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时代缩影与世情画卷
作者:梁桂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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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
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
江上小堂巢翡翠,苑边高塚卧麒麟。
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
虽是春天,但春色已残、景象寥落。江上亭台冷落,岸边塚废不修,到处是一片衰残气象。大乱之后,朝廷虽稍稍收拾旧山河,但大势已去,唐王朝仍是步履维艰,前途渺茫,昔日的开元盛世永远不再。对此,诗人颇觉灰心,发出了“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的无奈叹息。流寓夔州后杜甫创作了著名的《秋兴八首》,其六写曲江带有总结意味:
瞿唐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
花萼夹城通御气,芙蓉小苑入边愁。
朱帘绣柱围黄鹄,锦缆牙樯起白鸥。
回首可怜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
无边秋色连接起瞿塘峡口和曲江,正如诗人虽身处偏郡仍系念着国家的安危。当年安史之乱起,玄宗欲迁幸,从大明宫夹城登兴庆宫花萼楼置酒,四顾凄怆。那曾经“朱帘绣柱”“锦缆牙樯”的曲江,曾经繁华满眼、歌舞升平的帝王州,而今却满目苍凉,风光不再了。诗人通过今昔对比,在无限感伤中,以曲江这一王朝兴衰的晴雨表,形象展示了国家盛极而衰的命运。
安史之乱后,曲江作为王朝兴衰的象征这一意蕴,逐步积淀下来。如果说“游春人静空地在,直至春深不似春”(羊士谔《乱后曲江》)、“天荒地变心虽折,若比伤春意未多”(李商隐《曲江》)等诗句,还充满了今昔之感、痛惜之意,其中仍隐含着一丝渴盼“中兴”的心态,那么,韩偓的《曲江晚思》诗:“云物阴寂历,竹木寒青苍。水冷鹭鸶立,烟月愁昏黄”、杨玢的《登慈恩寺塔》诗:“紫云楼下曲江平,鸦噪残阳麦陇青。莫上慈恩最高处,不堪看又不堪听”等,则是完全的绝望与冷漠了,诗人面对一片衰残愁苦的曲江,连追忆的勇气都没有了。曲江,这颗帝国明珠,随着唐王朝的一蹶不振不仅逐渐失去了往日的光辉,最后甚至化作齑粉,永远消逝在历史的长河中。
此中境既无佳处,他处春应不是春④
——曲江诗里的士人心态
科举制是唐代选拔人才的主要方式之一。由于“九品中正制”的取消,唐代士族不再能垄断仕途,而不得不参加科举考试与新兴的世俗地主阶层竞争,处于中下层的士子因此也有了扬眉吐气的晋身之阶。《唐摭言》卷九言:“科第之设,草泽望之起家,簪绂望之继世。孤寒失之,其族馁矣;世禄失之,其族绝矣。”足见科举在唐代举足轻重的地位,然诸科中,进士是最引人注目的一门。进士出身者不仅多能显贵,且享有一般士子难得的荣誉。据《唐摭言》卷三载,进士及第后,有游览曲江、举行宴会、题名慈恩寺塔等一系列活动。其时,皇帝亲到紫云楼垂帘观宴,“行市骈阗于江头。其日,公卿家倾城纵观于此,有若中东床之选者十八九,钿车珠鞍,栉比而至。”“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曲江,这一标志着士人命运翻天覆地变化的所在,多侧面映射出了士子的心态。
首先,曲江寄托了士人的希望和梦想,是其获得成功与信心的有形载体。刘沧《及第后宴曲江》诗写道:
及第新春选胜游,杏园初宴曲江头。
紫毫粉壁题仙籍,柳色箫声拂御楼。
霁景露光明远岸,晚空山翠坠芳洲。
归时不省花间醉,绮陌香车似水流。
