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0期


堂吉诃德、房东太太与禅

作者:止 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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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喂喂,慢一点!慢一点!——我就只有这两匹驴子。”
  说到“我就只有这两匹驴子”,莫须有先生已经吞声忍气了,知道了。
  “糟糕,屙尿的工夫。”
  而一看,不言不语,首尾不相顾,都是巴不得一下子就飞过去的人,都给这一个铁栅栏关住了。原来这里是铁道与马路的十字交口,火车要经过了。
  莫须有先生仔细一看,他的驴汉缺少了一位,仓皇失措,叫驴汉其二:
  “驴汉其二,你的那位朋友怎么逃了呢?你怎么一点也不留心呢?”
  这位朋友撅嘴而指之,莫须有先生愁眉而顾之,这才放心了,他在那里小便。
  “人总不可以随便寻短见呵。”
  这是怎的,莫须有先生就在最近曾经想到吊颈乎?我们真要把他分析一下。然而呜的一声火车头到了,大家都眉飞色舞,马上就可以通过去了。而莫须有先生悬崖勒马,忘记了他是一个驼背——
  “这都是招到山西去打仗的兵呵,怎么这么多呵。一辆又一辆,你们连一个座位都没有呵。你们的眼光多么怯弱呵。父兮母兮,天乎人乎,吾思而使尔至于此极者而不可得也。刚才我一出城门的时候,看见一个人赶一个猪群,打也打不进城,钻也无处钻,弄得我满脸是土,不舒服极了,现在你们又在我的面前而过呵,弟兄们呵。唉,上帝,莫须有先生罪过了,他的心痛楚,这都是他的同胞呵,他的意思里充满了那一些猪呵。然而我不能不这样想呵。你们叫我懂得了一个道理。从前我总不明白,人为什么当兵呢?那不明明白白的是朝死路上走吗?然而他是求生呵。人大概总是要生存的,牲口也是要生存的,然而我们是人类,我们为难,便是豢养,也是一个生之路,也得自己费心呵。这是怎样的残忍呵。我们实在是辛苦呵。为难的就在这生与死间的一段路,要走呵,我看得见你们的眼光的怯弱呵。至于打起仗来,生生死死两面都是一样呵,一枪子射过来,大概没有什么的罢,一个野兽的嗥叫罢了。这个声音悲哀呵。实在的,马牛羊,鸡犬豕,此六畜,人所食,都有这一个嗥叫。上帝呵,弟兄们呵,命运呵。而今而后,吾知免夫。我要努力。”
  莫须有先生忘形了,他吊了一颗大眼泪。而栅栏门一开,肩相摩,踵相接,莫须有先生走也走不进。
  到得真真到了乡下,莫须有先生疲乏极了,栽瞌睡,一走一低昂,惹得那一位驴汉不放心,厉声道:
  “莫须有先生,你别睡着了!我看你不大像骑过驴的,一摔摔下来了就怪不得我!”
  莫须有先生闭了眼睛不见回音。驴汉其二,瞧一瞧莫须有先生的样儿,窃笑道:
  “这个人真可以。”
  “你们不要骂我呵,让我休息一下呵,你们走慢一点就是了。唉,旷野之上,四无人声,人的灵魂是容易归入安息的。”
  “前儿就是这儿出了事。”
  驴汉其一自言自语,而莫须有先生的睡眼打开了——
  “出了事?出了什么事?”
  “两个强人把一个庄稼佬的五十块钱抢走了,还朝他的腿子上来一刀。”
  “嗟夫,我的腰怀也有三张十块的票子,是我的半年内修行之资。”
  莫须有先生他以为他站住了,摸一摸他的腰怀,而且糟了,明明自己告诉这两个强人了,腰怀三张十块的票子!事至于此,乃小声疾呼道:
  “你们把我往那里驮呢?我明白,我完全不能自主,我不能不由你们走,你看,你们完全有把握,一步一步走,莫须有先生要站住也奈你的驴子不何了。”
  “莫须有先生,你看,前面来了一乘花轿。”
  “驴汉其二,你比你的朋友高明得多,他动不动就吓唬人,我看了你我就放心了。对,一乘花轿,这个旷野上走得很寂寞呵,一点也不热闹,然而看起来很好看呵,比城里之所见大不同。这不晓得是谁家娶媳妇,新姑娘她的肚子不晓得饿不饿?走了多远?”
  “莫须有先生,你的肚子饿了吗?我们刚刚走了一半。”
  “我不饿。这位新姑娘不晓得是长子是矮子,如果是一位美人的话,总要长高一点才好,那才合乎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否则,唉,把人类都显得矮了,令我很难过。”
  “莫须有先生,矮子倒有好处,做衣服省材料。”
  “驴汉其二,你不要胡说!你再说我就下来打你!”
