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0期


归去来

作者:韩少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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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酒肉尽你吃,过年,家家都宰了牛。”他抹着嘴巴,“那年学大寨,谁都没得禄。你晓得的。”
  “是没得禄。”我想谈谈大好形势。
  “你视见德尤哥了吗?他当了乡长,昨日到捉妹桥栽树去了,兴许回来,兴许不回来,兴许又会回的。”他谈起一些令我糊涂的人和事:某某做了新屋,丈六高;某某也做了新屋,丈八高;某某也要做屋了,丈六高;某某正在打地基,兴许是丈六也兴许是丈八。我紧张地听着,捕捉这些话后面的各种脉络。我发现这里的话有些怪,看成了“视”,安静成了“净办”。还有一个个“集”,是起的意思?还是站立的意思?
  我有点醺醺然了,对丈六或丈八胡乱地表示着高兴。
  “你这个人过得旧,还进山来视一视。”他又把烟纸吸出了浅浅的明火,又让我暗暗急了两秒钟。“你当民师那阵发的书,吾还存着哩。”他咚咚地上楼,好半天才头顶几丝蜘蛛网下来,拍着几页黄黄的纸。这是几页油印的小书,大概是识字课本,已经撕去封面了,散发出煤气和桐油气。上面好像有什么夜校歌谣、农用杂字、辛亥革命,还有马克思论农民运动及什么地图,印得很粗糙,一个个字大得很,还有油墨团子。我觉得这些字我也能写出来,没什么稀奇的。
  “你那时也遭孽,饿得脸上只剩一双眼睛,还来讲书。”
  “没什么,没什么。”
  “腊月大雪天,好冷啊。”
  “好冷的,鼻子都差点冻落。”
  “还要开田,打起松明子出工。”
  “嗯啦,松明子。”
  他突然神秘起来,颧骨上那一小块光亮,几颗酒刺,朝我逼近了。“吾想打听件事,阳矮子是不是你杀的?”
  什么阳矮子?我头盖骨乍地一紧,口腔也僵硬了,连连摇头。我压根儿不姓马,也没见过什么阳矮子,怎么刑事案都往我身上扯?
  “都话是你杀的。那家伙是条两头蛇,该杀!”他愤怒着,见我否认,似乎有点怀疑,又有点遗憾。
  “还有酒没有?”我岔开话题。
  “有的有的,尽你的量。”
  “这里有蚊子。”
  “蚊子欺生,要不要烧把草?”
  草烧起来了。又有一批批的人来看我,拐进门来,照例问起身体可好和府上可安一类。男人们接过我的纸烟,滋滋地抽得很响,靠门或靠墙坐下,眯眯笑,不多言语。听他们自己偶尔说上一两句,有的说我胖了,有的说我瘦了;有的说我老多了,有的说我还很“少颜”,当然是由于城里的油水厚。直待烟烧完,他们又笑一笑,说是去倒树或下牛粪,有几个娃崽跑过来,把我的眼镜片考察了片刻,然后紧张得兴高采烈,恐惧得有滋有味,“里面有鬼崽!有鬼崽!”一边宣告一边四下奔跑。一位姑娘,总是咬着一根草站在门边,痴痴地望着我,还好像亮晶晶地旋着泪花,不知是什么意思。弄得我很不自在,只好正经地总不时地盯住艾八。
  这类事我已经碰得多了,刚才去看他们种的鸦片,路上碰到一位中年妇人。她一见我就显得恐惧,脸像一盏灯突然暗淡,赶紧拔着鞋后跟,低头择路而去,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艾八说我还应该去看看三阿公——其实三阿公已经不在,说是不久前被蛇咬死了,只是在人们的谈论中,还留下一个名字。在砖窑那边,还有他一栋孤零零的小屋,已有一半倾斜,眼看就要倒塌。两颗大桐树下,青草蓬蓬勃勃地生长,有腰深,已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阴险地迈上了台阶,摇着尖舌般的草叶,像要吞灭小屋,像要吞灭一个家族的最后几根残骨。挂着锁的木门,已被虫蛀出了密密的黑洞。我不知道主人在的时候,房屋是否会破败得这么厉害。难道人是房屋的灵魂,灵魂飞去,躯壳就会腐朽得这么迅速吗?草丛里倒栽着一盏锈马灯,上面有几点白白的鸟粪。还有一个破了的瓦罐子,你一碰,罐子里就嗡地一下涌出很多蚊子。艾八说这瓦罐总是浸酸菜,当年我经常到三阿公家里来吃酸黄瓜的(是吗?)。墙上灰壳剥落,隐隐约约有几个油漆字,仅笔触的边沿还未完全褪色:“放眼世界……”艾八说那还是我写的(是吗?)。艾八扯了一把车前草,又打望树上的鸟窝。我则朝窗里瞥了一眼,见屋角有半筐石灰,还有一个大圆盘,细看,发现是铁杠铃,绣得不成样子了——我感到惊异,这种罕见的体育用品,怎么会出现在深山里?怎么运到这里来的?
