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1期


忧伤的花朵

作者:杨景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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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宋婉约词的意境除了“隐美”的多义性特征之外,还有若即若离的不确定性特征。这后一特征在咏物之作中表现得更明显。苏轼的《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咏杨花而跳出雕绘物象之窠臼,虚处落笔,运用比喻、象征、拟人、双关手法,合花人为一,既写花又写人,花即人人即花,花耶人耶?人花莫辨。姜夔《暗香》《疏影》,咏梅而又未斤斤绘梅之形态,看似咏梅而意在咏梅之外,似非咏梅又句句在咏梅之中,深得不粘不脱之妙。史达祖的《双双燕》咏燕、王沂孙的《眉妩》咏新月、张炎的《解连环》咏孤雁等咏物名作也是如此。
  唐宋婉约词意境所具含的隐美的多义性和若即若离的不确定性特征,实质上就是一种朦胧隐约之美。这是一种具有特殊形态的美,它以人类的模糊认识为前提,内容通过某种朦胧、模糊的形式,含蓄蕴藉地表现出“象外之象”、“言外之意”,使具备一定审美能力的欣赏者,能够以创造性的想像、联想活动,在解读作品的过程中,获得审美再创造的愉悦享受。舒婷诗的意境和唐宋婉约词一样,也是以朦胧隐约的隐美多义性和若即若离的不确定性为特征的。所谓“诗无达诂”,“不专于一意”,“远引若至,临之已非”,“雾里看花”,“不似似之”,都是对这种朦胧隐约的美感形态的概括表述,用于形容舒婷诗的特征,均无不惬。舒婷成功地避免了不少现当代诗人都没有很好地避免的诗艺弊端,即截取一个生活片段,或再现一个具体场景,通过直线平面的叙述描写来表达一个明确单一的主题。舒婷诗作的内涵不是具体的景物事件,而是生活中获得的情绪感受,她追求的是诗的意境的丰满,而非生活事实的丰富,她用朦胧的意象映照内心的记忆,把经过情感心灵溶解过的景物事件酝酿成隐约迷离的艺术情景和氛围。在《四月的黄昏》中,舒婷将四月的黄昏的客观自然景色与主观心理感受融合在一起,互相渗透,互相生发,“四月的黄昏”、“绿色的旋律”、“失而复得的记忆”交织成一片物象、事象、心象的复式组合,形成了朦胧优美的意境。其中那“永不能如期”的“约会”和“永不能相许”的“热恋”,恐怕就不仅指形而下的爱情。人生历程中,预期往往落空,渴望难以实现,在“四月的黄昏”的迷人的意境中,读者悟得的当是作为有限的存在物的“人”的无奈和惆怅,所谓“最难消遣是黄昏”,这正是舒婷诗意境多义性的体现。这首诗所营造的“黄昏”意境,亦是古典诗词中反复抒写的“原型”,在形式上,这首两节对称的小诗,也像一首双调词。再如《思念》一诗的意境,其朦胧隐约之美正可借用此诗的首句来形容:“一幅色彩缤纷但缺乏线条的挂图”,此诗写一种心理情感状态,是友情?是爱情?或是亲情?又很难确定;且在心理情感的层面之内,显然还包容着更深湛的东西:“一题清纯然而无解的代数”、“一双达不到彼岸的桨橹”,任是你蓓蕾一般默默地“等待”,夕阳一般遥遥地“注目”,都无法逾越时空,消除距离;也无法诠释求解,给出答案。而这一切显然已超越“思念情感”之上,具有某种人生命运的暗示象征意味。上文提到的《致橡树》和《船》,都是比兴寄托的咏物之作,句句咏物又句句托喻,《致橡树》的表层是对理想爱情的追求,深层寓托则是对理想人格的呼唤:《船》中“搁浅的船”与“几米外的海水”之间的距离,象征的是现实与理想之间难以超越的永恒阻隔。再看她的咏物名作《双桅船》:
  
  雾打湿了我的双翼/可风却不容我再迟疑/岸呵,心爱的岸/昨天刚刚和你告别/今天你又在这里/明天我们将在/另一个纬度相遇//是一场风暴,一盏灯/把我们联系在一起/是一场风暴,另一盏灯/使我们再分东西/不怕天涯海角/岂在朝朝夕夕/你在我的航程上/我在你的视线里
  
  这首深得唐宋婉约词神韵的咏物诗,语言清新柔婉,意象简洁洗练,意境深幽绵邈,舒婷把这首诗的题目作为她的第一部诗集的书名。正是这部名叫《双桅船》的小小诗集,获得了中国作家协会第一届新诗诗集奖,确立了舒婷在新时期诗坛不可替代的地位。此诗借物托喻,以“船”与“岸”的关系,写人生的别离、重逢,写“我”和“你”之间的依恋、关注,可视为男女情爱,也可视为人间友爱。其意境包含着多义性和不确定性。
  
