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叶芝诗四首解读
作者:沈 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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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有灵犀一点通,至此,我们可以恍然悟出,“有着朝圣者灵魂”的毛特·岗就是一座肉身的拜占廷,而有着“古希腊时代金匠所铸造镀金或锻金那样的体型”的拜占廷就是一个“深远、孤独而又清高的”毛特·岗。
显而易见,这首具有浓郁的神秘主义乃至禁欲主义色彩的抒情诗,从写作发生学上看肯定是起因于对毛特·岗近在咫尺而又永难企及的绝望的苦恋。这种积淀在诗人潜意识深处的苦恋最终被指向了具有中世纪色彩的拜占廷,指向了诗人灵魂的故乡,指向了诗人精神的极地。我们完全可以说,一往情深而终身无果的迷恋和憧憬,推动着诗人在“替代性满足”中完成了对圣城“拜占廷”占有。
这首诗与其说是一首象征体的诗,不如说是一部心灵史,是一部自传的隐晦转移。情感沉郁,意象硬朗,色彩厚重,喻意幽秘,是叶芝纯个人化了的无意识的“弗洛伊德”和爱尔兰民族集体无意识的水乳交融的一次杰出诵吟。
三、那丧失的东西
我歌唱那丧失的东西而惧怕那赢得的东西,
我行走在一场重新再打一遍的战役中,
我的皇帝,丧失的皇帝,我的士兵,丧失的士兵,
脚步飞奔,向着那升起和降下的
脚步,总是踩在同一的小小石头上。
(裘小龙译)
【解读】:这依然是一首渊源于毛特·岗情结的诗。
毛特·岗既是“丧失的东西”,又是“赢得的东西”。因为终身追求树上结出的果实是痛苦的“丧失”,所以诗人只能用想象的雨水占有并享用着她,使之高高地“升起”在诗人“旋转”向上的审美天梯之上。叶芝用来填补终身苦恋的方式是“歌唱”,以歌唱塑造对方,以歌唱拥有对方,以歌唱升华对方:“我歌唱那丧失的东西而惧怕那赢得的东西”,“赢得”与“丧失”,一组不可调和的行为矛盾,“歌唱”与“惧怕”,两种水火难容的情感对立,构成了此诗极其复杂的诗意张力。一方面,现实的叶芝因为终身渴望的“丧失”,只能在柏拉图的世界中虚拟性地完成他的“赢得”;另一方面,诗人又对一旦兑现了现实的“赢得”充满恐惧与忧虑。因为这种“赢得”恰恰构成了另一种“丧失”,而后者的丧失对一个诗人来说是生命活力与原创生机的枯萎。于是,诗人只能沉溺在这种得到与丧失的拉锯战中:“我行走在一场重新再打一遍的战役中”,想象的凯旋与现实的惨败,肉欲的绝望与灵魂的神往,在叶芝二律背反的内心高 地上展开了一场永无结局的白刃格斗。“行走”其中,苦恋成疾,沧海桑田,蚌病成珠。“重新”与“再”两个重复副词,把诗人沉溺于灵肉分裂而乐此不疲的自娱性倾泄得极为强烈、传神、意味深长。
接下来的三句是诗人永无宁日而又丰富无比的“战役”内涵的具体与升华。“皇帝”与“士兵”,一对有着巨大价值落差的意象,极写诗人“丧失”与“赢得”的二重性,高贵与粗鄙,精美与简陋,霸权与奴役……这里的二重性承接着上文而来,构成语言张力,召唤着读者的审美直觉力和思辨穿透力。“小小石头”这一意象是叶芝对毛特·岗的暗喻,既突出毛特·岗的以小搏大,以阿基米德支点移动叶芝内心之地球的巨大能量,又隐喻着叶芝对毛特·岗求之不得的变态的不屑一顾的无所谓与无奈何。
四、我的书本去的地方
我所学到的所有言语,
我所写出的所有言语,
必然要展翅,不倦地飞行
决不会在飞行中停一停,
一直飞到你悲伤的心所在的地方,
在夜色中向着你歌唱,
远方,河水正在流淌,
乌云密布,或是灿烂星光。
【解读】这是叶芝晚年的作品。短小,精致,有一种充满张力的神秘和暧昧。
由于世俗生活的失败,特别是由于对毛 特·岗的爱情的绝望与哀怨,叶芝陷入了一种对自己的能力与信念的怀疑之中。据叶芝回忆录表明,叶芝晚年总是担心自己写不好最后的一首诗,为此他总是惴惴不安,甚至于惶惶不可终日。我们已经知道,叶芝是一个近乎顽固乃至偏执的人,毛特·岗情结的无法了却,逼得诗人不得不把毛特·岗以及一切梦寐以求的事物都神圣化、美学化。对爱情、诗歌、艺术和神秘的美,诗人都满怀敬畏,生怕不能做得最好,不能抵达完美。惶惑、困顿和狂热、坚信不疑交织在一起,成为肉身日趋衰老与心灵渴望永生的晚年叶芝心态的极其复杂、极其混沌的背景音乐。对神秘主义的永恒时空的追求便成了叶芝诗歌的终极指向,而这种指向的形式就是叶芝特有的夹杂着宗教、巫术、哲学、民俗、历史循环、人类本能的大杂烩“幻像”。这首诗就是追求这种“幻像”的坚定不移的抒写。“必然”“不倦”“决不”等副词,语意决绝,有如宗教誓词,似乎向整个时空表明自身是多么执著,多么坚信,多么不屈不挠。“一直飞到你悲伤的心所在的地方,/在夜色中向着你歌唱”,表面上看是个很浪漫主义的句子,软弱,太直接,有肤浅之嫌,但紧接着的两句诗一下子消解了读者的上述担心,如同中国古典诗歌所谓“宕开一笔”,把诗境拓开到一个辽阔的时空之中:
远方,河水正在流淌,
乌云密布,或是灿烂星光。
“乌云密布”与“灿烂星光”,是叶芝心灵矛盾重重的写照。叶芝整整一生都浸淫在这种神秘、暧昧与背反之中,诗人乐此而不疲,果决、无奈而又充满惘然。而这,恰恰就是现代主义诗歌的经典表征。此诗不同于叶芝其他作品的用典、记事、插叙的繁缛与沉重——比如他最后的绝笔之作《在本布尔山下》,而是简洁,朴素,意味深长。最后结尾诗境可与《当你老了》结句放在一起品味,可以触摸到叶芝一以贯之的毛特·岗情结与神秘主义走向。
为了便于读者了解叶芝诗歌创作的发展轨迹,特将叶芝早年的唯美主义诗风代表作《茵纳斯弗利岛》抄录如下:
我就要动身走了,去茵纳斯弗利岛/搭起一个小屋子,筑起泥笆房/支起九行云豆架,一排蜜蜂巢/独个儿住着,阴影下听蜂群歌唱∥我就会得到安宁,它徐徐下降/从朝雾落到蟋蟀歌唱的地方/午夜是一片闪亮,正午是一片紫光/ 傍晚到处飞舞着红雀的翅膀∥我就要动身走了,因为我听到/那水声日日夜夜轻拍着湖滨/不管我站在车行道,还是人行道/我都在心灵深处听见这声音。
(袁可嘉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