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
42
(邓一群在1993年的秋天结了婚。
婚事办得很豪华,一切费用全由肖家包了。但是邓一群并不痛快,因为他在婚事里没有多少说话的权利。
李润南厅长退了,但又去了人大一个部门。群众意见虽然很大,却对他毫发无损。
这对邓一群是个巨大的鼓舞,因为龚副厅长主持工作了,邓一群终于有了后台。龚副厅长与肖如玉的哥哥肖国藩私交很好,肖国藩让邓一群找个机会给龚副厅长送甲鱼、螃蟹。邓一群觉得很可耻,但他还是去了。
龚副厅长从此对他非常客气。邓一群欣喜若狂。)第九章
43
(生活在肖如玉家的邓一群,有一种如鱼得水的感觉,他表面上非常温驯,凡事得体,像一个听话的学生。岳父母因为这点而喜欢他,而为了保持住这种喜欢,他只能永远地听话下去。他知道,只有让这家人喜欢他,他们才能帮助他在事业上取得最大的成功。
他努力在各方面都表现得很好,尊老爱小,处处谦让,连保姆都说:“这个二姑爷人真好。”他每天正常上班下班,下了班就回来,要么看报纸、电视,要不就陪岳母说话。他和岳父之间说话很少,但他却表现得对他老人家很尊重。有时聊起来,就免不了要向老人家讨教人生的经验。其实邓一群自己心里清楚得很,他那个岳父哪里谈得上什么人生经验。能当那样级别的干部,说到底只是他运气好而已。有时候命运的确会偏爱某些人,尽管他本来还可以升得更高些,但就他本人的能力来说,这样已经确实偏得很了。他觉得要是他,肯定比他的岳父强。
肖家对邓一群是满意的,除了工作,家里什么事都不要他这个姑爷烦,他是幸福的。机关里的人,知道邓一群的样子,也都说他幸福。幸福的邓一群就埋头工作。三科就经常受到表扬。他比过去更能干了。他深信,如果给他更大的权力,他会干得更好,就像阿基米德说的:给我一根杠杆,我能撬起地球。他现在才是一名科长,他一定要努力,成为一名处长、厅长。
邓一群也时时感到不幸福,虽然他当了一科之长,但在肖如玉家里并没有地位。除了听话能让她的父母们满意外,他们觉得他身上还有很多缺点。比如有时做事做得不是很好,等等。有了缺点,就要批评。所以,他们是乐于进行批评的。肖如玉也喜欢批评他。被批评的邓一群常常是以笑脸相迎的。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虚心使人进步。这句话他记住了。他们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但对邓一群来说,他却变得非常敏感。由于他的出身,他不能不敏感。他们的每一句话,都会让他联想到自己的出身,他想:他们是小看自己的。有些事情他甚至感到是对他人格的一种侵害。
在这个家里,他的确有很多地方还不能协调。不能协调的时候,他就想:我是一个知识分子。他们不是。知识分子的内心世界不是他们所能理解的。尽管他们有权,有地位,但他们都还是一些俗人。
这样一想,他心里就好受多了。他要努力保持住内心的优越。对农民而言,他是城里的干部;对城里的干部而言,他是从农村凭自己的本事考上大学奋斗上来的;而对肖如玉这样的家庭,他是一个知识分子!)
