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0期


头像

作者:林斤澜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海阔故事汇





  忽然听说梅大厦结了婚。
  梅大厦在特种工艺工厂工作。厂里有个白胖白胖的女工,她身上的脂肪够“塑”两个梅大厦的。她要跟梅大厦学手艺,要给师傅洗衣服,抓着衣服就掏兜,有回掏着了存折,说师傅你真逗,挣钱不花,老了白搭。梅大厦说:
  “我没有时间。”
  她说:“我来。”
  梅大厦看来跟变戏法一样,大立柜,沙发,碗橱——这是梅大厦想也想不到的。双人床——这叫梅大厦纳闷。一样样往家里搬,有天她操持家具累大发了,头晕,往双人床上一歪,睡到半夜才醒来,梅大厦蜷卧在外间的沙发上。第二天这白胖女人在车间里和人骂架:
  “管得着吗?扒下衣裳来,老娘哪一样输给他,明儿就登记,气死不长眼的醋坛子娘们儿。”
  他们登了记,这个白胖女人有三多:一是吃得多,放下饭碗,转过身来就抓蜜饯往嘴里塞。上班兜里装着巧克力,下班回家一手托着熟肉,还一手嗑葵花籽儿。二是亲戚多,三姑六姨,这个大脚片的刚住两天叭哒叭哒走了,那位小脚的已经盘着腿坐在沙发上。第三是觉多,一到晚上九点钟,就脱得刮了毛的猪一样,仰在床上叫道:
  “厦厦,快来呀,明儿还上班不上。”
  “浩劫”开始,梅大厦的“白专道路”是跑不了的,弄去“全托”了半年。回到家里,两间屋子搬得溜光,白胖女人也不知和谁“串联”去了……
  老麦通吃了半碗面,放下筷子,考虑着说道:
  “眼见人都老了,要安排生活了,要有个人照顾了。”
  “不用,不用,不用。”梅大厦连说三声不用。
  “我来帮帮第三次忙吧。”
  “不用,不用,不用。”又一连三个不用,“我又不会交际,又老,又丑……”停顿一下,正色说道:“我没有时间。”
  “这叫什么生活呀。”
  “想搞艺术,就不要想好命运。”
  “这又是当穷学生时候的话。”
  “现在更有体会了,我有过好命运,有过家庭幸福。”
  “幸福?”老麦通暗吃一惊,那一段经历,怎么也归不到幸福那儿去呀。可是只反问一声,就把话咽住,这是老麦的为人。
  “怎么不幸福?现在的家庭,不是论腿儿吗?我有过几十条腿,只有两张嘴。吃饱了睡,睡起来吃。一般说的幸福,不就是这个?那你说的安排呀照顾呀又是什么呢?”
  老麦通给堵住了,不得不说出那核心的话来,但措辞还是婉转:
  “那个女人不合适。”
  “她后来又结了婚,闹不好,又离了婚。现在厂里谁也不理她了。”梅大厦眯细挂红丝的眼睛,轻轻加上一句,“也挺可怜的。”
  这一句叫老麦心里一震,脱口叫道:
  “她把你弄得精光。”
  “管它那个做什么。”梅大厦的眼睛一亮,高声说道,“要命的是,我最幸福的时候,是艺术上最糟糕的时候。那几年做不出什么东西来,也做了几件,你看——”梅大厦往书架顶上一指,指的就是那个一身尘土,背着二胡的女兵,“现在看都懒得看一眼,这么不经看。”
  老麦通心里“咕哧”往下沉了一沉,但是平和地说道:
  “你那个女兵是一般化了些。”
  “怎么不一般化呢。幸福的家庭都是一般化的,这沾着谁的名言了吧。”
  梅大厦走到货架前面,指点着那一排排玉石,他皮肤紧绷、肌肉鼓胀的年轻的手,落在一块黑紫黑紫的玉石上,那是一只鹰,振翅飞翔前的一刹那,合着翅膀伏着身子的鹰:
  “这是去年做的。多好看的颜色,多漂亮的材料,你看这一块淡紫,恰好用在后脖子上,你看这两根线条,多简单哪,写意画哪,多经看哪。”
  梅大厦年轻的手,不住地抚摸着他的鹰。从无数舒展的毛孔里,发射着疼爱的电子,石头的鹰暖和了,生动了……年轻的手倏地转到一块淡绿的玉石上,这块玉石的外形有点像元宝,下边绿些,往上渐渐的淡了,上边是白的。这回连老麦通也断不定是个什么。
