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2期


想象子君的痛苦 追问涓生忏悔的限度

作者:王桂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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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两个人的记忆有着如此大的反差,但是子君始终活跃于涓生的记忆中,但自从说出了“真实”的涓生逃到了通俗图书馆之后,子君就一下子淡出了涓生的记忆,致使子君的一切都成为叙述空白。二人世界的真实生活中断之后,留在寓所中的子君也在涓生的记忆中被遗忘,占据了整个叙事空间的是涓生为开辟新的生活而进行的思索与行动:这期间涓生大部分的时间依旧是在通俗图书馆里度过,在那里看到《自由之友》登出了他的小品文,陡然感到“生活的路还很多”。后来开始去访问久已不相闻问的人;再后来是写信给《自由之友》的总编辑,收到两张书券。涓生在思索着并探寻着“生活的路”,但是通向新的生路的开端却不得不先面对子君的问题,涓生曾经两次想到她的死,然而每次都立刻自责,忏悔了。涓生所盼望的是子君能够“决然舍去”,而自己从此便可以“轻如行云,漂浮空际”了。但是涓生很清醒地意识到,子君的再度觉醒只是一个虚妄,“她所磨练的思想和豁达无畏的言论,到底也还是一个空虚,而对于这空虚却并未自觉”。实际在涓生谋求新生的途中,子君的存在已经构成障碍,而子君无论是死掉,还是觉醒,都可以使涓生从此毫无牵绊地前行了,但是这里并没有第二种可能,子君的出路实际只有前者——死掉,这是涓生不断地回避但是却能真切预料到的。
  从涓生讲出了实情到子君终于被父亲领走,整整经历了冬天最难熬的时光,既是自然界最寒冷的季节,也是子君生命中最严酷的冬天,但是子君究竟在这小屋中如何度过这漫长的“冬季”,没有人知道,因为涓生中断了对子君的关注和记忆,读者只能凭借自己的想象去体味子君生命被煎熬的痛苦:也许子君呆坐在没有炉火的冰冷的屋子里更加无望地温习那最幸福的旧课;也许期待着终于有一天涓生回来向自己忏悔,收回曾经说过的话,回复到往日的生活,给她一条勉强的生路。实际对于那依旧寓居着子君的“家”,涓生早就厌弃到不愿回去,而是“更久地在外面徘徊;待到回家,大概已经昏黑。……照常没精打采地回来,一看见寓所的门,也照常更加丧气,使脚步放得更缓”。涓生似乎在等待一个结局,无论这结局如何,都使涓生预感到“这新生面便要来到了”。当涓生在通俗图书馆思索着自己的人生之路时,子君一定也在努力寻找自己的所谓生存之路,但是种种的人生之路中却没有涓生所预期,所期盼的子君“勇猛地觉悟了,毅然走出这冰冷的家,而且——毫无怨恨的神色”。子君重新回到了父亲的家。至于子君如何在绝望中让父亲知道了自己的一切,而把自己领走,涓生无从知道,只是从邻居口中得知了这样一个结果。对于时时想着开辟新生道路的涓生来说,子君不但早就成了一个存在着的“无”,而且成为一种折磨:早成陌路的两个人却还要继续生活在一个屋子里,经受着最后的情感与生命的消磨。
  在这从严冬到初春的漫长日子里,中国一个重要的传统节日——春节,也成了涓生记忆中的一个缺失,对于思索着人生的意义,远离了琐碎而苦闷的日常生活中的涓生而言,这或许是一个有意的缺失,或许是一个根本不值得记忆的日子,而对于依旧栖身于日常生活中的子君,因为她的被遮蔽,其感受就更加无从知晓了。至于子君之死,在涓生记忆中更成为一个没有踪迹可寻的断点。实际子君作为一个被爱人遗弃,被现有的道德唾弃的一个微不足道的生命而言,她的生与死都不再被人关注,人们只是注意到一个结果,给涓生带来这一消息的伯父同窗语行代表了除涓生以外的一般人的心态:
  “你那,什么呢,你的朋友罢,子君,你可知道,她死了。”
  ……
  “哈哈。自然是真的。我家的王升的家,就和她家是同村。”
  ……
  “谁知道呢。总之是死了就是了。”
  曾经对于涓生与子君的交往那么“关注”的人们,对于子君的死却显得漠不关心,并非是人们失去了“好奇心”,而是对于一个人们认为失去了道德而早该消失掉,也只有死去才算合理的女人,她“什么时间死”与“如何地死”已经无关紧要了。旁人漠不关心,涓生也无从知道详情,子君就这样独自负着空虚的重担默默地走完了自己的人生之路,成为无爱的社会的献祭,也成为一个觉醒时代的献祭。
  
