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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梦 生蹼的祖先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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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有一天,我送儿子去育红班学习。回来时,因为追赶一只大蝴蝶,我们冲进了红树林。在树林里,看到了很多有趣的事物。 我要先讲一些发生在红树林外边的事情,然后再带领大家进入红树林。 我儿子是个喜欢折磨小动物的怪孩子。他曾把小鸡抓住,摔死后,再用两只胖胖的小手扯着两条小鸡腿,用力一劈,小鸡就裂成两半。小鸡的五脏六腑流出来,热乎乎的腥味隔着老远就能闻到。他把大雨过后到地面上来呼吸新鲜空气的白脖蚯蚓抓住,用玻璃片切成碎段。白脖蚯蚓淌绿血。去年,老绵羊生了三只蓝眼睛、银卷毛的可爱羊羔,他看到羊羔就咯咯吱吱磨牙齿。我担心他发坏,时时注意防备,但终究还是被他钻了空子,把三只羊羔咬死了两只。他在进行上述的残酷行为时,脸上的神情是骇人的。我对他怀着敬畏。我们全家人都对这个不满三岁的漂亮男孩怀着深刻的敬畏。 有一天,因为他咬破了我侄儿的“小鸡子”,弟媳找上门来,骂我娇纵。我忍怒不住,打了他一巴掌。他抱住我的腿,在我膝盖上咬了一口;裤子破了,膝盖上流出了血。咬罢,他用舌头舔着锋利的牙齿,冷冷地瞅着我。我的“父道尊严”受到很大的伤害,便顺手抄起一柄炝锅铁铲,对准他的头颅——他头上蓬松着一大团小蛇般的红发,宛若燃烧的火焰——劈下去。他应声倒地,四肢并用,在院子里滑动着。他滑行得飞快,手脚上仿佛都安装着滚轴。后来,他从地上蹦起来,面对着我们,眼睛瞪大,嘴巴张开,吼叫了一声。我浑身一颤。他咬牙切齿地、用嘶嘶哑哑的苍老声音说: “你敢打我, 我就咬你; 你用铲子劈我, 我就让草垛着火。” 他的话音刚落,老杏树下那个陈年积月的柴草垛里就发出了哔哔剥剥的细微声响,几缕白烟从柴草缝里袅袅地升起来。我们目瞪口呆。母亲浑身发抖,两股黑血从鼻孔里蹿出来。儿子冷冷地笑着。白烟由袅袅变为熊熊,终于发出一声巨响,蓝色和黄色的火苗夹杂着,升腾到两米多高,把杏树上的绿叶和黑枝都引燃了。嫩黄的“瓦罐虫”纷纷跌落,在火焰中跳舞。烧得半熟的刺猬和黄鼬发出扑鼻的香气,翻滚着从火堆里逃出来。黄鼬成了黑丝瓜,刺猬成了黑倭瓜。面对此情此景,我们还能说什么呢?我们都不说。在强劲的火焰里,碧绿的杏叶哆嗦着,卷曲着,燃烧着,爆响着。炝锅铲子从我手中脱落,缓慢地跌在碎石铺成的甬路上,叮当响了一声。儿子对着我微笑着。风随火生,火苗又被风吹得啵啵乱响。他头上一绺绺的红发飘动着,好像在海水中飘动的藻类。母亲慢悠悠地坐在甬路上,眼睛里湿漉漉的,眼球极有光彩,宛若浸泡在碧水中的雨花石。我的弟媳满脸的惊愕,扭动着丰满的屁股,急匆匆地逃走了。儿子对着她的背影,用那种嘶嘶哑哑的苍老声音说: “长舌头老婆, 快去给‘团结’(我侄儿的名字)的‘小鸡’搽药。 