44
这一年国家的宏观政策进一步放开,要求改革的步子迈得更大。在申办奥运的努力失败之后,想方设法打破西方国家对我们的围堵。中国是地球上的一分子,必须努力融进世界的大格局中去。中美之间的关系冷冷热热,很大程度上我们还必须忍受西方大国特别是美国对我们的冷漠(它们通过各种手段刁难制裁我们)。制裁与反制裁的斗争一直在进行。各种磨擦都有。改革的形势不容乐观,出现的问题很多,经济上有很多失控的现象。在一般群众眼里,一切都是乱糟糟的。国家的日子不好过,普通百姓的日子也同样不好过。报纸上开始讨论“私有化”这一问题。一切合法的和不合法的,都在共存着。而且不合法的东西,发展得比合法的还要快。
机关的日子还是好过的。
虽然全省机械行业第一次出现全面亏损,但作为行政主管部门,邓一群并没有感觉到他们机关有什么危机。出现亏损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嘛,并不能要求他们行政主管部门负责。那些企业领导者车子照坐,饭照吃,奖金照拿。该腐败的还是要腐败,该享受的还是要享受,只是在工作上多操点心而已。
肖如玉回来对邓一群说,她们银行的日子不像过去那样好过了,给企业发出去的贷款收不回来,很多企业从到银行借贷的那天开始,就没有打算还过。随便一个什么企业一贷就是上千万。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她们银行里只能采取消极的态度,紧缩银根,限制贷款。这对于银行来说,无疑是一种自杀行为,但除此还能有什么办法呢?肖如玉说,她们行里有一句话,叫“不贷是等死,放贷是找死”,现在他们就是在等死。邓一群听了安慰她说:“没有必要紧张的。你们银行的日子过去是太好过了。亏也是亏国家的。大家有饭吃,你就有饭吃。”与那些工人相比,他们感觉还是幸福多了。
在经济上,他们的日子越来越好过。两人算一算,结婚后这么长时间,已经攒下了近十万。他们毕竟是在机关啊。十万块与做生意的人不好比,但以他们这个现状来说,非常不简单了。
他们很自足。
升为科长后的邓一群,那些日子就老想把他妈妈接过来住。他想让她享受一下城市的物质文明。他现在有条件,也有能力了,他怎么能够不把他妈妈接过来呢。他感觉自己的肩膀越来越宽,也越来越硬朗了。别看在计划处三科当个小小的科长,原来还是有不少实惠的。除了不断有人吃请之外(对于吃请他现在已经害怕了,成了一桩负担。他经常叫苦,大家也都能理解。在机关里有点小权的人,都在叫。领导对此是理解的。去吧,为了工作。你是党的人,你就必须干活。吃饭也算是其中之一吧),也经常有人为了办事方便,向他送礼。礼物不算贵重,但档次都不低。收这样的礼物几乎就是公开的,谁都敢收。大家对此深信不疑:这还算不上犯法。西装、羊毛衫、高档的皮鞋、名牌领带、腰带、衬衫……说真的,除了底裤和袜子不会有人送,其余的从头到脚都不成问题。在他们的小家里,丝被、羊毛毯把橱子里堆得满满的,光衬衫就有几十件。过去这些东西都是肖国藩送给他这个小妹婿穿,而现在他自己都感到犯难。不收“不好意思”,收了又感觉太多。
那年的九月,在回老家那个市里检查工作的时候,他把他妈妈接到了城里。老家还是那个样子,破烂得很。这回他不是乘公共汽车,而是市机械局用一辆蓝鸟送他回去的。市机械局的人对他很客气。到底是小车,几个小时就到了家里。家里的人看他跟过去大不一样了。他是得意的。的确,有什么比他现在更得意呢?今非昔比。他过去只是一个穷学生,现在回家已经用上小车子了。能用车子就是一个象征。老大邓一彬家就那样,做的生意赔了,现在一头脑的雾水,愁得不得了,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办。他们不懂市场。邓一群安慰说,他到时找一些同学,看能不能帮他们销掉一点饲料。听了这话,他们就高兴起来。二哥邓一明找回了老婆,日子过得安稳多了。妹妹最近和婆家闹了点不快,她说要想她嫁过去,必须满足她盖三间瓦屋的要求。而那家据说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钱来。邓一群听了,劝她还是不要太急了,人是第一位的。他感觉那个未来的妹婿是一个老实人的样子。农村的男人还是要老实些好。邓一群想到自己,心想:妹妹是不知老实人的好处的。
在回去的路上,邓一群帮他妈妈买了一身新衣服,可看来还是土得很,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永远灰蒙蒙的,像是没有洗干净。她佝偻了,腰驼得厉害。农村老妇人一辈子就是这样悲苦。邓一群想,他要让她在晚年过得好一点。在车上他用电话和肖如玉说了。肖如玉半天不吭声。她可以去爱他,但他却不能要求她去爱他的母亲。好久,她说,来了就来吧。