  三、追问涓生忏悔的限度
  
  假如子君活着会怎样?这样的一个追问并非无聊之举,因为《伤逝》本身便是一个虚构的故事,因此,这样的假设便与文本有了同等的意义。假如子君之死是一个讹传,当子君重新站在涓生的会馆里的时候,上演的也许会是“周朴园与侍萍”的故事。虽然作为资本家的周朴园与作为现代思想启蒙知识分子的涓生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但是作为进入家庭生活中的丈夫角色,一个普通的家庭成员,他们并非不具有可比性,尤其是他们在面临的人生抉择时对于与自己共同生活的女性所造成的伤害,以及由这一选择所带来的伦理困境和忏悔之情都有着极大的相似性。他们无不是为了自己的生活道路而牺牲了自己身边无辜的女性。只不过,涓生作为一个启蒙知识分子敢于面对自己给子君所带来的灾难,而周朴园却不敢面对真相,三十年来一直靠编织谎言来生活。同样是对于无辜女性的施害者,但是他们二人却获得了截然不同的人生评判:涓生对于子君的伤害因为他的“诚实”而被有效地抵消,并最终获得了人们的谅解甚至同情,而周朴园对侍萍的伤害则因为最终暴露出的“虚伪”而使自己的道德人格进一步恶化,几乎无法得到人们的原谅。但是这样的对比却是一个不公平的对比,从周朴园一方面讲,假如侍萍后来没有活着出现在他面前,周朴园的“虚伪”便不会被揭示,而他对侍萍的怀念也会停留在“真诚”的层面上,但是人们恰恰是用周朴园“后来”的虚伪来否定了他此前的“真诚”。反过来,因为子君没有像侍萍一样重新以“生者”的面貌再次站在涓生面前,也就无法断定涓生的忏悔是否彻底,是否也会由真诚转变为“虚伪”。同时,对于周朴园“封建家长”和“残酷资本家”的阶级定位也使“真诚”“善良”这样的一些良性品质与周朴园无缘,而对于涓生,现代启蒙知识分子的身分确认和无爱的社会现实,则使人们不断地在以启蒙价值观中的现代品性——“诚实”为他的一切辩护,而使伦理道德“恶劣品质”远离了涓生③。
  检验涓生“忏悔”的真诚性只能根据这样一个假设:“子君活着会怎样?”当侍萍站在周朴园面前,再次使周朴园面临人生的危机时,一下子暴露了周朴园的全部虚伪与虚弱。那么,当子君也重新站在涓生的会馆里,重新介入涓生的生活,使涓生寻求新生的愿景再次经受威胁时,涓生会采取怎样的行动呢?他会重新接受子君吗?会因为前次的“教训”——因为说出了真实而杀死了子君——而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用遗忘和说谎做生活的前导吗?实际是不会的,尽管对于逝者——子君,涓生奉献了自己最彻底的忏悔,但是对于死者,人们是不会吝惜自己的情感的。而且涓生的忏悔在指向自身的同时更指向一个无爱的人间,在一个无爱的人间,不仅是子君,连他自己也是个受害者,因此,涓生的自责与忏悔在这一层面上获得了很大程度的抵消。当人们把忧愤转向一个无爱的人间的时候,自然也会把同情奉献给涓生。因此,涓生的忏悔不仅有着自身以外更广阔的指涉,而且有着自己的底线。涓生不惜用所谓“鬼魂”“地狱的毒焰”“孽风的怒吼”等诅咒所换取的全部忏悔,最终都集中于一点:“寻觅子君,当面说出我的悔恨和悲哀,祈求她的饶恕。”而不是要重新挽回与子君的爱情,更不是重新回复原先的生活,那无异于又陷入了旧有的精神绞杀和伦理困境。而对于涓生而言,如果继续和子君生活,只能以谎言作为生活的底色,而抛弃作为启蒙价值观念的“诚实”,那么涓生也就等于失去了自我:“苟安于虚伪,那也便是不能开辟新的生路的人。不独不是这个,连这个人也未尝有。”因此,如果忏悔由自身的“诚实”而带给子君灾难,那么这种忏悔实在是勉强的,这样的“忏悔”实际又是无“过”可“悔”的。
  
  ① 见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编《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商务印书馆,2005年6月,1191页。
  ② 本文关于《伤逝》文本内容的引用皆出自《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民出版社,1981年版。
  ③ 汪跃华在《重读伤逝》(《文学评论》2003年“青年学者专号”)中对“诚实”这一品性的现代性因素做了精彩的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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