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1期
忧伤的花朵
作者:杨景龙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海阔故事汇
三、曲折层递的结构
从结构的角度看舒婷诗,便会发现,她的成功之作均非平面直线结构。她的诗作篇幅虽大多比较短小,但情感抒发总要经过几番曲折,几次迂回的递进,层层深入地对情感加以表现,而不是连续性的直线到达终点。孔子曰:“情欲言,辞欲巧。”孟子曰:“巧,曲之谓也。”袁枚说:“凡作人贵直,而作文贵曲。”舒婷诗的抒情品格无疑是“信”(真诚)和“直”(正直)的,在她的作品中,我们找不到假大空的趋时之作,她宁肯执著于“小我”的真实感受,也不去拉“大我”的大旗作吓人开道的“虎皮”。她对友谊和爱情的反复抒写,对人的价值、尊严的热切呼唤,都是她的为人和作诗的“信直”品格的具体显现。而在表现上,舒婷诗则借鉴唐宋婉约词的结构艺术,曲折层递,时空交迭,极尽“曲巧”之能事,使她的“信直”抒情品格更具感人的魅力。
在中国古代各体抒情诗中,唐宋婉约词最讲究艺术结构的曲折迂回,递进层深。一是整体结构上的回环盘旋,时空转换。如欧阳修的《踏莎行》“候馆梅残”,上片写陌上行人,下片转写闺中思妇,类似“蒙太奇”的手法,收到了“一笔双写”的效果,使“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相映相生,可见可感。从结构的角度看,这还是比较简单的曲折。柳永的《雨霖铃》就复杂得多了,词人抓住“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最富包孕的时刻作细节特写的聚焦后,用一“念”字领起,化实为虚,从别时转入别后,暮霭笼罩下的千里烟波旅途,今宵酒醒时的寂寞孤独,此去经年的相思痛苦,心理时空愈念愈远,情感抒发愈转愈深,再加上下片起句“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的“特提”,将个人的一时的经历上升为群体的历史的经验,使得这首词从“念”字以下共有四层曲折递进,把别离之情抒发得淋漓尽致。至于周邦彦的《兰陵王》“柳荫直”的客中送客,姜夔《扬州慢》“淮左名都”在心理对比中展开怀古式联想,辛弃疾《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的惜春与忧国、写实与用典的交错,若从结构的角度分析,则更为曲折复杂。除了作品整体结构之外,唐宋婉约词在局部修辞上的衬跌翻转,也从结构技巧上增加了抒情的深曲婉美。欧阳修的《浪淘沙》:“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三句词浓缩三重时空,有写实(今年),有回忆(去年),有展望(明年),在花与花的对比和花与人的对比中,将人生无常的感喟抒发得何等深重!周邦彦的《六丑》“蔷薇谢后作”:“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三句十三字,“千回百折”(周济《宋四家词选》),将惜春的一种意思表现得又是多么婉曲深透!类似的例子还有辛弃疾的《摸鱼儿》中“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二句。唐宋婉约词中这类深刻有力的抒情,无不得力于整体或局部结构艺术的讲求。曲折层递,不仅是唐宋婉约词的结构艺术特点,更成为唐宋婉约词深入抒情的利器。清江顺诒《词学集成》中说:“有韵之文,以词为极……夫至千曲万曲以赴”,清沈祥龙《论词随笔》指出:“词贵欲转欲深”,刘熙载《艺概》引毛稚黄语也说词:“一步一态,一态一变。一转一深,一深一妙”,上引诸家指出的都是唐宋婉约词的结构特点和它所产生的抒情效果。
舒婷诗也是在整体和局部两个层面,接受了唐宋婉约词结构艺术的影响。先看舒婷诗的整体结构:以众口交赞的爱情诗名篇《致橡树》为例,此诗以木棉和橡树为喻象,先从反面落笔,否定了依附型和单纯奉献型的爱情观,为正面展示诗人的爱情观作了两层铺垫。然后宣告男女双方人格平等的爱情观:“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而后层层揭示理想爱情观的内涵:灵犀相通,保持个性,共担忧乐,貌分神契,不仅是彼此形貌的高度愉悦,更是对共同理想的深刻认同。层层深入至此,方才完成了对理想爱情观的表现。再如《路遇》:
