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2期


想象子君的痛苦 追问涓生忏悔的限度

作者:王桂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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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伤逝”作为一个动宾词语,在《现代汉语词典》中唯一的一条释义是:“<书>动悲伤地怀念去世的人。”①这应该算是“伤逝”一词在汉语中的正典含义。但是作为一个文学文本的题目,它还隐含着一个主语,那就是“伤逝”的承受者——涓生,实际《伤逝》的全部文本正是由涓生独自的“悔恨与悲哀”以及与之相关的“回忆”“思索”乃至“辩白”建构起来的。正如涓生那逐渐模糊了的记忆一般,子君的面影乃至子君的故事在涓生的回忆中始终显得影影绰绰,充满了断点与空白。尽管这是一场由涓生和子君两个人共同演绎的“情感事件”,但是相对于“逝者”子君的永远缄默,作为“生者”的涓生却获得了理所当然的讲述故事并建构故事的能力;更为重要的是,作为一个五四时期觉醒的知识分子,涓生也比子君拥有更有力、更有效的话语权力。说到底,《伤逝》是涓生为了自己“向着新的生路跨出去的第一步”所进行的精神疗伤,是涓生为了“前行”而“遗忘”,为了“遗忘”而写下的“记忆”,这些“记忆”是经过有意无意过滤后的产物。因此,在《伤逝》这样一个片面叙事中,读者只能相信涓生的“诉说”,并以“亲见”的姿态感受一个觉醒者所展示出来的全部痛苦,最终理解、原谅涓生的行为,把前行的勇气赋予这位忏悔者。正是在这样一连串顺理成章的情感导向中,“子君”的痛苦实际被湮没了,她的苍白的面影沉落于故事的内面。为了从更为完整的意义上理解“伤逝”——这一时代性的创伤,我们需要穿越涓生的独自叙事,连缀那些不断被涓生的痛苦与告白所穿插的记忆碎片,想象子君的痛苦,填补《伤逝》的叙事空白。
  