你要再敢告我的状, 我就叫你家房子起火。” 弟媳慌忙转回头,双手抱在胸前,作着揖说:“好侄子,小老祖,婶婶再也不敢了。” 儿子找了一柄粪叉,叉着一只刺猬,擎到火里去。他的小胳膊竟能端起一柄沉重的粪叉和一只大刺猬,也属奇迹。热浪在院子里翻腾着。我们离着火堆很远,尚且感到皮肤发紧,奇痛难捱,可儿子站在火边,无事一样。我老婆纳着鞋底子从屋子里走出来。她脸上挂着恬静的、贤妻良母式的微笑。她先用粗针锥在厚约两寸、坚若木板的鞋底上攮出一个眼,然后,把引着的大针递过去,再把麻绳刺棱刺棱抽紧。为了增加润滑减少涩滞,她不断地把针和绳往头发上蹭着。我老婆说: “青狗儿,你在那儿胡闹什么?” 儿子乳名青狗儿,是我老婆的姑妈给起的名字。我当初曾坚决反对用“青狗”命名我儿子,但我老婆哭啦,哭得很厉害,说是谁敢违背她姑妈的意思绝没有好下场。我一想,反正儿子也不是我自己的,叫什么还不行?再说,名字就是个符号,如若不好,长大后再改就是。于是我儿子就成了“青狗儿”。 青狗儿对着烈火和浓烟,眯着相对他的脸庞来说是巨大的眼睛,小巧玲珑的鼻子上流着汗珠。 我老婆又问了一声。 青狗儿说: “娘,我烧刺猬呀!” “烧刺猬干什么?” “吃呀!” “烧刺猬给谁吃?” “我吃你吃爸爸吃,爷爷吃奶奶吃叔叔吃,不给婶婶吃,姑吃姨吃舅舅吃,不给姥姥吃。” “就那么只小刺猬,你分了多少人?” “我吃肉你吃皮爸爸吃肠子,爷爷吃心奶奶吃肺叔叔吃爪子……吃了不够再烧只。” “行了,别烧了,天要下雨啦。”我老婆仰起脸来观察了一下天空,说。 空中的乌云骤合起来,利飕的东风送来了红色沼泽里的腐臭气息。几道暗红的闪电划破天空后,远处滚来沉闷的、持续不断的雷声。一片片灰白的大雨点子落下来,火舌嗞嗞地响着,也许是雨点嗞嗞地响着,院子里回荡着温暖潮湿的腥风。我们掀起被葫芦蔓和干海草遮住的门洞,钻进屋子里避雨。 我最先钻进屋子里,为了表示对长辈的尊重,我站在门洞旁边,用手撩着葫芦蔓和漫长柔软的海草,好像撩着珍珠串做的门帘一样。我老婆把麻绳子缠在鞋底上,把针和针锥插进麻绳和鞋底之间,把鞋底夹在胳膊窝里,腾出手来,把遮住另一半门洞的葫芦蔓和海草撩起来。我们夫妻二人傍在门洞两边,好像两位彬彬有礼的服务员。 像影子一样飘忽不定的父亲依附在母亲的臂膀上,率先钻进门洞。父亲的胡须上结着一层五彩缤纷的冰霜,双眼像冰冷的玻璃珠儿,滴溜溜地转着。门洞里走出一位身材窈窕的女子,年方二八,粉脸丹唇,细眉修目,纤细的手指犹如雪亮的蛇蜕,一只沉甸甸的鸭蛋青色玉石镯子套在长长的腕子上。她高举着一支火把。金黄的火苗轰轰隆隆响着,青烟袅袅上升。生满青铜色苔藓的墙壁上,伏着一些肥胖的壁虎。它们每五只为一组,都把宽阔笨拙的嘴巴凑在一起,身体呈放射状散开,构成光芒五射的图案。而这一组组或曰一簇簇的壁虎又构成一幅更大的图案,好像一支巨大的纺锤。火把金黄的影子在墙壁上晃动着,壁虎们凸出的眼睛发射着粉红色的光芒。它们有时集体吐出枝杈状的舌头,舌头也是粉红色的。火把上燃烧的油滴不断地下落;空气咝咝的叫声随着垂直下落的火线响起。 我和妻子相视一笑。她的嘴巴在微笑中总是呈现出一种妩媚又凄楚的倾斜状态。