凤凰树突然倾倒/自行车的铃声悬浮在空间/地球飞速地倒转/回到十年前的那一夜∥凤凰树重又轻轻摇曳/铃声把碎碎的花香抛在悸动的长街/黑暗弥合来又渗开去/记忆的天光和你的目光重迭∥也许一切都不曾发生/不过是旧路引起我的错觉/即使一切都已发生过/我也习惯了不再流泪
结构的曲折层递主要表现为时空的转换与真幻的互映。“凤凰树”两句写意外相遇的巨大晕眩感,是人在受到强烈刺激的情况下引起的错觉,“地球飞速地倒转/回到十年前的那一夜”,于剧烈的心理波动之中展开往事的回忆,心理时间呈现倒流,心理空间发生位移。在没有心理准备情况下的突然相遇,将今夜一下子拉回“十年前的那一夜”,足见那一夜的非同寻常,这是一个大幅度跳跃式的时空转换。诗的第二节写“我”从猝然的“路遇”引发的回忆幻觉中逐渐恢复常态。诗的前两节由今到昔再回到今,“今—昔—今”的时空真幻变化标示出诗篇的结构层次曲折。诗的第三节则是在前两节基础上再作翻转,先把十年前的那一夜所发生的一切和今夜的相遇说成“错觉”,加以否定;然后再对“错觉”进行否定,从而肯定今夜的相遇和十年前的那一夜确实发生过重要的事情的真实性。全诗事件与心理、时间与空间、真实与虚幻、物象与心象,互相映衬,互相生发,层层折进,在这个艺术上相当成熟的结构层次之中,同时成熟了一种勇敢地直面历史和现实的“不再流泪”的坚韧的人性。此外,像《童话诗人》以“心”和“世界”的大小变化构成结构的曲折层递;《土地情诗》先把土地比作“沉默寡言的父亲”,再把土地比作“温柔多情的母亲”,通过比喻的变换形成结构的曲折层递;《祖国呵,我亲爱的祖国》从历史写到现实,从具象写到抽象,从个人与祖国的关系写到个人对祖国负有的责任和使命,层层转折又层层递进,结构曲折跌宕,读之一唱三叹,荡气回肠。还有《也许》和《这也是一切》,则是运用一组组排比句式,形成结构和意蕴的曲折递进和层层深入。
舒婷诗局部结构的曲折层递,则是充分利用现代口语的特点,大量使用“但是”、“虽然”、“即使”等转折性修辞手段,使诗情构成前后的对比,在对比中把情感的抒发推进到一个更深更高的层次。如“你可以设想我的小屋/像被狂风推送的一叶小舟/但我并没有沉沦”(《当你从我的窗下走过》),“想这样安慰你/然而我不敢”(《赠》),“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致橡树》),“即使冰雪封住了/每一条道路/仍有向远方出发的人”(《赠别》),“虽然我累了,妈妈/帮助我/立在阵线的最前方”(《在诗歌的十字架上》),这类转折性修辞在她的诗中使用得很多。在转折构成的对比中,诗情获得深度和强度,收到单纯而又丰富、复杂而又富于层次感的艺术效果,为作者的诗情运行划出了一条曲折深致的优美曲线。由于结构艺术的讲求,使得舒婷这个浪漫型气质的诗人,看似常常直抒胸臆,却没有给人一泻无余的直白浅露之感。
四、清新柔婉的语言
舒婷诗的艺术魅力还来自于她的诗歌语言运用。她的诗歌语言既不同于一般的流行诗歌语体,也和同派的诗人如北岛的冷峻、顾城的稚气、杨炼的繁缛等划出了明确的界限。她的诗歌语言风格是清新柔婉的,这是一种类似于唐宋婉约词的语言风格。唐宋词的语言由于受词的内容的制约,表现出了与诗的语言的重大差异,所谓“情有文不能达,诗不能道者,独于长短句中可以委婉形容之”④。由于词多言儿女情事,多抒人生情思,所以,词的语言要比诗的语言更晶莹玲珑也更清新柔婉。相同的语句,宜词未必宜诗。晏殊《浣溪沙》“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两句,是“音调谐婉,情致缠绵”(清张思岩《词林记事》)的千古名句;晏殊又曾把这两句用作七律《示张寺丞、王校勘》的腹联,显得气格纤弱,并不见佳。类似的情况还有晏几道的《临江仙》“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两句,出自五代翁宏的《春残》诗,并不算太出色,晏几道一字不改地把它拿过来写入词中,却被人推许为“千古不能有二”(清谭献《复堂诗话》)的名句,原因是如此妍景婉情,正与词体“要眇宜修”的风格相一致。所谓“诗庄词媚”,“诗如壮士,词如美人”,正是由香艳内容决定的词的柔媚风格,要求一种清新柔婉的语气与之相适应,所以在诗中显得气格纤柔,并不见佳的语言,到词中却变得妥帖得体、当行本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