  一、涓生谛视下的子君
  
  我们在《伤逝》中见到的子君是涓生眼中的子君,更确切地说,子君的全部生活是由依稀存活于涓生脑海中的“记忆”拼合起来的。实际在这一场不满一年的婚姻爱情事件中,始终存在着两个涓生,一个是和子君共同投入日常生活中的丈夫涓生,另一个是对自己的生活和与自己生活着的子君不断地打量着、审视着的思想者和旁观者涓生。而子君只有一个,是一个全身心地投入爱情与生活的女性。子君从欣喜到颓唐,由凄惨到忧惧,由怨色到恐怖,由坚强到怯弱,涓生不仅亲眼见证了这一切,而且更以此为镜像窥见了自我。
  初恋中的子君在涓生眼中“带着笑窝的苍白的圆脸,苍白的瘦的臂膊,布的条纹的衫子,玄色的裙。她又带了窗外的半枯的槐树的新叶来……”在会馆里听着涓生的语声,“微笑点头,两眼里弥漫着稚气的好奇的光泽。”②这是一个青春而单纯、娴静又羞涩,情窦初开的少女,她给涓生带来了春意。同时她也是一个被启蒙的对象,是涓生情感与思想的镜像,在子君的眼中,涓生照见了自己的伟大的力。
  觉醒的子君勇敢地说出了:“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子君的觉醒震动了涓生的灵魂,令涓生感到狂喜的是自己的启蒙思想终于在子君身上得到了印证,发挥了效力,令他体会到了启蒙者的快感。
  爱情降临时刻的子君面对涓生的爱情表白,“脸色变成青白,后来又渐渐转作绯红,——没有见过,也没有再见的绯红;孩子似的眼里射出悲喜,但是夹着惊疑的光,虽然力避我的视线,张皇地似乎要破窗飞去。”这是被爱情之箭射中后的子君,同时也是涓生情感投注的对象。
  获得爱情之后的子君获得了超乎寻常的力量,决然断绝了和叔父的关系:“在路上时时遇到探索,讥笑,猥亵和轻蔑的眼光,一不小心,便使我的全身有些瑟缩……她却是大无畏的,对于这些全不关心,只是镇静地缓缓前行,坦然如入无人之境。”子君超于涓生的镇静与从容令涓生惭愧于自身的胆怯,并钦佩于子君的勇敢。
  进入家庭生活的子君“逐日活泼起来”,并买了油鸡和阿随,沉浸在日常生活的快乐之中,但是在涓生眼中却大为减色了:“子君竟胖了起来,脸色也红活了;可惜的是忙。管了家务便连谈天的工夫也没有,何况读书和散步。”沉浸于家庭中的“妻子子君”在涓生眼中再也没有了“恋人子君”的可爱与神秘,不到三个星期,涓生便渐渐清醒地读遍了子君的身体和灵魂,“揭去了许多先前以为了解而现在看来却是隔膜,即所谓真的隔膜了”。思想的隔膜使子君成为涓生怜悯的对象,而子君青春容颜的消退同样使涓生心生厌倦:“终日汗流满面,短发都粘在额上;两只手又只是这样的粗糙起来。”
  得知涓生失业后“那么一个无畏的子君也变了色”,涓生在拟写广告的间隙由瞥见子君“在昏暗的灯光下,又很见得凄然”。子君的怯弱不仅仅让涓生很失望,而且日渐成为涓生工作的一个妨碍:“子君又没有先前那么幽静,善于体帖了,屋子里总是散乱着碗碟,弥漫着煤烟,使人不能安心做事。”此时的子君在涓生眼中已经变得庸俗乃至麻木了,甚至涓生“在坐中给看一点怒色,她总是不改变,仍然毫无感触似的大嚼起来”。
  失去了油鸡与阿随,对于涓生来说不但享用了十多日的鲜肥,而且清净了很多,但对于子君却失去了生活中的一线快乐,“很颓唐,似乎常觉得凄苦无聊,至于不大愿意开口”。“到夜间,在她凄惨的神色中,加上冰冷的分子了。”至此,涓生已经产生了离弃的念头:“其实,我一个人,是容易生活的……现在忍受着生活压迫和苦痛,大半倒是为她。”这个“失掉了勇气,只为了阿随悲愤,为着做饭出神”的子君在涓生心中的价值完全跌落了。
  陷入失爱的忧惧中的子君想竭力挽回失去的爱情:“眼里忽而又发出久已不见的稚气的光来,笑着和我谈到还在会馆时候的情形,时时又很带些恐怖的神色。……虽然竭力掩饰,总还是时时露出忧疑的神色来,但对我却温和得多了。”子君的忧疑和强颜欢笑的温暖的神情反而更增加了涓生的苦痛。
  听到涓生讲出“真实”后的子君:“脸色陡然变成灰黄,死了似的;瞬间便又苏生,眼里也发了稚气的闪闪的光泽。这眼光射向四处,正如孩子在饥渴中寻求着慈爱的母亲,但只在空中寻求,恐怖地回避着我的眼。”面对失去了凭依而恐怖着的子君,涓生却逃到了图书馆。
  子君由一个对新思想充满了好奇,也对涓生充满了初恋的少女,到思想觉醒成为一个大无畏的爱人,直到变成一个活泼、忙碌的家庭主妇,最终为生活的凄苦与失爱的忧惧所击败,在无爱的人间走向了死灭。在这场恋爱与婚姻的悲剧中,涓生既是这一悲剧中的角色又同时是这一悲剧的解说者和旁观者,相比较子君的大胆与全身心的投入,涓生始终是以一个探索者、思考者与审视者的身份出现的,他不但在时时刻刻地审视着自己,审视着这段婚姻生活,审视着周围的世界,同时也在审视着同自己生活在一起的子君。涓生亲见子君从一个臂膊瘦弱,面色苍白的可爱少女变成两手粗糙,脸色红活的妇人;由一个温情而有思想的少女变成一个为了油鸡和阿随与小官太太较劲的家庭妇女;从一个坚决的,无畏的觉醒者退化为一个失掉了全部勇气的弱者,涓生对子君的感情也由爱恋逐渐变成不满、失望乃至厌倦,并在人生的十子路口最终选择了自己而舍弃了子君。
  
