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0期
头像
作者:林斤澜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海阔故事汇
老麦通也着急起来,说:
“和老太太商量商量,你要不好说,我去。”
梅大厦连忙摇手,压低嗓子说:
“一商量她就忍着了。心口疼是心脏病,把人忍坏了呢?老太太对我挺好的,我不能这样做。”
老麦通立刻想到另外找一处房子,啊,房子,对当前需要房子工作的人,房子是月亮里的宫殿。又想是不是找找美协,临时借一间?也没有把握,不觉心烦,坐不住,从桌子底下摸出手提包,起身告辞。
“我给找找房子看,你也出来活动活动。”
“好,好。”梅大厦随口应着。
“星期天上我家来,说不定房子有信儿呢。”
对这样具体的约会,梅大厦略一犹豫,正色回道:
“我没有时间。有信儿打个电话吧。”
老麦通推上车子,走过没有门扇的门洞。老太太的房门,是开在门洞里的。老麦往里边一看,老太太按在桌子上揉着一团面呢。老麦随和地点了个头,不想老太太放下面,跟了出来。老麦估着有话要说,就在门口站下来。
这位老太太眼窝有点抠了,嘴有点瘪了,春寒早已过去,还穿着棉裤,扎着腿带。是杂院里常见的老人家,两只揉面的手,在围腰上搓着。嘴里流水一般说着代代相传的送客的话:
“您走了,不多坐会儿,忙什么呀,不喝碗水吗……”
“老太太,您心口疼好了吧?”
“好了。一打春,转过地气来,早好了。”
老麦通哈的一声,脚一踢,支上车。
“老太太,可误了多大的事了……”一想,是不是老太太听见了刚才的谈话,打算忍着,故意这么说的。就走到老太太身边认真说道:
“咱说实在的,隔壁做活,碍不碍您的心口?”
“碍不着,我又不是泥胎烧活儿。”
“那您怎么不告诉给他?”
“可别告诉他,可别让他做木头人儿了。给他找个真人儿过日子是正经。一个月也挣百十块钱,累了一天下来,打那个夜作干吗!屋里全满了,搁没处搁,撂没地方撂的……”
“老太太,晚上他不能呆着。”
“我知道,坐那里一看相片儿,跟傻了眼似的。”
“什么相片?”
“女的呗,可寒伧了。”
老麦通想着只怕是现代派的图片,说:
“丑八怪似的?”
“不价,一个个仙女似的。”
“那怎么寒伧呢?”
“哎,连双袜子都不带穿的。”
这是老太太的语言,偏挑袜子来代表一切。为人圆通的老麦,对这样的老太太,也能沉下脸来:
“我告给您,您记住了,让他一连气儿再做出二十件来。”
“他都过五十的人了,还家没个家,日子不像日子。我这个岁数,脱鞋上炕,不定明儿还穿不穿呢。我这眼睛能闭得上吗?”
这几句话,又把老麦通说愣了,明明透着老母亲的口气。
“打春节一闹心口疼,精神也差多了。那屋里冷呀热的,也惦记不周全了。跟您这么说吧,再让他敲敲打打的,非出大事不解。”
“什么大事?”
“有天后半夜快打鸣了,那屋里还亮着灯。我哪能躺得住,穿衣裳过去一看,他摸摸石头块儿,摸摸木头人儿,就这么摸来摸去。我说睡了吧,他说大妈,我只能跟您一人说,白天我还说不出来,只能深夜里说,不定几十年百年以后,会有人研究,中国有过这么个人,做了这么一些东西。我说人都不在了,这管什么呀……”
老麦通心里发紧,不知道老同学竟藏着这样的心思,只能深夜说给这么个老太太听,这样疼爱他又这样不理解他的老太太。老麦沉着脸说:
“人不在了国家在,民族在。”
“这也在理。可我瞅着他那眼神不对。”
“怎么不对?”
“一下子贼亮贼亮,仿佛打个电闪……”
这一声电闪,叫老麦猛然想起果戈理笔下的俄罗斯的“魏”。“魏”的手脚像是扎在地下的老树根,眼皮长长的拖到地上,铁皮一样沉重,跌跌扑扑的走过来,叫道:“抬起来!”精灵们过来抬起眼皮,好像打个电闪,真伪好丑立刻分明……老麦肯定了他的老同学,梅大厦创造了一个中国的“魏”。这中国的“魏”隐身在树皮里边,是一个沉静的少妇型,一个思索的亲切的“魏”。
老太太还在叨叨着,给找一个安生过日子的主。老麦心思活跃,看看胡同,说:
“汽车进不来,停在马路上,找个手推车给推进来。”
“哎,哪怕黄花闺女,也起胡同口走进来。”
“我请一位八十多岁的……”
“哟!”
“……大老头……”
“哟!”
“……来看一看,给他组织一个像样的展览会。”
老麦通骑上车,因为自己的发现,和将要实现的计划兴奋起来,胡同里没有人也没有车,他把铃铛打得山响。扔下老太太在那里想道:这位瞅着怪体面的,怎么也有点儿毛病似的。摇着头走进没有门扇的门洞,还揉她那团面去了。
(原载《北京文学》,1981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