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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梦 玫瑰玫瑰香气扑鼻

  

  支队长从红马上跳下来,用蛇皮马鞭轻轻掸打着沾在呢马裤上的尘土和马腹上脱落下来的死毛。那是很早以前的一个春天,梨花盛开,蜜蜂飞舞,南风浓郁,广大而温柔的爱情如从天降,安慰着祖宗们的心,使善良的性格射出光辉,恰如五彩玫瑰。浅蓝色的空气里飘荡着梨花的幽香,还有还有,玫瑰玫瑰香气扑鼻……金豆大外甥,还能再给我一支烟抽吗?年轻时据说能够把汉语成语辞典倒背如流、老来哮喘不止的小老舅舅背倚着土墙,眯缝着灰色的大眼睛,敞着破棉袄,阳光曝晒着他胸脯两侧的肋条,肚脐眼里布满皱纹,他对着我伸出一只虽然动过手术,但依然能够看出曾经生过蹼膜的手,用虽然是讨要但却不失尊严的态度说。

  我乳名金豆,是小老舅舅的妹妹生出来的儿子,现年二十八岁,喜欢漂亮女人,爱抽名牌香烟,其时在家养病,此病学名“疟疾”,俗名“皮寒”,系长嘴蚊虫叮咬后传染。穿着小老舅舅的光板山羊皮袍,金豆颤成一团。也是春天,梨花盛开,阳光强烈,古老的庭院里充溢着农药的味道。这盒烟给您了。金豆把一盒美国烟放在小老舅舅的肚皮上。支队长的模样您还能记得清楚吗?我问。

  那匹红马奇俊,刚拉来时很瘦,后来被黄胡子喂胖了。马正在换毛,沾了支队长一马裤。“啪啪啪”,蛇皮马鞭打着黑皮马裤响。支队长细长身体、细眉单眼、嘴上无须,面皮白净、一口京腔,满嘴金牙,会唱京戏、会拉京胡、会说洋文。小老舅舅吸着洋烟,鼻孔里喷着蓝色烟雾说个不休。支队长掏出一只金烟盒,啪哒一声点着火,烟卷在嘴上跳着,支队长高声说:

  黄胡子,把马鞍卸下晾着,把马牵去遛,等它打完滚,找把扫帚,扫掉它肚子上的死毛。它太瘦了,你到粮秣处领二斗黄豆,炒熟了喂它。黄豆太热,要掺些麸皮喂,你再领五十斤麸皮。尽快喂胖它!

  支队长叼着烟,说话时嘴不敢大开,靠鼻腔发音,因此瓮声瓮气。他把一盒香烟扔到黄胡子怀里,香烟弹跳在地,黄胡子低头看着烟,弯腰捡起来,把烟装兜里,从支队长手里接过红马,牵马走出庭院。

  那时的庭院就是现在的庭院吗?

  差不多,那时院墙上抹着石灰,现在石灰早已剥落,石头上长满青苔,青砖烂成蜂窝,院墙快要倒了,要是今年夏天还像去年那样下大雨发大水,连这房子也要倒。那时候我跟着黄胡子住在东厢房里,支队长和她住着正房。红马也住在东厢房里,马槽安在东南墙角、土炕垒在西北墙角,锅灶连结在土炕南头,红马身长,尾巴像一匹绸缎,它每夜都把粪拉在锅台上。马粪不脏。马粪里有没消化掉的黄豆瓣,马粪里有一股炒黄豆的香味。黄胡子炒黄豆时,我蹲在灶前烧火,烧柴是豆秸,哔哔剥剥响,满锅黄豆乱跳,也哔哔剥剥响。灶火烘着我的脸皮,我腋窝里流汗,黄胡子盘腿坐在炕沿上抽烟。红马被支队长骑出去了,马粪还摆在灶前,母鸡进来刨食,寻找马粪里的粮食和马肚子里的寄生虫。

  小老舅舅对黄胡子说:“爹,豆煳啦!”

  黄胡子慢吞吞过来,抄起铁铲,翻翻锅里的爆豆。他的脸很长,一双大眼,几棵黄胡须,掀唇,满口黄色长牙。这形状颇类马。我没见过这个黄胡子,他其实与我毫无关联。

  小老舅舅说,黄胡子拉马去遛时,他总是跟随在后——他总是想跟随在后,这要看黄胡子的情绪。黄胡子情绪好时,小老舅舅可以跟着看他遛马;黄胡子情绪不好,就回过身,恶狠狠地盯着小老舅舅。我那时八岁,长得没有一条狗大,黄胡子一脚就能把我踢出一丈远。但他轻易不踢我,他只是狠狠地盯着我,又宽又大的下巴哆嗦着,好像饿急了的马。看到黄胡子这样,小老舅舅就知趣地回来了。

  支队长进屋去了。支队长进屋之前,羞涩地瞥了黄胡子一眼,黄胡子牵着马往外走,根本不回头,屋里溢出玫瑰的香气。支队长的牛皮腰带上挂着一柄左轮手枪。支队长鼻梁上有时架着一副金边眼镜,手指上套着一只金镏子。拉京胡时他跷着二郎腿。玫瑰玫瑰香气扑鼻。

  那时候红马顶多只有半膘,肚腹两侧有两大片灰暗的死毛,这是匹民间的瘦马,但一眼就能看出是匹了不起的好马。它身躯细长,尾巴像一匹光滑的绸缎,我刚才说过一遍啦?这匹马像那种身躯细长善于疾跑能够捕捉野兔的狗,高大雄壮的马未必是快马,就像高大威武的狗未必能捉住野兔一样。外甥,你还是感到冷?你蹲下,让我把布条给你紧紧。我蹲在小老舅舅面前,把扎着一根红布条的左手腕子伸过去。小老舅舅紧着布条,把布条里压着的七粒绿豆都紧进了我的肉里。截疟!截疟!我的手紫胀着,血液不流通,腠理间充满气体。黄胡子那时也发着“皮寒”,外甥,他根本就不是你的外祖父。

  我们村一百年前是一片荒草滩,常有人来放牧牛羊,野兔子成群结队。红色沼泽里有红狐狸,狐狸专吃野兔子。五十年前我们村有二十户人家,与吃青草的家族有亲戚瓜葛,纠缠不清。那时这所庭院很显眼,站在三十里外的马牙山上就能看到庭院的白色粉墙。大外甥,小老舅舅粗人不说细语,人其实比兔子繁殖得还要快,一眨眼的工夫,路上行人肩碰肩啦。不过你也别担心,天生人,地养人,周文王时人比现在还多,可也没人饿死。麦秀双穗,马下双驹,兔子一窝生一百,吃不完的粮食吃不完的肉,搞什么计划生育!外甥,黄胡子不是你的外公,我敢满打包票!他是不是我的爹鬼也说不清;孩子不肖爹,娘心里有数。小老舅舅是穷愁潦倒,为了抽你两支洋烟,就陈茄子烂芝麻给你翻缸底?我哪里还有半点出息?你这个小畜生,三角眼吊梢眉,不是灾星也是太岁,小老舅舅惹你不起!

  黄胡子遛马遛到墨河边,离村约有五里路。阳春三月梨花开,草地上一层矮草,好像栽绒毯。小老舅舅跟在马腚后,搐动着鼻子吸食马身上的汗酸味。马尾巴像一匹抖开的绸缎。第三遍啦,我的小老舅舅!后来红马胖得滚瓜溜圆,脖子像绸缎,但春天里红马只有半膘,外甥,休嫌啰嗦!人不说废话,母狗也能生麒麟。在河滩上,黄胡子拉马站住,沙土滚烫,河水半枯,露出一片片生满白碱花的卵石,有两块大卵石上蹲着三只绿嘴乌鸦,它们喝水,水里有蝌蚪,成群结队,忽聚忽散,像云朵一样。红马懒洋洋的,被日头晒的。我穿着一身过冬棉衣,浑身黏糊,捂出汗来了。头发里有虱子,怪痒痒,奇痒痒,搔头,搔得“咔嚓咔嚓”响。黄胡子新剃过头,头皮绿油油的,像狗眼一样。他的眼珠也是黄的,“黄眼绿珠,不认亲属”!其实呀他不坏,只是生着一副奸相。你见过他没有?他是哪年死的我也记不真切啦。是民国多少年来着?石头碾盘上涂满了松香,孙家的儿媳妇走了尸,闹得邪乎,人人胆怯,拉屎都要结伴,野猫在墙头上嗥叫,就是那年他死了。死得好,活着也是受罪。不能说过头话,孬不孬我还叫了他一阵爹。

  “爹,这是匹公马?”小老舅舅问。

  黄胡子不答。

  小老舅舅问:“爹,这是匹母马?”

  黄胡子不答。

  黄胡子阴沉着脸打量那匹红马,眼珠子骨碌碌转动。他把嚼铁塞进马嘴里,用力一勒,马嘴紧皱起来。马顿着蹄,摇摆着尾巴,鼻孔紧闭,圆睁着眼。黄胡子把铁嚼子往下用力地扯,马嘴低垂,吹拂地上尘土;黄胡子把铁嚼子用力往上一扯,马嘴朝天,向老天爷诉哭。上上下下,下下上上,黄胡子咬着牙根,腮上饱绽瘦肉,死命折腾那马,马忽大忽小,身上忽而布满皱纹,忽而又舒展开,一点皱纹也没有。汗水很快濡湿了马的皮肤,一圈一圈,像烂银子般闪着光。小老舅舅鼻尖上挂着汗珠,马眼里的悲哀的蓝色光线使他心中冰凉,他怒气冲冲,不计后果地扑上去,撕掳着黄胡子的手。

  “爹,马哭啦,你饶了它吧……”小老舅舅哭哭咧咧地说。

  黄胡子松开马嚼子,红马前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它的后腿也随即软下去。红马卧在地上,长长的头颅平放在地上,颤抖的皮肤说明了马的悲痛,马眼紧闭,马嘴上流着血,血珠儿挂在马的胡须上,像挂在草梢上的晶莹露珠。

  黄胡子松开马嚼铁后,小老舅舅恐惧起来,他松开抓挠黄胡子的手,慢慢地往后退着,紧缩着脖颈,好像等待来自上方的沉重打击。

  他们隔马相望,马身上的汗酸味升腾开来,形成一道气味的灰白障壁。

  嗤——黄胡子用嘴唇挤了一下鼻子,然后开颜一笑,低沉地唔唔着:“唔,唔,你过来。”

  小老舅舅往后退着,离开马的气味越来越远。

  “唔!唔!过来,你个杂种!”

