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东
我的方位感一向很差,地理学知识更是几近乎零。唐晓峰先生如此盛情,硬拉我来参加这个讨论会,实在让我无地自容。
但转念想想,“无地自容”这件事本身,亦差可算个“倚空卖空”的题目罢?因为当代人地理学知识的贫乏,乃至于他们跟大地亲和性的丧失,原都是应当好好检讨一番的。于是,我就不揣浅陋,重演“野人献曝”的故事了。
先从我跟某位师长的“论辩”谈起,过去我们时常进行这类“智力游戏”,只觉得其间充满了会心的欢悦,并不太计较礼数虚文。记得有一回,他居然铁嘴钢牙地一口咬定,“线性进步”的概念,完全可以被在历史中演明,逗得我也随即鼓起三寸不烂之舌雄辩道,我们对于“进步与否”,根本就一无所知。接下去,我们如天马行空一般,从古今生活世界的不同,扯到了韦伯和马克思的区别,却怎么也争不出个输赢来。情急之下,他又随手举了个“行路”的例子来反驳我,说无论我怎样地信而好古,怎样地钟爱宋学,反正当初苏东坡被贬到岭南时,终须在路上奔几个月的命,而今他却得享现代化的便利,几个小时就可以飞去飞回,——此中岂不是“难易立见”么!
但虽说“难易立见”,却未见得“高下立见”。所以我马上又反唇应对:即以“行路”为例,也并不像他领会的那么简单,因为根据不同的文化参照系,会对此得出各自不同的、甚至截然相反的结论。当年苏大学士虽是晓行夜宿,难免鞍马劳顿,但依他那随遇而安的性格,能够借机畅游沿途的景致,乐亦在其中矣!再说,他一路脱口吟出的那些诗句,不仅曾传诵一时,点染了同代人的生活,还得以授受至今,“人化”了外在的陌生自然。反问行色匆匆的今人,尽管个个都像神行太保,飞去飞回地奔自己的营生,又有几人获得了这般的审美愉悦,有几人达到了如许的文化成就呢?——也无非就是在飞机的轰鸣和起降中,落得头晕脑胀罢了……
若照诸位方家听来,我们当时过的这几招,当然是插科打诨的小把戏了。但我却觉得,如果结合今天的论题去回味,在那荒诞不经的话头后面,亦不乏某些严肃的内容和成分,尽管我们当年受“唇齿之戏”的支配,只顾着去各走偏锋。因此,首先需要澄清的是,如果不是为了巧舌如簧,我其实也并非真心认定,像当年那般地一贬再贬,直被贬到天涯海角,乃是甚么惬意的经历,相反我倒是相信,恰恰是其中的日晒雨淋风餐露宿,才成就了那位“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大文豪。此话怎讲呢?依愚之见,当古人把“读万卷书”和“行万里路”并列一起时,后者的含义决不致像今番这般简易,仅仅意味着去购买一张“来回机票”;毋宁说,作为人生的两大必修课之一,它要求人们为之付出与“读万卷书”大致相等的艰苦努力,——而且恰又因为这种“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修养功夫,适足以砥砺磨练人们的性情,所谓“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也,“行路”才会和“读书”两相补充印证,在中国古代的生活世界里,同被看作培育人格的必备手段。
于是,且容我大胆放论一句:假如在古代的知识谱系中,确曾创化过所谓“地理学”这样一门学问,那么它也决不像今天这样,只被分类给了自然科学,而更其隶属于人文学科,具有浓重深密的伦理学色彩。人类跟自己脚下的大地,曾有过难以割舍的亲和性,所以他们当初的“地理学”观念,就并非被压扁和钉死在墙上的抽象平面,而是永远蕴涵着新奇体验的切身观览。正因乎此,“地理学”才会成为发自古人内心的学问,素为例如顾炎武这类的通儒大贤所重。在古代的修身次第中,人们必须脚踏实地地“走”向自身人格的成熟,或者说得再具体些,他们只能在“行万里路”的开放探求过程中,借着对于山川河岳的游历来拓宽心胸,借着对于先烈遗踪的寻访来汲取传统,借着对于人情物理的体察来增益阅历。——总之,大地确曾表现为化育人性的生命之根,也确曾启迪过人们再转而自觉参赞大化的运行。
然而再环顾一番眼下的生活世界罢!在高楼大厦拔地而起的都市,在专业分工壁垒森严的学院,到底有多少人还依稀记得人类与大地的这种亲和性、还念念不忘以往知识谱系的这种包容性呢?他们还能理解当苏轼自号“东坡”(不过是谪居黄州时躬耕的一片田亩罢了)时的文化意蕴么?还能领会当康德讲授“地理学”课程(尽管他何尝有缘稍离哥尼斯堡寸步)时的心理冲动么?受现代性大潮的裹挟,眼下“知”与“行”之间早已脱尽了干系,——“读万卷书”已变得太艰难,即便还有人勉力去做,也多会受其职业所蔽,只读与自己的谋生手段相关的书,而“行万里路”则又变得太简易,竟是毫无新奇感可言,无非是循着早已辟好的旅游专线,赶到任人皆知的“罐装”景点,摆好姿势留几张影而已……这就是我们获得的廉价“进步”吗?只怕虽属“天翻地复慨而慷”,却未必“虎踞龙盘今胜昔”罢?
