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5期

人生与茶

作者:石玉录




  
  我老家在桐柏山区,我们那儿盛产茶叶,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和茶打交道。
  我们邻村有个叫姜文祥的人,爱喝茶,他是个兽医,出诊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泡上一大搪瓷缸茶,坐在门前的大槐树下细品慢尝。他的那只搪瓷缸结的茶垢有铜钱那么厚,人们说,那茶垢是一味药,能治肚子痛,于是,小时候我肚子痛时,母亲便把我领到姜文祥家,他倒点儿开水在茶缸里晃一晃,让我喝下,喝下去不久,我便感觉到肚子痛得轻了。
  上小学二年级时,有一次,一个大队干部给我们讲课,他讲他的工作是多么的辛苦,他说:“我每天要到大队部开会,要到田头和群众谈心,两条腿一天到晚不停地跑,累得尿的尿像县城里干部们喝的毛尖茶一样……”这句话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这才知道,县城里的那些干部们喝的茶像尿。此后,我每次小便时便仔细端详尿,想,县城里那些干部们喝的毛尖茶就是这种颜色。
  我们那儿茶多,漫山遍野都是茶树,但人们不喝茶,喝茶涮油水,人饿得快,我们那儿的人都知道。兽医姜文祥便是个例子,虽然他家的锅经常“啦、啦”的响(炼猪油的声音),但他仍然很瘦,我们都知道,是茶将他身上的油涮没了。那时,我们那儿还很穷,不要说吃肉,连填饱肚子都是个问题,谁还愿意再让茶把身上仅有的一点儿油水再涮一涮?所以,虽然我们那儿产茶,但人们很少喝茶。只有来客人了喝一点儿,茶水有色,比白开水好看。
  我们那儿最好的茶是毛尖茶,就是初春茶树上冒出的那种嫩芽芽,这时,嫩芽还没展开,裹在一起,尖尖的,满是毛,炒出来后,这毛便变成白的啦,我们叫它毛尖茶。我原认为这便是最好的茶啦,谁知还有比这更好的。一天,我和几个同学在放学的路上遇到了一个叫李明铎的人,他是个放牛的,整天一个人放着一群牛,也没个人说话,见到我们,便想和我们说话。他说:大学生们,考你们个问题怎么样?一听叫我们大学生,我们来劲了,问,什么问题?李明铎说:你们知道什么样的茶最好吗?我们异口同声地说:毛尖茶。李明铎说:不对,是口衔茶。我们问,什么是口衔茶?李明铎说:口衔茶是一种比毛尖茶要高级许多倍的茶,采这种茶,必须在太阳没出来之前。这时,每个茶尖上还顶着一颗露水珠,只有顶着露水珠的茶芽才能做口衔茶。另外,采茶的人不能是男人,也不能是妇女,必须得是大姑娘,起床后不能说话,不能刷牙,也不能尿尿,掐下茶叶尖后丢进嘴里,用嘴含着,嘴里装满后,再吐到茶篮里,然后再炒制……我们这才知道这是口衔茶,但我们立刻意识到这种茶并不怎么好,七嘴八舌地说,这茶不是沾上了口水吗?不刷牙,这嘴巴不脏吗?我甚至还向李明铎提出了整改建议,回去洗洗再炒制。李明铎用鞭杆打了一下我的屁股,说:你们真是一群笨蛋,洗洗还叫口衔茶吗,要的就是这些大姑娘嘴里的口水,这不叫口水,这叫元气,为什么不能说话,不能刷牙,不能尿尿,就是不要让元气跑了,将茶叶含在嘴里,让人体的元气氤氲到茶叶上,这样的茶才好喝,才养人。我们这才信服。我说:这口衔茶恐怕只有县城里的大干部才能喝得上,李明铎“吓”了一声,说:“他县城里的大干部!他只能闻一闻,他地区里的大干部还不知能不能喝上哩,都给省一级的大干部喝了……”李明铎的话让我们大开眼界,我知道了最好的茶叫口衔茶。