她的微笑使我微微眩晕,这感觉,与多食红茎薇菜的感觉颇为相似。 地面上布满光滑的卵石。卵石大小一致,好像是精心挑选出来的。母亲小心翼翼地走着,一副生怕跌跤的态度。父亲则显出惊惧不安的样子,好像惧怕火光,也许是惧怕那些遍体疣瘤和鳞片的壁虎们。 很多熟悉的面孔从我和妻子面前滑过去,我们来不及打招呼,只好频繁地点头示意。也有一些不熟悉的面孔,但我们知道他们都是我们的本家或是亲朋,都不是无缘无故地出现在我们的面前,所以,我们对他们表示了同样的热忱。 最后,竟然有两只头上生着赘疣的大鹅也冲进了门洞。它们高扬着细长的脖子,沙哑地鸣叫着,从我们面前跑过去。我老婆抬起脚去踢后边那只白鹅肥的屁股,滑脱的鞋子疾速地射进门洞里去,碰到那位举火把的姑娘膝部。姑娘无动于衷。我妻子羞羞答答地只脚跳过去,把鞋子穿上。葫芦蔓和海草瀑布般地掩住了半片门洞。 院子里大雨滂沱,火焰的颜色在灰白的雨幕上变得暗淡。青狗儿还站在火前,挑着那只刺猬烘烤着。雨珠儿落在他的头发上,似乎都立足不住。我呼唤他进门洞避雨,他答应着,挑着那刺猬,嘻嘻地笑着,跑了过来。妻子赶紧把葫芦蔓和海草撩起来,迎接青狗儿进门洞。适才的奇迹留给我的深刻印象尚未消除,所以他从我面前跳过时,我稍微有点儿胆寒。 现在院子里只有利箭般的急雨和即将熄灭的火焰了。水中的火烬吱吱叫着,白色的炽气在地上缭绕,浑浊的流水表层漂浮着草木灰,翠绿的鸳鸯鸟从墙外飞来,落在甬路上,成双成对地依偎着,互相用稚拙的嘴巴蘸着肛门里分泌出的油脂,涂抹着羽毛。一阵阵疾风刮过,把雨的帘幕撕破。鹤的尖厉叫声从云端里传下来,因为云雨的阻碍,已变得柔和暗淡,失去了夺目的光彩。我猜想附近发生过龙卷风。几百株完整的荷花随着暴雨倾泻到院子里,有的落在甬路上,有的落在甬路两旁浑浊的积水里。鸳鸯受到了惊吓,扑棱棱低飞起两只,彩色的羽毛在灰白的雨幕上闪烁着,色彩湿润。有一股水生植物的滑腻的腥气。肥大的藕瓜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结节处蓬松着杂毛。荷叶翻卷,狼狈不堪。花瓣浸在水里,幽淡的清香几乎被汹涌的水腥浪潮淹没,非用力难以辨别出来。一群大小不一的鲫鱼在水里挣扎着。积水不深,小鲫鱼尚能直立游走,画出一道道豁然开朗的水迹,大鲫鱼只能侧歪着身体拍水。 我老婆卷起裤腿,从墙上摘下一只尖顶斗笠,扣在头上。雨水里洋溢着腥冷的凉意。她走时腿脚高抬慢落,像一只在雪地上行走的母鸡。我默默地注视着她。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愿意说,什么也不愿意想;没有什么好说的,也没有什么好想的。凌乱不堪的风雨声震荡着我的耳膜,倦怠和麻木接踵而至。夏季的雨日里,所有的声音和味道都有强烈的催眠效应……炕席是黏腻的,空气是浑浊的,灵魂浑浑噩噩……她双手按住一条宽大肥厚的鲫鱼。鱼尾波波击水,水珠溅起时竟然变成明亮的珍珠了。鲫鱼吱吱地叫着。我深刻地理解着鲫鱼深刻的悲哀。 她双手紧紧地攥着那条大鲫鱼,站在我面前,好像刚刚犯了严重错误的小女孩一样。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她祈求我说一句话,无论是什么话都会让她心安理得。