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2期
建构科学的阅读欣赏观
作者:蒋成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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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一九二五年创作的《背影》,一直是大中院校的必读教材。八十年来读者见仁见智,莫衷一是,难道没有一个通往真理殿堂的确切诠释?
举凡跨越历史时空的经典文本,其意义必然是永久性与变动性的协调与冲突。经过历史的沉淀,有其相对确定性的一面,但伴随时空与读者的更迭,又必然存在着意义永远无法确定的另一面。诠释学哲学家伽达默尔认为,阅读,“理解不属于主体的行为方式,而是此在本身存在的方式。”①即是说,文本诠释不是一种主观的认知行为,意义不是由读者主体决定的。首先任何文本都是一种当代的存在,是受此时此地的意识形态、社会思潮所限定的。其次读者也不是完全自由的,受自身历史境遇、生存状况与认知结构的限定,就像谁也无法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面一样。换言之,文本的意义总是随着历史存在与读者存在的变迁,消失原有的视界又产生新的视界,永远处在通往真理的途中。那么,这是否意味着阅读是一个意义无底的深渊?否!人们总是不断地调整自己的视界,期望着美好的东西与新意义的产生。八十年来对《背影》的持续诠释,正是对未来生活与人生意义的希冀与追求,没有尽头,也无法穷尽,因为未来没有终点。
一、诠释的逻辑起点
文本的阅读欣赏缘何始?通常总是从了解作者及其所处的时代开始?即孟子“知人论世”“以意逆志”的方法。由其世推论其人,再由其人推出他的创作意图。关于《背影》的创作,朱自清在一九四七年七月一日答《文艺知识》编者问时曾说过,起因是父亲来信中说的“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那句话,当时看了“真的泪如泉涌”。据此叶圣陶在《文章例话·背影》中推出文本题旨是“传出父亲爱惜儿子的一段深情”,但多数作者不会自报创作意图,读者只能以己之私意推论文本意图。汉赵歧《孟子注疏》中说: “以己之意,逆诗人之志。”清吴淇《六朝选诗定论缘起》则认为不应以己意去迎受诗人之志,当“以古人之意求古人之志”,然则古人未言,其意又何从知之,仍不免以读者之私意推论之。朱自清在《诗言志辨》中说: “这样,名为‘以意逆志’,实是‘以诗会意’……不免穿凿附会了。”由此可知,读者在诠释时难免要注入私意。后人所以强调恢复古人原意,不过是对已往历史与圣贤的怀念与追慕而已。
实际上创作一旦完成,文本已经是具有完整生命的主体,不再属于作者个人,其内涵也已远远超出了言说主体所赋予的意义。美国新批评理论家维姆萨特与.比尔兹利认为,相信意义出自作者,那是“意图缪见”;相信来自读者,那是“感受缪见”。诗及其一切文本,“就是存在,自足的存在而已”,“不论是意图缪见还是感受缪见,这种似是而非的理论,结果都会使诗本身作为批评判断的具体对象趋于消失。”②用双面利刃割断了文本与作者、读者之间的联系,这就是文本理论,一种专注于作品本身的审美阅读欣赏。上海特级教师陈钟梁教读《背影》,引导学生赏析字字平淡,“句句无奇”的语言,关注“起伏跌宕”、断续疏密有序的结构③。这种专论语言与结构,不谈思想情感的教法,便是典型的审美阅读,颇具特色。其优点是读出文本的艺术性与审美性,弊端是割断了与生活母体的联系纽带,易落人形式主义的窠臼。
文本诠释的逻辑起点,无论是从作者理论、文本理论切入,还是以读者主宰的接受理论为中心,均存在着不足。或者把文本视为作者之子,或者把文本单独孤立起来,或者让读者决定意义,诠释均难以完满。阅读欣赏应该是读者与文本,两个主体之间“我——你”对话、沟通与融合。伽达默尔说:“虽然一个文本不会像一个‘你’那样对我讲话,我们这些寻求理解的人必须通过我们自身使它讲话。”④即是说,读者“我”要顺着文本思路或意向发问,然后文本反弹,作出回答。二者既互相包容,又互相独立;既互相引发,又互相制约,意义在“我——你”的对话中共同生成。
