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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构科学的阅读欣赏观
作者:蒋成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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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顾我国传统诠释史,发现在漫长的历史时期中,二者侧重也曾各有不同。汉代古经文学派与清乾嘉学派突出强调文字释训,认为一字失义,全文失旨。钱大昕《臧玉林经义杂识序》中说:“由文字声音训诂得义理之真。”魏晋玄学与宋明理学则重视整体,认为宇词应服从于思想逻辑;诠释不必拘泥于文字,倡导直觉顿悟。颜延之《五君咏五首,向秀诗》称赞竹林七贤之一的向秀: “探道好渊玄,观书鄙章句。”宋明理学也主张潜窥沉玩,整体感悟,提出读经在“心解”,读诗须“参惮”,重在意会与体验,“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其实个别与整体,字词句与章篇,二者互为因果,不可偏废。清阮元《拟国史儒林传序》中说:“圣人之道,譬若宫墙,文字训诂,其门径也。门径苟误,跬步皆歧,安能升堂入室乎?……或但求名物,不论圣道,又若终年寝馈于门庑之间,无复知其堂室矣。”由此可知,阅读欣赏应以文字训释为发端,复涵咏全篇,再体察词句,揭全篇之旨,所谓字不离句,句不离篇。这就是以字证道,以道解字,一个相互来回往还的过程。钱種书《管锥编·左传正义·隐公元年》中说得好:“积小明大,而又举大以贯小;推末以至本,而又探本以穷末;交互往复,庶几乎义解圆足而免偏枯,所谓‘阐释循环’(der herm eneutiche zirkel)者是也。”今译“诠释循环”,最先由德国古希腊文化学者F·阿斯特提出,后经施莱尔马赫的传统诠释学加以发展,成为现代诠释学哲学的重要概念。伽达默尔指出:“理解的循环不是一种‘方法的’循环,而是表达着理解之中的一种本体论的结构要素。”⑧即是说,传统的诠释学仅仅把循环视为阅读的一种方法,所以限定在文本之内的字词句与篇章之间的往复;现在诠释学则把循环视为理解本身的结构要素,认为理解是人的存在方式,所以循环从属于本体论,并由文本内部扩至外部。举凡具有个别与整体对立特征的,皆须进入循环,如个别篇章与全部创作之间、单个文本与群体文本之间、文本创作与社会现实背景之间等。’诠释循环类似往还反复的圆圈运动,一种既相悖又相衔的辩证式游戏;个别与整体首尾相接,没有绝对的起点或终点。读者在阅读欣赏中随机而生,更无关孰先孰后的问题,这就在理论上避免陷入先有蛋,还是先有鸡的怪圈。
诠释循环作为文本阅读欣赏的程序,也就是个别与整体螺旋式上升运动的程序。个别始终置放在愈来愈大的整体关系中,不断地扩大着循环的圆圈;反之整体又始终把焦点对准愈来愈深入的个别关系中,不断地缩小着循环的圆点。读者的认知结构便在持续的诠释循环中得到提升,就像花卉中的上升花序,一层一层通向顶端,所不同的是循环没有终点。诠释循环的关键是不要封闭,而要开放。如果读者把自己封闭在文本之内,浅尝辄止,以井蛙之眼光臆测大海,必然陷进诠释的恶性循环;读书百遍,其义未必自见。如有人指责《背影》未能围绕中心来写,是一篇“粗糙而散乱之作”, “像初学作文的小学生日记”⑨。出言不逊,以己之一孔之见,自我封闭,糟蹋强奸文本,就是阅读欣赏的恶性循环。如果以开放的姿态介入文本,知道行云流水,自然成章是古今一切优秀散文的创作特征,就不会指责作者散乱了。水到渠成,不矫揉造作, 《背影》才使读者感受亲切。围绕中心之类的写法那是初学者应遵循的规则,大家手笔必行乎所当行,止乎不可不止。
文本阅读欣赏从个别到整体,从字词句到篇章,或者反之,每读一次就是一圈。由前一圈扩至后一圈,未及封闭就应过渡到下一个更大的圆圈。每一圈都应该是对前一圈诠释的修正与补充。八十年来,《背影》阅读欣赏所以不断出新,就在于一代代读者把《背影》置放在各个规则不同的圆圈中,良性的诠释循环才是通往真理殿堂的正确途径。
三、诠释的实践效应
通往真理殿堂是一条漫长的、没有尽头的路,对《背影》题旨或意义的诠释同样没有终点。那么阅读欣赏岂非一场没有任何结果的循环游戏?否。读者对文本的诠释虽然没有终点,但付出劳动必有收获。文本诠释的阅读欣赏有两个目标:一是返回文本的原始状态,力求逼近文本的原意,理解历史沉淀的、相对确定的一元意义,属于文本的语言意义,这是人所共认的普遍意义。就《背影》而言,就是叶圣陶所说的父子深情。二是立足于当代,关注文本在当今的现实存在,联系读者自身的处境,提出新的见解;由于读者视界不同,理解必是多元的,意义是或然的与不确定的,属于文本的言语意义,这是个人理解的特殊意义。如韩国卞敬淑读《背影》,结合父亲送自己来中国求学的经历,确认文本所表达的是男子的“责任感和使命感”。⑩前者是照着文本读,按图索骥,重复着一个古老的、已知的命题,重在知识的承传与接受,多半是启蒙性阅读,是提升读者认知结构的基础层次。后者是接着读,所谓“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垒块” (李贽语),引申、发挥,探索一个新的未知的命题,重在知识的创造与生产,多半是研究性阅读,是提升认知结构的高级层次。文本诠释的实践效应主要指的是后者。
阅读欣赏不在于恢复、重建文本已逝的生命与意义,而是要赋予新的生命与意义,使之与现时的、当代的意识与现实相沟通,因此创造与生产才是诠释的本质,更是文本生生不息的生命之源。人云亦云、亦步亦趋,是诠释的死胡同。我们赞赏读者把文本置于当代现实语境与个人境遇中去,从而发掘出文本的潜在意义及其在当代的应用价值,发挥文本诠释的实践效应。由于个人阅读欣赏的主观性与向我性,诠释也许会走偏方向,甚至出现牵强附会的误读。这是正常现象,因为探索真理总是要穿越诸多岔道,免不了误人歧途。对于《背影》题旨或意义的诠释也复如此,它记录了人们跋涉的艰难路途,其中不少诠释是值得我们关注的,从中会得到许多启迪。
