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2期
《梅雨之夕》:朦胧的诗
作者:杨迎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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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之夕》是施蛰存的一篇最有代表性的意识流小说。施蛰存一开始小说创作,就企图开辟一条创作的新路径,运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分析人物的内心世界,挖掘人的潜意识、隐意识,并运用意识流和心理分析手法,与刘呐鸥、穆时英等人共同创造出中国现代最早、最完善的现代派小说。
以“梅雨又淙淙地降下了”开头,施蛰存在《梅雨之夕》中描写了梅雨天黄昏时分一个极平常的故事:一位有伞的男士送了一位没有雨具的不相识的少女一程。但作者用他独特的表现方式,采用心理分析和意识流的描写手法,把这个平常的故事写得引人人胜、耐人寻味、如诗如画、人情人景、朦胧虚幻、动人心弦,把读者带人别有情韵的意境。
一、雨朦胧,夜朦胧
作品的主人公有一个怪癖,特别爱在雨中漫步,尤其是在黄昏的雨中散步,他觉得这更是别有一番情趣。所以,他下班回家从不坐车,虽然,“在雨中疾驰的摩托车的轮,它会得溅起泥水猛力洒在我底衣裤,甚至会连嘴里也拜受了美味。”但他仍不坐车,因为“对于雨,我倒不觉得嫌厌”。同事们也劝他:“下雨天是不必省钱的,你可以坐车,舒服些。”然而他并不是为了省钱,而是“喜欢在滴沥的雨中撑伞回去”。他喜欢这朦胧的雨、朦胧的夜、朦胧的诗:
“在朦雾中来来往往的车辆人物,全都消灭了清晰的轮廓,广阔的路上倒映着许多黄色的灯光,间或有几条警灯底红色和绿色在闪烁着行人的眼睛。雨大的时候,很近的人语声,即使声音很高,也好像在半空中了。”
雨朦胧,夜朦胧,车朦胧,灯朦胧,人声也朦胧。真是视觉也朦胧,听觉也朦胧。黄昏的朦胧和梅雨的朦胧重叠在一起是一种极深重的朦胧,人处在这样一个环境,会有一种大智大悟,大愚大痴之感。此时,可以一无所思,可以思绪万千,可以大喜大乐,可以大忧大悲。所以,处在这样一个朦胧、模糊的环境中,就别有一番情趣,别有一番美感,别有一番享受,他可以忘掉烦恼,忘掉孤独,忘掉诸多不愉快的事,“从这里找出很大的乐趣来”。
对于这种雨之朦胧给予人的朦胧和情韵,施蛰存在散文《雨的滋味》中将这种感受表达得淋漓尽致:
你最先身在雨外,逐渐的沉醉在它怀抱间,没入在它灵魂中,终至你与它合体了。你耳中所听的雨的音,是雨的情绪亦即是你的情绪;你眼中所见雨之色,是雨的情绪亦是你的情绪,你不知愁的时候是你在愁抑是雨在愁;喜的时候是你在喜抑是雨在喜。至于雨,假如它能有知觉,当你既已和它合体了之后,它也不辨还是因你愁而它亦愁呢,还是因它自己愁而使您亦愁;它也不辨因你喜而它亦喜呢还是因它自己喜而你亦因之而喜。
人与雨在此真是水乳交融,生死与共。
人们很难相信,用精神分析学说指导小说创作的施蛰存,居然能营造这种有浓郁的老庄哲学氛围的意境来。在这里,主人公与梅雨合二为一,已不可分了。人生的荣辱,自然的阴晴,时间的早晚,空间的远近,已都退为一种渺不可知的混沌——朦胧的梅雨之夕。
然而,现实毕竟是无情的,就是梅雨之夕的陶醉,也不能真正彻底的物我两忘,主人公陶醉于梅雨中,也是逃避于梅雨里。”
主人公在雨中寻找乐趣,恣意尽情地欣赏这雨之朦胧,夜之朦胧,实际上是一种感情的“转移”和“升华”。是主人公对现实生活压抑的一种解脱,是他对心中的烦躁、孤独情绪的一种排遣,说得明白些,就是对现实的一种逃避。
这种情绪曾在施蛰存的许多作品中出现过,总之,是一种都市人不宁静的情绪。这种情绪的产生有内、外两个方面的因素:一方面是帝国主义的入侵,使中国民不聊生,黑暗、腐朽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会使知识分子深感生活的困惑;另一方面是三十年代部分知识分子内心的空虚和孤独,这种内心的苦闷产生于他们对前途的渺茫。
