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2期
《荷塘月色》意境构成与作品完满性质疑
作者:蒋济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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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的《荷塘月色》素有“美文”之称。一般认为,它文笔流畅而优美铲风格清新而典雅、构思精巧细腻、情与景交融、意境优美,一直是中学教科书选用的范文。新版高中语文教材(修订本)第一册第一课就是《荷塘月色》,足见它的地位和价值。
然而,细心的读者,如果你深入这篇作品的内在构成,就会发现该作品还存在着很大的缺陷和不完美。这主要表现为“荷塘月色”与“江南采莲”两部分在主题构成、表达方式和格调上的不一致,从而影响到作品意境构成的内在统一性。
首先是主题的构成。主题是由题材及其所表达的思想感情构成。从题材看,整个《荷塘月色》展现了两幅图景:月夜荷塘景色图和江南采莲图,即它的题材是由“荷塘月色”和“江南采莲”两部分构成。“月夜荷塘景色图”所表现的题材内容与作品标题《荷塘月色》直接相关,而“江南采莲图”所表现的内容与标题《荷塘月色》就没有关联。这主要表现为:一是时间上不相关,作品所写“江南采莲情景”与月色、夜晚没有关联,因为晚上不可能进行采莲;二是内容、地点不相关,《荷塘月色》要求的是描写月色下荷塘及其周围的景象,而“江南采莲”表现的是江南及其采莲风情。尽管由“荷塘”的荷花、莲叶的描写,再联想起“采莲的事情来了”。是一种很自然的过渡,但是联想到的“采莲”描写偏离了《荷塘月色》对“荷塘”“月色”的特定情景要求。试想一想,如果江南也有月光下“采莲”的旧俗,或者也曾经有过“荷塘月色”“荷塘采莲”之类的旧事,那么,作品由眼前的“荷塘”再联想起“采莲的事情”,也许就更加贴切、自然。遗憾的是?采莲情景图”既与月色无关,也与“荷塘”无关。因此,在题材的内在构成上,由“荷塘月色”联想到“江南采莲”,只有形似(与莲有关),而没有神似;在题材与主题的关联上,只有“荷塘月色图”描写月夜荷塘美景,契合作品飞荷塘月色》题意,而“江南采莲图”写江南、写白天,与《荷塘月色》要求的“荷塘” “月色”没有关联。
也许有人指出,作品标题是《荷塘月色》,就一定要写与荷塘、月色相关的景物、事件,这是否太机械了些呢?散文的基本特征是“形散神聚”。“江南采莲”的联想,虽然与“荷塘”和“月色”没有关联,但也是在月光下的联想,而且通过对江南自由风流的旧事的联想使作者现实中的烦闷、不宁静心绪得以排遣,与作品借“荷塘月色”的景象描写来排解作者心理上的郁闷、困惑的主题是相一致的。我的观点是,第一,在荷塘月色下畅想,并不能保证作品所畅想的一切题材内容就一定不脱主题;第二,只有通过比较才知道哪种题材更切合题意,比如,将“江南采莲”改成“江南的荷塘月色与景象”的描写,作如此比较性的联想,也许就更贴切些;第三,从“采莲”题材表达的情感看,未必与“排遣愁绪、苦闷”的作品主旨一致。
从题材所表达的思想情感看,前六自然段所写的“荷塘月色”,主要通过月夜的荷塘及其周围景色的描写,来突现荷塘的宁静、优美,表现的是作者对荷塘美景的陶醉和欣赏;后七、八、九、十自然段构成的“江南采莲图”,通过梁元帝的《采莲赋》和江南民歌《西洲曲》所描写的采莲情景,突现了江南旧俗的欢快、热闹和风流,表现的是作者对江南旧俗的艳羡和怀恋;前者情感倾向是冷、静的,后者情感倾向是热、动的,正好相反。按理,一篇文章的情感表达如果能冷热、动静结合,可以丰富作者在“月色”下所感所想,但是《荷塘月色》整体情感基调是想通过月夜下荷塘美景的描写,使自己不宁静的心境得以解脱,“江南采莲图”所表达的热闹、欢快、艳情的思想情感,只能使作者稍微安宁的心又处于欲望骚动、热烈不安的企盼中,打破了“月夜荷塘景色图”所奠定的宁静、安详、优美的基调。因此,“江南采莲图”所表达的热闹、欢快、艳情的情景打破了那种宁静、优美境界的整一性。
其次是表达方式上的不一致。表达方式就是运用语言塑造形象、反映事件的艺术表现手法和形式。作品对“荷塘月色”的描写,主要采取的是沉醉式的描写,而对“采莲”的描述主要采用的是引用和叙议结合的方式,从而构成了前后在表现手法上的不协调。对“荷塘月色”沉醉式的描述我们在此不予举例,只是将“采莲”引用和叙议结合的表现手法分析如下:
忽然想起采莲的事情来了。……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议论)梁元帝《采莲赋》里说得好:……(引用)
可见那时嬉游的光景了。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叙议)
于是又记起《西洲曲》里的句子:…… (引用)
今晚若有采莲人,这儿的莲花也算得“过人头”了;只不见一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叙议)
通过以上表达方式变化的清理表明,这里的引用,就是借别人的描写代替自己的所感所想。这与前面基于自己所感所看的“荷塘月色”描写完全不同。所感所看的描写是身临其境的,有很强的现场感;引用则是对别人已描写的情景的一种认同和再欣赏,有一种距离感。议论,更是表明作者处于一种清醒、理性的立场,对已表现的情景进行价值的判断。这与“荷塘月色”描写中主要所表现的沉醉、典雅、诗意化写作手法截然相反,一是现场沉醉式的描述,一是清醒的理性引用和评价,从而使“荷塘月色图”与“江南采莲图”在主要表现手法(因为各自都有描述与议论)上错位。这种错位,使得“江南采莲图”的语感没有描写“荷塘月色图”那样自然、流畅、令人陶醉,而显出明显的突兀、断裂。
第三是格调上的反差。格调就是作家在作品中表现出来的品格和特点。《荷塘月色》总体格调是“朴素、优雅、淡淡愁闷、抒情”。然而,我们在阅读“江南采莲”部分时发现,它展现的是一幅欢娱、嬉游、风情流溢、令人艳羡的图画,与“荷塘月色”图所体现的那种优雅、宁静、朦胧的格调迥异。其中所引用的梁元帝《采莲赋》,无疑是将江南采莲的热闹、妖艳、娱情景象展示出来,以体现其风流性;又引用梁代《西洲曲》,也是借采莲以诉相思恋情,缠绵多情。原诗如下: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飞鸿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阑干头。阑干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西洲曲”为乐府民歌,系表达男女恋情之歌曲①。朱自清引用它和《采莲赋》,主要表现江南采莲旧俗中的艳情和风流,并忍不住赞美:“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表明作者所流露出的是一种艳羡的情趣和格调,与“荷塘月色”描写所体现的朦胧、优雅格调相比,显得低俗。因此,荷塘月色图与“江南采莲图”格调上的大相径庭,破坏了它们内在的有机统一。
总之,由于“荷塘月色”与“江南采莲”描写时间上的背离、情感表达上的错位,使我们感觉到《荷塘月色》写了两件事,前者与主题相关,后者写“采莲”与主题无关。加上,这两节又在主要表达方式上不一致和格调上的反差,使得《荷塘月色》意境的内在的、深层次的构造上前后脱节,并不圆融完满。
然而,为什么过去人们都普遍地将该作品视为一个有机的整。体呢?为什么很多人认为“江南采莲”是《荷塘月色》的有机构成部分,而批判过去对《采莲赋》等的删改呢?
目前学界将《荷塘月色》视为一个有机的整体,大致有三种代表性的观点。一种是情感线索论,以刘泰隆为代表,他在《荷香月色,诗情画意》一文中指出:《荷塘月色》之无限动人处,就在于作者要无牵无挂独自受用无边荷香月色,就是要摆脱‘心里颇不宁静’,而追求刹那间安宁的心境的反映;其情感线索是:心里不宁静→超脱、宁静:沉醉在荷塘月色中→进一步超脱:沉浸在江南采莲的历史记忆中→又回到现实的不宁静。这条情感线索前后呼应像是画了一个圆,作品就是在这个圆的描写中呈现出完整性、一致性②。显然,这种审美感知和意境构造上的完满性是建立在作者行踪这一形式结构的大体完整性上,而没有深入到行踪形式细节的不一致性(如已经分析过的题材细节、表现手法、格调等脱节)和其背后所表现情感的相互矛盾性,结果是,它虽然可以感受到作品的完美,但只是形式上的、粗略的完美,没有能达到“天衣无缝” “圆融透剔”的美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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