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0期


海的梦

作者:王 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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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他找不到一个游泳的伴侣。风一大,天一阴,人们干脆就不到海边去了。即使在风平浪静,蓝天白云的上好天气,即使在海水清得可以看见每一条游鱼和每一团海藻的时候,即使海浪的拍拂轻柔得像母亲向摔痛了的孩子吹的气,大部分人也只是在离岸二十米以内,在海水刚没过脚脖子,最多刚没过膝盖的地方嬉戏。倒是清晨和傍晚的散步,涨潮和落潮时的捡拾贝壳,似乎还能多吸引一些人,人们悠悠地迈动步子,他们的庄严而又缓慢的移动,就像天上的云霞一样不慌不忙。
  没有同伴是再不敢游那么远了。缪可言把自己的活动限制到防鲨网以内了。每次下水半个小时,最多四十分钟,然后他上岸躺在细沙上晒太阳。他闭上眼睛,眼睛里有许多暗红色的东西在飞舞,在变化和组合。好像是电子计算机上显示的符号。他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个海。海是这样大,这样袒露着胸怀,这样忠实而又热烈地迎接着他。来——吧,来——吧,每一排浪都这样叫着涌上沙滩,耍——吧,耍——吧,又这样叫着退了下去。
  海——呀——我——爱——你!缪可言有时候也想向带着咸味、腥味,广阔而自由的海风这样喊上一嗓子。但是他没有喊。周围都是些从容有礼,德高望重的人。他这种“小资产阶级”的狂喊,只能被视为精神病发作的征兆。
  更多的时候,他只能沿着滨海的游览公路走来走去。从西山到东山(这是两个小小的半岛,小小的海湾),慢步要走一个半小时。岸边的被常年的海风吹得一面倒的红柳使他十分动情。这些经常出现在大西北的戈壁荒滩上的灌木却原来也常常长在海边。生活,地域,总是既区别又相通的。海岸像山坡一样伸展上去,高处建造着一幢又一幢的小楼。站在小楼上看海,大概是很惬意的吧。而现在,站在岸边,视线却似乎达不到多远,他所期待的辽阔无垠的海景,还是没有看见。
  一条水平线(同样也应该叫做地平线吧?)限制了他的视野,真像是“框框”的一条边。原来,海水也是囿在框框里的。当然,这里有眼睛的错觉。当他不是面向着海照直望去,而是按照海岸线的方向,向东面或者西面延伸、扩展,望向远方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是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正面看海的时候,地平线和海岸线横在眼前,而且远近都是一色的波浪,无从比较,无从判断。而侧面看过去呢,两条线是纵向的,岸上的景物又给人以距离的实感。于是,你的“观”感就大不相同了。虽然你一再提醒自己,由于地球是圆形的,那么你的视线在不受任何遮拦的情况下,也只能达到八公里处,正面看不会更少,侧面看也不会更多。然而这种科学的提醒,改变不了不科学的眼睛的真实的感觉。
  真正辽阔的不是海而是天空,到海边去看看天空吧,他多么想凌空展翅!坐在飞机上,哪怕上升到一万米,两万米,大概也体会不到一只燕子的欢乐。燕子是靠自己的双翅,自己的身体,自己的羽毛和自己的膂力。燕子和天空是不可分割的一体,而波音707,却要把机舱密闭。只有站在地面上的人,才觉得坐着飞机的人升得很高很高。
  就站在海边,向往这铺天接海的云霞吧。大面积的,扇面形的云霞,从白棉花球的堆积,变成了金色的菠萝。然后出现了一抹玫瑰红,一抹暗紫,像是远方的花圃,雪青色、灰黑色、褐色和淡黄色时隐时现,掺和在一起。整个的天空和海洋也随着这云霞的色彩而渐渐暗下来了,陡地一亮,落日终于从云霞的怀抱里落到了海上。好像吐出了一个大鸭蛋黄,由橙黄橙红变得鲜红,由大圆变成了扁圆,最后被汹涌的海潮吞没了。
  缪可言常常仰视天空。海边的天空是不刺目的,就像海边的太阳不会灼伤人的皮肤。浓雾一样的水汽吸收了多余的热和光。看着这天空,他感到一种轻微的、莫名的惆怅。巨大的、永恒的天空和渺小的、有限的生命。又一天过去了,过去了就永不再来。
  一到这时,他就有一种强烈的冲动:脱下衣服,游过去,不管风浪,不管水温,不管鲨鱼或是海蜇,不管天正在逐渐地黑下来。黄昏后面无疑是好多个小时的黑夜。就向着天与海连接的地方,就向着已经由扇面形变成了圆锥形的云霞的尖部所指示的地方游去吧,真正的海,真正的天,真正的无垠就在那里呢。到了那里,你才能看到你少年时候梦寐以求的海洋,得到你至今两手空空的大半生的关于海的梦。星星,太阳,彩云,自由的风,龙王,美人鱼,白鲸,碧波仙子,全在那里呢,全在那里呢!
