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7期
陈小手
作者:汪曾祺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海阔故事汇
《干肠》是阿成《两儿童》中的一篇。六岁时,绰号为“干肠”的那个孩子一日捉了肥肥的一只猫回家,“用菜刀砍下了那只猫的头颅,然后提着猫头上的耳朵,把血淋淋的猫头扔到院子一角的厕所里去了”,之后协助他母亲剥下猫皮,上锅炖肉……一切他都做得干脆利落、驾轻就熟,这一幕碰巧被片警烟鬼看到,他料定这孩子长大必会杀人,从此以后“烟鬼开始了对干肠的人盯人防守”,但是在他退休三天后,干肠开始杀人,直到被捉归案。
著名学者胡平说:“读阿成的短篇小说,就像欣赏一枚枚精致的印章,方寸之间,体验到作者的心计和功力,体验到游刃有余的自由,也体验到艺术把玩的乐趣。”⑧干肠为什么作案,小说是跳过的,是节奏上的跳跃,是内容上的留白。
儿童文学通常展示的都是儿童天真无邪的一面,这几乎是一种写作惯例,其实儿童各有其不同的生活环境和生存状态,他们的成长常常并不是单音的,而是呈现为一种极为复杂的情势。通常风和日丽带来的是挺拔茁壮,而暴风骤雨要么带来死亡,要么带来病态的、畸形的成长。《两儿童》讲述的则要复杂得多,作家有意让我们偏开先前的视线。
小说《干肠》恐怕有着同时期国内小说无法比拟的开放空间,因采用零度叙事,作家不作判断,最终造成了主题的夹缠与多义。
我们很容易注意到作品有隐约的“宿命”痕迹。干肠的身世与生存环境、生存理想一起决定了这一宿命的结局。特殊的社会背景,特别的成长空间,几乎已完全捆缚了干肠的手脚,让他别无选择。“任何人过度的心理压抑都会导致程度不同的心理疾患,而心理疾患则是导致一个人从逆来顺受到举措失当的最重要的条件。”⑨干肠杀人是对逼仄的人生境遇、不自由的现实遭际的反抗。身为警察的烟鬼以自己的生活经验与职业敏感洞悉了干肠的人生走向,但他拼尽全力却于事无补,眼睁睁地看着干肠走向绝路,小说显得恐怖而神秘。
我们当然也能读出教育的苍白无力。警察烟鬼十几年如一日地关注干肠,他的目光把干肠从一个儿童变成了一个青年,可他善意的劝导并没有从根本上起到作用,没有改变干肠的既定目标。除了烟鬼还有一长段的社会教育呢,显然这一切都没有起到作用。
作品里也有亮色。在十几年的光阴中,干肠与烟鬼之间好像存在着一个不成文的协议,那就是干肠一再强调的,烟鬼做一天警察他就一天什么事都不惹。他的确信守了这个承诺。当然他也没有说烟鬼离任后他会不会做什么。他更像江湖上的仗义之士,为朋友而有所隐忍。长期的相处似乎也使干肠对烟鬼生出了某种情感上的信任与依赖,烟鬼对父爱缺席的干肠而言也许就是精神意义上的父亲,烟鬼的怜惜与爱护让干肠的心中生出温暖,而且是持久的真实的温暖。干肠轻易被抓,是因为他惦着母亲要回家,他是孝子;烟鬼退休前他不犯罪是因为他不想给烟鬼惹麻烦,还是因为干肠是孝子。干肠身上还残存着人性的光辉。
小说似也有另外一种读法。也许干肠主观上并没有想得太多,他六岁那年的杀猫只是果腹的渴望压倒了一切,与人的本质,与做一个杀手的冷静没有任何关系,是烟鬼十几年如一日的“强调”,让干肠接受了他无意中造成的心理暗示。烟鬼的行为已成为对干肠正常生活的一种干预,也就是说干肠的自由是监视下的自由,从六岁起他就被剥夺了真正的自由。因了这个缘由,任何善与美都不再能够改变干肠心中的决绝,自然也就毫不奇怪。
阿成的这篇小说的行文让人想到汪曾祺的一些作品。《干肠》也是先说风土,写道里区,写“安”字街,写侨民生活,写闯关东风俗,还有迎春香烟、呼兰火柴、哈尔滨的干肠……许多文字过后,人物才缓缓出场。在一种散文化的格局中,作家的叙述单纯而平静,不杂一丝自己的见解,听任人物以他的举止来进行一种人生演示。阿成看取生活的眼光,他的人文理想也就沉浸在他的这些描写中。阿成的艺术心态与汪曾祺相似,他们都有心用文学救世,文字简约,宁静,不动声色,深受中国古典小说的影响,但阿成的作品中常多一种冷峻与辛辣。