  小老舅舅依然后退着,巨大的恐怖压迫着他,毛孔闭塞,汗水断流。

  黄胡子拍拍手,耸身跃过红马,几步就冲到了小老舅舅面前。抓着他的脖子提拎起来他,黄胡子手爪凶狠,胳膊坚硬,恰如拎一只细颈酒瓶。只一甩,小老舅舅就跌落马前,淹没在马的汗酸里了。马腹一侧沙地上,暗红色的草芽纤弱得类似死人的卷曲毛发,草根处爬着装死的绿背的茸茸小甲虫。小老舅舅又被黄胡子拎起来,他这次是拎着他的耳轮,只好痛楚地咧开嘴。小老舅舅,黄胡子是个六指?不知这话真假?六指搔痒多一道。大外甥,你是狗爪子抹墙,尽道道。外甥,你是吃钢丝拉弹簧一肚子勾勾弯弯。你这种烟就是盒好看,抽起来一股屁味,还是那么冷?

  小老舅舅,你鬼一样叫着。你从小生就两条罗圈腿,两扇招风耳,相书上说,“两耳扇风,卖地的老祖宗”。所以我一辈子穷愁潦倒,连个老婆也讨不上。就像黄胡子对待我一样,是人就想拧我的耳朵。梨花盛开,屋里溢出玫瑰的香气,玫瑰玫瑰香气扑鼻。

  黄胡子拧着小老舅舅的耳朵。他把一双冰凉的大眼珠子抵近我的脸,好像要辨认一件什么东西。他嘴里也是一股青草的味道,好像骡马驴牛骆驼羊打嗝时逆上来的腐气。他却昧着良心骂我:“你这个吃青草的驴杂种!你是属鸭子的!属青蛙的!你这个生蹼膜的蛤蟆精!”后来他把我的脸按在红马腚上,拤着我的脖子他把我的脸用力往马腚上撞,马的屎尿马的汗和我的唾沫鼻涕眼泪汗水混合在一起。直到红马从地上跳起来,他才放开我。我先救了马,马后救了我,一报还一报,不是不报,只因时辰未来到,我早就知道反动派没有好下场,不过话又说回来,黄胡子也不是多么坏的人。他嗤嗤地笑着,像顽童一样看着我,他对我好像没有一点怜悯心,好像对待红马一样。我的嘴唇破了,血濡染到牙齿上,好像红马一样。

  “唔!唔!什么味道?”黄胡子笑嘻嘻地问着。

  小老舅舅呜呜地哭起来,泪水在他稀脏的小脸上,冲出了一些白道道。

  “扒着马腚亲嘴,不知道香臭的东西!”黄胡子气汹汹地骂着。

  红马摇摇摆摆地走进黑石凸露的河道中,垂下头吸水,马缰和嚼铁有的部分浸在酸溜溜的河水中,有的部分搁在生了白渍的黑石上。阳光毒辣辣的,河道里蒸腾着一股酸臭,蛤蟆和蝌蚪快要煮熟了吗?小老舅舅最担心的是红马把蝌蚪吸到肚子里去,引起肠胃炎,然后蹿稀泻肚,给清扫马厩带来困难。

  呵啾!黄胡子看了半晌太阳才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小老舅舅看着黄胡子身后坚韧明亮的地平线,看着孤零零的深蓝色的马牙山和山上黑色的松树,松树的伤口上,凝结着金黄透明的油脂,冬天,白雪垒在树梢上,像一团团融化未尽的残云,春天冰雪消融,雪水汩汩漓漓流淌,草地滋润,兰花开放,玫瑰开放,玫瑰玫瑰香气扑鼻。铁色的雄鹰在空中飞旋,野兔惊惶奔跑,聪明的野兔是从不仓皇逃窜的,只须钻进荆棘丛中和酸枣丛中,鹰无可奈何,此谓望兔兴叹……外甥!你不冷了吗?

  小老舅舅,我不冷啦,“皮寒”不是病,发起来要了命。你们吃青草家族中人,都有白日做梦的毛病吗?我摇头叹息,耳道中似有鸣镝。

  后来怎么样了?我看到黄胡子鼻孔里伸出两撮焦黄的毛,一抖一抖的,像蝴蝶的触须,我猜想他的头颅里寄生着一个挺大的怪物,把他的脑浆子吃得干干净净,总有一天那怪物要把他的脑壳胀开,就像蛋壳破裂,孵出一只小鸡;就像蛋壳破裂,钻出一条小蛇;就像蛋壳破裂,爬出一只小鳖。那黄色的怪物日夜不息地吸食着他的脑浆。他性格阴郁暴躁,都是被那物给咬的。我看着他掏出那盒烟,一层绿纸,一层锡纸,包着几十支白烟棍棍。这盒烟是支队长赏给他的。杂种!小老舅舅捏出一根我送他的美国纸烟,轻描淡写地骂了一句,不知道他是骂支队长还是骂黄胡子,抑或两人都骂。庭院里梨花盛开。雨打梨花深闭门。村姑叫卖玫瑰花。杂种,小老舅舅说,腚眼里拉玻璃,明(名)屎(诗)不少嘛!

  我看着黄胡子黄胡子看着纸烟,头上顶着蓝瓦瓦的天,天上布满鱼鳞云,云中鹤鸣尖利,从食草家族的红色沼泽深处传来。鹤唳九泉,声闻于天!小老舅舅,他抽烟了没有?他把那些烟抽出来插进去,插进去又抽出来,不知玩的什么把戏。我听到他在玩香烟时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嘴咧来咧去,鼻孔里那两撮金毛点点颤颤,他脑袋里那个吸食脑浆的怪物又开始折磨他啦。他把一支香烟插进嘴里。到底是要吸了。不,他把烟吐掉了,好像那烟上有屎,他好像吃了屎,他嘴里好像有屎,他呸呸地吐着唾沫,好像吐着屎。后来他把手里拿着的烟也扔在地上,嘴里发出嗷嗷的野兽般的嗥叫,他在那烟卷上狂跳着,用他的两只穿着麻底草鞋的大脚,把烟卷踏成粉末,之后,他又把那些碎烟屑踢起来,沙尘弥漫,笼罩着他污汗斑驳的面孔。小老舅舅退出十几步远,蹲在地上,抱着肩头,胆怯地看着高大的黄胡子腾跳叫嚣。

  黄胡子趴在地上,像死去一样,只有一声两声小孩子般的抽泣从他那高大的身躯和大地之间发出时,才说明他还活着。马牙山背后是碧波万顷的大海,水汽升发,凝聚成白色的云团,像一座座高大巍峨的城堡,缓缓移动到草地和河流上方,把绿油油的阴暗影子投下来,使绿草发黑河水发绿红马发黄,黄马垂首凝立,观赏着倒在河水中的自己的鲜明影像。小老舅舅这时注目在黄胡子的两只大手上,黄胡子变成了红胡子,红胡子的两只大手插进沙土里,十指像从沙土里露出来的植物根茎。那个怪物又在静静吮吸黄胡子的脑浆了,云中响着生锈齿轮转动的嘎嘎声响,宛若天国里的开门声。云影之外,阳光灼目,青草新美如画,庭院醒目的一圈粉墙闪烁着扎眼的光芒。梨花开放,群蜂劳作、嗡嗡嘤嘤声里,玫瑰甘美如饴,玫瑰玫瑰香气扑鼻。

  好久好久好久,小老舅舅说,他才从地上慢慢爬起来。他爬起的动作逗人喜爱,天真纯洁一如半岁婴孩。他先把腰弓起来,然后同时往后收胳膊往前收腿,只有膝盖和双手着地,宛若一只大青蛙,憨态可掬。不好!他突然又趴下啦,肚腹和头面重重地趴在地上。我看出来他心里有真正的痛苦,不是假装出来的。孬好我跟他同睡东厢房,共同闻着红马的粪便味道。孬好我要叫他爹,我胆怯地走上前去,拉住他的坚硬的大手,说:“爹,我们该回家啦。”

  他顺从地站起来,用冰凉的、沾满泥土的大手把我的小手攥住,有气无力地问我:“我要把你娘杀掉,你难过吗?”

  小老舅舅脸色灰白,心里好像并没难过,眼泪却突然流到了腮上。

  

  “黄胡子,你怎么才回来?”支队长站在正房门口,手持着左轮手枪,瞄着南边粉墙上用墨笔画出的靶子,看到我和黄胡子牵着红马归来,他垂下枪口,不满意地问。

  就是那天下午,红马开始交了好运,黄胡子像侍弄亲儿,我像侍弄亲爸一样侍弄它,小老舅舅说。那匹红马到底是匹骒马还是匹儿马?梨花里飞进一只黄雀,黄雀把花瓣啄下来,墙外嗖喽一声响,一粒弹子击中黄雀后穿花而过,落在房后去,黄雀垂直落地,掉在我和小老舅舅之间,雀睁着一只眼,嘴里吐血,绿羽里翻出黑毛,数十片梨花飘飘降落。这些枉杀生灵的小杂种!小老舅舅寡淡无味地骂了一句。我捡起黄雀,欣赏着它纤细精巧的小脚爪,听着小老舅的话:谁还记得清是匹骒马还是匹儿马!反正是匹天上难找地下难寻的红马!一匹红马……小老舅舅灰色的眼珠流溢出心驰神往的色彩,空气中突然充溢着马牙山顶上融雪的味道,越过颓圮的旧墙,马牙山顶白光闪烁,雪水下泻,汩汩地灌溉着草地。河沟里,浑浊的雪水奔腾。真是一匹骏马。我的心也受着马的濡染,“皮寒”消退,浑身疲乏无力。

  黄胡子牵马伫立,双眼盯着地面。小老舅舅说我猜想那怪物又在吸食他的脑浆了。支队长仅仅是不满,似乎并没动怒,甚至还有几分惭愧的意思。后来他发怒是因为他看到了马嘴上被勒破了的地方,他即使发怒也是温文尔雅,嘴里没有半个脏字。

  “怎么搞的?黄胡子!你成心整治它?”支队长的明亮马靴跺得青砖甬道橐橐地响,“肚皮上的死毛也没扫掉?”副官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用金链子拴着的金壳怀表,脸色苍白,挂着几粒白色虚汗的鼻尖上有软沓沓的味道,“一点钟拉马出去,四点钟拉马回来,黄胡子你搞什么鬼名堂!”他举起枪来,对着白墙上的黑圈圈开了一枪。左轮枪响声不大,但清脆得很,四壁回音,天空布满玫瑰云。小老舅舅抖了一下,黄胡子的头却垂得更低了。

  外甥,我活了五十好几年,还从来没见过像支队长那般俏丽的男人,他活活就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媳妇,那眉那眼都会说话,衣服又贴身合体,人是衣裳马是鞍。皮靴皮带皮枪套,金表金牙金镏子。皮鞭皮手套。金笔金眼镜。还有一手好枪法,一枪就崩落碗大一块墙皮!

