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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雕龙·练字》之阐释
作者:梁祖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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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字的形状变化,复杂多样。汉字是汉语的书面载体,汉字的三要素是形、音、义,“在汉字三要素中,有两个要素实际上是属于汉语的,唯有形,才属于汉字本体”[17]。刘勰在《练字》篇中对汉字的字形与行文美观表现出了高度的关注,并主要从字形的角度提出了在使用汉字时“练择”的要求,如《练字》所云:“是以缀字属篇,必须拣择:一避诡异,二省联边,三权重出,四调单复。”
一避诡异:《练字》“一避诡异,字体瑰怪者也。曹摅诗称:‘岂不愿斯游,褊心恶皃呶。’两字诡异,大疵美篇。”
“诡异”的涵义:《玉篇·言部》:“诡,怪也。”《文选·张衡〈东京赋〉》:“瑰异谲诡”,张铣注:“瑰、异、谲、诡,并奇也。”“诡”为怪异之义。《宗经》篇“情深而不诡”,《声律》篇有“吃文为患,生于好诡。”其中的“诡”也是怪异之义。由此可知,《练字》篇的“诡异”即指稀奇古怪的字。
曹摅,西晋诗人。钟嵘《诗品》列其诗为中品,并称他“有英篇”。《文心雕龙·才略》:“曹摅清靡于长篇”,亦对曹摅的文章给予肯定,《练字》引曹摅诗中的“皃呶”二字,意为喧哗声,但曹摅用此形状怪异二字,将大大有损行文美观,如果此类怪异之字更多,文章将难以卒读,刘勰称为用字一大忌。
求怪异的文士,古今皆有,晋代郭璞《江赋》、南齐张融《海赋》有意使用古僻字,可见,刘勰的批评是针对当时文坛的普遍现象而言的,因此对后世文坛亦有警示作用。
二省联边:《练字》:“联边者,半字同文者也。状貌山川,古今咸用,施于常文,则龃龉为瑕,如不获免,可至三接,三接之外,其字林乎!”
“联边”即同偏旁的字,“半字同文者”指偏旁从山从水之类,由于汉字的特点影响到同句之中每字的部首的使用问题。辞赋作者在描绘自然景色时,往往把若干由水作为偏旁的字和若干由山作为偏旁的字连用,汉魏六朝文士,尤喜用联边,以便用字形之重叠炫耀。如司马相如的《上林赋》,拟鸟任风波自纵漂流之状,则曰:“泛淫泛滥”。有的辞赋作家,甚至在一句之中,字字同形联边,如张衡《西京赋》连用八个偏旁从鱼的字。这种同形联边的用法,于义并无所取,刘勰提出避免联边,是针对文人创作的这种文风有感而发,刘勰认为,如果描写山川景色,古今都如此,尚可原谅;如果用在普通的诗文里,实乃“龃龉为瑕”,是极不协调的;倘若实在难以避免,最多用三个同旁字可止;我们可在古代作品中找到这样的例子,《诗经·大雅·四牡》“载骤骎骎”,马旁之字三字相接,沈约的《和谢宣城》:“别羽泛清源”,张景阳的《杂诗》:“洪潦浩方割”,均水旁之字三字相接;刘勰指出若用三个以上的同偏旁字,便为称为“字林”。如曹植《杂诗》:“绮缟何缤纷”,陆机的《日出东南行》:“璚珮结瑶璠”,真可谓有“字林”之嫌。刘勰对这种任意堆砌半字同文者以炫耀学问的文章提出了批评。
黄民裕《辞格汇编》把“联边”作为一种辞格收录,认为“运用联边修辞手法,通过形旁表义,往往具有一定的形象性”[18]。可谓是对刘勰汉字偏旁修辞作用的进一步利用和总结。
三权重出:《练字》:“重出者,同字相犯者也。《诗》《骚》适会,而近世忌同,若两字俱要,则宁在相犯。故善为文者,富于万篇,贫于一字,一字非少,相避为难也。”
重出,指同一个字在句中重复使用。用字重复,往往单薄寡味,古人多所避忌。杨树达先生提出为避免重复,一定要变文:“古人缀文,最忌复沓。刘勰之论练字也,戒同字相犯,是其事也。欲逃斯病,恒务变文。左氏传于同一篇中称举同一人者,名字号谥,错杂不恒,几于令人迷惑,斯为极变化之能事者矣。”[19]杨树达先生又举《史通》避重例:“刘知几《史通》卷六‘叙事篇’云:魏收代史,吴均齐钅录,或牢笼一世,或苞举一家。”“树达按:魏收著魏书,而称代史者,避魏字之复也。”[20]杨树达先生的解释是对刘勰“避重”极好的说明。
《文心雕龙·裁》:“同辞重句,文之疣赘也”,反对字词重复使用。但刘勰《练字》篇同时又指出,常常根据文章的需要可适当运用重复的字,所以,在《诗经》《楚辞》中的“重出”,乃修辞技巧之一。
刘勰在《物色》篇中谈到《诗经》《楚辞》用字之重复的原因。《物色》:“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故‘灼灼’状桃花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杲杲’为出日之容,‘皗皗’拟雨雪之状,‘喈喈’逐黄鸟之声‘喓喓’学草虫之韵 。”《诗经》的作者,欣赏着变化多姿的景物,醉吟于耳闻目见之声色, 并且随着景物的变化宛转地描绘自然的风貌,运用辞藻和摹状万物之声响,也是和他的心情动荡相吻合的。所以,用“灼灼”“依依”“杲杲”“皗皗”重叠词来状物;用“喈喈”“喓喓”来摹声。《诗经》用字重复之缘由,出于修辞的需要,为增强作品艺术感染力,显示其丰富的内容而必要的重复。