妈妈在他家里常常显得手足无措。白天,儿子媳妇都去上班了,她就一个人呆呆地留在家里,小心地从这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那些房间干净得一尘不染,让她无所适从。屋里静极了,静得让她感到特别的难受。要不她就走到阳台上去,晒太阳。但是这个城市的天空是白白的,不像乡下那么蓝。她猜度可能还是这种城市的天空才是最好的。就在那种特别的静寂里,她无聊地等待孩子们回来。一个钟头却像有一天那么长。
这个大城市里的青年干部家庭里的一切玩意都让她感到新鲜、生疏和紧张。很多东西在她的生命里是第一次,过去根本没有经历过。这种陌生的经历没有给她带来一点新鲜的感觉,相反,她有的只是一种畏惧。她生怕有一点做不好,而遭到城里媳妇的耻笑。
冰箱:把所有的东西都冷藏在里面,很好。有多少剩菜剩饭放在里面都不会馊,真好。可惜太贵了。
电视:收到的台非常清晰。与农村的电视比起来,它太大了,声音也太响。
电话:红色的。在电影电视里看过,但她不会用。邓一群他们俩上班的时候,有时它会突然响起来,会让她吓一跳。她有时会过去接,但却听不到对方的声音。后来儿子邓一群回来说是他打给她的,让她在他们下班之前别忘了烧水。为什么会听不到呢?噢,通过现场实践,发现她原来把话筒的方向拿反了。
煤气灶:与农村的柴火灶完全不同,也不是小镇上的人用的那种煤球炉子。很神奇,一打,火就来。但儿子警告说它非常危险,弄不好会爆炸,就像真的炸弹那样。方便虽然是方便,但既然危险,最好不要用它。城里人的胆真大,为了方便命都不想要了。她看到就会害怕。所以,她是坚决不去碰它的。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让她时时感受到一种恐怖。
洗衣机:缺点太明显——费水。衣服也洗不干净。当然城里人的衣服不怎么脏。在农村是绝对不能要它的。如果用来洗红薯,可能倒很管用。当然,谁也不会用这么贵重娇气的东西。这样的想法是可笑的。
其他还有很多东西,像空调、吸尘器、儿子用的电动剃须刀等等,都让她不明白。还有一样很不方便,她需要排泄的时候,儿子让她往一个白色的容器里拉,说那叫抽水马桶。那个所谓的抽水马桶是安在房间里,而它正对着厨房的门。都说城市人讲究,但在这点上它就不够好。茅房怎么能正对着厨房呢?在农村谁要是这样,一准让人笑掉大牙。但这话她不好对儿子媳妇说。当她坐在马桶上,感到非常的不自在,怎么也拉不出来。好不容易拉完了,儿子会帮她冲水。她不会用。儿子要是回来晚了,媳妇回来的时候,两人没有什么话说。有时媳妇干脆回她妈妈家。人家是大干部的女儿。她能理解。媳妇对儿子好就行了,她可不指望其他什么。总之,她并不适宜在这个漂亮的家里生活。
邓一群知道肖如玉在心里看不起他的母亲。她这样也许并不是针对他妈妈,她看不起所有的农村人。城里人都这样。有时,连我自己不是也都看不起农民吗?他想。正常的心理啊。但是,邓一群后来没有想到他妈妈会让他那样的难堪。因为这样的难堪,也许他会一辈子都忘不掉肖如玉。
那次周末,肖如玉打电话给他,说她的父母想请亲家母到他们家里去吃顿饭,正好家里其他人也来,聚一聚。邓一群就把母亲带过去了。临行的时候,他特地交待妈妈应该如何如何,尤其重要的是,在晚饭结束后回来时,一定要向他的岳父母们致谢,感谢他们这样对待他的儿子。妈妈应诺了。
在那个下午,保姆吃完午饭就已经在忙菜了。他妈妈提出要去帮保姆择菜,被众人谢绝了。他妈妈就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那个家里到处一尘不染,让她坐立不安。肖如玉那天脸色不好,有点苍白。她对婆婆的态度不热也不冷。邓一群后来才知道,她有反应了。他们结婚已经有几年了,但她一直没有动静让他很着急。有一阵子他甚至怀疑她不能生育——很多女的过去做过人流的次数太多,都不能生育。邓一群能够理解她的这种态度。她们之间没有感情。倒是岳父陪着他的妈妈,问一些乡下的事情。他没有事情做,就和肖国藩在客厅里说话。
晚饭正要开始,他忽然就听到肖如玉在卫生间里叫了起来,哇哇的声音。他被吓坏了,冲到卫生间发现她正埋头在浴池边呕吐。抽水马桶正哗哗地冲水。全家的人都被惊动了。怎么啦?怎么啦?肖如玉抬起头,眼里全是泪水。
“谁上卫生间大便不冲马桶。”她气愤地说。
邓一群心里一凉,就知道这一定是他母亲。
那天晚饭桌上气氛很沉闷,尽管大家都装着无事的样子(或者除肖如玉之外他们的确感到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邓一群心里却是非常的不痛快。他在这个家庭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形象被他妈妈破坏了。在这个家里,他们已经承认了他的位置,连肖国藩也认为他将来在单位里一定有很好的前途,很有可能超过他。与他相比,邓一群更有文化,又是从社会底层上来的,肯吃苦,会奉迎领导,知道察言观色。而且,最重要的一条:有上进心。邓一群看到妈妈也是一脸的愧色。两种文化背景就这样在一个小小的抽水马桶问题上发生了难堪。