  我睡眼蒙眬地望了一眼那道将倒未倒的墙,苦涩地打了一个呵欠。

  春日里暖风怡人,花香浓郁,容易犯困,小老舅舅提醒我:大外甥你可别睡着。

  支队长又开了一枪,自然又打落了碗大一块墙皮。他把冒烟的手枪插进枪套,伸伸懒腰,踱到黄胡子面前,小声说:

  “黄胡子,你是骑不好这匹马的,这匹马生来就是让我骑的,你也别生气,当然啦,我也不会亏待你就是了。”

  黄胡子抬起头来,嘴咧开,自然龇着黄牙,鼻孔里的那两撮黄毛又点点颤颤起来,那怪物又吸食他的脑浆了。

  支队长从口袋里掏出厚厚一沓绿色纸币,递到黄胡子眼前。那时候的钱珍贵着哩,一张纸币就能买一匹马,支队长递给黄胡子那两沓子钱,足可以买个马群!

  黄胡子用肥厚的舌头舔着开裂的嘴唇,小老舅舅个头矮,目光平视过去,恰好看到黄胡子牵着马缰的手像一只小老鼠样抖动着,黄胡子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抓住裤子。

  支队长往前跨了一步,把那沓子绿币塞到黄胡子口袋里,悄声说:“想开点,有了这个就不愁那个,花完了再跟我要。”说完话,支队长吹着口哨进北屋去了。他走到我身边时,还用手拍了拍我的头顶,小老舅舅说,支队长的手保养得好极了,滑滑溜溜,像上等的绸缎。他眯起灰眼,好像在回忆绸缎的感觉。春天里百花盛开,唯有玫瑰最美丽,玫瑰玫瑰!香气扑鼻,从北屋里溢出。一阵明朗的欢声笑语过后,万物都静息了。西斜的大红日头戳在林梢上,乌鸦入巢,喜鹊在青色的树影里盘旋。北屋里京胡响起,果然拉得有板有眼,支队长手上功夫不凡。黄胡子牵着马走出庭院,小老舅舅拖着一柄竹扫帚跟在马后。日头把那马照得像块火炭一样,马尾散开,宛若一匹抖开的好绸缎。

  伴着京胡的板眼,我看着黄胡子扫马。小老舅舅说,你睡着了吗,大外甥?

  

  “马无夜草不肥,人无外财不发”。这话是一星半点也不错。红马就是那时交了桃花运,两个月就胖得像根红蜡烛一样,黄胡子是养马的专家。小老舅舅不满意地嘟哝着,金豆大外甥,你还想不想听啦?我说得满嘴冒白沫,你却打起呼噜来了!当然了,也怨我把事情讲得没根没梢。

  早年,支队长没来那时,我还在你外婆肚子里,也许还早,我连你外婆的肚子都没进,马牙山上雪水融化,墨水河里浊浪翻滚……小老舅舅,小老舅舅……你跑到哪里去了?眼前飞舞着雪花般的梨花,杏花般的雪花,马牙山上白雪融化了。

  马牙山上白雪融化……直到这时——那生满暗红触角的怪物也吸食我的脑浆的时候,小老舅舅那犹如梦呓的闲言碎语,还是强制性地进入我的耳道,又完全无效地从我的嘴巴里溢出,消逝在阳春天气正午、蓝色的氧气和紫色的光线里。连乌鸦都知道,长句,是文学的天敌;恋爱,是杀人的利器。最该歌颂的是母亲,如果,母亲对不起爸爸呢?你果真就要睡吗?金豆,我的大外甥?我似乎感觉到小老舅舅黏黏的手指戳了戳我的脸,我努力睁开眼,马牙山上的积雪融化,草地上流淌着冰凉的雪水,但青草毕竟绿了。山顶上的云,真如牡丹花开,河道里雪水湍急,冲动沙堤陷落,跌宕处深旋如斗,一株枯树,半卧在滩上,黑黑的,吓人,因它像煞吃人的鳄鱼。一个憔悴、瘦弱的少妇在浊流滚滚的墨水河对岸徘徊着,脸上满是忧愁,眼睑上和嘴角上,留着堕落过的烙印,好像一个被欲望的钝齿咀嚼良久又吐出来的女人。谁说梦是无颜色的?她下身穿一条黄色的、印满了眼睛图案的肥腿裤子,上身穿一件红色的、系满绒线小球的蝙蝠衫,有几分像盛唐长安人物,高髻云鬟,长眉细眼,额上贴满花黄。我与她隔河相望,河水滔滔,虎啸猿啼。脚下的沙滩一块块往河水中坍塌。她脚下的沙滩也在坍塌,我发觉了,她却浑然不觉,而且走得离水边很近。她脚下的沙崖被水淘空,悬空部分已见出下倾,沙粒簌簌下落,水面于大波浪上显出细小涟漪,但俱是随生随灭。我为她害怕,为她焦急,欲高叫提醒她时,却因喉头闭锁失音。我听到我的发不出的吼叫被憋在胸腔里,变成一阵阵的肠鸣。我用力挣扎着,想让声音冲出喉咙,使对岸那个秀色可餐的女子免遭险境。河里确实,有无数,黑物漂游;它们的身躯,时隐时现,一直露着的,是长长的头。鳄鱼!它们都张大了嘴,群集在危险沙崖下。它们的嘴里,布满了,尖利的牙齿。在澎湃的浪涛声中,间或响起鳄鱼们的焦灼的叩牙声。未等到咀嚼食物它们就开始流淌眼泪,可能是它们闻到了肉的气味。玫瑰玫瑰香气扑鼻!这来自极其遥远的回忆,又仿佛,从古老的墓穴里发出的一串叹息。你看那女子,还是那样浑然不觉地在危险沙崖上走着,她甚至在随时都可能坍塌的危崖上跳起舞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典型的民族风格,全身上下都是弧形的线条。“世界有文化,少妇有丰臀”,危在脚下者,不知是何人。我还是尽力挣扎,手脚都暴躁地大动,但喉咙被紧紧箝住,休想走漏半点信息。那女子比唐壁画中描绘的丰臀高乳的女子要轻俏灵动得多,仅仅是服饰类似,又不尽似,终是梦中人物,形影不定,变幻莫测,几如白云苍狗,令人又恨又怜。她团团旋转着,但动作不疾不促,既舒缓又轻盈,看看就让人赏心悦目,经久不敢忘怀。鳄鱼们呼唤她,似乎都哑了歌喉。隔河的女子竟然唱起来,歌词多暗喻男女之私,令人心猿脱索,意马开缰,但都是肃然默立,拖着铁链缰绳,静听那女子歌唱,如听天籁。鳄鱼眼泪流进了河。河里漂木挤成一排排,与鳄鱼们混杂一起,顷刻难分鱼木,都纷纷顺流而下,但也有漂出几十米又溯流而上者,在水边上爬出半截身躯,后肢的绝大部分和尾巴的全部还浸在河水里。它们的眼睛像雾蒙蒙的毛玻璃,射出浑浊、暧昧的光芒,使我周身发硬。当然,鳄鱼身上最名贵的还是皮,我早就听留学在金沙萨的表姐说,她拎的那只像巴掌般大的小包是用鳄鱼皮制作的,真正鳄鱼皮,绝非冒牌货。其实我并不是十分讨厌鳄鱼,鳄鱼下巴下的浅黄色皮肤神经质地颤抖着,造成一种疯狂迷荡的感觉。就如同被人搔着脚心而发不出呼啸声,我只能扭动着身躯,这不是痛苦也不是幸福,也许就是极度的痛苦与幸福,隔河相望,就是如此。她依然舞蹈之,歌唱之,但其跳舞的节奏渐慢,身腰与腿臂柔若无骨,衣服的颜色漶散,中和,呈一种浅淡的金红,整个人宛若一匹绸缎在溪水中浣洗。其歌唱声渐入凄凉之境,长歌当哭,我于是知道她心中定有大悲痛。那突兀悬空的危险沙崖一刻也不停息地倾斜着,下落着,起初是只有散粒的沙子把波浪打得簌索有声,现在,大团大团跌落河中的沉沙溅起一簇簇大雪浪,发出轰轰的响声。鳄鱼们的耐性,等同于蛇的耐性,它们像一段段朽木,僵卧在水边的沙砾上,只有那下颌的浅黄色的颤抖,向我透露着它们的忍耐。我多么想高声吼叫,但我的喉头闭锁,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是到了末日来临时,她才停止舞蹈歌唱,背南面北,意味深长地对我莞尔一笑,如有一把牛耳尖刀剜破了我的心,潜藏心中数十年的旧感情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我早就认识你,不仅仅是似曾相识。玫瑰玫瑰!我终于喊叫了出来,但脚下一声巨响,犹如山崩地裂,我竟不知自己的脚下早已是危崖,那些鳄鱼也如箭镞般射水而来。

  外甥,你的脸色为什么像死灰一样?

  疟疾折磨我,小老舅舅。

  

  我对你说实话吧,金豆子,黄胡子不是我的亲爹,我的爹很可能也是一个吃青草的人。小老舅舅说,黄胡子对我一点也不疼爱,他生气时就要骂我:你这个吃青草的杂种!你这个青蛙配出来的杂种!多少年来,我总想到河那边去找我的亲爹,去吃一把青草,去探看一下那些手指间生着蹼膜、游泳技术惊人的兄弟们,但我总是过不了河。我手指间尽管也生着透明的蹼膜,但我对于水却有一种天然的恐惧,别说见到河水,只要是嗅到了河水的生猛的气味,我就头晕眼花,双腿抽筋。我常常在梦里见到我的亲爹,他像驴骡一样吃着青草,他像大鱼一样在水里游动着,当他在水中举起手臂时,手指间的蹼膜就像镜子一样反射光线……小老舅舅眼里闪烁着心驰神往的电光,比阳光还强烈。庭院里那一树如雪的白梨花像一团浮云,经常遮断我们的视线,梨的味道和形象在花的背后闪烁。

  传说,你姥姥也遮遮掩掩地对我说过,她是从河那边逃过来的,似乎是为了躲避一次严厉的惩罚。这些事,你娘没对你说过?她是女的,你姥姥不便对我说的话,可能都跟你娘说了。小老舅舅脸上似有怨恨和嫉妒之意。我连忙解释,为了澄清母亲也为了安慰小老舅舅。没有没有,俺娘对俺姥姥家的事只字不提,我每每要问时,总是挨她的骂。

  雪水融化之后,河水暴涨,黄胡子在河边放马,看到对岸一个大肚子的女人跌跌撞撞地向着河水扑过来,但她刚到水边就跌倒了。他不顾雪水寒彻骨髓,游过河去,把她背过来。黄胡子虽然手上无蹼,但泳技超群。他只手牵着女人,只手分拨湍流,头脑冷静,临危不惧,躲闪着鳄鱼状漂木的冲撞。过河之后,她躺在绿草地上,衣服都紧贴着皮肉,好像没穿衣服。吃青草的女人都生着又高又尖的乳,黄胡子用手轻轻地按了按它们,好像要辨别一下真假。她的肚子也是凸着的。黄胡子把手按在她的肚子上,感觉到了胎儿的跳动。

  这是不是真的呢?小老舅舅,外婆生前没明告你,你的爹,果真是一个吃青草的、指间生蹼的男人吗?

