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0期


堂吉诃德、房东太太与禅

作者:止 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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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莫须有先生传》素以难懂著称。难懂是读者的感觉,论家则谓之“晦涩”,进而又断定为“失败之作”。我想也许问题在于读法。朱光潜说:“把文学艺术分起类来,认定每类作品具有某几种原则或特征,以后遇到在名称上属于那一类的作品,就拿那些原则或特征为标准来衡量它,这是一般批评家的惯技,也是一种最死板而易误事的陈规。”又说:“但是真正的艺术作品必能以它们的内在价值压倒陈规而获享永恒的生命。”所强调的是读书要参活法,不参死法。俗话说“求同存异”,求同容易,存异却难;求同而不存异,多半趋同陈规。一本书有一本书的写法,一本书也有一本书的读法;读者读法最终要与作家写法相默契。废名在自序中说:“若说难懂,那是因为莫须有先生这人本来难懂,所以《莫须有先生传》也就难懂,然则难懂正是它的一个妙处,读者细心玩索之可乎?玩索而一旦有所得,人生在世必定很有意思。”正提示我们不妨另换一副眼光。
  《莫须有先生传》出版时,周作人写有序言。将近一年后,他给作者写信说:“前晚昨晚无他事,取贵《莫须有先生》从头重读一遍,忽然大悟,前此做序纯然落了文字障,成了《文心雕龙》新编之一章了。此书乃是贤者语录,或如世俗所称言行录耳,却比禅和子的容易了解,则因系同一派路,虽落水有浅深,到底非完全异路也。语录中的语可得而批评之,语录中的心境——‘禅’岂可批评哉,此外则描写西山的一群饶舌的老娘儿们,犹《吉诃德先生》之副人物亦人人可得而喜乐欣赏之者也。前序但说得‘语’,然想从别方面写一篇亦不可得。”(《周作人书信·与废名君书十七通》)世人以小说评衡此书而不得,周序以文章估量此书而未竟,这里所论却是深入一层;《莫须有先生传》亦说:“莫须有先生又仰而大笑,我是一个禅宗大弟子!”(第十章)与此正相符。前引朱光潜的话出自一篇评论《桥》的文章,其中还说:“这书虽沿习惯叫做‘小说’,实在并不是一部故事书。”而《莫须有先生传》更是如此。
  《莫须有先生传》大概不应当做小说来读。自始至终是莫须有先生在讲妙悟,而房东太太做了他的听众,——这是该书的基本框架,两个人物所以同等重要。在某种程度上它好比禅宗公案,废名写的是一己的参悟过程。在公案中,对话都是非常规的,不合逻辑的,这里也有几分相似;莫须有先生乃至房东太太所言,不无机锋成分,不能完全等同于寻常小说中那种对话;他们也不能完全等同于寻常小说中的人物。禅宗又有“第一义”与“第二义”之说,写出来的是第二义,而第一义只能悟得。据此,《莫须有先生传》所写的一切,不可能具有终极意义。以寻常小说视之,或以终极意义求之,觉得“晦涩”或“失败”也就不足为奇。此外还当说明一句,该书本意不在反映生活,包括莫须有先生自己的生活在内;涉及局面大小,也许不是问题。
  妙悟本来不可言说,我们姑且讲一头一尾,——尾亦不真是尾,仍然是头而已。第十章中有云:“莫须有先生只好自分是一个世外人。抱膝而乐其所乐道,我倒不管闲事,有时也有点好奇而已,然而好奇就是说这里无奇,我也并不就望到恒星以外去了。我虽然也不免忿忿,但我就舍不得我这块白圭之玷,不稀罕天下掉下一块完璧,你听说那里另外有一个地球你也并不怎样思家不是?只有这个仇敌与友爱所在之处谁也不肯走掉。”这可以视为他的出发点所在。莫须有先生是由艺术家进而成为哲学家。就前者而言,他自称“厌世派”(第三章),不肯沉溺于现实生活,而在超越其上的美的境界流连忘返,就像第四章中所写:“莫须有先生不进,贪看风景,笑的是人世最有意思的一个笑,很可以绘一幅画了。”此时他感到:“我站在这里我丰富极了。”就后者而言,他自称“理想派”(第七章),并不放弃“人世”这一基础,念念在兹者仍是:“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但也就太大,克己复礼为仁,仁者人也。一切都基于这一个人字。一个人字里头自然有个己字。所谓文明盖在于此。”(第九章)。莫须有先生遁世而不离世,不在现实层面而在整个人类社会的层面思考问题;所寻求的是一己之道,也是世界之道,人类之道。
  《莫须有先生传》可以看做一部公案,最末一章单独说是一部公案亦无不可。此处却是另有依据,即《庄子·齐物论》开头一段:“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房东太太所说:“呦,莫须有先生,你今天怎么这个样子,颜色枯槁……”仿佛“?焉似丧其耦”;此前所述“至此莫须有先生大吃一惊,今日之我完全不是昨日之我矣,明镜无所自用其认识矣,十年不能信解之道一旦忽然贯通之矣”,仿佛“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莫须有先生回答房东太太的话:“此刻第一句我要告诉你的用世俗之言语是生离死别之事。”仿佛“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生离死别”又使我们想到《堂吉诃德》,相比堂吉诃德最后的死,好像也是有意味的对照,然而作者特地找补一句:“今日之事,投身饲虎,一苇渡江,完全是个精神上的问题。”则仍是得了“吾丧我”的神髓。此章之中,发生两桩偶然之事:一位少女的死,以及打破一个花瓶,莫须有先生因此大彻大悟:
  “于是奇怪奇怪,莫须有先生这一迟疑,万顷思想都聚中了,圆一个大圆宝镜,里面排了几个人人字,我们站在地球上去望一下,却又是我们的文字:
  “‘唉唉,余忠于生命,今日目此生命为无知也。’
  “于是又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莫须有先生传》是一笔流水账,可付丙。’”
  “目此生命为无知”,说是将此前所想一笔勾销也罢,说是由此前所想更进一步也罢,——反正已经明白了,也就无须再想,此之谓悟也。“《莫须有先生传》可付丙”,正是《庄子·外物》所谓“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
  
