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2期
形骸尔何有 生死谁所戚
作者:蒋文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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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号行于代路兮,后膺祚而繁庑。王肆侈于汉庭兮,卒衔血而绝绪。尉龙眉而郎潜兮,逮三叶而遘武。董弱冠而司衮兮,设王隧而弗处。夫吉凶之相仍兮,恒反仄而靡所。穆届天以悦牛兮,竖乱叔而幽主。文断祛而忌伯兮,阉谒贼而宁后。通人暗于好恶兮,岂昏惑而能剖?赢玴谶而戒胡兮,备诸外而发内。
这里连用了汉文帝窦太后、汉平帝王太后,佞臣颜驷、董贤、叔孙豹,阉宦勃鞮、赵高等人擅权得宠的事例,暗刺汉代后妃制所引起的外戚、宦官之祸,由此可见张衡对此社会痼疾的关注。但是他最终没能像屈原那样选择以死抗争的方式,也没有迹象表明他加入了同时代以李固为首的清流官僚士大夫集团反对宦官和外戚专权的斗争。在出仕与遁隐、抗争与退避的矛盾中,张衡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所以在这一时期,无论是《四愁诗》的幽怨,还是《骷髅赋》的苦闷,抑或《归田赋》的超脱,都反映出张衡晚年交织于内心的各种复杂情感。我们很难说哪一种情感占据着主导地位,我们也很难说他最终是否真的得到了解脱,因为对于张衡这样一位规范知性的儒者来说,在那个是非颠倒、曲直不分的混乱时代里,虽然他也曾对自己安身立命之本产生了犹豫和疑问,也多次在其作品中借四处游历、问询的形式来叩问自己的灵魂,但深厚的儒家背景最终还是使张衡在情感和理智上要完成对道德的皈依。汉顺帝永和三年张衡“上书乞骸骨”之事,从一个方面我们可以认为这是张衡对于理想的放弃,但从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说他是在用以退为进的方式来坚持理想。“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也许对张衡来说,只有死亡才能给他带来真正的解脱。
除了深厚的哲理意味外,《骷髅赋》的构思之巧与文辞之美也相当值得推崇。与《庄子·至乐》篇相比,《骷髅赋》最可深味处是它的故事性,而且其中又有细致人微的描绘,这使得细节也熠熠生辉。在一个深秋早晨,作者设想自己如凤飞举、如龙腾骧,周游遍览九州之野,观看万物风情于四面八方,“张平子将游目于九野,观化乎八方。星回日运,凤举龙骧。南游赤岸,北陟幽乡。西经昧谷,东极扶桑。”这本是一次让人意气风发的畅游,但恰逢“季秋之辰,微风起凉。聊回轩驾,左翔右昂”。人世间阵阵寒凉的秋风,使得作者又回到了平安的土地上。当他“步马于畴阜,逍遥乎陵冈”之时,回头看见了一具被委弃于路旁的骷髅,“下居于壤,上负玄霜”,下边身陷淤泥朽壤之中,上边负着一层寒凉的白霜。这是一个非常容易让人触景生情的细节,从幻想回到现实,从天界神游回到地上漫步,从昂首阔步到一个不经意的回头,这种对比形成了故事的跌宕起伏。原来那些最能惹人思绪的常常不是传说中的神物,而是一些不经意的平凡发现。于是,此情此景不由使张平子怅然探问这具骷髅的前生:
子将并粮推命,以夭逝乎?本丧此土,流迁来乎?为是上智,为是下愚?为是女人,为是丈夫?
“你是因为缺乏食物而摧折了生命?你是本丧于此还是迁徙流落而来?你是上等的智者还是下贱的愚民?你是女人还是男子?”这连续的发问充满了作者的感情,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百年之后不知所终的命运。而骷髅也“肃然有灵,但闻神响,不见其形”,开始了与张平子那番有关生死荣辱的晤谈。这样的构思使骷髅和作者都变得有情有义,使故事变得有张有弛,我们很容易成为其中的第三者。无论是畅游于天界还是踟蹰在田间,无论是身负玄霜的骷髅还是寂寞怅惘的张平子,无论是张平子对骷髅前生的疑惑还是骷髅对来世自由逍遥的作答,它们都像茧丝般一点点、一层层地缠绕和触动着人心。扪心自问,我们每个人不都日日身披着自己的形骸,然而谁又曾真正想过生死的意义?那么形骸于我们是有还是无呢?所以,如果说《至乐》中的庄子堪称辩士,那么《骷髅赋》中的张衡则可视为文士;《至乐》中洋溢着的是思想者的清醒和锐利,而《骷髅赋》中则充斥着文人的无奈与感伤。既然是文人,文采当然飞扬。近人金柜香《骈文概论》对此评价道:“其《骷髅》一赋,游目九野,观化八方,语托蒙庄,曲尽其变;其言与阴阳同其流,与元气合其朴,以造化为父母,以天地为床褥。雷电为鼓扇,日月为灯烛,云汉为川池,星宿为珠玉,合体自然,无情无欲,造辞精奥,无异前修。”的确,《骷髅赋》这种干净浅近的文字、无可伦比的气魄、从容不迫的文笔,比起汉代的苑猎京都大赋来说实在是有情趣、有诗味。
后世直接模仿《骷髅赋》的有曹植的《骷髅说》,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云:“再如(张衡)《骷髅》一篇,情趣既好,技巧亦佳。曹植《骷髅说》完全是模仿这篇的。”曹植《骷髅说》曰:“夫死之为言归也,归也者,归于道也。道也者,身以无形为主。故能与化推移……昔太素氏不仁,无故劳我以形,苦我以生。今也幸变而之死,是返吾真也。” (严可均校辑《全三国文》卷十八)这段话完全是在《骷髅赋》恶生乐死的思想基础上加以推演的。在曹植之后,陆续还有人作同题赋,其内容也大抵不离生不如死的主题。而且在后来以骷髅为主题的文字中还多带有劝世之目的,如隋树森《古诗十九首集释》中引吴淇对“去者日以疏”的注云:“余曾见修行人有绘死骷髅于床几间者,作骷髅谓人之语日:‘昔日我如尔,吁!何不悔?异日尔如我,吁!何不修?’”由此可见,庄子和张衡在乱世中借骷髅之口说出的激愤之语,到了后世却多少变成了劝人修善的文字。毕竟,对于凡常人来说死后的乐趣还是太渺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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