  高中毕业后,我回到了家乡,此时,我已是二十几岁的大小伙子啦,我像一尾小鱼游进了大海,整天无忧无虑,和男劳动力一块儿担稻谷捆,和儿时的伙伴一块儿上山打柴。一天,我进山打柴从一群采茶的女人身边经过时,突然被一个女性的背影吸引了,这显然是一个女孩子的背影。系着围裙的腰肢是那样的纤细,臀部是那样的浑圆丰满,整个背部线条优美、匀称,是那样的诱人,我感觉到身上的血液开始往头上涌,心也“砰砰”跳起来,这是谁?长得这么标致?我大声咳嗽一声,这一咳嗽,大家都把脸扭了过来,她们是茶场的工人,都是邻村的姑娘、媳妇,许多人我都认识。那个有着好看背影的女孩子竟是我的小学同学肖小改。肖小改是邻村麒麟岗的,她父亲叫肖懒王。我们那儿有这样一种偏见,女孩子长大后是人家的人,上学也白上,因此,许多人家的女孩子上几天学后便不上了,在家放猪、放牛或学做针线活儿。肖小改只上到小学四年级便不上了,因为这时她妈妈给她生了个小弟弟,让她在家带小弟弟。肖小改上边有三个姐姐,肖懒王想要个儿子,便在肖小改从她妈妈肚子里钻出来时给她取名小改,意思是以后再生时改一改。没想到这次真的改了,这一改改得肖小改也上不成学了。肖小改小时并不好看,营养不良使她的脸青黄青黄的像一枚青皮杏,身体也极单薄,像一阵风就能吹走似的,没想到她现在变得这么好看,真正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她的脸比她的身条还要好看,像一盘圆月,白里透红,两个眼角往上翘,两个眼珠子黑亮黑亮的,像泡在水里的黑葡萄;两个嘴角也往上翘,使她不笑也像笑;系在她腰间的围裙使她的胸部挺起两座小山包,她衣服里的两座小山包肯定更好看,我想,我的灵魂便从我的脑壳里钻出来,想到肖小改那件碎花布衫里面探个究竟。“大高中生,上山打柴呀,”突然,一个女人的声音又把我的灵魂喊了回来。我挪眼一看,原来是邻居金华大嫂,金华大嫂看着我,亲切地问:“你一个人上山松不松呀?”“不松,”我答,眼睛又朝肖小改挪去。我发现肖小改也在偷看我,当我俩的目光碰到一起时,她的目光像触电了似的赶快闪开了,同时她的脸也红了,慌张地低下了头。肖小改害羞时更好看,脸儿像朵带露的桃花。“大高中生,有对象了吧?”金华嫂子又问,“没哩,”我答,声音很大,我想让肖小改听见,“嫂子给你介绍一个好吧?”金华嫂子热情地说。“中啊,”我答。“你要个什么样的?”金华嫂子又问,“我,我……”我支吾着,答不上来。“我给你介绍一个。”金华嫂子身边一个女人抢着说,“俺村有个好漂亮的大姑娘哟,瓜子脸,面叶儿耳朵,蒜瓣骨朵脚,坐那会扫地,站着没有坐着高。”人群“轰”地一下笑了,她说的是只狗。我虽不认识这个人,但我知道她认识我,我还应该叫她嫂子,我们那儿只有叔嫂之间才开玩笑。“嫂子,我就不夺人所爱了,留给你兄弟吧。”我大声地说。人群又“轰”地笑了。“这人说话还挺有水平哩。”“是呀,人家是高中生,是飞机上挂暖壶——高水平(瓶)。”我听见人们在低声议论。“大高中生,你看我们的小改妹妹怎么样?”人群静下来后,金华嫂子又问我,并看着肖小改诡黠地笑。我好想说“中呀,你就给我做媒人吧。”但我没有说,我不能这样没城府,我只是滋滋地笑着。“金华嫂子,你讨打。”肖小改脸红得像个红石榴,弯腰拾起一块土坷拉,朝金华嫂子掷来。土坷拉正好打在金华嫂子的屁股上,金华嫂子夸张地捂着屁股“哎哟”,肖小改快活地笑着,边笑边说:“活该。”
  从此,我有事没事就往金华嫂子家跑,金华嫂子问我:“你看肖小改怎么样?”我腼腆地说中。金华嫂子说:“我看也中,小改这妮又懂事,又贤惠,长得又有模有样的,就是文化浅一点儿,过日子嘛,文化又不当吃,又不当穿,你看中,我就给你提一提。”几天后,金华嫂子苦胯着个脸对我说:“我向小改她妈说了,小改她妈说你俩不能成一家人,你俩属相不合,你俩都属虎,一山不容二虎。”我心头一惊,我觉得肖小改她妈太死板,仅凭属相就断定我和肖小改不能成一家人?我哀怨地说:“独木不成林,独虎不成群,两只虎在一块儿咋不好哇!”金华嫂子一拍大腿说:“对呀,你这一说提醒了我,两只虎在一块不是更好嘛,一只虎咋生儿育女,繁衍生息呀,你看我笨的,我再去。”几天后,金华嫂子又哭丧着脸告诉我,肖小改她妈非坚持一山不容二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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