  这种事,只能猜,不能问。

  黄胡子把她从河对岸背过来是真的。

  她在河对岸吃草家族的领地上就怀了孕是不是真的呢?

  难道这种事也是你该问的吗?再说,河对岸有吃青草的人,也有不吃青草的人,何况,还有一群兵。

  总之,她是来路不明的女人,怀着孕,可见不是个正经女人。

  说这话你该进拔舌地狱!

  过了河,他和她一个躺着一个坐着,一直等到日光晒干了衣服才开步走。绿草刚没马蹄,草间雪水汩汩,泥泞不堪。那时尚未建造庭院,村子也不能叫村子,几架草棚里,躲着黄胡子这一类的人。

  泥泞遍地,黄胡子把她背起来。一步步往前走。她始终未说话,脸上的肌肉都硬邦邦的,好像结着冰。

  黄胡子背着她走过雪水泛滥的草地,小老舅舅说。一阵邪恶的痛苦咬着我的心,逝去的景象在脑的沟回里迅跑。

  河沟里雪水泛滥,山脉舒缓起伏,无尖锐的突出,十分柔和。漫坡与平地,俱覆盖着绿草,紫色和白色的小花朵星星般点缀在像幽蓝天幕般的草地上。远处一群马,近处一群羊,都像生长在草地上的斑斓植物,似乎从来没有移动过。ma!ma!ma!我的心嘶鸣着,照样不能把心里话喊出口。虽有雪水润泽,但远处的沼泽里,仍有泥炭在地下三十米处燃烧,青烟缭绕直上,愈上愈稀薄,如绫如纱,与远处白头的黛色青山浓淡相遇。我们鼻孔里充满生活气息。水的气味,羊的气味,马的气味,燃烧泥炭的气味,青草和鲜花的气味,还有,苦涩的恋爱的气味。

  ma!ma!ma!我的心一阵阵地吼叫着。

  下一幕与上一幕惊人的相似,她被他背着穿越泥泞的草地时,我也背着一个女人跋涉在被雪水浸透了的草地上,如同做梦。我的赤脚早被雪水麻木了,心也凉得像冰,但思想如炉,精神如火。当我的脚踩在鲜花上时,心里很惊悚,固然我的脚跟装在我腿上的假脚差不多。小老舅舅,我无法告诉你,女人忽然从我背上消失,唯有马群尚在,它们聚集在我周围,愉快地吃着草。那匹唯一的红马,俨然是马群里的领袖。它的睿智的方形头颅上镶嵌着两只巨大的眼睛,从那里边,两泓清水里,我看见了白云和天空,高山和草地,羊、马、牧人,还有我苍老的面容。

  我背着你穿越草地时,你的屁股,像两只苹果,膨胀在我手里。其实并无一丝一毫异样的感觉,杯子破了,水漏光了,感觉也漏光了。一块蓝色的玻璃碎片在青草丛中闪烁。

  小老舅舅,她凸起的肚子压在他的背上时,你有什么感觉?如果那凸起的就是你的话。

  我看你也该抽支美国烟,省得犯困、走神、说胡话,小老舅舅剥开烟盒,对我说。外甥,我也不知道你听明白了没有,这事情的开始,这故事的开头。你猜想的都对,一点也不错。

  小老舅舅和黄胡子下了大力气侍弄那匹红马。他们从粮秣处领来黄豆、麸皮。黄豆炒焦后,又拿到碾子上辗成碎渣。谷草铡成一寸,黄胡子还嫌长。小老舅舅坐到铡刀边往刀口里入草时,黄胡子不断地提醒他:“短点,短点,寸草铡三刀,无料也上膘!”

  红马眼见着就胖了,马眼里有了勃勃生气。支队长更是欣喜,小老舅舅记不清有多少次,支队长骑马归来时,对接马去遛的黄胡子,不但口头嘉奖,且有物质奖励。

  “黄胡子,有你的!这马跑得好极了!”支队长拍着黄胡子的肩头,说,“简直就是一把小胡琴!”

  黄胡子牵着马,咧咧嘴,干笑两声。

  支队长掏出烟来,自己叼上一支,递给黄胡子一支,黄胡子接了,按着金打火机,点着烟,两人鼻孔里都冒着青烟,在雪白的阳光下,像兄弟俩一样。

  “黄胡子,好好喂它。六月里要赛马,跑第一名赢来高司令那枝‘夜来香’,丢他的脸!我不会亏待你,老哥儿!”支队长拍着黄胡子的肩膀说。

  小老舅舅,你还能记起支队长奖励给黄胡子一些什么东西吗?除了那沓绿钞票,那盒绿纸烟。

  小老舅舅搔了几下头发,说,大件的东西不多净些零七碎八的玩意儿。我记得支队长送给黄胡子一个金子打火机光灿灿的,挺稀罕人。支队长给黄胡子好多钱,差不多半个月就给一次,但都不如第一次给得多。黄胡子最稀罕的还是那个金子打火机。

  夜深人静,小老舅舅说他躺在炒马料炒得滚烫的炕上,怎么也睡不着。北屋里欢快的京胡声和玫瑰香气扑鼻的歌声早停息了,他和她的鼾声夹杂在树枝树叶的摆动声中传进来,风在遥远的马牙山的阴暗的松树的影子里漫游,松鸡啼声响亮,发人深省;墨水河的浪潮拍击沙滩,喋喋不休,像一个老人追忆往昔……草地上的小动物都在求偶,青草生长,野花开放,小老舅舅被火炕烫得睡不着,便想象夜的草地。红马嚓嚓地吃着草料,蚊蝇在黑暗中嗡叫,炒黄豆的香气与干草的香气,马粪的气味,马的气味把黑暗填满了。红马不时地顿着蹄,甩动着尾巴,喷着响鼻,也许是草料进了鼻孔吧?小老舅舅想象着红马的眼睛。

  黄胡子一直坐在炕前的凳子上,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北屋里又拉又唱时,他坐在凳子上吸烟,北屋里熄灯睡觉时,他还坐在凳子上吸烟。他每隔两顿饭工夫就给马添一次草料,小老舅舅说,马扬着头,把铁链子抖得哗哗响,马焦灼地喷着鼻子,料叉碰撞得石槽响,马嘴插进槽里抢食豆料,被打退。馋鬼!等不及了,光吃豆料是不行的,马是吃草的动物,不吃草就要得胃病。黄胡子坐定之后就开始玩打火机,那个黄灿灿的金子打火机。“啪嚓!”打火机燃起了一股绿色的火苗。厢屋里的黑暗被驱除出去,墙壁上伏着苍蝇,梁头上挂着蛛网,壁虎嗖嗖地爬行,火苗动摇不定,屋里的一切也都动摇不定。红马的皮肤发出温暖而神秘的光泽,马眼像水晶一样。打火机灭了,一切都黑暗了,但光明的印象还残余在小老舅舅的脑里眼里,他感觉到马的红光在黑暗中隐藏着,好像与红马分离,变成一只狡猾又可爱的小兽。“啪嚓”,打火机又亮了,适才出现过的一切再次出现,苍蝇、壁虎、红马,红马高大而辉煌,比白天威风好多,根根马尾,都像金丝线一样。打火机把黄胡子也照亮了,小老舅舅偷偷地看着他:一蓬黄胡子,也像乱糟糟的金丝线,两只大眼,露出绿幽幽的光芒。小老舅舅一见黄胡子的眼睛出绿就想腹泻,就如水牛见到明月而喘息。打火机灭了亮了、灭了、亮了……屋里的一切都在光明与黑暗的交替中向前流逝,夜晚其实并不安静。夜晚,黑暗里,玫瑰开放。

  黄胡子的打火机终于打不出火来了,起初还冒火星,后来连火星也不冒了。小老舅舅听到黄胡子站起来往院子里走去,他很想爬起来跟踪黄胡子,但一阵困意袭来,早忘了炕热,呼呼睡去,梦中咬牙切齿,不知玩什么把戏。

  小老舅舅,你骑过那匹红马吗?

  没有!小老舅舅坚决地否认着,好像被我揭露了隐私一样;他的脸阴沉着,显得极不高兴。

  我笑了笑,伸出缠着截疟布条的手,触了触小老舅舅的手背。小老舅舅,黄胡子骑过那匹红马吗?

  大概……骑过吧……他狐疑不定地说着,然而,他又马上抵赖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那会儿还是个孩子,一黑天就摸不着炕头,黄胡子经常夜半三更出去,不过好像从来没牵马。

  白天呢?白天他没骑过吗?

  也许骑过一次吧,我不知道,你也别问,我想,你一定想知道黄胡子挨打的事吧?那也是红马倒霉的日子。

  支队长每天上午都是骑马出去的,到草地上去练骑术,有时也去办公事。黄胡子挨打那天,支队长回来得很早,他骑马进了庭院,按照老习惯,高叫:“黄胡子!”

  那时你在什么地方?

  我躲在厢房里听动静呢,小老舅舅说,我哭得满脸是泪。

  支队长焦躁起来,连声高叫:“黄胡子,黄胡子!”

  这时,就见黄胡子弯着腰,满脸焦黄,从北屋里跑出来。

  支队长冷笑一声,扔下马,提着皮鞭,走进北屋。北屋里吵嚷一阵,啪啪几声鞭响,随着,传出低低的抽泣声。

  黄胡子拉着马缰,在院子里立着,像根木桩一样,但他的目光是绿幽幽的,十分吓人。

  支队长提着马鞭走出来,他白净的脸发了红,嘴角挂着冷笑。

  黄胡子咧咧嘴,脸上浮起的好像是傻笑。

  “王八蛋!”支队长逼近黄胡子,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黄胡子嘟哝了一句,好像是回骂。

  支队长抡起马鞭,猛地打下去。马鞭打在黄胡子的脸上,发出一声湿润的闷响。立刻就有一道紫红的印子在黄胡子脸上出现。黄胡子呻吟了一声,眼里淌出浑浊的泪,但那绿幽幽的眼光着了泪水的滋润,不但没有消逝,反而更加邪恶。

  支队长退后一步,又高举起鞭子,但这一鞭并没落在黄胡子身上。支队长对准斜伸下来的梨树枝打了一鞭,一簇毛茸茸的小梨子和着几片油亮的梨树叶子飘落下来。

  “我买了,就是我的!”支队长压低嗓门说,“你这条癞皮狗,懂吗?”