桌子上的菜五颜六色,异常丰富。邓一群想:妈妈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菜。那上面的很多菜都是非常昂贵的,但她不会知道它们的价格。这个家庭的豪华足已让她内心里感到一种惊讶了。邓一群知道他的岳父母对他母亲的到来还是非常认真的。岳父不时要向他妈妈问一下乡里的情况,而他母亲则是听一句答一句,就像一个老实的学生。事实上邓一群的感觉,他妈妈更像是一个从乡下来的无知农妇在领导面前接受审问。在城里人的眼里,邓一群想他妈妈一定会被认为是简慢而无礼的。她不会说什么客套话,问一句才答一句。
回到他们小家的时候,邓一群躺在床上久久睡不着。他失眠了。他知道妈妈心里一定也很不痛快。她一定感到内疚和不安,认为自己丢了儿子的脸。邓一群事实上什么也没有对她说,为了让她宽心,他向她介绍了自己的生活情况和工作情况,总起来说,非常之好。妈妈说只要他好,她就很好,别的再没有说什么。至于乡下,一切都还好。县里对乡里和村里的干部实行民主选举了,乡里是个什么情况,一般农民不清楚,村里的干部民主选举倒是真的。邓一群的妈妈说,那个和他们家关系不好的村民小组长上次落选了。落选后的他特别伤心,据说哭了一天,因为村民小组长这个干部不大,但他的确尝到了当官的好处。能指挥全组百十口人,几十号壮劳力,另外每年还可以拿几百块钱。而如果让他再下地干活(虽然他不算是个干部,可他自当上小组长后经常开这个会,开那个会,已经很少参加劳动了),他已经不能适应体力活。后来他的老婆看他哭得伤心,就说你不要哭,我去找村支书。村民小组长的老婆还是有些姿色的,据说找了村支书一下,还是很管用的,两个月后,结果出来,还是他当小组长。邓一群听了笑一笑,问这个消息是真是假,似乎不大可信,然而它却极有色彩。妈妈说是真的,全村都在这么说。邓一群也就有些信了。农村的很多事,说不清,什么都有可能。由此可见,当官的重要。这样的道理,连一个小组长都知道啊。邓一群想。
那个晚上肖如玉没有回来,她住在她妈妈家了。她怀孕了,这倒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他用不了很久就要成为父亲了。怀孕的人嗓子浅,那样反应似乎也不能怪她。在后来的饭桌上她倒也没有特别的生气,只是吃得很少就推说身体不舒服回房间睡觉去了。邓一群临回来时去看她,发现她侧身朝里睡着。他俯身在她脸上轻轻地Θ亲了一下,她什么反应也没有。他叹了一口气,就领着母亲回来了。
那个晚上他没有听到他妈妈入睡后打呼噜的声音。是她不再打了?还是迟迟没能睡着?后来他自己先沉入了梦乡。
处室里的人都知道邓一群的母亲来了,但他们对邓一群心中的不愉快并不知情。只有半个多月的时间,她就呆不住了,提出要回家,说经常梦见家里的猪得了猪瘟死了,鸡圈里的那群老母鸡被小偷偷走了,等等。她的主动要求,让邓一群从心里出了一口长气。这些日子来,他已经为自己的贸然感到后悔。邓一群给她到长途汽车站买了票,送她回。那天清晨城里一片大雾,他一直看着汽车出了车站的大门。他看见母亲在车窗边看着他擦眼泪……
他在车站边的一家面条店里吃了一碗面条。面条汤很鲜。吃完了感觉身上出了不少汗。差不多到了上班的时间,他要了一辆出租往回赶。雾一点点地散去,东方的天空红了起来。越来越红,越来越亮。城市的大街开始明朗起来。各种嘈杂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城市的活力开始勃动。车流人流不息……他从心底舒了一口气:妈妈回去了。那么她在他心里是一件包袱?至少他感到了一种沉重。
这里不是她所合适的地方。他想。她的根是在乡下,那里有她所熟悉的一切。他才是这个城市的。对这城市里的一切他都感到一种亲切。他好像天生就适合在这个城市里生活。他是土老包,就像和肖如玉刚谈恋爱时她嘲笑他的一样,但他现在却是如鱼得水。在机关里,他是多么的称职啊!
车过了中山路、四川路、太平门、鼓楼、天桥,前面就是繁华的长江路,他看到了高耸着的像一柱水晶体一样的22层高的时代大厦。太阳出来了,大楼的玻璃幕墙在阳光的照射下就像着了火,通体明亮,非常灿烂。
事业顺利、家庭满足(幸福),他应该为此而自豪。他想。一定要好好干啊,努力,努力,再努力,直到达到成功的顶峰。这就是他的人生追求。他还年轻。年轻人就一定要有奋斗的目标。而他这样的目标一定是可以实现的。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