著名学者季羡林诠释《背影》,把文本置放在中华文化这一大背景下,认为其中的精义在三纲(君臣、父子、朋友),“《背影》表现的就正是三纲之一的父子这一纲的真精神”。这样《背影》这一个别就与中国历史文化这一整体产生循环互动关系,由此进一步推论文本所蕴涵的意义,就是“齐家、治国、平天下”(11)。可谓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那么《背影》果真与两千年前《大学》所提出来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纲领相呼应么?其实难说,这不是因为季先生把眼光放得太长、太远,而是与文本的实际距离太大、太远。众所周知,经过“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洗礼,朱自清对传统文化的弊病已有所认识,对以家庭、氏族为基础的旧式礼教治国纲领更不会认同;他所向往的是人与个性的自由解放。任何诠释免不了打上个人的主观印记,往往是读者自身理想、思想与人格的写照。
青年学者徐葆耕论《背影》,提出了与季先生截然相反的当代诠释。他认为“五四”-以后,现代工业文明摧毁了旧式家庭的经济基础,人的个体自由要求呈上升趋势。“一九一七年的‘背影’到一九二七年的‘背影’,其中包含着文化筛选的过程,他淘汰了‘原父意识’中的‘尊卑’观念,引入了西方父子平等与尊重个体自由的新观念”(12)。另一位青年学者陈民则认为《背影》是传统与现代的调和。朱自清从年轻的儿子与父亲冲突,再到自己为人父所经历的艰辛,放弃了反抗,“向父亲彻底的妥协。这种妥协完全符合东方的伦理道德”(13)。的确,在朱自清身上既可看到他与传统的决裂,又可看到与传统的妥协,这并不矛盾。一切存在物都是两个对立面冲突与协调的统一体,佛性与魔性、勇敢与怯弱、抗争与退让会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朱自清年轻时爱诗,中期写散文,后期转向杂文;中期是其人生的彷徨期,处于两端之间,追求的是毋过、毋不及,“中为至善”的中庸人生观。他既不想冲破传统,又奢望现代人生。《背影》的外显叙述让人看到了一个动中法度、父慈子孝的儒者,而内隐叙述又显现出一个新文化运动战士的姿态。朱自清的公众形象是恪守传统伦理、孝悌仁爱,发乎情止乎礼义的谦谦君子,而其内心世界则闪烁着自由的生命意识,主张放弛个体,求诸全身心感官的畅快与满足。纵览他的中期散文,不难发现二元思想与两重人格的冲突与统一。这是把《背影》这一个别置放在作者中期散文创作的整体中思考所得出的结论。鉴于读者的视界与背景不同,对《背影》的诠释不会完全不同。诚如朱自清在《背影》自序中所预言的:“仁智之见,是在读者。”
阅读欣赏本质上是个人的一种创造活动,具有个人性与多元性的特征。但是人类共同生存于地球家园这一事实,要求人际之间具有共通性与共同性,这才能互相交流、沟通。文本诠释同样要克服主观主义,避免相对主义,这就需要建构科学的阅读欣赏观。读者以自身的视界为起点,在个别与整体的诠释循环中,杜绝单向思维,切戒东向而望不见西墙,环视前后左右兼顾对立双方,内容与形式、理智与情感、传统与创新、现实与未来、肯定与否定等,须保持均衡,往复循环,谨防走极端。科学阅读欣赏观的核心则是古希腊特尔斐神殿上刻着的那句话:“认识你自己。”读者以文本为中介,在与他人、周遭世界的交往中首先要认识自己,反思自我。阅读欣赏意味着超越自身,与他人一起思考。在充分展示自我的同时,接纳异己,包容他者、扩大自我,这才能获得“一览众山小”的深切体验。以人为本,在文本诠释中提升认知结构,涵养道德人格,追求理想的人生,着眼于未来的发展,是科学阅读欣赏观的归宿。
① 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第6页,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年。
② 赵毅衡编选《“新批评”文集》第209、228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
③ 《语文学习》编辑部《名师授课录》第108页,上海教育出版社,1993年。
④ 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第484—485页,上海译文出版社,1994年。
⑤ 北京师范大学主编《初中语文教材新探》(第三册),第31页,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3年。
⑥⑦ 余光中《论朱自清散文》、蒋永济《<背影>里的“背影”读解》,《名作欣赏》1992年第2期、2002年第2期。
⑧ 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转引杨慧林《圣言·人言——神学诠释学》第10页,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
⑨⑩(11) 郝宇民《朱自清散文挑剔》、卞敬淑《大丈夫的人间关怀》、季羡林《谈朱自清散文<背影>》,《名作欣赏》1996年第2期、2000年第 3期、2003年第3期。
(12) 清华大学中文系编《远去的背影》第225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
(13) 陈民《东方版父子冲突——重读朱自清<背影>》,《名作欣赏》2003年第10期。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