  莫须有先生伤心极了,不知为什么,我们简直疑心有一位姑娘爱他,人长得矮一点。
  前面到了一个所在,其实什么东西也没有,平白的孤路旁边五棵怀抱不住的大树,莫须有先生一望见那树阴儿,振起精神出一口鸟气:
  “好了好了,到了到了。”
  “到了还有五里!”
  “你们无论如何非下来不可,莫须有先生要在这个树脚下躺一个午觉。这个太阳把我讨厌死了,我的身上有三十块钱,本来应该有五十的,那个小滑头骗了我,几时我再进城同他算账,我只怕他一见面就恭维我那就糟了。我不怕强人,我连虎列拉都不怕还怕强人干什么呢?你们只听我的话下来就是了。我舍不得这个大树的荫凉儿好。万一他乘其不备,把我的财物抢去了,把我的生命也夺走了,同裁缝杀张飞一样,趁张飞睡觉,那天下事也就完了,算不了什么。不瞒你说,因为你们两位今天也辛苦了一趟,不多的日子以前,我简直想出了一条妙计,只是我不肯同我的爱人开口呵。我想,反正是没有什么意义的,我不如同我的爱人一路去游历一回,观一观海,一跳,同登天一样的踏实,手牵手儿,替天下青年男女留一个好听的故事,而我呢,实在也落得一个好名誉,情死,因为单单自杀,总怕人说我是生计问题,怪不英雄的。我的爱人呵,你现在在哪里呢?你也应该努力珍重呵,人总要自己快乐一点才是。莫须有先生现在正骑了驴子在乡下走路了,前面便是一个好休息之所,你不要挂念。”
  怎的,树脚下一只野兽,是狼?莫须有先生又站住了,探头探脑——
  “喂,你们二位小心,不要走,那树脚下是什么东西,别让它害了我们的性命。”
  “莫须有先生,你简直是一个疯子,一只骆驼怕什么呢?”
  “骆驼?对,一只骆驼,还有一个汉子伸脚伸手躺在那里哩。也难怪我,你们是走近来了才看见是一只骆驼,一,二,三,四,五,这五棵树都多么大呵,所以我远而望之以为是狼哩。唉,鹞鹰飞在天上,它的翅膀遮荫了我的心,我没有见过这么好的树,干多么高,叶多么绿,多么密,我只愿山上我的家同这路上的大树一样——还有几里地就到了,二位驴汉?”
  “五里。”
  “那么你就传出去,离莫须有先生家有五里,路边有五棵大树,于是树以人传,人以树传,名不虚传。”
  
  莫须有先生不要提他的名字
  
  莫须有先生接着就跟了他的房东太太上他将要久住的家了,心里怪难受的,不知为什么,好像自己同自己开了一阵玩笑,而西山的落日,同你打一个招呼,他一点也不肯游戏,告诉你他明天还得从东方起来。总之你从一个路人得到了一个着落,于是你完全是一个漂泊家伙了。而且,人世的担子,每每到了你要休息的时候,它的分量一齐来了,而一个赤手空拳之人,就算你本来是担了一个千斤之重,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了。然而莫须有先生没有这些,他怕他是一个小偷,因为他跟在他的房东太太的后面担心狗来咬哩。
  “唉,房东太太,人这个东西很有点儿自大,他不以为他可笑得很,到了日暮途穷的时候,他总有个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之慨,他能够孑然独立,悲从中来。”
  “莫须有先生,你不要瞧不起人,我们两个老夫妻,居尝过日子,总不敢得罪人,好比我现在把你莫须有先生招了来,一月有几块钱,人家也都不嫉妒我,决不能想出法子来弄得你不能安居,好比失物啦,口角啦,这类的事情是包管没有的。”
  “口角我倒也不怕,我最喜欢看你们老娘儿们吵嘴,——我们两人讲话无从谈起了,我讲的是那个,你谈的是这个。”
  “你的话也并不难懂,只是还带了一点湖北调子,——唉,说起来真是,我在武昌城也住了七八年咧,那时我家老爷子在湖北做官。”
  “那你住在那一条街呢?——嗳呀,你这一说不打紧,可把那一座城池完全替我画出来了,我虽然不是在那里头生长的,在那里也念过好几年书,街头街尾都走到的。我很想回去看一看。我有许多少年朋友都在那里生生死死,都是这个时代的牺牲者,所以,那个城,在我的记忆里简直不晓得混成一个什么东西了,一个屠场,一个市场,一个个的人都是那么怪面熟。我也不肯说我是一个慈悲主义者。”
  “到了。”
  老太婆这一说,很知礼的回身一笑,对了莫须有先生站住了。莫须有先生也双手叉腰立正,仿佛地球上的路他走到了一个终点,站在那里,怪好玩的。
  “莫须有先生,请进。”
  莫须有先生不进,贪着风景,笑得是人世最有意思的一个笑,很可以绘一幅画了。
  “我站在这里我丰富极了。”
  “你如果喜欢凉快,你就在这个石头上坐一坐,我去沏一壶茶来,不要老是那副呆相,叫人看着怪可怜的。”
  老太婆简直有点生气,皱起眉毛来,这一低眉,她把她的莫须有先生端端正正地相了一相了,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了,莫须有先生的可怜的皮骨她都看见了。
  “嗳哟,莫须有先生,你的脖子上怎么那么多的伤痕?”