弗洛伊德说:“生活正如我们所发现的那样,对我们来说是太艰难了;它带给我们那么多痛苦、失望和难以完成的工作。为了忍受生活,我们不能没有缓冲的措施……这类措施也许有三个:强而有力的转移,它使我们无视我们的痛苦;代替的满足,它减轻我们的痛苦;陶醉的方法,它使我们对我们的痛苦迟钝、麻木。”(弗洛伊德《文明和它的不满》)
《梅雨之夕》的主人公正是用步行来消磨时光,用欣赏雨景夜景来减轻痛苦:“傍晚时分,街灯初上,沿着人行路用一些暂时安逸的心境去看看都市的雨景,虽然拖泥带水,也不失为一种自己底娱乐。”他的这种对雨夜的陶醉,在步行中寻找趣乐,就是对痛苦无聊生活的一种感情转移,使之对痛苦产生迟钝和麻木。
然而,主人公所欣赏的这朦胧的梅雨之夕真是这么美吗?真是这么令人陶醉吗?如果真是像主人公感到的那么令人陶醉,为什么同在雨下行走的其他人却毫无感觉呢?当主人公在急雨中“曳着伞,避着檐滴,缓步过去”地边走边欣赏时,其他的行人都像躲避瘟疫似的“纷纷乱窜乱避”,人们对这雨中之美似乎视而不见。在别人尽力躲避这雨时,主人公却欣赏得有滋有味,对它如此地有情有意。在这里,无生命的雨,变成有生命的精灵。人因为雨而“沉醉”,雨因为人而有了神韵;人因为雨而博大,雨因为人而精深。人与雨在这里达到物我同化的境地。然而,这雨之神韵与博大并非客观一方所能成立的,是主观情绪的融合,是主观感情的赋予,没有这赋予,就没有这种美。这是一种“移情”作用所致,“移情”是主体将感情移人对象从而使对象产生美感。因为“移情”作用,对主人公来说,这雨有博大的胸怀,能融纳千愁万恨,能唤起美妙的遐想,能在朦胧的雨中得到别人得不到的美感和乐趣。当然,那些没有这个主观赋予的人们就得不到这种美感。
这个“移情”作用确实收到了良好的效果,使他暂时忘却生活的艰难。当那些“有伞的和无伞的,有雨衣的和无雨衣的,全都聚集着,用嫌厌的眼望着这奈何不得的雨”,主人公所感受到的是:“大街上浩浩荡荡地降着雨,真是一个伟观。”“我且行且看着雨中的北四川路,觉得朦胧的颇有些诗意。”这别人奈何不得的雨,在他的眼中竟是如此壮观,如此富有诗意。这真是一个奇迹。诗意与快感在这朦胧与混沌之中产生,混沌中的主人公为自己创造了海市蜃楼般的虚幻天地。
虽然现实生活对他是吝啬的,但他在雨中夜中找到朦胧的天地,朦胧的诗,从而产生心的朦胧和梦的朦胧。
二、心朦胧,梦朦胧
又是一个梅雨的黄昏,主人公下班后,“走出外面”,“已是满街灯火”,但他并不急着回家,像往常一样,缓缓地行走,欣赏着雨景、夜景,并无聊地“数着从头等车里下来的乘客”。“第一个,穿着红皮雨衣的俄罗斯人,第二个是中年的日本妇人……第三、第四,是像宁波人似的我国商人……第五个下来的乘客,也即是末一个了,是一位姑娘”,就是这位姑娘一下子吸引住了主人公。此时,他从对自然美、风景美的欣赏,转向对人体美、艺术美的欣赏。这美的少女形象,进入了主人公的心灵,随着朦胧的夜,朦胧的雨,形成了一种更深一层的模糊与朦胧,他把尘世间的事抛得一干二净,当然也忘记了回家,忘掉了妻子,他的注意力全在对于姑娘的欣赏: “她走下车来,缩着削瘦的,但并不露骨的双肩,窘迫地走上人行路的时候,我开始注意她的美丽了。”这姑娘因为没有雨具,又找不到一辆人力车,只得在一家木器店的屋檐下避雨。于是,主人公也退进到屋檐下,“我何以不即穿过去,走上了归家的路呢?”主人公对自己的行为也不能理解。“为了对于这少女有什么依恋么?并不,绝没有这种依恋的意识。”主人公此时已无法判断自己的意识,他已经由心的朦胧进入梦的朦胧,他正为自己编织一个美妙的白日梦,他完全处于一种模糊的潜意识状态。他只知道“面前有着一个美的对象,而又是在一种困难之中,孤寂地只身呆立着望这永远地,永远地垂下来的梅雨,只为了这些缘故,我不自觉地移动了脚步站在她旁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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