  “啊,我的充满了焦渴的心灵,激荡的热情,离奇的幻想和童稚的思恋的梦中的海啊,你在哪里?”
  然而,他游不过去了,那该死的左腿的小腿肚子!那无法变成二十五的五十二个逝去了的年头!
  也许,不游过去更好一些?北欧一个作家描写过这样一个神奇的小岛,它有着无与伦比的美丽,它吸引着几个少年人的心。最后,当这几个少年人等到天寒地冻时,费尽千辛万苦,用整整一天的时间滑雪前去造访了这个小岛之后,他们才发现,小岛上除了干枯暗淡的石头以外,什么都没有。小说极为精彩地刻画了这种因为找到了梦所以失去了梦的痛苦。何况,缪可言已经过了做梦的年纪!
  所以,他想离去。梦想了五十年,只呆了五天。虽然这里就像天堂。不仅和阴潮的、恶臭的、绝望的监牢比是天堂,而且和他的忙碌、简朴、困窘的日常生活相比也是天堂。到处都有整齐如带的一排又一排的树,哪一排是法国梧桐,哪一排是中国梧桐,都不会错的,连交通民警的白色制服也特别耀眼,连大风也不会扬起哪怕一点点尘土。因为这里没有尘土。这里的土质是一种褐红色的细沙,是一种好像在医院里用生理食盐水反复冲洗过的细沙。它毫不粘连,毫无污染。而且街道上每天都要一遍又一遍地洒水和清扫。在这里换上新衬衫,一连过去几天,领子和袖口也不会脏。
  他住的疗养所栽着许多花。低头可以赏花,抬头可以望海。可以站在前廊上数过往的帆船的数目。夜间,大家都入睡了以后,他可以清晰地听到大海的潮声,像儿时听到了睡眠着的母亲的呼吸。大海有多悠久,这海的呼吸就有多悠久。大海有多沉着,这海潮的起伏就有多沉着。而当海风骤紧了的时候,他听得到海的咆哮,海的呐喊,海的欢呼,好像是千军万马的厮杀。
  而且这里有很好的伙食。人的一生中不是总能够吃到好东西的。在“号子”里的时候,寂寞压迫得人们要发狂。这时不知道谁搞到了一本残缺的成语词典。于是“犯人”们玩起算命来,不看书,自己报一个页码和第几个条目,然后翻开查看,撞上什么成语,就说明自己的命运是什么。当然,如果翻开一看是“罪该万死”“遗臭万年”或者“杀一儆百”,那就不免要垂头丧气一番。如果是“前程似锦”“苦尽甘来”或者“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就会引起一阵欢笑。缪可言唯一一次找出的成语竟是“山珍海味”,这四个字带来了多少希望和快乐呀!美美的一顿精神会餐!(大家各自绘形绘色地描述自己吃过的美味)现在呢,山珍虽然无有,海味却是管饱。鱼、螃蟹、虾、海蜇、海带直到海白菜……食油按每人每月一公斤供应,四倍于城市居民。而且缪可言每天伙食费只交六角,却按一块八的标准吃。休养所的彩色电视机是二十英寸的。休养所有乒乓球、扑克、康乐球、围棋和象棋。邻近的休养所还经常放映外国新片。
  那么,他究竟缺少了什么呢?这里究竟缺少什么呢?那些非正常死亡的战友的亡灵永远召唤不回来了,自己的一番雄心壮志也永远召唤不回来了。他说要走,惹得休养所所长十分不安。我们的工作有什么差池么?服务员的态度不好么?伙食不合口味么?蚊帐挡不住蚊虫和小咬么?和其他的休养员有什么“关系”问题么?所长热烈地挽留他。他的介绍信上本来开的是疗养一个月。
  但他若有所失。天太大。海太阔。人太老。游泳的姿势和动作太单一。胆子和力气太小。舌苔太厚。词汇太贫乏。胆固醇太多。梦太长。床太软。空气太潮湿。牢骚太盛。书太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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