  四
  
  前面提到房东太太的视点不尽同于莫须有先生,其意义大约还不限于房东太太本身。莫须有先生也时常离开一己立场,表现出一种自省甚至自嘲的态度。第三章中说:“唉,老太婆,糟糕极了,我竟得意忘形,总是想表现自己,实在是我的浅薄。”第九章中则说:“记得曾经有个‘黄毛丫头’这样给了我一个当头棒,说,‘你那里是爱人呢?都是表现你自己!’你看这话怎么说得清,令我一惊不小。”有时作者作为叙述者现身说法,也与莫须有先生保持一定距离,譬如:“然而莫须有先生想招呼他而又不肯招呼,此来我本是自寻孤独,又何必同一个盲人打岔呢?或者我就把他当作‘自然’也好,莫须有先生,你骄傲你的罢,你实在也同萤火一样我一点也看不见。言罢莫须有先生哈哈大笑,始终还是让我做了一个批评家,把他大骂一顿了……”(第十三章)这里提到“或者我就把他当作‘自然’也好”,正是于自我之外树立一个“自然”视点,好比小我之外看见大我,于是不复固守一己之价值取向,由此进到“余忠于生命,今日目此生命为无知也”和“《莫须有先生传》是一笔流水账,可付丙”,也就顺理成章了。悟的意义在于消融一端,归诸无限,无论这一端是什么;对莫须有先生和《莫须有先生传》来说,或许这个贯穿始终、交替呈现的不同于莫须有先生固有视点的视点更其重要。
  然而对于参悟者来说,仅仅在参悟形式如《莫须有先生传》之中对自己有所怀疑,毕竟是不够的,仍然有将参悟者自己或参悟本身理想化的可能,那么就还是有所局限,谈不上消融一端,归诸无限。一切理想化均与悟无缘,所以禅宗讲“逢佛杀佛,逢祖杀祖”。由此置身参悟形式之外,进而怀疑这一形式,也就是废名在自序中所说意思:“我记得我兴高采烈的将此传写到快完时,我对于它的兴会没有当初那么好,那就是我对于莫须有先生渐渐失了信仰的一个确实的证据了。中间有一个时期,曾经想借用疱丁解牛的话,‘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算是我对于莫须有先生的嘉奖,后来乃稍有踌躇,因为我忽然成了一个算命的先生那样有把握,不知道生时年月日,休想说吉凶,天下事情独打彩票你我倒实有几万分之一的希望,操刀没有十九年就不敢说庖丁先生的话。”从某种意义上讲,这番话较之最末一章“于是奇怪奇怪”云云,更是一个彻悟的态度。《〈废名小说选〉序》中说的“《莫须有先生传》计划很长也忽然搁笔”,或许也与此有关。
  《莫须有先生传》反映了作者思想进程的某一阶段;作为阶段结束与开始的标志,该书之于废名人生与写作的意义不容忽视。即如作者自己所说:“莫须有先生自《莫须有先生传》出版以后,久已无心写作了……”(《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这一状态的最终结果,则是周作人在《怀废名》中讲的“这以后似乎更转入神秘不可解的一路去了”,而有《阿赖耶识论》一书的撰述,——在废名的全部创作中,与《阿赖耶识论》最具呼应关系的就是《莫须有先生传》了。
  
