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此时无声胜有声

作者:吉咸乐




  
  二、心理空白之美
  
  一般来说,优秀的文学作品在写人时首要的是将人写活,而写活的关键,不在于叙述或描写文字上的生动形象,而在于写出一颗活脱脱的心灵。作家沈从文深谙此法,并将其运用于小说创作中。统观沈从文的小说创作,心理描写方法使用的不是特别普遍,但因其在人物的心理活动上往往留有一定的空白,仍然给读者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他笔下的心理描写,既不同于茅盾的侧重展示人物心理活动过程本身,用细致的笔墨写尽人物心灵的奥秘,也有异于巴金那种将饱含感情的叙述与人物大段内心独白相结合的热情而细腻的描摹,而是常常通过对人物富于特征的动作、对话、梦境等多方面的描写,构建起与读者对话的平台,寥寥数笔,揭示人物在不同时刻不同处境中的特有心理世界,具有耐人寻思的审美韵味。
  《三三》中写管事先生与城里来的男青年边走边开玩笑,说要与青年和三三做媒,这话恰被三三无意间听到了,这时对三三有这样一段描写:“三三轻轻地呸了一口停顿了一下把两个指头紧紧地塞了耳朵,但依然听到那两人的笑声。她想知道那个城里来的好像唱小生的人还要说些什么,所以不久就继续跟上前去。”这里只用“呸”、指头“塞”耳朵、继续“跟上前去”几个动作,真切地揭示出这位情窦初开的少女第一次听到有人把自己同一个男子放在一起议论(又是用不严肃的态度)时的反感、羞涩、好奇、渴望成真的复杂心态,流露出一种少女特有的似烦非烦,似怨实喜的微妙感情。从此以后,她对这位男子产生了一种模糊的、连自己也说不分明的情愫。一日,三三同母亲一道去给这位男子送鸡蛋,途中得知他已死了,母女俩只好返身回家,三三心里若有所失,沉默不语,只望着装鸡蛋的篮子, “蹲到地下去数篮里的鸡蛋,数了半天。”作者巧妙地以人物长时间地机械重复一个简单动作揭示出这突如其来的结果对三三打击的沉重,三三似“数”未数,脑际一片空白,处于无意识状态,侧面透露三三心灵深处的说不清楚又难以排遣的哀伤和合乎人物身份的感情发展逻辑。
  《贵生》描写了一出爱情悲剧。青年农民贵生与姑娘金凤相约,永结连理,正当贵生满怀喜悦备齐礼品要向金凤父亲正式提亲时,棒打鸳鸯,金凤当晚就要与谢五爷成亲了,同时,周围人又以近乎下流的话谈论、亵渎自己心爱的姑娘,这时贵生的心理是相当复杂的,作者用了一系列动作对此作了充分的表现。到了晚上,人们都站在谢五爷院子里等待新人来时看热闹,作者又一次将聚光灯对准了他的主角,连续描写了贵生的几个反常行为:“贵生挑水走捷径必从大门出进,却宁愿绕路,从后门走。到井边挑了七担水,看看水平了缸,才歇手过灶边去烘草鞋。”这“绕路”而走,别人看热闹他却一担又一担挑水,闲暇时又躲进灶间烘草鞋等行为有悖于常理,又与众人的行为形成巨大的反差,作者正是以此反常、独特的行为显示其独特的心理内容,将一个老实青年农民在此情此景中那无法向人倾诉的委屈、痛苦、怨愤以及压抑、忍耐等情绪生动地展示给了读者。
  沈从文曾说自己对于农人和兵士,怀有不可言说的温爱,而对城里人、知识阶层的态度则恰恰相反。在描写上层社会、上层人物的作品中,作者总是对这里的人和事进行讽刺与嘲弄,但又做到了讽刺辛辣而不露锋芒,往往是通过一两个小动作点出人物微妙的心理状态,揭示其表里不一的矛盾,从而达到讽刺的目的。《八骏图》是他为知识分子画的像,剖析了八位大学教授在道德与情欲之间扭曲了的人性病态心理。首先看看作者对教授乙的描写。一天,教授乙与达士先生在海边散步,这时从浴场走过来一队青年女子,其中一个身材美丽、风度迷人、赤着脚,经过的湿砂上便留下一列美丽的脚印,这时,“教授乙低下头去,从女人一个脚印上拾起一枚闪着珍珠光泽的小小蚌螺壳,用手指轻轻地很情欲地拂拭着壳上粘附的砂子。”蚌螺壳遍布海滩,而他却偏偏要在女子走过的脚印上拾,不仅拾,而且很情欲地拂拭,这特定情景下的两个动作将这位儿女成群,人称“千里马”的知识者的内心世界作了深入挖掘,这正与鲁迅所揭示的中国人的病态达到了高度的契合: “一见短袖子,立刻想起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体?”就是这种鲁迅感叹的中国人常有的“如此跃进”的想象支配着教授乙的行动,沈从文又通过人物外在行为揭示出此行为的心理动因,不论是他的“拾”、“拂拭”,还是此后夸赞的“海边这个东西真美丽”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透过这一“拾”、一“拭”、一“夸”,教授乙那种长期被压抑着的对女人的畸形的爱和肮脏的灵魂就不言自明了。“能够让主人公自己说明、表明他的情况,尤其是内心的情况,较之作家用自己的话来评述,远为接近史诗”。因此,沈从文注重从动态中揭示人物心理,含蓄委婉,蕴藉深厚,令人久久咀嚼和回味。
  比如描写教授甲:“教授甲把达士先生请到他房里去喝茶谈天,房中布置在达士先生脑中留下那么一些印象:房中小桌上放了张全家福的照片,六个胖孩子围绕了夫妇两人。太太似乎很肥胖。白麻布蚊帐里有个白布枕头,上面绣着一点蓝花。枕旁放了一个旧式扣花抱兜。一部《疑雨集》,一部《五百家香艳诗》。大白麻布蚊帐里挂一幅半裸体的香烟广告美女画。窗台上放了个红色保肾丸小瓶子,一个鱼肝油瓶子,一贴头痛膏。”这段文字里面用了很多小道具,包括全家福照片(里面有一个胖太太和六个胖孩子)、白麻布蚊帐、白布绣花枕头、旧式抱兜、香艳诗集和裸女广告画、保肾丸、鱼肝油和头痛膏。看过对这些小东西的描述,读者对甲先生的印象是什么呢?我想大概会是这样:全家福照片——甲先生已经结婚并且有了小孩,而且家庭氛围比较和睦;白麻布寝具——生活朴素,可能手头还很有些拮据(谁叫他孩子多呢);诗集和广告——对美女、艳遇等事情很有些憧憬,但是可能没什么实践的机会;保肾丸和鱼肝油——年纪大了体力气血都有些衰败,很可能在那件事上还有点问题;头痛膏——精神上很可能也颇有些压力,只是不知道是来自于事业、家庭还是那些理想了。许多小东西这样一摆,一个表面上安逸平和但内心里欲求不满的男人便跃然纸上了。
  这就是作者在文本构思中有意为读者留下的空白。“格式塔心理学”认为:在人的心里都有一种追求“完型”的自然倾向,因而艺术作品中的空白恰巧造成审美心理中的完型压力和张力,激发欣赏者以自己的创造性想象去填充、弥补空白。这样就造成了作品和欣赏者的互动,使欣赏过程变得极具魅力。文学创作也是这样。如果作品提供给读者的仅仅是一个装满了的“筐子”,读者只是被动地接受,欣赏过后便会觉得兴味索然。只有作家在作品中有意识或无意识地留下空白,形成文学空灵、朦胧的召唤结构,才能激发读者的阅读欲望和“再创造”的动力,以挖掘文学的潜在信息,进而完善形象,完美意境,完成文学的审美过程。
  