由是,就请恕我的不恭和真率:跟过去那些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比起来,我们恐怕只能算是足不出户的“小男人”了!因为在当下的生存环境中,那些像搭积木一样拼装起来的“火柴盒”,已经把我们托举到了半空,而远离了厚重的沃土。在消费主义的影响下,我们已经更习惯于在跑步器上“行走”,或者到大商场里“散步”。当然,我们也时常出门旅行,而且比古人走得更远,从北京跳到深圳,甚至再从东京跳到纽约,但我们却早已丧失了敏感的诗心,丧失了探险的本能,充其量也只像人世间匆匆的过客,从班机的航线上记取几个站名而已。另外,我们也时常留神脚下,而且比古人更会装点,从地革铺到地砖,甚至从地毯铺到地板,但除却斗室内的逼仄空间之外,我们竟对外在环境的恶化如此麻木不仁,听凭各种水泥怪物像毒菌一样疯长,任它们来嘲弄和欺凌“人性的尺度”……所以,毫不夸张地讲,对于我们这些随身背着硬壳的蜗牛来说,对于我们这些根本“不接地气”的豆芽菜来说,除了强记几天以应付升学考试以外,“地理学”(即使是纯属自然科学的地理学)已算不上什么必备的常识了,——除非我们胆敢把知道地铁沿线有几个出口,或者小区附近有几家超市,也煞有介事地吹嘘为一门学问!
再退一万步说,就算人们愿意把前述的种种虚空和畸形,看成“人文地理学”的最新研究内容,以为这刚好反映了由现代性导致的地貌变化,以及由这种新的“生存场域”所造成的心灵感应,也仍有必要补充一点:既然名曰“人文地理学”,就无论如何都不可忘记了自身的“人文品格”,不仅要纪录人文景观的变异,而且要参与人文景观的建构。也就是说,“人文地理学家们”,责无旁贷地应当向世人提出警示:真正符合人性要求的地理知识,早已和现代人讳莫如深了,所以当人们夸口地球“越变越小”的时候,地表其实正离他们“日益远去”,并使他们越发“无地自容”。——如此强调地理学的“危机意识”和“批判精神”,实在是因为现代大都会的胃口好得太可怕了,竟致于连早先本雅明笔下的“巴黎世界博览会”,或者艾略特笔下的“荒原”,都已被吞并和消化成了时髦的文化消费品;所以要是弄得不好,就连我这句“无地自容”的惊呼,也可能只变成了一个新的由头,让暴发户们去加倍霸占和精心伺弄门前屋后的绿地。君不见,眼下某些号称“旅行家”的人,不正是在传媒的炒作之下,强充“现代徐霞客”,去满足某种粗俗的猎奇愿望么?只可惜,他们足下虽行了“万里路”,胸中却并无“万卷书”垫底,所以走得离人群越远,反倒离商业社会越近。
至于无知且门外者如我,自不敢有这等高远抱负,顶多也只能去做做大头梦,盼着能早点儿躲开都市的尘嚣,让双脚亲近一下久违的土地,踩一踩尚未被别人踏平的泥路,那样的话,我至少还可以不再感到“踏空”或“失重”的眩晕,睡得更香甜些,直到彻底回归大化的那一天。
刘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