  附:
  
  莫须有先生传(节选)
  
  □废名
  
  莫须有先生下乡
  
  莫须有先生为什么下乡,也是人各一说,就是乡下的侦缉队也侦不明白了,只好让他算了。蓑衣老人访他那一天,彼此都不肯多说话,莫逆于心,他说了一句:“乡下比城里贱得多。”我们似乎可以旁观一点,但那么一个高人岂是这么一个世俗的原因?不知道的不必乱说,知道的就无妨详细,且说莫须有先生那一天下乡。
  莫须有先生一出城就叫了两匹驴子,一匹驮莫须有先生,一匹,当然是莫须有先生的行装,一口箱子一捆被。还有一个纸盒儿,里面活活动动的,赶驴子的不晓得是什么玩艺儿,——莫须有先生又不像耍把戏的天桥老板?要从莫须有先生的手上接过去:
  “莫须有先生,你这是什么东西?也给我,都绑在一个驴上,几十里地,走也走一半天,拿在手上不不方便吗?”
  “这是我的闹钟呵,我买了好几年,搬家也搬了好几次了。我总怕我清早不能早醒。所以别的我还不说,我的钟我总不肯让我的房东拿去了。”
  莫须有先生似乎有点乏了,无精打采的。他的几个房东都是几个老女人,而今天早上,那一双“京东”的小脚,简直不高兴莫须有先生要打鼓的进来,很不耐烦了。
  “你赶快把东西绑好呵,我要到那头赶午饭呵。”
  “我也巴不得说话就走!站了一半天,问你这个匣子是你自己拿着还是怎么样——你不说话还要着急!我比你还着急!”
  原来刚才莫须有先生并没有说话,是站在那儿想心事。这位驴汉实实在在着急,说话一嘴口涎,把莫须有先生弄得退后一步了。其实是想道理,依然安安稳稳的双手叉腰立正,年轻的时候动不动就爱打架,现在脾气应该学好一点了。
  “这是我的一口钟,路上颠颠簸簸的,我自己拿着。”
  城门之外,汹汹沸沸,牵骆驼的,推粪车的,没有干什么而拿了棍子当警察的,而又偏偏来了一条鞭子赶得一大猪群头头是猪,人人是土,莫须有先生呢,赶忙躲开一点,几乎近于独立,脖子伸得很长,但这么一个大灰色之中无论如何伸不出头来,瘦伶仃的,立在那儿真真是一个地之子了。
  驴汉其二,他是不大着急的,四面光顾莫须有先生——
  “莫须有先生,我们要走呵。”
  莫须有先生从他的背后掩鼻而趋之道:
  “我在这里。”
  于是莫须有先生觉得他要离别这个他住得很久的城门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了。
  走了还是不大走,非敢后也,驴不进也。驴不是不进也,人太挤也。一位算命的先生也拄了他的棍子夹在当中走,莫须有先生的驴汉冲锋道:
  “边走!”
  这一来,瞎子拄了棍子而不走了,而且摆起他的瞎子的面孔,昂首而侧目:
  “我劝你和气一点罢。”
  “对,人总要和气一点。算命先生,你让开我们一步罢。”
  莫须有先生得意得很,给了这个家伙一个教训了,驼了他的背,拉了他的驴绳。算命先生也得意得很,就让开一步了。
  “算命先生,我的跨下是一匹呆相驴,如果高车驷马的话,唉,我一定向你行一个古礼了,这我怕它把我摔下来了。”
  “你走你的罢。”
  算命先生,你也走你的罢,莫须有先生一走一低昂已经过去了。
  “赶驴的汉子,你难道不看见吗?那位瞎子先生多么从容容呵,我爱他那个态度。”
  “我不看见!我不看见我不也是瞎子吗?——王八蛋草的!我看你往那里走!”
  驴要往那个阴沟里走,一鞭子从屁股后来,把莫须有先生吓得一跳,开口不得了。
  于是无声无息的约莫走了半里地,依然是百工居肆以成其市。莫须有先生忽然一副呆相,他以为他站起来了,其实旁观者清,一个驼背,生怕摔下来了,对了面前打着一面红旗一面绿旗的当关同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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