  黄胡子像呆子一样,只把一双厚唇哆嗦着,两只绿眼死盯着支队长。

  支队长用鞭子轻轻掸打几下马裤,从兜里又掏出一沓绿钞票,递到黄胡子面前,说:“等赛过马,你领着儿子走了吧,我给你的钱,足够你安家了。”

  黄胡子全身的僵硬线条突然消失,软疲疲的,整个人仿佛矮了几寸。他没有接钱,回转身,拉着马,一步步走出庭院。

  等到支队长进了北屋,我从东厢房里溜出来,小心翼翼地穿过庭院,我听到支队长在北屋里怒吼她在嚎啕大哭,我真想也哭。我追着黄胡子跑去。外甥,告诉你吧,我想起来了,黄胡子骑过那匹红马。一进草地他就飞身上马,他上马的动作是那么熟练、漂亮,身轻如燕。我站在草地边缘,看到红马迎着太阳向东南方向飞驰而去。黄胡子怪叫着,用拳头捣着马用脚后跟踢着马。他还用嘴咬马哩,后来我看到马耳朵上流着血,黄胡子嘴上沾着马血和马毛。红马飞奔,一望无际的草地上没有羊群也没有马群。我看到从马蹄下惊飞的鹌鹑,还有,沿着马蹄上的距毛甩出去的黑色的泥土,还有,被踏断的接骨草、牛蒡子、三棱草、鹅不食草、婆婆丁、老鸦芋头、苦菜花、红莓白莓。草地上漾开花草茎叶断裂后发出的新鲜浆汁的气味。马像一团滚动的火,马尾散开,像一匹绸缎。后来,红马焦躁地尥起蹶子来,蹄铁闪烁,宛若电光。黄胡子一头扎在草地上。

  这时候我飞跑过去。

  黄胡子呸呸地吐着嘴里的泥土,吐完泥土就破口大骂。红马远远地站着,低头啃了几棵青草,嚼嚼,又吐掉。我这时看到马耳朵上流着血,看到黄胡子嘴角上的马血和马毛。马肚腹上肿起一个个鸡蛋大的包包。马十分愤怒,这是一眼就能看出的。黄胡子叫嚣着往马前扑去,马昂起头,鼻孔翕动着喷气,马嘴咧开,露出雪白的马牙。黄胡子被马的愤怒逼住,只是立着叫骂,却不敢前进一步了。

  

  ma!ma!ma!我是不是在呼唤一匹马?我难道是在呼唤母亲?我莫非得了腹语症?小老舅舅,并不是外甥被疟疾折磨糊涂了,多少年来,我常常听到这种呼唤,一种非常遥远的呼唤。我常常听到它响亮的,渐去渐远、渐远渐近的蹄声,ma!ma!我常常感到她温存的抚摸,她有时好像在咬我、掐我,ma!ma!我心里很难受,小老舅舅,我们食草家族的恶时辰早就来临了,红蝗的再次来临就是一个明确的证明。ma!ma!你当真没有骑过它?你没有想过要骑它?夜深人静的时候,玫瑰的香气扑鼻,你在梦里也没有骑过它?

  我起初以为是在飞行呢。人们都不相信人会飞,没有翅膀怎么会飞?我也不相信人会飞,所以,分明当我飞起来的时候,分明当我俯卧在一团云上,飞速地掠着林梢滑行时,我竟不敢相信自己。高压电线上的电火花刺激着我的肚皮,公社屠宰场里的猪嚎叫着被抬到黑血模糊的案板上,屠夫挽起袖子,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腥血上溅,杨叶上都滴血。你一定是疯了!小老舅舅说,你老发高烧,把神经烧毁了。王八蛋!外甥,你怎么又骂人呢?多少人都劝你:不要骂人,要走正道,可你总是骂人!我从来没有骂过人呵!小老舅舅我是说:王八的蛋!完了,你这孩子,入了旁门左道,没有出息了。你当真没骑过它?你看着我,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草地在我肚腹下旋转,房顶上跳出一群又一群纸扎的小孩。奇花异草,珍禽怪兽,在地上开放生长奔逐嬉戏。马牙山的积雪早就开始融化,山那边是食草家族世代居住之地,外祖母就是从那边来的吗?那为什么又把母亲嫁过去,这不正应了婚姻上的大忌:“骨肉还家”吗?金豆,你谁都可以骂,但不能骂支队长,这件事甭我啰嗦你也清楚。过了山,是一片茂密的松林,松林是黑松林,林梢挂雪,不知是什么季节,雪的冰凉气息直扑我的鼻翼,飞得高看得远,飞得高自然也跌得重。只要能高飞,哪怕跌得粉身碎骨!ma!我发现,黑松林是呈圆环状的,它包围着、环绕着、藏匿着、狼吞虎咽着一块草地。草地上玫瑰盛开!玫瑰玫瑰香气扑鼻!玫瑰通通是粉红色,花朵都大如绣球千瓣万瓣,重重叠叠。在那花丛中,竟有一个暗红色皮肤的少妇在徜徉。她头上梳着高髻,面孔瘦削,颧骨很高,嘴唇丰满,眼睛是凹进去的,很大很黑,额头凸出,光洁,像半扇葫芦瓢。我惊异于在这融雪的天气里,空气清冽,她竟穿着一件短裙,不及膝盖,裙子的材料非绸非缎,像一种麻布,看起来很硬,如蜻蜓类昆虫的翅羽,裙色暗红,有一条条黑条纹均匀地生在她的裙上。她在玫瑰丛中走着,时尔抚摸抚摸花朵,时尔扯扯玫瑰的黑叶,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她光着的脚上,被玫瑰的刺划出了一道道伤痕,她似乎无痛觉。小老舅舅,你对我说实话,你真没有骑过它?我把脸埋在醉人的草丛里我又听到了那遥远的呼唤声:ma!ma!ma!分明有一个纯黑的裸体男孩骑在一匹高大的红马上,绕着那一大片玫瑰花奔跑,绕着她奔跑。玫瑰花繁盛如云絮,沉甸甸地下垂着,花瓣都如冰一样冷。我一只手抓着一大朵玫瑰花,一阵犯罪般的感觉涌上心头,我忽然想放声大哭。玫瑰花竟然没有香味,不由我暗暗惊诧。但她却唱道:

  “好一朵玫瑰花,好一片玫瑰花,满园花开香不过它,我有心摘一朵戴呀,只怕被人骂。”

  歌曲的旋律熟悉极了,但歌词总有点别扭,哎哟!想起来啦,你唱错啦,应该是,我歌道: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

  她用那深凹的深奥的洞穴般的深湖般的黑的漆黑的眼睛瞟着我,约有半秒钟,然后,半握空拳对准一朵碗大的玫瑰花深红色的玫瑰花猛擂了一下,赌气似的唱道——分明与我做对头——她唱道:

  “好一朵玫瑰花,好一朵玫瑰花——”

  她咕嘟着嘴,嘴唇深红像个即将开放的玫瑰花苞。那朵挨过她的拳头的玫瑰花摇晃着,像个沉甸甸的头颅。

  我唱一句:“满园花开谁也香不过它!”

  她唱一句:“满园花开谁也香不过它!”

  她唱完了,恶狠狠地盯着我的嘴,好像只要我再敢张口,她就要扑上来咬死我,我的身体逐渐矮下去,透过犬牙交错的花枝上的黑刺,我看到她乌黑的小腿上那一条条白的红的痕迹。

  “ma!ma!ma!”我呼喊着,只有呼喊着,马才能飞跑起来,适才还为一丝不挂而羞耻的我,现在伏在了光滑又温暖的马背上被遮掩了,但是屁股上还有凉意,我更紧地骑在你的背上,我用双手紧紧地抱住你的脖子,ma!ma!ma!你的绸缎般的鬃毛缠在我的脖子上,你四蹄腾空时,像一道流动的彩虹,我仿佛在飞行,马,你的感觉就是我的感觉,你肌肉的愉悦和紧张,全部传导到我的身上,你嘴里喷出我嘴里的青草味道,炒豆和麸皮的味道。ma!ma!ma!你的蹄飞起时我的脚掌银光闪烁,你身上流汗我周身汗湿,浸在微咸微酸的汗渍的味道里,我马。马我。展开优雅的弧线,我们,尾巴招展,像一匹华彩的绸缎,我马!ma!ma!ma!但依然能感觉到大腿和臀尖被撞击的神奇力量,你的嘴冰凉我的冰凉的唇有一股豆麦的香气一条顺流而下的扁舟,我马听到了那遥远的呼唤看到了那火花,ma!阳光在臀上闪烁,短小的羽毛,厚而韧的皮,有皮无毛,我们,我们。还有玫瑰的眼睛,沉甸甸的,头颅般大,是玫瑰的花朵,重浊厚道地打击着臀部,玫瑰的花粉像沙子,沿着我们光滑的皮肤流淌,远处是马牙山的积雪的闪烁,松脂芳香。

  你分明是骑过它的,小老舅舅!

  你胡说……小老舅舅哀鸣着,好像一条被打伤了的狗。

  夜晚,当马的皮肤在星光下闪烁时,你能不动情?马身上那股亲切的味道你能不依恋?

  ma!ma!ma!小老舅舅也用这样的声音狂叫起来。

  我马。马我在奔驰着,流光溢彩,像彩云追月,像高胡独奏,像《彩云追月》,她漫步花丛,她有玫瑰一样的颜色,“她有丁香一样的芬芳”,她在那一片迷宫般的玫瑰花里行着,阳光强烈时,玫瑰花都变成墨绿色了,残雪的银光令人胆战心惊。她的红裙也变成墨绿色了,裙口开张,露出锁骨,脖子优美而细长。风刮起了,无尘土,风的颜色雪白,好像一道道银光射进玫瑰花丛,玫瑰的叶子摩擦着,玫瑰的花朵碰撞着,玫瑰凋零。

  后来,当她走出玫瑰花丛时,那匹马便跑到她的前边拦截她,马用牙齿啃着她的肩头,马用前蹄拍打着她的臀。最令人惊异的是,她好像是昏倒在玫瑰花丛旁边的草地上时,马来来回回地,不停地跨越着她的身体,飞过来飞过去,马腰身矫健,鬃毛翻卷,尾巴飞扬,像一匹绸缎。我忽然忆起,她弯腰去嗅玫瑰味道时,她的裙里光明进去黑暗消逝,她的鼻子触到花蕊上,玫瑰玫瑰香气扑鼻。

  

  赛马的日子就要到了,梨树上的梨子已有酒盅那么大,支队长烦躁不安。不是烦躁不安,他是跃跃欲试,想到赛马场上施展身手的意思,对吗?小老舅舅?就像盼望日久、准备日久的那种大事即将来临前夕那种既兴奋又紧张的心情,对吗?小老舅舅。

  支队长每天上午都到草地上去跑马,他的骑术精良,我这辈子再也没看到过第二个人能像支队长骑得那样好,小老舅舅无限感慨地说着,一眨眼几十年就过去了。他骑着红马跑来跑去。支队长在草地上骑马奔驰的景象如一道道闪电,夜以继日地掠过小老舅舅的脑海。早晨,太阳刚刚出山,雄鸡开始啼鸣,黄胡子把马拉出厢房,拴在南墙里侧的拴马桩上,小老舅舅也爬起来萎缩在门槛上,搓着眼屎看黄胡子扫马,红马的皮渴求抚摸渴求搓擦一旦着了扫帚的蓬松的枝条,它便舒服得直弹蹄子。马眼闪着蓝光,阳光照耀红马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小老舅舅你难道真没骑过这匹马?连想都没想过?这不可能,狸猫枕着鲜鱼能睡着觉吗?如果狸猫枕着鲜鱼能睡着觉那么我相信你连想都没想过要骑它。