我不能说。珠光宝气的鱼鳞开始脱落,有的沾在她手上,有的落在她赤裸的白色脚上。这是个令人终生难以忘怀的时刻:在我们身外的广大天空里,射下了一道极端辉煌的、血一样颜色的、血一样浓厚的阳光。急雨依然如故,荷花们乱纷纷昂起浸淫在污水中的头颅。我听到她呻吟了一声。鲫鱼颤抖着尾巴,墨绿色的鱼卵从她的指缝里哎哎哟哟地挤出来。她扔掉了鲫鱼,把沾着鱼卵的手往衣襟上擦着。那条鲫鱼跌在甬路上,呱唧一响,发出响亮的水的声音和肉的声音。一摊鱼卵弥漫在甬路上。它可怜地弓身跳跃着,终于入了水;水面立即漂浮起一层银光闪闪的鱼鳞。鸳鸯们摇摇摆摆地踱过来,它们的体态与神情和野鸭子毫无差别。 妻子对我笑了。她脸上的肌肉有轻微的痉挛;那笑容也就显得勉强、僵化、表里不一。我也只好回报她一个类似的笑容。这与前面的“我和妻子相视一笑”是一回事,她的嘴巴在凝固的微笑中不可避免地又呈现出轻微的、令人不忍正目而视的倾斜状态。 我们好像依傍着,但实际上隔着很远,就这样钻进了门洞。葫芦蔓和海草立即垂挂下来,遮掩了门洞。风风雨雨被抛弃在身外,只有那嘈嘈切切的雨声和屋顶上击鼓般的轰响,唤起我们对历史的一些杂乱无章的回忆。脚下的卵石湿漉漉的,水在地下流动,丁丁冬冬的清脆水声上达地表,在空空荡荡的门洞里回响着。水声使火把映照出的奇异景象更加迷人。持火把的女子用大而无当的眼睛盯着我们。她身上散发着浓重的樟脑的味道,我暗暗猜想,也许是从她那些飘飘袅袅的衣服上发出来的樟脑味道吧?火把上滴落的油火流淌在她裸露的腕子上,烫得她的皮肤嗞嗞乱叫,我心中恻隐发动,便说:“姑娘,您回去吧,我们摸索着也能找到要去的地方。” 我老婆弯腰捡起一块卵石,猛烈地砸在灯影辉煌的墙壁上。激起的声音竟和鲫鱼跌在甬道上的声响那般相似。我看到一根惨白的神经抽搐着、颤抖着,把两个声音联系在一起。尽管它们拼命挣扎着,好像要摆脱命运般地挣扎着,但毫无结果。一根光滑的、烫着松鹤图案的长木杆子把那根连结着两个声音的神经挑起。它们收缩着、颤动着,宛若盘中蒸熟的蹄筋。木杆用力一甩,它们流星般射走了。起码有三只壁虎被石头砸死,它们随着卵石落下来。墙壁的根处盘踞着一些猩红的植物,叶片不像叶片好似一些大张开的嘴巴。壁虎落到那些叶片里,随即无影无踪。幽暗中响起一片吧咂嘴巴的声音,我悟到那是植物们发出的声音。墙壁上的纺锤图案变化很快,好像质量低下的国产电视机屏幕上的图像。在这变化过程中,数不清的壁虎尾巴急雨般落下来。猩红的植物欢欣鼓舞,叶片齐鸣,好像一群孩子在欢笑。 我老婆又捡起一块更大的黑石头,意欲掷向墙壁,被我拦住了。我捏住了她的手腕子。她恨得咬牙切齿,用另一只手奋力抓着我的胳膊。我寻找到她肘部那根麻筋,轻轻一拨,她全身便酥软了,黑石头掉在地上。 那位持火把的姑娘嘴角上挂着一根血丝,站在我们前边迎着我们。门洞的深处有一个洪大的声音在呼唤着我和我老婆的乳名,一声紧似一声,容不得我们再有丝毫怠慢。 待到我们离她有三步远时,她倏忽转身,高举着火把,引导着我们往前走。事实上她放出的樟脑味就足以引导我前进,何况还有像金子般温暖和明亮的火把呢! 卵石上踞伏着一些鸡蛋大小的蜗牛,促使我们不得不像跳舞一样,寻找没伏蜗牛的卵石落脚。