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叶芝诗四首解读
作者:沈 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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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四句节奏悠然回落,重返“当你老了”的语境,让温馨、典雅、缠绵的爱的回忆录诗意洋溢地继续演绎下去。地点:“炉子旁”;神态:“垂下头”“凄然”;背景:地上“红光闪耀”,天上群星“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主要情节场面:“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把诗人满腔的爱与求之不得的怨,以及这两者之间的矛盾张力,诉说得既淋漓尽致又欲说还休。诗的最后两句,意象朦胧,略带神秘,似乎有些晦涩。其实,这个紧接“消逝”一词而来的意象群,是对“爱情消逝”的否定与消解:真正的爱是刻骨铭心的,是永恒的,与天地同辉,共星月长存。而拥有这样的天地至爱,不但不是一种“凄然”,恰恰是一种神圣和骄傲。诗写到此处,其基调已如同小提琴独奏汇入到有管风琴背景音乐的多器乐合奏,境界变得开阔、宏大、舒缓,情感显得高贵、圣洁,有一种荡气回肠的力量。
此诗极写诗人对有着“朝圣者的灵魂”的毛特·岗的苦恋。事实上,诗人对毛特·岗的苦恋本身也构成了一种“朝圣”性质的体验过程。因此,此诗完全可以理解为一个“空筐结构”,人生的要义就在于百折不挠地走向“朝圣者的灵魂”,在于对人世间一切美好事物的追求、迷恋和“朝圣”。而要达到这一理想,就必须带着“朝圣者”的心态去上下求索,九死未悔犹如精卫填海。如此,人生回忆的方舟就必能抵达一种丰富而宁静的生命化境。
此诗由十二个句子构成,酷如中国古典排律,短小精致,高贵而又典雅,以假设和对话建构全诗,充满了一种哀怨、执著的近乎宗教式的感染力,却又蕴藉内敛,因而直抵人心深处,可谓千古绝唱。诗的结句隐约显示了叶芝向神秘主义的密林悄悄迈进的足迹。
二、驶向拜占廷
1
那地方可不是老年人待的。青年人
互相拥抱着,树上的鸟类
——那些垂死的世代——在歌吟。
有鲑鱼的瀑布,有鲭鱼的大海,
鱼肉禽整个夏天都赞扬个不停,
一切被养育、降生和死亡者。
他们都迷恋于种种肉感的音乐,
忽视了不朽的理性的杰作。
2
一个老年人不过是卑微的物品,
披在一根拐杖上的破衣裳,
除非是他那颗心灵拍手来歌吟,
为人世衣衫的破烂而大唱;
世上没有什么音乐院校不诵吟
自己辉煌的里程碑作品,
因此上我驶过汪洋和大海万顷,
来到了这一圣城拜占廷。
3
啊,上帝圣火中站立的圣徒们,
如墙上金色的镶嵌砖所显示,
请走出圣火来,参加那旋体的运行,
成为教我灵魂歌唱的老师,
消毁掉我的心,它执迷于六欲七情,
捆绑在垂死的动物身上而不自知
它自己的本性;请求你把我收进
那永恒不朽的手工艺精品。
4
一旦我超脱了自然,再也不要
从任何自然物取得体形,
而是要古希腊时代金匠所铸造
镀金或锻金那样的体型,
使那个昏昏欲睡的皇帝清醒;
或把我放在那金枝上唱吟,
歌唱那过去和未来或者当今,
唱给拜占廷的老爷太太听听。
(袁可嘉译)
【解读】:《驶向拜占廷》是叶芝最负盛名的由浪漫主义向象征主义过渡的代表作。
从表面上看,拜占廷作为一个东罗马帝国和东正教中心,是此诗最大的理解障碍。社会学解读方法必须用很大的篇幅来讲解伊斯坦布尔,讲解中世纪,讲解这个东西方交错冲撞地带的特殊文化与宗教……其实在叶芝诗中,拜占廷只是一个象征,一个理想天国,一个理性主义“人类诗意栖居”的灵性之地。其意义相当于叶芝早期浪漫抒情风格代表作《茵纳斯弗利岛》中的“茵纳斯弗利岛”。