  梨子一转眼就像酒盅那么大啦。草地上清晨总是笼罩着淡薄的白雾,百鸟鸣啭,草梢上露珠点点。红马鞍鞯鲜明,尾巴弓着,蹄子发痒,盼望着奔腾。支队长一只手扶着梨树干,一只手刷牙,满嘴里喷吐着白色的泡沫。黄胡子不错眼珠地看着支队长的嘴。

  小老舅舅说,支队长拉马走出庭院,飞身上马,只在马臀上象征性地打了一鞭,红马就像电光一样射进了草地。

  支队长骑马出走后,小老舅舅回忆道,庭院就被阴云笼罩,黄胡子一边清扫着厢房里的马粪,一边高声詈骂,这种语言据说是具有高度污染性的,小老舅舅虽然像背书一样背诵给我听,但我不敢摘录片言只语。

  马粪和被马尿浸渍的泥土被盛在一个筐子里,黄胡子命令小老舅舅把筐子拎出去,他拄着铁锹,愤怒和哀伤的表情齐集脸上,小老舅舅虽然心有不平之意,但也不敢违忤,只得弯腰驼背,提着那臭烘烘的筐子,一点一点往外挪。

  支队长在草地上打马奔驰,他身体略略前倾,屁股与马鞍似接非接,穿着高筒马靴的双腿紧紧夹住马腹,红马在这样的骑手胯下,只有飞跑。

  连红马也知道,比赛的日子来临了。

  赛马那天,你去了没有?

  去啦,我去了,黄胡子也去了,那天早晨,梨子都像鸡蛋般大了,天刚亮,支队长就起来。他是从来不到东厢房里来的,但是赛马前头天晚上他却钻到厢房里来了。厢房里点着豆油灯盏,灯火如豆,像杏子一般黄。支队长伸出手摸摸红马的头,又后移两步拍拍红马的臀部,红马愉快地摇动尾巴晃着脑袋,缰绳上的铁链哗哗啦啦响着。蚊虫飞动,艾蒿燃烧,冒着喷香的烟雾。

  “老黄、黄胡子,”支队长亲切地说,“好好喂马,明天,咱一定要赢,赢来高司令的夜来香,我把她白送给你。咱一定能赢,是吧,一定能赢!”

  黄胡子埋头在膝盖上,一语不发。支队长亲自往马槽里倒进几瓢香豆,拍着马的头说了几句话,然后,走出厢房,皮靴咯吱咯吱地响到北屋里去了。

  但很快听到皮靴声响到厢房门口,支队长把头探进来,叮嘱道:“黄胡子,你检查一下鞍子和肚带,免得出差错。”

  皮靴又响进了北屋,北屋里传来哗啷哗啷的水声,和她的……说话声。

  黄胡子抬起头,脸放在豆油灯的黄光里,好像金子一样。他闭着眼似乎在倾听着北屋里的声音,又似乎高僧入了定……

  你是中了邪了吧?小老舅舅有些恼火也有些诧异地问,马自然是匹好马,可好马就人人都想骑吗?你知不知道好马还要好骑手?人生有三大险:骑马坐船打秋千!骑不好筋断骨折,丢人现眼,并不是闹着玩的!马有龙性,犯了性子人如何能制伏?被它咬一口就比感冒拉肚子厉害。

  但我无法平息这强烈的愿望,这愿望本来就是一种病,任何愿望都是远比感冒腹泻厉害的病症。愿望有点像恶性疟疾,可以致人死命。那种遥远而神秘的呼唤仿佛从我心里的一个空洞里传出,发出一波又一波的回音。ma!ma!ma!

  她在这一大片玫瑰丛中像幽灵一样究竟要徘徊到什么时候,狂风暴雨日,电闪雷鸣时她都在这里徘徊,她唱过那支歌子后再也不说一句话。一朵一朵碗口大的玫瑰花低垂着头,花瓣儿卷曲,花上凝结着忧悒的表情,但那表情立刻又狂荡了,低垂的头颅缓缓地、也有的是迅猛地高扬起来。我看到她伸出一个破碎的指尖,轻轻地抚摸着玫瑰们的脸,苍白憔悴的脸,玫瑰的叶子簌簌地抖动起来,花瓣并拢,包住了花蕊。花瓣包住了手指。又后来,暴雨倾盆抽打着玫瑰,空中亮着一道又一道飘忽不定交叉纵横的瀑布,一道闪电,竖起耳朵静候着雷鸣。雨水哗哗地响着。雨水,冲洗着红马光滑的厚皮。马!光滑更光滑。你在飞跃,穿过一道道水帘,你身上的红光,如一道道闪电。竖起耳朵,静候着雷声灌耳。玫瑰凋零。她的翅羽般的裙子贴在了腿和臀上。她的头发缠绕在颈上,什么都被冲洗得干干净净。她不时地捏起裙子抖抖,但一松手,裙子又贴在腿和臀上。你不冷我遍体鸡栗。金豆!金豆大外甥!大外甥!你又犯了病?别抖。小老舅舅脱下满是虱子的破棉袄,披在我的肩头上。究竟是谁骑在马上?小老舅舅,那时候,你躺在滚烫的火炕上果然就一点也不动心?你闻着它身上热烘烘的汗酸味儿,难道半个梦都不做?梦里也没骑过它?那么赤裸着身体的黑孩子究竟是谁?是我?是你?我们骑在它的滚烫的背上,随着它奔驰。我们看到她站在玫瑰花丛里,雨珠儿沿着她的面颊缓缓地往下流。雨过天晴,山河清新如画,空气清凉洁净,使人不忍心呼吸。花瓣上的雨水结成了一层浅蓝色的冰,花朵更加沉重。她也被冰冻在一层薄薄的透明冰甲里,连香气都禁锢住了。红马戴上了眼镜,鼻子冻得通红,唇边的硬毛上结满霜花,鼻孔里喷出一股股白色的热气。阳光在这里格外绚丽,冰里的玫瑰鲜红若滴。红马蹒跚着,绕着玫瑰花蹒跚着,地上的薄冰被马蹄践踏,发出啪啪的破裂声。在运动中,马身上的冰甲也在破碎,一片片往下掉着,掉在冰地,再响再破碎,冷啊,太冷,马儿,红马,请你飞跑,让我飞跑,我们一起飞跑。我们在电线上飞跑。我们在地平线上飞跑。我们在光线上飞跑。我们在白色的、颤抖不止的神经上飞跑。我们在拱形的彩桥上飞跑。我们在五彩的虹霓上飞跑。雨过天晴,一道彩虹飞架半天,墨水河在草的原野上盘旋曲折,也像一匹巨大的绸缎。唱起歌、跳起舞,马儿骑着我、马儿骑着你,幸福的人儿、苦难的人儿歌舞几婆娑,泪水几婆娑,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玫瑰盛开的时候,突然下起了鹅毛大雪。所有的玫瑰都被大雪掩埋了,只有一朵像婴儿的头颅那么大的玫瑰还露着头,花朵是紫红的,映红了一片白雪,一只焦黄的蝴蝶屏翅僵立在花瓣上,好像一片枯叶。她站在花前,依然穿着那条咖啡色的短裙,上身赤裸着,只戴一件碧绿的乳罩。她的裸露的肌肤上鼓着一个黄豆大小的疙瘩,冻疮。她脸上凝结着一层浅浅的微笑。她就这样微笑着立在玫瑰花前,好像一位守护神,还好像,一根黑木桩。马,你快些跑!红马在雪地里艰难地跋涉着,雪深数尺,雪面贴着马腹。每前进一步都十分困难,马,ma!你快些走。马说,我走不动了。它眼睛里流出两滴琥珀一样的大泪珠,像子弹般钻进雪里,雪被烫得吱吱叫。走不动也要走,我们要战胜感官的永不满足的奢望,奔向,理想的海岸,那里,飞禽走兽都与我们亲善,灰蓝色的温暖海浪懒洋洋地舔舐着黄金的海岸。马,你不要哭。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雪羁绊着我们的脚,我们飞跑的意识焦灼地吼叫可是雪羁绊着我们的腿脚我们拔蹄不畅。我无法忘记挂铁掌时的幸福。马掌匠腰扎油布,友善地抱住我一条腿,我的蹄子搁在一条厚木高凳上等待着。马掌匠用夹肢窝夹着一柄锋利的铲形刀,一上一下地,修理着我的蹄子。刀切蹄片时的咝咝声令我陶醉,我昏昏欲睡。也有那样的傻瓜拼命挣扎结果被绑住嘴唇高吊起来,细绳把嘴唇勒得像粒紫葡萄。他举起锤子把蹄铁钉在我的蹄子上,那一下下的打击仿佛打击着我的心。马穿上新鞋啦!我听到一个白胡子老头说。一个孩子拾起从我蹄上切下来的废片。一人说:此物可用来养花。可以养玫瑰吗?什么花都可以。我多么想飞跑,可是雪羁绊我的蹄腿。我焦灼。我永远也离不开这株血样的玫瑰,雪中的玫瑰,玫瑰旁的她,她在一秒钟内变得比上帝还可怕……金豆!金豆!你怎么啦?你哭什么?

  

  赛马那天,是百里挑一的好天气。半上午光景,从地里冒出了成群结队的人,簇拥在草地上,踩碎了不知道多少窝小鸟和野花。蜥蜴惊惶失措,在人的脚缝里乱窜,吓得女人中胆小者吱吱哇哇地叫。一彪人马从草地边缘跑来,见垂杨柳就拐弯,马脖子上的铜鸾铃叮叮当当响着。

  他们是不是从河那边来的?

  你是说他们是从食草家族居住的地方来的?

  我只是这样猜想。

  收回你的猜想吧。他们不是从河那边来的,他们是沿着河边跑来的。

  他们是一支什么部队?归谁领导?

  你问我还不如问那棵梨树!小老舅舅冷漠地说,从我记事那天起,他们就骑着马跑来跑去的。他们都戴着眼镜,都镶着金牙,都会唱歌。

  他们跟食草家族居住地的那支队伍是一个系统?

  也许吧。鬼知道。我反正不知道。

  马呢?马都是抢了老百姓家的?