不知什么缘故,我老婆突然弯下腰呕吐起来。她伸出一只胳膊,好像要扶住什么东西。墙壁是断断不可扶的,卵石堆里也没生出可供扶援的树木,万不得已,我伸出一只胳膊,架住了她伸出来的胳膊。看别人呕吐比自己呕吐还要难受,这话一丁点都不假。她的呕吐声在门洞里盘旋飞舞着,像一堆绞在一起钻来钻去的黏蛇。我被她那两只闪烁着绝望之光的眼睛触动,怜悯之情犹如长江大河滔滔滚滚而来。我用空闲的手拍打着她的脖颈和脊背,祈求着她把该吐的东西全吐出来,解放我也解放她自己。潮湿的水边处处可见的那种红色的小线虫成群结队地爬上了我的腿,已到达膝盖之上,它们还在继续上爬。脚上奇痒怪痒。它们越往上爬我越感到难过,我简直不敢想象它们在我的生殖器官附近爬行时,我的精神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她撕扯开了衣扣,袒露着胸膛。有一个鸡蛋大小的东西凸起在她的双乳之间——与咽喉成一线——上下滑动着,她的呕吐就是因为这物。我盼望着她能把它吐出来。它的确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人总是对自己身体上的奇异之物和他人身体上的奇异之物表现出一种病态的、因而也就十分强烈的兴趣。我想帮助她,把这滑动的怪物挤出她的喉咙,但她决不允许我的手抓住那物。她越不允许我越想抓住它,于是我们就纠缠在一起,半像打架半像游戏。 这场游戏足足持续了有半点钟,几乎耗尽了我的精力。她的呕吐也许从我想触摸它而她竭力保护它时就停止了。红色的线虫正往我的肚脐里和肛门里钻着,奇痒难挨。我顾不上她,松开她,用手掌频繁地打击着下肢和腹部。持火把的女人目光炯炯地盯着我,迫使我不得不忍受着痛苦而暂时放过身体某些部位为害剧烈的红线虫。我整整衣服,竭力装出一种温文尔雅的骑士风度来——一种一口唾沫就能啐破的虚假的骑士风度,与我老婆相傍着,用手挑着她的巨臂,昂首挺胸往前走。持火把女人的樱桃小嘴两边浮起一些非用尽心思就难以发现的嘲讽的微笑。我仿佛在大庭广众里被撕掉了最后一块遮羞布,战战兢兢,头晕眼花,差点儿栽到卵石上。栽到卵石上的丑态是无法形容的。这要特别感谢我老婆,她在急急如燃眉的关头拉住了我的胳膊。 我们终于又能道貌岸然地往前行走了。道路渐渐高起来,顶上的穹隆也渐渐高大明亮了,脚下的卵石也大而干燥起来,两边的墙壁也比较光洁了。墙壁上有着云团般的水迹,我猜测这里的一切都被大水淹没过。 持火把女人引导着我们攀登一道道又高又陡的台阶。台阶是用石头砌成的。石头的种类很杂,有火成岩,有沉积岩,也有地壳大变动之前早就形成的、最最古老的岩石。但不管是哪类石头,都凿得平整光滑,长短与厚薄相等,宛若一个模子浇铸出来的产品。石头上附着一些干燥的苔藓,脚踏上去就化为呛鼻的绿烟升腾起来。 起初我还默记着石阶的级数,借以排解、减缓红色线虫为我制造出来的千丝万缕的痛苦。数到一千零一级时,一个杂念——阿拉伯《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冲进了我的脑海,它们争相向我诉说它们这些年来遭受的磨难,我好言抚慰着它们,好像一个接待来访农民的、恪尽职守的县长。