刘勰提出避免“重出”,对文学创作中的“富于万篇,贫于一字”有深刻地认识,但并非纯粹教条地反对重出,认为同时代的作者,过于讲求文句的声律、对偶,力忌字的相同,未免偏颇。所以,他提出:“而近世忌同,若两字俱要,则宁在相犯。”(《练字》)纪昀对此观点表示首肯:“复字病小,累句病大,故宁相犯。”[21]
古代的一些优秀的作品,不乏“宁在相犯”之例。如《诗经·邶风·静女》:“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连用了三个“美”字,是根据行文之需要,不用刻意“避重”之例。《楚辞·九章·惜诵》:“莫之白”“莫察……无路”“莫吾闻”,用字重复,但表现作者悲愤难抑之状,惟此重沓,愈能表现作者之真情,此为内容上确实需要重复之故。潘岳《秋兴赋》:“悟时岁之遒尽兮,慨俯首而自省。宵耿介而不寐兮,独展转於华省。”用了两次“省”字。汉乐府《孤儿行》:“命独当苦”“不敢自言苦”两个“苦”字相犯,但此两例行文出于表达感情之需要,故属“两字俱要,则宁在相犯”之列。
四调单复:《练字》“单复者,字形肥瘠者也。”单复是指字形的简单和复杂。“避单复”即调剂“字形肥瘠”,刘勰在此是从视觉美的角度谈临文用字的选择,或者说是从写作的角度谈“练字”。他认为:“瘠字累句,则纤疏而行劣;肥字积文,则黯黕而篇暗。善酌字者,参伍单复,磊落如珠矣。”(《练字》)即写作时瘠字与肥字错杂组句,则如珠子美丽有致也。
《练字》篇所列以上四条强调用字时要注意字形的整齐均衡和谐且富有变化,组织文字,写成文章,一定要在文字方面有所选择。“若值而莫悟,则非精解”(《练字》),如属文遇到类似的情况不悟改正,那就不是真正懂得练字之道的。
刘勰在《练字》篇提出的“避诡异”、“省联边”、“调单复”,与后代诗话、词话中的炼字不尽相同,刘勰《练字》中的观点是针对当时他所处的时代创作特点而言的,西汉以来,辞赋兴盛,辞赋家往往靠极丽靡之辞,罗列珍奇,堆砌辞藻,藉以炫耀自己的文采;他们精通小学,且他们的辞赋名状之辞犹多,大多描写崇楼峻宇、池苑亭台,时常用怪异之字,刘勰为此提出了用字之忌。其中的“权重出”与诗话中的炼字有关(诗话中的炼字,一般写作“炼字”),后世诗话的炼字,是从字义上着眼,是指要选择锤炼出最能够充分表达作品内容的字来,来提高语言的表达效果。后世的字眼、诗眼的锻炼是刘勰所讲从意义的角度练字后的一种必然发展和结果。
① 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M]. 北京: 中华书局 , 1982年版. 第1944页.
② 刘宝楠.《论语正义》.[M].北京:中华书局, 1990年版, 第561页.
③ 何九盈.《汉字文化学》.[M].沈阳: 辽宁人民出版社, 2000年版. 第317页.
④ 《中国历代诗话选》.[M]. 长沙:岳麓书社, 1985年版. 第1016页 .
⑤[13] 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下.[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626页,第626页.
⑥⑧⑨⑩ 黄 侃.《文心雕龙札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90页,第74页 ,第190-191页, 第194页.
⑦[11][12] 刘师培.《刘师培中古文学论集》.[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90页,第228页,第234页.
[14] 陈望道.《修辞学发凡》.[M].上海: 上海世纪出版集团, 2001年版. 第244页.
[15] 郑子瑜.《中国修辞学史稿》.[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84年版.第52页.
[16] (日)户田浩晓.《文心雕龙研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85-86页.
[17] 王宁.《汉字汉语基础》.[M].北京:科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8页.
[18] 黄民裕.《辞格汇编》.[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第131页.
[19][20] 杨树达.《中国修辞学》.[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38页,第63页.
[21] 黄霖.《文心雕龙汇评》.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3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