  不知道。问我还不如问那堵墙。我出生时早就有了那堵墙。

  我看着眼前那堵当年刷着白灰现在白灰早已剥落干净摇摇欲坠的破墙,想象着那根拴马桩的模样。

  红马拴在桩上,晃动着宛若一匹绸缎的尾巴,这个比喻你用了几十遍了,好话说三遍连狗也不听,好好好,下不为例,红马晃动着宛若一匹绸缎的尾巴,拂赶着捣乱的蚊蝇。它的蹄子由高手匠人刚刚修整过,马蹄油光光的,刚涂了一层蜡。马弹着蹄,亮出青色的新蹄铁,像儿童向同伴炫耀新买的鞋子。黄胡子持着一柄铁丝刷子,一遍又一遍地梳理着马的皮毛。马愉快地哼哼着。小老舅舅你还是蹲在门槛上吗?马的鞍具也都新上了蜡,木质的部位刷了桐油,一片杏黄色。支队长在北屋里说着什么,她好像在哭。后来支队长的嗓门高了起来,他的话清楚地传到院子里,黄胡子只顾擦着马,马只顾愉快地哼哼。

  “你一定要去!”支队长说。

  “我不去!”她抽抽搭搭地哭着,“你把我当成什么东西啦?”

  “高司令的‘夜来香’也去,你不去怎么行?”

  “她是她。她是个什么东西?你把我和她看成一样了……”她又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难道你们不是一样吗?”支队长怒冲冲地说,紧接着又轻声慢语好言抚慰,“行啦行啦,宝贝疙瘩,别哭了,把粉都哭去了。”

  “肚里的孩子可是你的……”

  “管他是谁的呢?”支队长有些不耐烦起来,“再说,我们一定能赢。这匹马越来越灵,你瞧黄胡子把它收拾得多漂亮!像个要上轿的大闺女。”

  小老舅舅发现,黄胡子不停地斜眼看着挂在墙上的鞍具,斜眼偷看,他鼻孔里那两撮红毛一伸一缩,我知道,那怪物又开始吸食他的脑浆了。

  黄胡子斜眼盯着那崭新的马鞍子,他鼻孔里那两撮红毛颤抖着,我知道,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知道还要我说干什么?真是!啊,啊。头天夜里我就知道。锅里炒马料,炕热得像鏊子。支队长走后,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黄胡子也睡不着,他坐在炕前的凳上玩了一阵那个金灿灿的打火机,后来就把打火机扔到马尿里去啦。

  一灯如豆,照着幽暗的马厩。红马在灯影里显得高大威武,马的大影子在伏满壁虎的墙上晃动着。小老舅舅睡不着,但也不敢翻腾,怕惹得黄胡子动怒,只好把身体使劲贴到墙壁上取凉,壁虎生有吸盘的脚在他身上爬行着。他看到黄胡子的两只眼像两粒火星一样,疲倦地闪烁着。那两只大手,巨大的手在灯的影里哆嗦着,一支纸烟笨拙地夹在指缝里,烟灰有一寸长了,还迟迟不落。黄胡子一动,烟灰落了,小老舅舅看到黄胡子站起来,还以为他要上炕睡觉呢,便赶紧把身体使劲往墙壁上贴,一只壁虎受挤,伸出舌头啄了小老舅舅一口,便箭一般射向墙壁高处,黑暗中壁虎爬动的沙沙声传进小老舅舅的耳朵,发出嗡嗡的回声。红马咀嚼草料的咯崩声被突然放大了几十倍,马的长屁像军号一样悠长洪亮,一股腐草的味道扑鼻。黄胡子没有上炕,却掀开了炕席,拿出了几叠绿色的票子数起来,在灯影里,什么都飘忽不定,恍如幽灵,形影混淆,难辨真假,黄胡子的脸大如团扇,两眼放出的光比灯火还要亮。他用手指数绿钞票,数几张就把食指放到嘴里沾点唾沫继续数。起初小老舅舅还跟着黄胡子的手指悄悄数,数着数着就乱了套,其实黄胡子也数乱了套;后来,小老舅舅愈数愈迷糊,渐渐要入睡的光景,一团亮光把他耀醒了。他看到黄胡子手里擎着一张燃烧的绿钞票。钞票在火中弯曲着,火光照着黄胡子的脸和眼,他鼻孔里那两撮红毛抖动着。我知道那怪物又开始吸食黄胡子的脑浆了。火苗舐着黄胡子的手指,发出一股熟肉味。火灭了,那片卷曲的纸灰还有暗红未尽,噼噼地响着,往地上落去。

  “我们一定能赢的,你瞧,红马都有点着急了,黄胡子也着急了。”支队长说:“你好久都不出门啦,今儿个也该出去散散心。”

  黄胡子斜眼看着鞍具。

  “黄胡子,备马吧!”支队长从北屋里跳出来。

  她也跟出来了。

  黄胡子垂着头,只有鼻孔里……他好像谁都不看,双手托着马鞍,轻轻地放在红马的背上。

  支队长本来就俊,从北屋跳出来时更是拔尖的俊,真是个天上难找地下难寻的出色的好小伙子。他腰扎宽皮带,大热的天还戴着一副白羊皮手套。在梨树下,他抬手撕下一个小梨子,咬了一牙就扔掉了。

  你说过那天你是去看过赛马的,小老舅舅。

  你就是性急。

  不是我性急。

  你见过一等的好马鞍子没有?

  没见过。

  那怎么给你说呢?

  黄胡子又点燃了一张绿钞票,火苗子,红绿相间的火苗子像小蛇一样沿着钞票的角飞快地往上爬,又烧着了他的手,墙上的壁虎都哆嗦起来。

  “走吧,今天都去。黄胡子,你甭克搐脸,我亏待不了你,”支队长看看坐在门槛上的小老舅舅,说,“小杂种,你也去。”

  支队长携着她的手在前,黄胡子牵马在后,我在最后,黄胡子鼻孔里……吸食脑浆,不啰嗦了,狗都不想听了。

  厢房里一股烧钱的味儿,烟把蚊子都呛跑了。

  那彪人马是与我们同时到达比赛集合点的,人好久不见,见面感到亲热,马也是一样。你信不信?信不信都由你。

  我怎么敢不信呢?

  高司令坐骑一匹黑马,这也是一匹龙驹,通体像煤炭一样,只有四只蹄子是白的,号称“雪里站”。这匹马远近闻名,年年比赛跑第一。支队长的红马咴咴地叫着,高司令的黑马和高司令的随从们的马也都咴咴地叫起来。

  草地上早就扎好彩棚,是用苇席扎的。你怎么老是要刨根问底呢?我怎么会知道苇席是从哪里买的呢?你管这些闲事干什么?高司令叫高什么?你混蛋!我知道他叫“高什么”?他就叫高司令,大家伙那时都这样叫,到如今我难道还能给他变个名字不成!他又不是我的儿,我怎么知道他的名字。就是儿子又怎么着,儿大不由爷娘,叫狗叫猫叫野兔子都是他自己的事……

  小老舅舅,您得理也要让人么,我不问啦还不行吗?

  高司令是个矮胖子,满脸黑油,与他的坐骑仿佛一个娘养的。矮归矮,胖归胖,但他上马下马却轻捷便当得很。他人也不难看,别看黑胖,人家黑得匀称,胖得瓷实,人家天生是当官享福的材料。高司令穿一身黑军装,戴一副黑手套,一嘴黑牙齿,像铁铸的一样。他说话声若巨钟,喜欢放声大笑,还喜欢跟小孩子逗趣,口袋里装着花花纸裹着的洋糖,见了长得好看的小孩就给糖吃。这不跟日本鬼子一样吗?怎么会跟日本鬼子一样呢?

  几十个兵们聚在一起,握手寒暄着,都张着嘴,金光交叉扫射。所有的植物都不遗余力地把气味喷吐出来,草地上蒸腾着使人头晕的腥味。

  高司令的宝贝儿“夜来香”骑在一匹黑骡上,黑骡背上搭着大红猩猩毡,两个兵把她架下来,可能是两个兵架她下骡时碰到了她夹肢窝里的痒痒肉,她咯咯地笑起来,所有的人都循着笑声看她。

  支队长偷眼斜视着她,“夜来香”。

  “夜来香”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皮肤很白,眼睛不大,但水汪汪的像两粒葡萄。她的奇妙处在屁股,她的屁股使劲往上翘着,放上颗鸡蛋也难滚下来。

  “宝贝,”高司令摸着“夜来香”的下巴说,“你愿意我赢还是愿意我输?”

  “夜来香”抿着嘴,直瞪着满脸赤红的支队长说:“我愿意你输!”

  高司令抬手拍了“夜来香”一个嘴巴子,半假半真地骂道,“臭嘴娘们,嫌俺老高长得丑?你愿意我输,我偏要赢!”

  “老弟,看俺老高怎样摘你的玫瑰花。”高司令打着哈哈,转到玫瑰面前,玫瑰躲到支队长身后。“小美人,还娇羞娇羞的呢!待会儿跟着俺老高去吃香的喝辣的!”

  支队长和“夜来香”用眼珠子打着信号,那群兵都抽着烟,打着哈哈,马儿们戴着铁嚼子,困难地啃着青草的梢儿。看热闹的百姓们都远远地站着,一个个瘟头瘟脑。被毒日头晒的。

  黄胡子低垂着头,立着,拉着马缰,像一根拴马桩。他鼻孔里那两撮红毛抖动着,对,吸食脑浆。现在想起来,那群瘟头瘟脑的百姓们不知道怎样笑话黄胡子没出息呢。

  红马背驮着油光闪闪的鞍鞯,轻轻地晃着尾巴,两个青铁马镫子悬在肚腹两侧轻轻摇晃着。远处,垂杨树上,有一只喜鹊在叫。

  “夜来香”和玫瑰被供在席棚里,好像两件闪闪发光的珍宝。玫瑰玫瑰泪流满面。

  玫瑰流泪多半是小老舅舅这个小杂种引起的。那天,他蓬头垢面,破衣烂衫,赤着脚,上唇上挂着两道清鼻涕,蹲在黄胡子身后,灰白的眼珠子惊讶又迷惘地看着坐在席棚里的人。赛马就要开始,小老舅舅占住要路,被一个兵扳着脖子投出去好远。

  兵们都拉着自己的马退到后边去,只剩下高司令和支队长并马而立在起跑线上。一匹红马如火炭,一匹黑马如煤炭,一个黑人,一个白人。一个兵站在一侧,手里擎着一支小手枪,迟迟不动。两匹马都十分焦急,昂头顿蹄摇尾,急欲奔跑。草地一望无际,并无跑道,只在几百米处并排着几道架起的木杆,这是马儿要飞越的障碍。

  有两个兵骑着马先跑向前去,那擎枪的兵看着那两骑,等到千米之外传来嘟嘟的哨响,擎旗的兵高叫一声:“预备——”

  “啪!”一声枪响,黑马和红马几乎同时蹿了出去。

  起初,马儿跑得还不是很快,能辨清蹄腿的移动,跑出几十米光景,马便铺平了身子,人在马身上也立了起来,腰往前弓着,马鞍空着,马尾张开,马身突然长了许多。红马像一条红线,黑马像一条黑线,贴着草梢往前飞。飞越障碍时,红马像一张红雕弓,黑马像一张黑雕弓。所有的人都看痴了。小老舅舅,这时,你想没想过要骑它?

