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0期


归去来

作者:韩少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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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擦拭着小腿上一道寸多长的伤痕,这是足球场上被一只钉鞋刺伤的。似乎也不是,而是……一个什么矮子咬的。是那个雨雾蒙蒙的早上?那条窄窄的山道上?他撑着阳伞过来,被我的目光吓得颤抖了。然后跪下,说他再也不敢,再也不敢;还说二嫂的死与他毫无关系,三阿公的牛也不是他牵走的。最后,他反抗,眼球凸得像要掉出来,咬住了我的腿。双手开始揪住套着喉管的一根牛绳,接着又猛地伸开去,像两只螃蟹在地上爬着,弹着,抠进泥沙里。不知什么时候,这两只螃蟹才慢慢地休息了,安静下来……
  我不敢想下去,甚至不敢看自己的手——是否有股血腥味和牛绳勒出的痕迹?
  我现在努力断定,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也不认识什么矮子。这一团团蓝色的光雾,甚至梦也没有梦见过。没有。
  堂屋里很热闹。有一位老人进来,踩灭了松明子,说他以前托我买过染布的颜料,欠了我两块钱,现在是还钱来的,又请我明天到他家去吃饭和“卧夜”。这就同艾八争起来了,艾八说他明天接裁缝,已经砍了肉,明天我毫无疑义地该到他家去……
  趁他们还在争执,我潜出门,浅一脚深一脚,想去看看“我”以前住过的老屋——听艾八说,就是说树后的牛房。前年才把它改做牛房的。
  又经过桐树下,又看见了杂草将要吞灭的老阿公——倾斜茅屋的黑影。它静静地望着我,用乌鸦的叫声咳嗽,用树叶的沙沙声与我交谈。我甚至感到了一股似有似无的酒气。
  孩子,回来了么?自己抽椅子坐下吧。吾对你话过的,你要远远地走,远远地走,再也不要回来。
  可是,我想着你的酸黄瓜。我自己也学着做过,做不出那个味来。
  那些糟东西有什么好吃呢?那时候是视见你们饿,遭孽,一犁拉到头,连田塍上的生蚕豆也剥着吃。吾才设法子做一点。
  你总是惦记着我们,我知道的。
  谁没个出门的时候呢?那是该的。
  那次担树杈,我们只担了九担,你记数,总说我们担了十担。
  吾不记得了。
  你还总要我们剃头,说头发和胡须都是吃血的东西,留长了会伤精气。
  是么?吾不记得了。
  我该早点一来看你的。我没想到,变化会这么大,你走得这么快。
  该走了。再活不快成精了么?吾就是喜欢一口酒,现在喝足了,可以安安稳稳睡了。
  阿公,你抽烟么?
  小马,喝茶自己去烧吧。
  ……
  我离开了那股酒气,举着将要熄灭的松明子,想着明天早上的农活,不时听到脚边的青蛙跳到水圳里去,回家了。但我现在手中没有松明子,我的家也变成了牛房,显得如此生疏和冷漠,看不清什么,只有牛反刍的声音,还有牛粪草热烘烘的酸气,涌出门来。牛以为是主人来了,头挤头往外探,碰得门栏咔哒响。我一走,脚步声就从牛房的土壁上回过来,像还有一个人在墙那边走,或是在墙土里面走——这个人知道我的秘密。
  对面的山壁黑森森的,夜里比白日里显得更高大更近了,使你有呼吸困难的感觉。仰望头上那宽窄不匀的一线星空,地近天远,似乎自己就要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拉住,就要往这地缝深处沉下去再沉下去。
  巨大的月亮冒出来,寨里的狗好像很吃惊,狺狺地叫。我踏着树影筛下的月光,踏着水藻浮萍似的圈圈点点,向溪边走。我猜测,在溪边可能坐着一个人,也许是一位姑娘,嘴里正含着一片木叶。
  溪边没有人。但我回来时,终于见老树下有一个人影。
  夜色这样好,是该有个剪影的。
  “是小马哥?”
  “是我。”居然应答得毫不慌张。
  “从溪边来?”
  “你……你是谁?”
  “四妹子。”
  “四妹子,你长得好高了。要是在外面碰到,会根本认不出你。”
  “你跑的世界大,就觉得什么都变了。”
  “家里人都好吗?”
