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3期

上海百年老虎灶寻踪

作者:蓝 翔




  这些单身汉洗好澡,然后再泡上一壶茶,坐在华灯初上的街头,边解渴边乘凉,接着在饭摊上吃碗阳春面,或是就着茶啃上几个冷大饼,这一天也就打发过去了。
  30年代,有位“亭子间文学”雅士,因失业闹穷,常到东新桥老虎灶茶馆来品茗,他触景生情,一天心血来潮,写了一幅对联,书赠老虎灶茶馆兼浴室“总经理先生”,联曰:
  求饭忙,求钱忙,忙里偷闲洗个澡去;
  为儿苦,为妻苦,苦中作乐泡杯茶来。
  此联一贴出,立即被茶客传遍上海滩。后来又上了小报,引起社会同情,一时老虎灶茶馆风靡上海滩。
  
  老虎灶与老虎凳
  
  抗日战争胜利之后,老虎灶茶馆所说的话题当然离不开物价飞涨,“国民党接收大员”五子登科(抢房子,争座子,捞票子,搂女子,夺车子),美军强奸三轮车小姐等等。有时也会悄悄说些苏北新四军反击国军围剿之类的新闻。在上海老虎灶喝茶的茶客,多半来自江苏盐城、兴化、淮安等地的苏北籍农民,他们逃荒到上海后,拾垃圾、磨剪刀、剃头、干泥瓦匠、皮匠之类谋生。当国民党发动内战,来自苏北新四军驻地的亲友,将家乡情况透露出来后,这些茶客会情不自禁到老虎灶茶馆来传播。这些地下新闻大多发泄他们对国民党统治的不满。
  开老虎灶的老板,也以江北籍为多,他们听到茶客咒骂囤积居奇的奸商、欺压市民的军警,及搜刮百姓的官僚等,也都眼开眼闭,装聋作哑。一来是不愿得罪这些茶客;二来也想知道一些家乡的情况,所以他们并不管闲事。可是国民党特务,常常换上便衣,混入茶客中,听到所有不满政府的言论,立即将其逮捕。从此,这些不幸的茶客,吃茶吃出大祸,坐的不再是老虎灶,而是老虎凳。这样有些胆小怕事的老板,也就常常劝说茶客莫谈国事,免得招来杀身之祸。
  
  《茶馆小调》唱得好
  
  虽说便衣特务常抓人,也有的老板娘经常低声劝说,可并不能阻挡茶客发牢骚。因为“刮民党”太腐败,老百姓实在难以求生。老虎灶也就成了穷苦人喝苦茶叹苦经的好去处。
  有一天虹口七浦路老虎灶来了几个不速之客,他们见这小街车辆稀少,老虎灶茶客并不少,于是领头者一挥手暗示,不寻常的品茶者立即站成一排,唱起《茶馆小调》:
  晚风吹来的天气燥呵,
  街头的茶馆真热闹。
  三教九流客满座呵,
  泡茶!开水!叫声高。
  杯子碟儿丁丁当当丁丁当当当当响呵,
  瓜子壳儿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满地抛呵。
  有的谈天有的吵,
  有的苦恼有的笑,
  有的谈国事呵,有的就发牢骚。
  只有那茶馆老板胆子小,
  细声细语说得妙:
  诸位先生承关照,国家的意见千万少发表。
  谈起了国事容易发牢骚呵,
  引起麻烦你我都糟糕。
  说不定一个命令你的差事都撤掉,
  我这小小的茶馆贴上大封条。
  撤掉你的差事不要紧,
  还要请你坐监牢。
  最好是今天天气哈哈哈哈,喝完了茶来回家去睡一个闷头觉,
  睡一个闷头觉。
  唔,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满座大笑,老板说话太蹊跷,闷头觉,睡够了,
  越睡越糊涂呀,越睡越烦恼呵。
  倒不如,干脆大家痛痛快快地谈清楚,
  把那些压迫我们,剥削我们,
  不让我们自由讲话的混蛋从根铲掉。
  原来这是一群进步的大学生来到老虎灶,他们为揭发蒋记政府而唱起由长工编词,费克作曲的《茶馆小调》。这首幽默,诙谐,通俗易懂的民谣,通过男女大学生的活泼表演,对特务禁止百姓们言论自由进行了尖锐的嘲讽和揭露,这就大大提高了缺少文化劳动者的觉悟。还得到了极少有机会看文娱节目茶客的一片掌声。就是这首《茶馆小调》,不久传遍了上海大大小小的茶馆茶楼和老虎灶。有些年青聪明的茶客,没几天竟也能一面喝茶一面哼上几句。也有老虎灶茶馆成了地下党宣传教育劳苦大众的阵地。几撮茶叶,一把茶壶,成了共产党联络贫苦百姓的桥梁。
  