  ma!ma!ma!我飞快地跑着,其实不是我在跑,是蹄子和腿自己在跑,是马的思想在跑。风贴着尖削的耳呼啸着,青草的芳香使我醺醺欲醉,我在我的脊沟里飞跑。飞越障碍,飞,四蹄腾空,白色的,硬木横杆,越,横杆被我的鼻尖触着,伸展腰肢,犹如一道流水缓缓飘落,障碍,飞过障碍,蹄子又触着了清香扑鼻的草地,弹性是那般丰富,奔跑是这样好,四蹄滚滚但有条不紊。我绷紧了。什么都在飞动。ma!马,你的背痛不?我的背被他的屁股墩了一下子,一种针刺般的感觉沿着我的脊椎像电一般传开。

  直到这时,两匹马还是齐头并进。

  昨天夜里,黄胡子把鞍子拆开,红马愤怒地喷着响鼻,豆油灯上结了个豆大的灯花,迸然炸开,满屋油香,满屋烧钞票的味道。小老舅舅偷觑着黄胡子的举动。只见他从墙缝里掏出一个纸包,小心翼翼地剥开,剥出四根红锈斑斑的大针。烧钞票已令小老舅舅惊诧不止,黄胡子拿出大针,小老舅舅已是恐怖难忍了,他悄悄地把身体再往黑影里缩。黄胡子提着针,显得犹豫不决的样子。他把针扎进马鞍的棉皮夹层里。ma!红马在黑暗中蹾着钢铁的蹄子,院子里的树木婆娑而响,有一个幽灵在黑暗中游荡。黄胡子警觉地竖起耳朵,听着院子里的动静。听一会儿动静,又低头看马鞍。小老舅舅看到他把针插进去拔出来拔出来插进去地良久不止,好像要用马鞍上的棉布擦拭针上的红锈,那四根针上的锈其实也被擦掉了不少。这种单调乏味的动作,无疑是催眠的良药,小老舅舅不知何时睡着了。醒来见一切如常,竟怀疑自己做了一夜噩梦。

  双马跑到尽头,又绕着那两个骑马桩立的士兵窜了回来,这时红马黑马还是齐头并进。

  席棚里,“夜来香”与玫瑰并坐,玫瑰脸色难看,脂粉被泪水破坏。她闻到“夜来香”身上有一股艾蒿的香气。

  黄胡子蹲在席棚一侧,眯着眼,看那从遥远处滚过来的两匹马。眼见着红马领先了一个马头,看客们发出兴奋的嚎叫。黄胡子蹲着,像一块黑石头。

  小老舅舅,据你猜测,黄胡子是希望支队长赢还是希望高司令赢?

  见鬼见鬼!我又不是他脑子里的虫子,他想什么,我怎么能知道?

  我们飞越障碍。黑马落在我的身后,我的屁股感受到它喷出的热气。飞越。飘落。有尖利的针扎在我的背上。落地时他的屁股猛蹾在鞍子上,尖锐的痛楚使我痉挛起来,全身拘禁,四蹄杂乱无章。黑马呼啸而过,它的尾巴像一把黑扫帚在我眼前晃动着。他用皮鞭抽打着我的臀,他的臀也开始用力来蹾我。

  红马的突然落伍使看客们大惊。兵们狂呼:“玫瑰!玫瑰!输了玫瑰!”

  玫瑰掩面抽泣。

  黄胡子蹲着不动,像一块黑石头。

  啄木鸟笃笃地敲着树干。

  红马烦躁地尥起蹶子来,支队长的身体前仰后合,他手里的皮鞭像雨点般落在红马的臀上。

  ma!天可怜见!最后一根横杆就在面前,黑马载着高司令一下子就蹦了过去,马,红马,我失去了勇气,但一股强大的力量催着我飞跃,不容我从杆下穿过去,不容许我绕过去,但这道横杆我是注定飞不过去了。

  小老舅舅看到红马愚笨地跳起来,跳得很高,支队长横长在马背上,小老舅舅感到眩晕,急忙眨了一下眼,眨眼的工夫,红马从空中跌下来,连草地都震动啦。

  高司令骑着黑马跑到终点。越过终点往前跑了好长一段,他才把马弯过来。他跳下马,双手高举,呼叫着:“我赢了!我赢了!玫瑰归我啦!”

  红马跌落之后,黄胡子站起来,伸颈往落马之处张望,这时他听到席棚里一声尖叫,玫瑰晕倒了,也没人去救。“夜来香”气愤地骂起来。

  几个兵向横杆下跑去。

  你没近前看看?小老舅舅。

  我也去了。红马躺在地上,浑身哆嗦着,深蓝的眼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满眼里都是泪。ma!ma!ma!两个兵把支队长拉起来,他脸色像泥土一样,额上流着血。站起来后,他懵懵懂懂地转着圈,嘴里嘈嘈杂杂地骂着。他的腰弓着,浑身颤抖,满脸皱纹,好像突然老了几十岁。马的蓝眼里满是泪水。

  “啊哈哈哈!”高司令挺着胸脯,扬着鞭子走过来,他大笑着,脸色如着釉的黑瓷,“老弟!你输啦!哈哈!你把玫瑰输啦!”

  支队长掏出手绢揩了一下脸上的汗,拿掉手绢后,他的脸涨得通红,他用马靴踢了红马一脚,说:“妈啦个巴子,见鬼啦!”

  这时她苏醒过来了。高司令就走上去抱她。她挣扎着,哭叫着。

  高司令亲切地说:“宝贝儿,俺老高不会亏待你。”

  “夜来香”气汹汹地嘟哝着,自己爬到黑骡上,用脚后跟踢几下骡肚,骡子转一个圈,慢吞吞地走了,沿着草地的边缘,见垂杨柳也不拐弯。

  这时无人理睬瘫倒在地上的红马了。大家凑上去,围成一个松散的圆圈,看着高司令费神费力地想把玫瑰弄到黑马上去。

  “宝贝儿,别哭啦,上马吧,上马,”高司令亲昵地说着,“上马,你看咱的小黑马,雪里站,是匹活龙驹,咱俩骑一匹马,俺抱着你,保你不落马。”

  高司令拖拉着玫瑰,在拖拉过程中,他的胖胖的小黑手不断地摸着拧着她的脸和胸。她尖利地哭叫着,抓着,挠着,她的指甲把高司令的脸皮抓破,留下几道粉红色的痕迹。

  高司令有些恼怒,他用手摸着脸,脸上渗出的蛋黄色的液体沾在他的手上。他说:“你不走?老子毙了你!”

  高司令把手按在枪把子上。

  玫瑰惊惶地后退着。

  高司令挥挥手,说:“捆起她来,这个臭娘们!”

  那些兵走过去,拧住了玫瑰的胳膊。

  玫瑰哭着,呼唤着支队长的名字。

  小老舅舅,她毕竟是你的亲娘,她那样哭叫,你一点反应都没有?

  小老舅舅说,我反应什么?支队长和黄胡子都不反应,我反应什么!

  小老舅舅蹲在红马身边,看着红马的眼睛。

  你当时心里想什么?

  我能想什么?我只能看马的眼。

  马眼里汪着泪水。墨水河里流着浑浊的水。十几天前刚下过几场大暴雨,河边上的沙土被抽打得坚硬如石,有的地方留着泻水的痕迹。沙里淤积着几只死去的小鸟,连日日头晒,鸟早臭了。马牙山上积雪几个月前就化尽了,山石和松树一种颜色。到处都是鸟叫声,草的腥香使人恶心。小老舅舅想吐。他的头皮刺痒,红马的肉一阵阵哆嗦着。它的脊梁骨扭断了吧。马的皮上一片片闪光的汗水,有几线红血从鞍子下流出来。ma!ma!支队长的屁股墩在鞍子上,墩一下,那四根大针就下扎一点,终于扎进了我的脊梁。

  支队长走到高司令面前,说:“这次不能算数!”

  “什么?!”高司令发怒了,吼叫,“你他娘的是个男人还是个女人?”

  “这次不能算数,”支队长胆怯地说,“因为我的马出了毛病。”

  “狗屁!”高司令骂道,“不会凫水赖那玩意儿挂藻菜!”

  “确实是我的马出了毛病,”支队长哑着嗓子,“本来我是跑在你前头的。”

  “少跟我啰嗦!”高司令拍了一下枪套,“你要是认输,求情,没准我还把她还给你,跟我耍赖?我杀了她也不给你。”

  “把她捆上,弄回去!”高司令跳上马,夹夹腿,黑马开走,他又在马上回头,对着支队长啐一口,说,“你们他娘的军部里都是一群混账东西!”

  高司令打马飞跑了。玫瑰被弄在一匹马上,四周被马兵们簇拥着,跟在黑马后跑起来。

  玫瑰的哭叫声把马蹄声都盖住了。

  那彪人马云团般飘走,见垂柳就拐弯。玫瑰的颜色在树林子闪烁着,一会儿就不见了。

  草地上的看客也渐渐散去,只留下三个人和红马。

  支队长六神无主地徘徊着,咕噜咕噜地说着话,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

  你还守着红马一动不动?

  我还守着它。ma!ma!

  小老舅舅看到支队长往红马这边走过来了。他的两条腿又细又长,微微有点瘸,一定是从马上掉下来摔的。他蹲下,察看着红马。

  他突然跳起来,提着马鞭向黄胡子扑过来。他骂着,跳着,把蛇皮马鞭抽到黄胡子的脸上,脖子上。

  黄胡子喉咙里忽然发出一声长啸,很像老虎的叫声。你听过老虎的叫声吗?你为什么又哆嗦?支队长惊怔着,停下马鞭,看着黄胡子的脸。黄胡子龇着牙咧着嘴,眼珠子通红,鼻孔里红毛乍开,一步步逼上来。支队长伸手掏出左轮枪时,黄胡子像墙壁一样倒在他身上。支队长被压在地上。两人喘着粗气,翻着滚着撕着咬着,把草地都压平了一片。

  你赶快上去呀!

  支队长总想掏那支左轮枪,精力不集中,吃了大亏。黄胡子瞅个空子,一口就把支队长的耳朵咬掉了。支队长丢了耳朵,更不济了。黄胡子卡住了他的脖子,死命地往地下按,把骨头都捏碎了,把支队长的舌头都挤出来了,紫红紫红的,要多吓人就有多吓人。

  后来,黄胡子站起来,他一站起来就晃荡,晃荡,晃荡,一头栽到草地上……

  大外甥,挣你盒烟真是不容易,舌头都磨起了泡!啊,你真糊涂还是假糊涂?玫瑰肚里那个孩子就是你的娘,支队长,自然是你的姥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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