  她突然沉默了,望着那边的榨房,声音有些异样。“吾姐,好恨你……”
  “恨……”我紧张地瞥了瞥通向灯光和地坪的路,想逃跑,“我……很多事不好说。我对她说过……”
  “那天你为哪样要往她背篓里放苞谷呢?女崽家的背篓里,随便放得东西的么?她给了你一根头发,你也不晓得么?”
  “我……我不懂,不懂这里的规矩。我……想要她帮忙,就让她背几个苞谷。”
  大概回答得不错,还可以混过去。
  “人家都这样话,你是个聋子么?我都视见过,你教她扎针。”
  “她喜欢学,想当个医生。其实,我那时也不懂,只是乱扎。”
  “你们城里人,是没情义的。”
  “不是这样……”
  “就是!就是!”
  “我知道……你姐姐是个好姑娘,我知道的。她歌唱得好听,针线也做得巧。有一次带我们去捉鳝鱼,下手就是一条。我病了,她哭得好厉害……我都是知道的,可是,有好些事你们不懂,也说不清楚。我一生都会奔波辛苦,我……有我的事业。”
  终于选择了“事业”这个词,尽管有点咬口。
  她捂着脸抽泣起来。“那个姓胡的,好狠毒哩。”
  我似乎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继续试探着回答下去:“我听说了,我要找他算账。”
  “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她跺着脚,哭得好伤心了,“你要是早说一句话,也不会成这个样。吾姐已变成了一只鸟,天天在这里叫你,叫你。你听见没有?”
  月光下,我看见她瘦削的背脊在起伏,上面是光滑的颈脖,甚至头发中缝中白白的头皮也清晰入目。我真想给她擦泪,想抓住她的肩膀,吻她那头皮,像吻我的妹妹,让她的泪水贴到我的嘴唇上,咸咸的,被我吞饮。
  但是我不敢,这是一个奇怪的故事,我不敢舔破它。
  树上确实有只鸟在叫唤,“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声音孤零零的,像利箭射入高空,又飘忽忽地坠入群山,坠入绿林,坠入远方那一抹乌云和无声的闪闪雷电中。我抽了支烟,望着雷电,像在对无声的历史问话。
  行不得也哥哥。
  我走了,行前给四妹子留了封信,请梁家畲来的大嫂转交。信中说她姐姐以前想当医生,终究没当成,但愿妹妹能实现姐姐的愿望。路是人闯的,她愿意投考卫生学校么?我将寄给她很多很多复习资料,一定。我还说,我不会忘记她姐姐。艾八把那只树上的鹦鹉捕住了,我将带回去,让它天天在我的窗前歌唱,与我成为永远的朋友。
  我几乎像是潜逃,没给村寨里的人告别,也没顾上香米——其实我要香米或鸦片干什么呢?似乎本不是为这个来的。整个村寨,整个莫名其妙的我,使我感到窒息,我必须逃。回头看了看,又见寨口那棵死于雷电的老树,伸展的枯枝,像痉挛的手指。手的主人在一次战斗中倒下了,变成了山,但它还挣扎着举起这只手,要抓住什么。
  进了县镇的旅社,在床头鹦鹉的咕咕嘟嘟声中入睡。我做了个梦,梦见我还在皱巴巴的山路上走着,土路被山水冲洗得像剜去了皮肉,留下一束束筋骨和一块块干枯了的内脏,来承受山民们的草鞋。这条路总也走不到头。我看着手腕上的日历表,已经走了一小时,一天,一个星期了……可脚下还是这条路。甚至后来我不管到哪里,都做这同样一个梦。
  我惊醒过来,喝了三次水,撒了两次尿,最后向朋友挂了个长途电话,本想问问他在牌桌上把那个曹癞子打“跪”没有,出口却成了打听自学成才考试的事。
  朋友称我为“黄治先”。
  “什么?”
  “什么的什么?”
  “你叫我什么?”
  “你不是黄治先吗?”
  “你是叫我黄治先吗?”
  “我不是叫你黄治先吗?”
  我愕然了,脑子里空空的。是的,我在旅社里,过道里蚊虫扑绕的昏灯,有一排临时床。就在我话筒之下,还有个呼呼打鼾的胖大脑袋。可是——世界上还有个叫黄治先的?而这个黄治先就是我么?
  我累了,永远也走不出那个巨大的我了。妈妈!
  (选自《百年百篇经典短篇小说》,长江文艺出版社,2003年8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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