  三、回味无穷的结尾之美
  
  结尾处的空白,也就是读者所关心的人物的归宿,故事的结局或作品的结尾不给出明确的答案,而是把无限的感慨、惆怅、希望、推测留给读者,让读者去想象、去体会、去感受、去推测、去得以启示。“结尾是文章完了的地方,但结尾最忌的是真的完了。要文字完了,但意义还没完。让读者好像嚼橄榄,已经咽下去,但嘴里还有余味。又好像音乐,已经到了末拍,但耳朵里还有余音,那才是好的结尾。”⑥莎士比亚对此也有一个美妙的比喻:“……像在英国的宴席上,最美味的佳肴总是在最后,留给人们一个无限余地的回忆……”⑦所以一些优秀的作品,往往最善于在结尾处留有空白,以增强文章的艺术感染力。
  沈从文在《边城》结尾处留下的空白,具有蕴藉含蓄、回味无穷的味道,十分耐人咀嚼,让人感到一种忧伤、缺憾的美:“到了冬天,那个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那个在月下歌唱,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年轻人还不曾回到茶峒来。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沈从文写作时曾经将最后两个分句的顺序颠倒过,如果那样的话就留不下多少余味而收束感更强。但最终他还是选择了这充满希望、开放式的结尾,带给人们很大的“空白”:人们想知道翠翠会在渡口等多久,想知道茶峒的山水是否会淡忘这似有还无的恋情,想知道逝去者的阴影是否会长久留存,想知道有情人能否终成眷属?小说是结束了,然而作者却让我们一同沉浸在这忧郁的氛围中,和翠翠一起在思念、在等待。这份空白的思索中自有令人感动的真诚、令人深思的瞩望。复杂的生活矛盾与微妙的精神世界相叠加,作者却只用了一个单纯而浪漫的“灯”式结尾收束全篇,真正是“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许多人在小说结尾处往往求雄壮或奇变或不朽,但沈从文却认为“雷电的一击,声音光明皆眩目吓人,但随即也就完事了,一盏长明灯或许更加持久些,对人类更合用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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