  “过去的事情不要提,我也算是九死一生了,——我们两人的话都说得殊欠明白,单从文字上看来,人家要疑心莫须有先生是一个红枪会似的,刽子手割他不断。非也,我生平最不爱打拳,静坐深思而已。我害了几次重病,其不死者几希。”
  “唉,这么个好人,遭了这么多的磨难。”
  “医门多疾,不要把自己的事情看得那么大,那是于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的,——我且问你,我的门口这几棵槐树栽了多少年呢?很不算小。”
  “你的门口!你的门口你怎么不晓得呢?我还没有得你的租钱我的房子就典给你了!”
  “你也未免太那个了,太是拜金主义了。我以后总不说话。令我怪寂寞的。我的意思只不过是羡慕这四棵树不小,——我常想,今之人恐怕连栽一棵树的意思也没有了,目光如豆。”
  “别急,别急,是我一时发牢骚,你请进。”
  说着她几乎要援之以手,怕莫须有先生从此杳然了,昔人已乘黄鹤去了,那她的房子可又要闲着了。莫须有先生就跨步而进,鼓一肚子的气,而且咕噜着。但是,一进去,一位姑娘——可不是吗?从那边的窗玻璃探头而望!是坐在炕上做活哩。莫须有先生只看见了头发,看见了头发下的一面,就不看见了,于是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了,做诗了。
  “庭院深深深几许?老太婆呵,世界实在同一块玻璃一样的不是空虚。我常常喜欢一个人绕弯儿,走一个人家的门前过,过门而不入,因为我知道那里头有着个可人儿。然而那也要工作得意的时候,否则我也很容易三魂渺渺,七魄茫茫,简直站不住了。唉,在天之父,什么时候把你的儿子平安的接回去,不要罚我受苦。”
  “我去端条凳子出去,咱们两人就在这院子里坐坐。”
  老太婆就那么得意,去端凳子了。莫须有先生立刻也得了救,因为有点活动起来了,好像一个小耗子,探头探脑,但听得里面唧哝唧哝一大堆,听来听去一连有好几个“莫须有先生”,有的加了一个问号,有的又表示惊叹,即是稀罕,缘何到此?最后一句则完全不是娇声,板凳快要端出来了,这么一个汗流浃背的神气——
  “他要租咱们的房子住,——姑娘,等一会儿你就出来见一见。”
  姑娘大概就在那里张罗什么了,一声不响的。
  “莫须有先生,咱们这个院子好不好?一共是七棵枣树,——你请坐。”
  “我的这个名字没有大起得好,曾经有一个朋友表示反对,本来一个人的价值并不就在乎他的名字,但在未见面以前它简直应该是一个神秘,我有许多天上人间的地方,那简直是一个音乐,弹得好听极了,决不是‘莫须有先生’所能够表现得出来,——总之你在人前不要随便提我的名字,要紧!”
  “那你顶好是躲到书房里去,十年不下帷!——我随便讲讲怕什么呢?”
  说着她把她的嘴鼓起来了。莫须有先生也把他的嘴鼓起来了。幸而头上掉了一颗枣子,砰的一声落地好响,把莫须有先生的脑壳抬高了,不期而开口:
  “结杏子的时候你们山上怎么就有枣子?”
  “大概这个枣子于我们家里的日子很有关系,而你的精神上也受了一点伤,不知不觉的就碰出来了。七棵树,你看,去年一共卖了一百五十斤,我自己还晾了二十来斤,——一会儿我的外甥女儿就拿出来,我叫她拣那好的盛一碟子,请莫须有先生尝尝我们乡下东西。”
  外甥女儿就出来了,一出来就来得很快,——然则站在门缝里还瞧了两下不成?来得很快,以至于要摔一跤了,跨过门槛的时候脚不踩土了,然而把我们的莫须有先生站起来了——
  “姑娘,你吓我一跳。”
  姑娘已经就低下头去,纳踵而履决了,莫须有先生一看也就看见了,赶忙称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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