至八十。美国女小说家达尼埃尔·斯蒂尔的作品在法国出版,崇拜她的读者成立了一个“达尼埃尔·斯蒂尔之友俱乐部”,共有四千三百五十名成员,其中只有两百个是男人!其次是成名的小说家都会收到的读者来信,这些信上通常都有署名,有时没地址,大多出于女性之手。法兰西学士院院士、小说家让·多梅松承认,每天一百多封来信使他大伤脑筋。小说家季洛杜也说过,他若是一一答复的话就非完蛋不可。这些写信的女人无论是热情还是腼腆,都以为小说家写出了她们所经历的、但是又不敢说出来的事情,或者是写出了她们隐蔽在内心的愿望。所以她们往往会问小说家:“您怎么会了解我的呢?”或者说“您写出了我的心里话”等等,弄得小说家啼笑皆非。
一般来说,男人的阅读与自身的专业有比较密切的关系,他不得不去读那些对他的职业“有用的”书籍。相比之下,女人的阅读更多地是为了获得阅读的乐趣。小说情节的发展,是一个唤起人的激情、然后逐渐使之平息的过程,所以女人即使是读感伤的爱情小说,也是为了在这个过程中满足自己的梦想。类似的例子我国也有(恕笔者冒昧),长达几十集的哼哼唧唧、哭哭啼啼的电视剧,和小说一样都是出于作家的虚构,却是能引起一些多愁善感的女同胞的共鸣。目前在法国,女孩子们也学她们母亲的样子,读的小说比男孩子多,因为读书就是“消遣”。
其实追根溯源,正是女性开创了法国的小说。法国的小说是到十九世纪才繁荣起来的,文艺复兴时期拉伯雷的《巨人传》,严格地说不是一部小说,而是一部将中世纪的神话、歌谣、小故事、笑剧、诗歌直至动物故事松散地串联在一起的巨著。在以后的三个世纪里,史诗、悲剧、喜剧等体裁都是正统作家的领地,只有小说这种体裁不登大雅之堂,才成为让女人和无聊文人去摆弄的下里巴人。正因为如此,拉法耶特夫人的《克莱芙王妃》才成为法国文学史上的第一部心理小说。不过女小说家确实为数寥寥,只有十九世纪的乔治·桑热情奔放、想象丰富,才得以成为法国第一位杰出的女小说家。
到了二十世纪,著名的女小说家多了起来,于是随着六七十年代女权主义的兴起,出现了女权主义批评,把女作家们的作品称为“女性文学”或“女性文体”。与此相应的是,面向女读者的杂志《她》,也在一九七O年推出了小说大奖,每年由各阶层的女读者组成的评委会为中选的小说颁奖。女小说家们对此看法不同:有的坦然承认自己就是为女性写作,写爱情、写家庭、写日常琐事;有的则宁可采用一个男人的名字作笔名,认为人们对女小说家抱有成见:她们的作品无非是一些哭天抹泪的东西。其实文学或文体并无男女之分,只有境遇或题材之别。女小说家多写爱情、家庭,乃是境遇使然。例如路易丝·朗布里克的著名小说《汉娜的日记》,写汉娜被迫堕胎,得不到她朝思暮想的婴儿,这样的故事怎么能出自男人之手呢?何况男性作家写男人,写他们的战争、冒险、游历、谋生等等,自然比女作家更为得心应手,但是从未有过“男性文学”的概念。
“女性文学”的概念源自六十年代的女权主义,旨在提高妇女作家及其作品的地位。然而研究法国大革命的女学者莫娜·奥佐夫指出,在法国至少有两种女权主义。主流就是盛行的平等女权主义,它为妇女获得的权利而欢呼,列举妇女在文学、科学、体育等各个方面的成就,并且以此为荣。但是还有另一种女权主义,它把妇女看成是一个被奴役的整体,要求补偿她们千百年来所受的压迫。以这种女权主义的观点来看,某些女性获得的成就是一些例外而不是普遍规律,只是一排挡在前面,使人看不见森林的树木,反而成了表明女人受男人操纵的证据。也就是说,凡是没有意识到这种操纵的女人,都只是更清楚地显示了她们被奴役的地位,而这种被奴役的地位才是最沉重的、也是最隐蔽的压迫。
远眺巴黎
吴岳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