  主持正义吃讲茶
  
  上海解放后,老虎灶茶馆依然时兴“吃讲茶”。来这里吃讲茶者,不象“青莲阁”“日升楼”等茶楼为着生意上的矛盾,也不象帮派聚会的茶楼,拉开八仙桌,各帮徒子徒孙相互掷茶壶扔茶杯大搞火拼。来老虎灶吃讲茶大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如修雨伞两者之间抢生意,或有人借了小皮匠的钱赖帐不还等等,可是上海解放后,三个月,虹口提篮桥老虎灶吃讲茶的事情并不少。哥哥死后,嫂嫂守寡,阿弟上门调戏嫂嫂,阿嫂不从,他就抢去了嫂嫂二把名贵的时大彬、陈曼生古董紫砂壶。亭子间阿嫂打听到这无情无义的兄弟天天在下海庙附近老虎灶吃茶,也就赶来找众茶客评理。茶客们本来和这个摆香烟摊的阿三头是茶友,这时听了寡嫂一阵哭诉,个个面孔铁板,纷纷指责阿三欺嫂夺财太不讲仁义。年已花甲的老虎灶老板老江北,越听越气,不由把桌子猛地一拍,因用力过度竟把两只茶杯震落跌碎。这时老江北粗喉咙大嗓吼道:“我提三个条件,你阿三头必须办到,不然,叫我当解放军连长的儿子,把你送进提篮桥监狱。”原来老江北的儿子早在苏北参加新四军,这次正好随部队解放上海,前天曾请假到老虎灶探望老父亲。
  阿三头原是个赌鬼,输了钱欠了债,就想起做茶叶生意的哥哥,活着的时候高价买进过两把紫砂茗壶,每把价值几两黄金。他想抢过来卖个高价还债,不料现在阿嫂来吃讲茶,弄得阿三头落了个欺嫂盗宝罪名。他一问,知道老江北所提的三个条件是:一、烧高香点红烛下跪献茶向阿嫂赔礼。二、将所盗之紫砂古壶当场物归原主。三、从今后不许再纠缠阿嫂。阿三无奈三个条件只得照办。事后老江北说,我是拿当解放军的儿子吓吓他,其实我儿子看我后第二天就调防了。
  吃讲茶虽是封建社会家族断案的遗风,但在民间也起着另一作用。国民党时期,衙门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穷人打不起官司,无奈只得请同乡、家族、亲友来吃讲茶,有时也能申张正义。解放后,因人民政府禀公办案,各街道和村镇都有调解组织,故茶馆不再出现吃讲茶的镜头。
  