探寻与逃亡是叶芝一以贯之的精神主题。在形而下的世俗生活中,叶芝苦恋毛特·岗而终身未果;在形而上的灵魂生活中,叶芝渴望建立独到的“神秘思想体系”却至死“担心写不好最后一首诗”。因此,一种长期以来被压抑和埋藏在叶芝潜意识深处的原发性需求,积淀成一种欲罢不能欲说不便的苦恼与凄楚。这种苦恼与凄楚升华和结晶,就是我们今天所看到的叶芝的诗歌。可以说,叶芝的所有诗歌都是他肉身与灵魂的“无意识愿望的假想的满足”(弗洛伊德语)。这种灵肉分裂的探寻与逃亡,绝对隐秘,纯个人化,极其具体,不吐不快,是一种强大的心理能量。如何升华,指向何方?漫长的探索与冥想中,叶芝通过巫术、哲学、民俗人类学和个人心理能量之间独一无二的文化沃野的开掘,创造性修剪出了一片理性象征与浪漫抒情水乳交融合二为一的完美诗歌庄园。
《驶向拜占廷》就是这一庄园中最炫目的一枝奇葩。到了晚年,由于对毛特·岗疲惫不堪而又欲罢不能的追求,无奈的叶芝此时较多地让思想的猎鹰盘旋在抽象的、神秘的、甚至于有些畸形的想象领域之中。本诗所呈现出的中年与老年、现实与彼岸、人生与艺术等问题,就是令叶芝既苦恼不堪又心醉神迷的梦魇般问题。
诗分四节,从写作方式上看,有点像帕斯的《废墟上的颂歌》,采用对比,通过两种对立性意象勾勒出两个世界:我“驶过汪洋和大海万顷,/来到了这一圣城拜占廷”和我身后已被我唾弃的“那地方”。在叶芝看来,“那地方不是老年人待的”,因为“那地方”充满了一种形而下的“肉感的音乐”,一切都沉溺于现世、尘俗、片刻的感官享受之中。“青年人互相拥抱着”,这本是人性的盛宴;“鸟儿歌吟”,这也是自然的诗眼,而“鲑鱼”那“瀑布”与“大海”一样旺盛的繁殖力则更是生命的浩歌。但在叶芝遍体鳞伤的心灵视野里,这一切只不过是“鱼肉禽”的“养育、降生和死亡者”的纯生物行为,它们构成了“理性杰作”的反动,是一种速朽的存在。“垂死的世代”一句,语气极为决绝,直承“那地方不是老年人待的”这个判断而来,表明了诗人对现实无可奈何的绝望是何等之深,何等之沉。
诗的第二节承接本诗起句中“老年人”而来,点出诗人驶向拜占廷的心理动因。透过诗的假设方式从正面看,这一节诗暗示了忽视理性、沉溺肉感、虚度生命的结果,即前文中“瀑布”与“大海”一样蓬勃享乐的青年一眨眼就将变成老年,而那样的“老年人”将是一种“卑微的物品”,像披在拐杖上的破衣裳。“破衣裳”的暗然无色与令人厌恶,与诗人心目中拜占廷的辉煌和神圣构成鲜明的对比。“除非是他那颗心灵拍手来歌吟,为人世衣衫的破烂而大唱”。诗人几乎是直截了当地宣示了他的人生观与艺术观:诗人并不反对歌吟,诗人反对的仅仅是纯生物性质的歌吟,外在的 歌吟,行尸走肉式的歌吟。立足于现实人世短暂与痛苦,立足于此在人生的卑微与物化,只要“心灵拍手歌吟”,而且骄傲自信地为之高声“大唱”,人的一生必将拥有“自己辉煌的里程碑作品”。深受爱情磨难的叶芝在婚姻方面无法收获自己的里程碑作品——直至垂暮之年仍然好梦难圆,另一方面在诗歌创作上又整日为写不出自己的里程碑式作品而忧心如焚,这种对爱情与艺术梦牵魂萦的苦苦追求,内在地驱动着诗人以一种逃亡的方式“驶向拜占廷”。
诗的三四节正面展开了诗人心目中“理性杰作”——拜占廷的丰厚内涵。诗人抵达拜占廷,请求壁画里与圣火中的圣徒“消毁掉”我的“六欲七情”,教导我的灵魂“为人世衣衫的破烂而大唱”,恢复我的“本性”,超脱我的“自然体形”,从而为自己的灵魂找到永恒归宿:
请求你把我收进那永恒不朽的手工艺精品
……
或把我放在那金枝上唱吟,
歌唱那过去和未来或者当今,
唱给拜占廷的老爷太太听听。
我们说,叶芝既是最后一个浪漫主义大师,又是现代主义鼻祖,《驶向拜占廷》就是一个典型的文本案例。诗人的浪漫逃亡倾向在此诗的最后两节表现得淋漓尽致。唾弃肉欲,抛开尘世,远离心智的昏昧,抵达神性的高迈……诗写到这里,已进入宗教、艺术和生命三位一体的哲学境界。青春美丽将会变成衰老的皱纹,瀑布和大海一样的肉身活力终将曲终人散,灰飞烟灭。于是诗人祈求进入时间与空间以外的形而上的永生——让拜占廷占有自己的肉体和灵魂的同时,也把自己的一切融进拜占廷。“在那金枝上唱吟”的金鸟,又一次与前文中“迷恋于肉感音乐”和“树上的鸟类”形成艺术比照,从而将诗的主题独出心裁地推入了我们的期待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