“我——你”之间的对话,因“我”的参与,文本才开始说话,所以处于优先位置。因此“我”的视界,读解的观念与视角,也就成了诠释的逻辑起点。皮亚杰发生认识论称这种起点为“图式”,一种读者大脑中已存有的图像认识能力;姚斯等接受美学称为“期待视野”,个体潜在的审美尺度或审美标准;海德格尔本体论哲学称之为“前理解”,理解事理之前已经存在的“作为”结构;伽达默尔干脆称为“成见”,一种认识事物的固有观念。阅读欣赏中读者的预感或思维定式,都是读者视界的反映,只消分析一下对《背影》的不同诠释就昭然若揭了。五十年代初的读者是一种视界,当时《人民教育》讨论《背影》时,读者批评作者宣扬父子私爱,很难与人民相联系,因而是消极的,只会“起腐蚀青年的作用”。即使作正面肯定,也认为教师要“阐明爱的阶级性以引导同学从温情、软弱、狭小的私爱中解放出来”。读者视界受现实存在与社会观念的限定,直到八十年代末仍有人批评作者“未能站在时代的前列,从革命斗争的需要出发,挖掘更深刻的题材表现重大的主题”⑤,以老观的偏见强作者之所难。此后社会发展,时代进步,读者视界也发生变化,出现了诸多不同的理解。今日身处二十一世纪的读者又有了新见解。如语文课阅读教学中,有同学认为父亲穿铁路、爬月台违反交通规则;朱自清不该让父亲去买橘子等。由此可见,读者的视界与社会时代相关,是诠释的逻辑起点,而终极目标是要通过文本的诠释实践,扩大视界,提升读者自身的认知结构,进而培养独立的阅读欣赏能力,探究迈向通往真理殿堂的正确途径。
二、诠释的阅读程序
阅读欣赏以读者已有的视界为起点,预想与确证,是一个不断建构、解构与重构的诠释过程。那么这一过程应该先诠释什么,又往何处发展呢?通常从字词句开始,由个别推向整体。清戴震《古经解构沉序》中说: “经之茸者道也,所以明道者,其词也;所以成词者,未有能外小学文字者也。由文字以通乎语言,由语言以通乎古圣贤之志。譬之适坛之必循其阶,而不可以邋等。”意谓经典之道存乎释训,阅读欣赏当从释训字义始;字求其意,句索其旨,然后由字词句再推向篇章。这是由小至大。此犹未足,又须逆向行之,由大及小,由整体推向个别,因为要锁定字义,又须以拿篇及其题旨为依托,不然只重文字训诂,就难免圆枘方凿。戴震在《{毛诗补传)序》中又说:“余私谓《诗》之词不可知矣,得其志通于其词。”认定《诗经》这类文学文本,欲卸其字词句之义,须先把握全篇之旨,然后才能得之。文本是一个语言符号系统,其中的字词句与段落、章节、上下文是互相依存的,执滞一端,无视另一端,则二者诠释皆失。
对《背影》诠释的偏执与失误,皆由执滞于一端而来。台湾著名作家余光中重词句释训,认为全篇以父亲为主题,开篇第一句:
“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有余了”,先写我,有喧宾夺主之嫌。又说全篇千把字写了四次眼泪,“我很怀疑”⑥。这是由词句推向全篇,如果再做反向运动,结论就会不同。朱自清写 《背影》时已二十七岁,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妻子又生病,一家五口的生活全累他苦苦支撑。父亲沉重的来信,使他忆及一九一七年父亲生活无着,背影佝偻,出外谋生的困境:转念自己眼前的境况,不比当年父亲好多少,不禁悲从心来,潸然泪下。父子形影相吊,与其说伤父,毋宁说哀己,所以开篇“我”字赫然在目,并非“夺主”,,而是本能的冲动。与此相反,学者蒋永济不论字词句,热衷于朱自清散文创作的整体分析,认为作者爱用女性比拟景物,流露出温柔的女性意识,《背影》作为个别,其特点也理应如此,进而联系弗洛依德的“恋母情结”,论定“朱自清以‘背影’为题,表现了一个男人背后(背影)的另一面——女性或女性特质,将父亲的意象女性化这充分体现作者潜意识里的女性意识和需要。”⑦完全忽略了文本字词句所表达的意思,以推测与虚拟为根据,只能说是一种误读。鲁迅《答客诮》诗云:“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爱怜儿子并非母亲专利,父亲同样怜子。阅读欣赏既要注意字词句这些基本要素,又不能忘记这些要素从属于文本这一整体系统,既见树木又要见森林。那么个别与整体这二者的关系又该作何处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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