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0期


海的梦

作者:王 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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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他坚持要走。确定了要走,情绪好了一些,晚上多喝了一碗大米绿豆稀饭,多夹了两筷子香油拌的酱苤蓝丝。饭后,照例和休养员伙伴沿着海岸散步,照例看天、云、海、浪花、渔船。再见吧,原谅我!他对海说。他好像一个长大了,不愿意守着母亲生活的孩子,在向母亲请求宽恕。我走了,他说。
  快要入睡的时候,他走到果园里方便了一下。他走回前廊,伸长脖子,看了一下海,只见一片素雅的银光,这是他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哦,今夜有怎样团的明月!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在满月下面,海是什么样子的呢?不肖的儿子再向母亲告一次别吧。于是,他披上一件衣服,换上布鞋,一个人悄悄走出去了。
  他感到震惊。夜和月原来有这么大的法力!她们包容着一切,改变着一切,重新涂抹和塑造着一切。一切都与白天根本不同了。红柳,松柏,梧桐,洋槐,阁楼,平房,更衣室和淋浴池,海岸,沙滩,巉岩,曲曲弯弯的海滨游览公路以及海和天和码头,都模糊了,都温柔了,都接近了,都和解了,都依依地联结在一起。所有的差别——例如高楼和平地,陆上和海上——都在消失,所有的距离都在缩短,所有的纷争都在止歇,所有的激动都在平静下来,连潮水涌到沙岸上也是轻轻地、试探地、文明地,生怕打搅谁或者触犯谁。
  而超过这一切,主宰这一切,统治着这一切的是一片浑然的银光。亮得耀眼、活泼跳跃却又朦胧悠远的海波支持着布满青辉的天空,高举着一轮小小的、乳白色的月亮。在银波两边,月光连接不到的地方,则是玫瑰色的、一眼望不到头的黑暗,随着缪可言的漫步,“银光区”也在向前移动。这天海相连,缓缓前移的银光区是这样地撩人心绪,缪可言快要流出泪来了。这一切都是安排好了的,海在他即将离去的前一个夜晚,装扮好了自己,向他温存,向他流盼,向他微笑,向他喁喁地私语。
  海——呀——我——爱——你!他终于喊出了声,声音并不大,他已经没有当年的好嗓子。然而他惊起了一对青年男女。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就在他脚下的岩石上,有一对情侣正依偎在一起。他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完全想不到他会打扰年轻人。因为这里和城市的公园或者游泳池不同,这里简直就没有什么年轻人。但是,他确实已经打扰了人家,女青年已经从岩石上站了起来,离开了男青年的怀抱。他恍惚看到了女青年的淡色的发结。他怀着一种深深的歉疚,三步并两步地离开了这个地方。他非常懊悔,却又觉得十分高兴,很满意。年轻人在月夜海滨,依偎着坐在一起,这很好。海和月需要青春,青春也需要海和月。但他们是谁呢?休养员里没有这样年轻的,服务人员里也没有这样年轻的。事后他才依稀感到了在自己的耳膜上残留着轻微的本地口音。那么说是农民!一定是农民!是社员?是回乡知识青年?是公社干部?还只是最一般的农民?反正是青年。反正农民也爱海,爱月,爱这“银光区”。那就更好。这天和地,海和人,都显得甜甜的了。
  这是什么声音?哗——哗,不是浪,不是潮,这只能是人的手臂划动海水的声音。他顺着这声音找去,他看到了在他刚离去的岩石下面,似乎有两个人在游泳。难道是那两个青年下去游水了么?他们不觉得凉么?他们不怕黑么?他们把衣服放到了哪里?喔哟,看,那两个人已经游了那么远,他们在向着他向往过许多次、却从来没有敢于问津的水天相接的亮晶晶的地方游去了呢。
  缪可言觉得有点眼花,这流动的、摇摆的、破碎的和粘连的银光真叫人眼花缭乱。是不是他看错了呢?那是两个人吗?人有这样的游水速度吗?难道是鱼?人鱼?美人鱼?
  不,那不会错,那就是人,就是刚刚被惊动了的那两位热恋中的青年人。缪可言又有什么怀疑的呢?如果是他自己,如果倒退三十年,如果他和他的心爱的姑娘在一起,他难道会怕黑吗?会嫌冷吗?会躲避这泛着银光的波浪吗?不,他和她会一口气游出去八千米。就是八公里,就是那个极目所至的地方。爱情、青春、自由的波涛,一代又一代地流动着、翻腾着,永远不会老,永远不会淡漠,更永远不会中断。它们永远和海,和月,和风,和天空在一起。
  他唱起了一支歌。他怀着隐秘的激情回到了休养所。入睡之前,他一下子想起了好几首诗,普希金的,莱蒙托夫的,拜伦的,雪莱的,惠特曼的,还有他自己的。他睡了,嘴角上带着微笑。
  “怎么样?这海边也没有太大的意思吧?”送他走的汽车驾驶员说。这位驾驶员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心理学家,而且他已经得悉缪可言是个古板的,其貌不扬的老单身汉。然而这回他错了,缪可言回答道:
  “不,这个地方好极了,实在是好极了。”
  (原载《王蒙文存》第十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9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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