从这些神采飞扬、辞采华艳、极力铺排的诗句中,不难体会到诗人那难以言表的兴奋、自豪和踌躇满志。多年的苦读、屈辱的干谒、不尽的焦虑,及第之日,在曲江的紫毫题壁、柳色箫声里得到了最彻底的释放,得到了最华美、最实在的报偿。《开元天宝遗事》卷上载,有轻薄进士,“选妖妓三五人,乘小犊车,指名园曲沼,藉草裸形,去其巾帽,叫笑喧呼,自谓之颠饮。”这反映了士子们一旦梦想成真后的狂喜心态。
有及第的欢欣就有备考的忐忑。唐代进士试基本是每四年一考,考前要进行请托、干谒、行卷等大量准备工作,故多数举子在考前已是背井离乡寓居长安了。此时,自身的无着、生活的艰辛、前途的渺茫等,往往使举子极端焦虑。此际他们不仅无心游赏曲江,曲江的优美繁华反增其苦闷之情。白居易这样描绘他应举时的情况:“忆昔羁贫应举年,脱衣典酒曲江边”(《府酒五绝·自劝》)、“明月春风三五夜,万人行乐一人愁”(《长安正月十五夜》),真是情何以堪!曲江池畔的扰攘能如此触动士子的心,实际折射出其于功名极度渴望的心态。
而一旦落第,曲江就成为士子失意落拓的又一承载体。羁旅之苦、怀乡之意、思亲之情、患病之身,种种困顿伴随着落第的心灰意冷,堆积在士子心头,发而为诗,其音调格外苦楚:“此中境既无佳处,他处春应不是春”(秦韬玉《曲江》)、“眼前何事不伤神,忍向江头更弄春。桂树既能欺贱子,杏花争肯采闲人”(李山甫《下第卧疾卢员外召游曲江》),面对曲江的花团锦簇,目睹新进士的志得意满,曲江,这个曾寄予了举子无数梦想和企盼的美丽高贵之地,此时反而成了其痛苦伤怀的催化剂。即便如此,举子们从未放弃过。不管命运如何,他们仍不屈地奋斗着:“年年屈复屈,惆怅曲江湄。自古身荣者,多非年少时”。(贯休《送叶蒙赴举》)执著地相信会有成功之日:“明年相贺日,应到曲江滨。”(贯休《送李钅刑 赴举》)这也是士人渴望建功立业,为国效力心态的写照。
宋代,科举制成为世俗地主崛起,社会阶层发生重大变动的杠杆。唐代曲江诗以进士试为中心,如实描绘了士人得意、失望、渴盼、焦虑、凄楚等种种心态,这实际是对科举制特别是进士试在唐代影响的真实反映,是对士人急切盼望改变自身命运、进入社会上层心态的反映,是社会大变革即将到来的先声。
遇酒逢花还且醉,若论惆怅事何穷⑤
——曲江诗里的人生感慨
所谓人生感慨,通常指对人生诸方面如生夭寿死、穷通得失、聚散离合、世态人情等的感受和认识。李商隐《暮秋独游曲江》诗云:“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堪称曲江诗写人生感慨的总序。曲江正是因其丰厚的文化底蕴,蕴涵了难尽言表的情感流程和复杂多端的人生感慨。
一是离情别绪。江淹《别赋》云:“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可谓以丽景衬哀情,一倍增其哀。曲江正是唐代的“南浦”,其景色令人心驰神往:“长安道上春可怜,摇风荡日曲江边”(崔灏《渭城少年行》),是亲朋饯别的首选地。因此,曲江也常常引发诗人的伤别之情,所谓“正尔可嘉处,胡为无赏心”,因为离别的忧郁正笼罩在心头,“我由不忍别,物亦有缘侵”(张九龄《初发曲江溪中》)、“凭眺兹为美,离居方独愁”(张九龄《登乐游园春望书怀》)。以我心观物,物皆着我之色,别离的愁苦给曲江的青山绿水也涂上了悲凉的色彩。
二是怀乡念友之情。唐代羁旅长安者,都要到曲江一游。而当热闹归于沉寂时,独处异乡的游子不禁触景生情,黯然神伤。“晦日同携手,临流一望春。可怜杨柳陌,愁杀故乡人”(李端《晦日同苗员外游曲江》),曲江已是柳色青青,故乡如何呢?“愁杀”二字,写出了游子的多少辛酸!怀念友人的曲江诗作,当以元稹、白居易为代表。元、白本为同年,且相交甚厚,“十载定交契,七年镇相随。长安最多处,多是曲江池”(元稹《和乐天秋题曲江》),曲江池是他们友情的缔结处。白居易《八月十五日夜湓亭望日》诗云:“昔年八月十五夜,曲江池畔杏园边。今年八月十五夜,湓浦沙头水馆前。”诗中的曲江意象是温馨友谊的召唤者。馀如张籍《寄苏州白二十二使君》诗:“此处吟诗向山寺,知君忘却曲江春”、白居易《酬歌舒大见赠》诗:“去岁欢游何处去,曲江西岸杏园东。花下忘归因美景,尊前劝酒是春风”等,都把曲江当成了真挚友情的媒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