  二、记忆的反差与断点
  
  面对同一个爱情事件,子君与涓生的记忆却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尤其是涓生向子君表达爱情的那一刻,在彼此心中产生了截然两样的印记。对于涓生而言,那是一个慌乱而令人羞愧的场面:“记得那时以前的十几天,曾经很仔细地研究过表示的态度,排列过措辞的先后,以及倘或遭了拒绝以后的情形。可是临时似乎都无用,在慌张中,身不由己地竟用了电影上见过的方法了。……含泪握着她的手,一条腿跪了下去……。”涓生的记忆中只剩下了这一点微末的残留,而且就是这一点遗留,也是后来一想到就令涓生感到愧恧的,因此,从“那一刻”一开始就成为涓生有意无意要抹掉的记忆:“已经记不清那时怎样地将我的纯真热烈的爱表示给她。岂但现在,那时的事后便已模糊,夜间回想,早只剩了一些断片了;同居以后一两月,便连这些断片也化作无可追踪的梦影”。最令涓生难为情而努力要模糊的“记忆”却在子君的记忆中生动而鲜明,并成为铭刻在生命中的永久印痕:“她却是什么都记得:我的言辞,竟至于读熟了的一般,能够滔滔背诵;我的举动,就如有一张我所看不见的影片挂在眼下,叙述得如生,很细微,自然连那使我不愿再想的浅薄的电影的一闪。”那对于涓生而言可笑的甚至是可鄙的求爱方式在子君并不可笑,而且是人生最幸福的体验。因此,在夜阑人静的时刻与涓生相对温习成为子君的甜蜜生活,而在涓生却变成难堪的“质问”与“考验”:“我常是被质问,被考验,并且被命复述当时的言语,然而常须又她补足,由她纠正,像一个丁等的学生。”这样一种记忆与心理的反差,已经构成了子君与涓生情感之间的隔膜,涓生有意无意地拒绝和子君共同追想那些细节,致使原先两人相对的温习变成后来子君一个人的独自默想与回味:“只要看见她两眼注视空中,出神似的凝想着,于是神色越加柔和,笑窝也深下去,便知道她又在自修旧课了……。”涓生的记忆被“愧恧”“可笑可鄙”的心理充斥着,而子君的心却被那一刻热烈的幸福所攫取,两个人生活在各自不同的生活感受中。进入家庭生活的子君是生活在过去的爱情记忆中,而这“凝固了的幸福”恰恰是涓生要摒弃的“旧物”,涓生所期待的爱是“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这样的心理反差,也使得子君希冀以往事的温习唤回涓生心中的爱,不但变成了徒劳,甚至加剧着涓生的苦恼与厌倦。涓生超于子君的冷漠使子君产生了疑惧,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以过往的温情重新弥合这越来越深的裂痕,于是子君“又开始了往事的温习和新的考验”并逼着涓生“做出许多虚伪的温存的答案来”,于是涓生的忍耐终于到达了极限,“虚伪的草稿便写在自己的心上。我的心渐被这些草稿填满了,常觉得难于呼吸。我在苦恼中常常想,说真实自然须有极大的勇气的;假如没有这勇气,而苟安于虚伪,那也便是不能开辟新的生路的人”。于是在一个极冷的早晨,涓生终于向子君讲出了真实:“我老实说吧:因为,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子君长久以来的恐怖终于得到了印证,同时也击碎了子君对于生活的仅存的一点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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