  六、局限与超越
  
  舒婷诗与唐宋婉约词一样,并非一种“大气”的创作。论者从文学的地域性角度评唐宋婉约词有“江南小气”的说法,这种说法对舒婷而言也是适用的。当然,这里说的“大气”与“小气”,没有严格的褒贬意义。以伤离恨别、惜春悲秋等个人心理意绪为主要内容的唐宋婉约词,与苏辛豪放词派“以诗为词”、“以文为词”相比,取材路径是相当狭窄的。婉约词的“小气”,就是由其题材内容派生出的柔媚美感风格所决定的。在唐宋词史上,从北宋苏轼把咏史怀古、说理悟禅、宦情世味、田园风光、边防武备等诗文的题材引入词中起,到南宋辛派爱国词人把词作为呼吁抗金、抨击投降、发表政见、抒写愤懑的武器,豪放词在题材上已是“如诗如文”,无所不包了。其豪放飘逸、悲歌慷慨的风格亦十分“大气”。婉约词虽在时代的变局中也感应了时代的脉息,但其主流和本质并未改变,而且其感应方式仍是“别是一家”的婉约方式。舒婷诗的题材内容和美感风格在上文均已作过具体讨论,若与同派诗人相比,北岛诗的强烈政治历史意识和冷峻批判色彩,江河、杨炼诗对民族历史化的宏大把握,这一切在舒婷诗中是根本无法看到的。相形之下,北方男儿的“大气”和南国女子的“小气”,是一目了然的。但也正如唐宋婉约词并不因豪放词的存在而失色一样,“小气”的舒婷诗也不比一些当代诗人的“大气”之作逊色,甚或更具动人的魅力。她的诗,小得真诚,小得纯粹,小得深婉蕴藉,小得韵致楚楚。不过我们也要看到,这诸多优长之处也正是其局限所在。或许,拿刘熙载评唐宋婉约词的两句充满辩证性的话来评价舒婷诗,亦是十分恰当的,这两句话是:“虽小却好,虽好却小。”
  然而,我们更要看到舒婷对“小”的超越努力,这有她进入八十年代的作品为证。唐宋婉约词基本上是在个人感性层面上徘徊,舒婷诗则在许多地方超越了个人、感性,走向了群体、理性。舒婷的超越努力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首先是对“人”的命运、“人”的价值的关注思考,《神女峰》《惠安女子》是这方面的杰作。这两首诗因感性与理性、意象与理念、个人与群体、历史与现实的结合度最佳,所以不仅成为传诵而且有望成为传世名篇。其次是对现实的介入,对重大题材的涉足。一九八一年北京玉渊潭公园一只白天鹅被杀害,在社会上一片谴责声里,舒婷写了《白天鹅》一诗:“渤二事件”发生,舒婷写了《风暴过去之后》一诗;张志新烈士平反,舒婷写了《遗产》一诗。三是对责任感和使命感的认同。《祖国呵,我亲爱的祖国》是充分意识到个人对祖国负有的责任后的产物,而如下这些诗句则流露出强烈的使命感:“我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那篇寓言/那个理想”(《在诗歌的十字架上》)。“我的名字和我的信念/已同时进入跑道/代表民族的某个单项纪录/我没有权利休息/生命的冲刺/没有终点/只有速度”(《会唱歌的鸢尾花》)。四是抒写面对重压的战斗和牺牲精神:“为开拓心灵的处女地/走入禁区,也许——/就在那里牺牲/留下歪歪斜斜的脚印/给后来者,签署通行证”(《献给我的同代人》)。诵读这稍觉夸张的诗句,仍能让人感受到当年的探索者崇高悲壮的情怀。五是带有明显禅意的空灵之作,这类作品在她封笔三年后重新写作的诗集《始祖鸟》中可以找到多首,佳者如《禅宗修习地》《滴水观音》,摆去物累,超越自我,升华世俗的生命,体悟刹那的永恒。这与八十年代中期以后的文化热有关,更与诗人年岁渐长、风情渐褪、悟道渐深有关。不过可惜的是,舒婷的超越努力除了在《神女峰》《惠安女子》一类作品中得到成功的实现以外,其余几类作品都程度不同地背离了舒婷个人化的抒情方式,亦如唐宋婉约词不宜表现言志载道的重大内容,舒婷诗也许同样不宜于表现社会理性成分过重的题材。舒婷自己可能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近年她已不大写诗,而更多转向散文、随笔的写作。未来虽难以预测,但就舒婷迄今所划出的创作轨迹而论,当代诗坛上个性独具的诗人舒婷,在她的第一本诗集《双桅船》中已然完成。此后她虽然写下了不少诗作,但并没有给当代诗坛带来更多的仅属于个人的东西。这情形很有几分残酷的意味,但舒婷和读者都不必为此遗憾。因为,舒婷已经为当代诗坛做出了不可替代的贡献,而生活在当代的诗人,即使是杰出的诗人,面对几千年的诗歌传统和近百年的新诗积累,只要以自己的作品为诗歌史提供哪怕是点滴新的美质,也就够了。作为论者,既不必存有奢望,更不能过于苛求。
  
  ① 《随园诗话》卷八,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9月版。
  ② 舒婷:《诗三首》序,《诗刊》1980年10月号。
  ③ 舒婷:《以忧伤的明亮透彻沉默》,《当代文艺探索》1985年创刊号。
  ④ 查礼:《铜鼓书堂词话》,《词话丛编》二,中华书局,1986年11月第1版。
  ⑤ 舒婷:《生活、书籍与诗》,《福建文学》1980年2月号。
  ⑥ 王夫之:《姜斋诗话》,《清诗话》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63年9月第1版。
  ⑦ 王国维:《人间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4月第1版。
  ⑧ 刘勰:《文心雕龙·隐秀》,中华书局,1980年10月版。
  ⑨ 刘熙载:《艺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9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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