阿成《两儿童》中的另外一篇《小宇》,写的也是“问题儿童”,是另一种“问题儿童”。小宇的情况与干肠截然相反,她的家境很说得过去,只是父母“几乎天天像斯巴达克斯角斗士那么厮打”,这些似与小宇无关,她视若无睹,一直安心读书,在学校还是少先队的大队长,是个乐于助人的好孩子。作家似乎向我们说着与一个干肠正好相反的人,说着孩子可以做到出污泥而不染。可是小说结尾处,故事突然逆转——若干年后,当“我”再次遇见好孩子小宇时,竟吃惊地发现她蹲在妓女的行列里。
两个故事,两种童年居然殊途同归。
《小宇》与《干肠》一样,读后让人心上沉重。“其深刻之处不在于写了一个下层人物因贫穷自童年始即滋生犯罪倾向,而在于写出了一个根本就没有什么童年的人物之命运。在现实生活中,每个人都有他的中年、老年和垂暮之年,却不是每个人都有他的童年、少年以至青年。”⑩这当然不是一个轻松的结论。
《干肠》不是儿童文学,而是成人文学,是让成人社会沉思的文学。要知道,孩子的所有恶习、罪错其实都是大人的,无一例外。
附:
干肠
阿成
早年到过哈尔滨的人,大约都知道在偌大的道里区,有一个“安”字片的地方。那地方街名的第一个字,都是一个“安”字。为什么呢?后来我推想,大概是“流亡”到黑龙江谋生的人们终于要不得在这里安家落户的缘故罢,因此这儿的街名都带一个吉祥字“安”。比如“安静街”(那条街真的非常安静,人很少,名副其实)、安宁街、安详街、安发街、安固街、安丰街,其中的一条纵横南北的通衢大道,叫“安国街”。仔细品呷这些街名,真的有些别样的味道。
总而言之,颠沛流离的日子,毕竟不是人们想要的生活啊。
我儿时的家就在安静街上。
前面特别说过了,那条街非常安静,松树和榆树特别多,感觉有点像湿润的西伯利亚的春天。那条街也并不很长,一公里的样子。一家一个栅栏院子,或者几家一个大院,分别参差在街的两旁。这些宁静的人哪来的都有,山东的,河北的,河南的,陕西的,还有少量南方的,就近有吉林和辽宁的。其他街的情况也大致如此。像喜剧演员赵本山那样的人,属于当地的“土著”。这样的人很少很少,他们一方面渴望学习,另一方面又表现得有点自卑。
总之,安家、安定、安心下来之后,就可以安静地生活了,不走了。
当地的派出所也叫安静派出所。负责我们那条街的片警,外号叫“烟鬼”。他那一口古瓷般的烟牙会给你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是我非常不理解的是,那时候的人为什么那么喜欢吸烟呢?
我记得他特别喜欢吸“迎春”牌的香烟。是那种蓝盒的,上面印着一束鹅黄色的迎春花,内包装不是锡纸的,是哪种我也说不清楚,类似油粘纸似的薄纸,很脆的,用小拇指甲一挑就挑开了,小心地掐出一支,叼在嘴上,用呼兰县产的安全火柴点着后,就可以吸了。据说,质量还可以。
我家住的那个大院里,有一个外号叫“干肠”的男孩儿。为什么叫“干肠”呢?一是他很瘦,像一截干肠。另一点是哈尔滨很特殊,是一座二次世界大战时期,欧洲的和平居民为了躲避战乱,流亡到这里谋生——即侨民极多的城市。这些“彩色”的侨民喜欢吃香肠、茶肠、粉肠,还有一种干干的、瘦瘦的、硬硬的非常耐嚼的黑紫色的干肠。所以,“干肠”的外号听起来叫得随便,但绝不是空穴来风。
干肠那年只有六岁,纯粹的儿童。他的父亲死掉了。据讲,是因为患阑尾炎动手术在手术台上过去的。那时候做阑尾炎手术就是大手术了,一不小心,是可以死人的。现在,只有干肠和他的寡母,即绰号“啤酒桶”在一块儿过。干肠的母亲呢,让人感觉有点“潮”。人很邋遢,但她的生活作风还是很好的。母子俩靠着给鞋厂扎鞋眼儿过日子。那当然是许多人不屑的挣钱方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