  “文革”难扫老虎灶
  
  上海解放后,老虎灶在1956年工商业全面公私合营时,划归各区饮食公司管理,并成立了熟水业组织。它们依然发挥着原来作用。只是老虎灶茶馆茶客有所不同,相比之下,来饮茶者退休老年工人较多。因为旧社会的劳动者,解放后大多进了工厂,成为正式工人,上下班比较正规,孵茶馆时间也就大大减少。退休工人却享有时间上的优越。还有一些饲鸟爱好者,早晨出来溜鸟的茶客,将鸟笼一排排向街心花园树上一挂,即坐下品茗。茶味香浓,鸟声悦耳,聊起鸟经,其乐无穷。这可以说是新中国退休工人一天最舒畅惬意的时刻。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一些上档次的酒馆茶楼皆被“造反派”查封,他们认为茶楼酒肆是封资修藏污纳垢之所。可是有次红卫兵造反造到老虎灶茶馆,有几位青年工人立即和他们展开辩论。青工说:“毛泽东诗词中有‘饮茶粤海未能忘’之句,由此可知毛主席爱茶,提倡饮茶。可你们竟然封老虎灶,反对工农兵饮茶。”说到此茶客一致高呼:“谁反对毛主席就打倒谁!”红卫兵听了口号便急忙灰溜溜的溜之大吉。从此,老虎灶茶馆天天照开。茶客不少是三代贫农和工人,他们不怕抄家揪斗,所以老虎灶茶馆中竟也有人传播王洪文一批小兄弟的丑闻。
  
  老虎灶的老茶客
  
  文革后,上海出现不少广东早茶茶楼,可是老虎灶的常客,依然每天稳坐老虎灶。一来他们吃不起广东早茶,二是他们怀旧情绪很浓,有些老先生四五十年前,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跟着父亲在此喝茶,一直喝了大半辈子,这里有他们的老朋友,老座位,他们习惯坐在马路边,捧着几乎发黑而又有缺口的紫砂壶,畅所欲言,吐露心声。他们不愿到豪华的茶楼中去受拘束,不但不能放开喉咙说话,也不能指手划脚的纵情笑骂。同时他们也不愿跟那些手套宝石钻戒,腰挎BP机,手握大哥大的暴发户坐在一起。这些老茶客见了那些老板大腕和时髦女郎打情骂俏,搂搂抱抱,就浑身肉麻。他们认为在这样的环境中,再好的茶叶喝了也总感到不是滋味。俗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品茶也一样,没有共同语言,决不可能同桌共品一壶茶。
  
  老虎灶在上海消失
  
  随着改革开放,上海市容大有改观,一些老虎灶也纷纷减少。主要的原因是上海煤气普及化,一时无法安装管道煤气者,就供应液化气,这样家家户户大多自己烧茶。商店为了解决职工喝水泡茶问题,买一架小小的电茶炉即可。在此情况下,老虎灶逐渐失去主顾,生意极为清淡。再说上海为改造旧房,拆迁了大批里弄房屋。老虎灶拆迁后,也无恢复的必要。由于以上多种原因,具有百年历史的上海老虎灶已经消失。笔者在撰写本文时,想拍几张老虎灶的照片配合拙文发表,可是几乎走遍上海大街小巷,也没有能找到一家老虎灶。
  老虎灶茶客不会因老虎灶茶馆关门大吉而不饮茶。可以庆幸的是,他们已找到理想的去处,那就是各个街道的老年之家或工人俱乐部所办的茶室。这些茶室一般地方较小,设备也较简陋,但茶资便宜,仅一二元一客,这对一些靠退休金生活的老茶客来说,每天泡一次茶室,每月也不过四五十元。这种茶室消费对他们很适合,而且比起老虎灶露天茶座要舒适一些,也可以风雨无阻。这些大众化茶室虽不普遍,为数也还不少。有的老师傅锻炼好身体而来,也有的老妈妈拎着菜篮子而来,他们对老虎灶茶馆还有依依不舍之情,可有了新的品茗之地,老朋友依然相聚,到也乐而忘返。
  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老虎灶已完成了它的百年历史使命,随着时光的流失而失去应有的地位,可是饮茶的习俗是不会流失的,即使有咖啡、雪碧和可口可乐之类洋饮料的挑战,炎黄子孙是不会放弃茶壶这一悠久传统品茗方式的,而且在海峡两岸茶文化专家的提倡推动下,茶艺、茶道等更深入人心。
  老虎灶茶客随着年龄的增长也将和老虎灶一同消失,可他们的儿孙将会改变祖辈饮苦茶叹苦经的历史,进而由俗饮、牛饮而变为雅饮,从解决口渴变成品茗。今天的茶客将会品出更香更浓的茶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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