  “漂亮吧?多漂亮!再也找不着这样的材料,我是从人家废料堆里捡的。就是再有这样的材料,我也做不出来第二个了。”那手灵活地迅速地摸摸侧面,摸摸正面:“这里,都是原材料原样。我只在这里打了打,这里钻了钻。”那手摸到纯白的元宝顶上,敏感的触须那样颤颤着:“这个材料硬极了,脆极了,这里,我可小心极了,耐心极了,慢慢的磨出来的。你看,春天来了,叫太阳晒化了,摊在淡绿的水面上,身底下的颜色,是水的反映……”
  老麦通这才领悟,这是一只白天鹅。长长的脖子弯弯的贴在背上,是刷洗羽毛?是刚从睡梦中苏醒?是尽情享受着大地春回……可是,一般人是看不懂的。不觉叹道:
  “可惜,这些东西眼前是无名无利。”
  “管它那个做什么。”梅大厦两手一拍两腿,劳动布的工作服冒烟一般飞起粉尘。他也有要飞的意思,“现在是我一生最好的时候,工作最好的时候。因为最自由。思想上自由,生活上自由,艺术上我觉着看得见自由王国了。”
  梅大厦的花白头发,有的倒立,有的披散在额角,那细小挂红丝的眼睛,闪着一种不那么正常的光芒。老麦通暗想:这样的光芒自己是没有的,又更正着,是自己欠缺的。
  可是老麦通很快落在实际问题上,说道:
  “没有材料了吧?我可以跟玉石厂打打交道。”
  “不用了,做不好了。我一连气儿做了大大小小四十七件,想凑个整数五十件,最后三个做一个扔一个。过了劲了,没有激动了,没有兴趣了,做不好了。”
  “现在你做黄杨木雕?”
  梅大厦把手往那临时钉起来的架子上,一排排黄杨木人物那里扫过去,扫过来。好像一个将军指点他的直属部队。老麦通的眼睛也顺着他的手扫过来,扫过去,却有一个不大的头像,留在视网膜上。老麦回头找那头像,那在角落里,下过海碗大。老麦走过去,脚步要收未收就站住了。梅大厦也不作声,反倒后退一步,好一眼看见他的头像,一眼看见他的老同学观察头像的神态。这是一块黄杨树顶,上尖下圆。留着原树皮,只上尖下圆地开出一张脸来。原树皮就像头发,也可以说是头巾从额上分两边披散下来。这脸是少妇型的长脸。老麦当然立刻看出来,那比例是不写实的。头发或者头巾下边露出来的尖尖脑门,占全脸的三分之一。弯弯的眉毛,从眉毛到下边的眼睛,竟有一个鼻子的长度。我的天,这么长这么长的眼皮呀。眼睛是半闭的。这以下是写实的端正的鼻子,写实的紧闭的嘴唇。这是一个沉思的面容。没有这样的脑门和这样长长的眼皮,仿佛思索盘旋不开。森林里常有苍老的大树,重重叠叠的枝叶挂下来,伞盖一般笼罩下来,老树笼罩在沉思之中。这个少妇头像,是沉思的老树的精灵。
  老麦通回头再看看那些陶瓷,那些玉石,更加明白老同学在着力民族传统之后,追求了现代表现之后,探索着一个新的境界。老麦通这样想着的时候,感觉到有一道目光,盯在他的脑后。那是那个头像的长长的眼皮下边,那半闭的眼睛里射出来的。但老麦的为人,不愿意随便肯定,也不作兴过于激动,只是感叹一声:
  “三年不见,你的进展很快呀?”
  梅大厦弯腰把发黄的白床单一撩:
  “你看。”
  床下堆着几十根粗细长短不一的木料。
  “你天天做吗?”
  “没有。”梅大厦低下头来,显出了老态:“从春节到现在,我动都没动。”
  “怎么了?”
  “白天上班,工厂里不断任务。不是寺庙里的菩萨全砸了吗?现在发展旅游事业,到处来定做佛像。晚上回家呢……”梅大厦压低声音,指指东墙,“隔壁老太太春节犯了心口疼。”
  “就是我进来的时候,在水龙头洗菠菜的老太太?”
  “是。这墙不是砖墙,高粱秆抹一层泥。我这里敲打一下,老太太那里心口震一下。”
  “那你晚上干什么呢?”
  “学习。和做学生时候一样,翻来覆去看资料,看图片。”
  “那也是准备工作。”
  梅大厦的细小挂红的眼睛里,射出了光亮。和头像的目光仿佛。
  “都构思好了,有的稿子也打出来了。现在就是要做,做,赶紧做,一口气做它二十件。现在是我一生最好的时候,这样的好时候不知道会有几年。”梅大厦年轻的手,抓着花白衰老的头发,扯了两扯:“我怕拖呀拖过了劲儿,没有了激动,没有了兴趣,再做也做不好了。”
  

[1]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