  大概不用问,也是我送给三阿公的,是么?我把它送给三阿公去打锄头或耙头,而他终究还是没有打。是么?
  有人在坡上唤牛:“呜吗——呜吗——”于是对面的林子里有隐隐的牛铃声。这里唤牛的方式比较奇特,像喊妈妈,喊得很凄凉。也许那炮楼的砖壁就是被它喊黑的罢。
  一位老阿婆背着小小的一捆柴,从山上下来。腰弯得几乎成了直角,走一步,扯出的下巴就一锄,像锄的步子。她深深地仰望了我一眼,几乎不是看我,而是从前面看到了我脑后的桐树,模糊的黑瞳孔全顶着上眼皮,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满脸皱纹深刻得使我一震。她看看三阿公的老屋,又回头看看寨子口上的那棵老树,没头没脑地咕噜了一声:“树也死了。”又慢慢地锄着步子远去。头上几根枯枯的银丝,随着风压下去,压下去。
  我现在相信,我确实没有来过这里。我也无法理解老阿婆的这句话——一个无法看透的深潭。
  晚饭弄得很隆重,牛肉和猪肉都大模大样,神气十足,手掌大一块,熬得不怎么熟,有一股生腻味。堆出了碗口,就系上草箍,一层层往上码,像码砖窑——几千年前就有这种吃法罢。男客才能上桌。有一位没到,主人在空着的位子上放了一张草纸,大家吃一块,往纸上夹一块算是他也吃了。席间我谈到了香米,他们根本不肯出价钱,简直是要白送。至于鸦片,今年鸦片好是好,但国家药材站统购。我不好再说什么。
  “阳矮子该杀。”艾八嗬嗬地喝下一口热汤,把汤勺放回桌面那黏糊糊的老位置上,又眼盯肉碗敲着筷子,“翘屁股,圆手板,什么工夫都做不像,还起屋,不就是阴毒?”
  “就是,哪个没挨过他一绳子?吾腕子上现在还两道疤。操她老娘顿顿的!”
  “他到底是何事死的?真的碰了血污鬼,跌到崖墈下去了?”
  “人再狠,拗不过八字。命里只有一升,偏要吃一斗。夏家湾的洪生也是这个样。”
  “连老鼠都吃,几多毒辣!”
  “是蛮毒辣,没听见过的。”
  “熊头也遭孽,挨了他两巴掌。明明是几袋颜料,吾视见过的,染不得布,只画得菩萨伢子。他说是炮子。”
  “也怪熊头的成分大了点。”
  我鼓足勇气插了一句:“阳矮子的事,上面没派人来查过么?”
  艾八咬得一块肥肉吱吱响:“查过的,查卵!那天来找我,我就去寻鸡婆,哎,马同志,你的酒没动呵?来,取菜取菜,取。”
  他又压给我一大块肉,我喉头紧缩,只好再次做出去装饭的模样,躲入暗处,把肉拨给了胯下一挤而过的狗。
  饭后,他们说什么也要让我洗澡,我怀疑这是不是当地一种风俗,得装得很懂。没有澡盆,只有澡桶,很高大,足可以装几大锅热水,就放在灶屋一角,女人们可以在桶前来来去去,梁家畲来的大嫂还不时用瓜瓢来加水,使我不好意思,往桶内一次次蹲,只要她提桶去喂猪,才偷偷出了口长气。我已经洗得一身发热,汗气腾腾了。大概水是用青蒿熬出来的,全身蚊虫咬出来的红斑也不怎么痒了。头上那盏野猪油的灯壳子,在蒸气中发出一团团淡蓝色的光雾,给肉体也抹上一层蓝。穿鞋之前,我望着这个蓝色的我,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好像这身体很陌生,很怪。这里没有服饰,没有外人,就没有掩盖和作态的对象,也没有条件,只有赤裸裸的自己,自己的真实。有手脚,可以干点什么;有肠胃,要吃点什么;生殖器可以繁殖后代。世界被暂时关在门外了,走到那里就忙忙碌碌,无暇来打量和思量这一切。由于很久以前一个精子和一个卵子的巧合,才有了一位祖先;这位祖先与另一位祖先的再巧合,才有了另一个受精卵子,才有了一个个世世代代以后可能存在的我。我也是连接无数偶然的一个蓝色受精卵子。来到世界干什么?可以干些什么?……我蠢头蠢脑地想得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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