就这样,我把台阶的级数给忘记,欲待重数,既不可能,又毫无意义了。 在台阶上行走着,我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压抑,这压抑本来是属于一步步下到地下宫殿里的人的,但它却不合时宜地出现在我身上。我是一步步往上爬行着啊!我是一步步走向光明啊!可我每时每刻都感觉到、触摸着它。 终于,台阶中断了,我们拐进了一个装饰着五颜六色贝壳的小房间。贝壳镶嵌在描着龙和凤的塑料贴墙纸上,构成两个纺锤形的图案。地面上铺着一块方方正正的地毯,真正的羊毛地毯不是伪羊毛地毯。脚踩上去,仿佛踩着柔软的淤泥。地毯上织着金黄色的纺锤图案。地毯的基色是墨绿色的。小房间通往里面有一个很大的门,门口上悬挂着用紫苏子珠串就的帘子,轻轻一碰就发出吐噜吐噜的响声。隔着珠帘,我看到里边的大厅和大厅里影影绰绰的人物,杯盘刀叉碰撞,多少人窃窃低语,好像在开一个重要的会议。火把女郎用嘴巴示意我不得窥视大厅里的情景,我点头表示道歉。我老婆怒吼着: “这房子是我们的,凭什么让你们霸占?” 有两个身材魁梧、身穿橘黄色号衣的女人从珠帘后钻出来,也不说话,一左一右,把我老婆夹持起来。左边那位腰里鼓鼓囊囊的,我担心那里藏掖着一件能置人于死地的法宝。果然有法宝。她掏出了一个用天鹅绒包裹着的、用名贵的紫檀木精心制成的纺锤对准我老婆的后脑勺子轻轻一击,我老婆就像堵墙壁一样倒在地毯上。她们把她翻转得仰面朝天。右边那位黄衣女人掏出一张伤湿止痛膏,剥开,用嘴巴哈哈,然后像往锅沿上贴饼子一样,把伤湿止痛膏贴到我老婆的嘴上。我惊愕得不能动,眼睁睁地看到她们把我老婆抬到一个房间里去了。 铺地毯的小房间里只剩下我和手持火把的女郎。她的眼睛被火把映照得宛若珠贝。她对我点点头,然后转过身去,往前走几步,墙壁上一扇暗门豁然开启,门里黑乎乎的,不知道有什么名堂。女郎看着我,举着火把走进门去,我迷迷糊糊地、不知不觉地跟着她往黑暗里走。火把高擎,把半圆形的房顶照亮,一根鲜润如翠玉的丝瓜从上边垂下来,丝瓜的尾巴上还悬挂着黄花,黄花过于漂亮,好像用绢做成的。很久之后,我才想到,为什么只有结黄花的丝瓜而没有丝瓜叶子呢?为什么只有白色的蛱蝶在丝瓜间翩翩起舞,而不见金色的蜜蜂采花酿蜜呢?女郎把火把插在墙壁上,拿出一根火绒,点燃了十九根粗大的蜡烛,周围立刻辉煌无比。墙上渗出的水珠像珍珠一样。她单薄如蝉翼的衣裙被烛光照彻,里边的肉体如同裸露。她看着我笑,我羞愧得无地自容。她摸了一根红粉笔,往一块石板上写字,她写了些什么字呢?她写了些这样的字: 我是你的老姑奶奶! 我羞愧得无地自容,她看着我笑。 她扔掉粉笔,推开一扇门,显出一个房间。房间地面上铺着雪白的瓷砖,正中有一个贮满热水的大浴池。水里有一股浓重的硫磺味道。她把我推进房间,自己也跟进来,顺手把门关上。房间的天花板上射下一片橘黄色的柔和光线,热气升腾,变成彩绸般的云雾。她也不管我,自己脱了衣服,纵身跳进池水,把热水溅起不知有多么高。我摸着腮上被热水烫得麻酥酥的地方,心烦意乱地看着她在池水里游泳。她游泳的技术娴熟优美,确实不可多得,我看得有些发呆。后来她仰在水面上,眯缝着眼对我微笑着。那些水从她皮肤上流过来流过去,她的皮肤好像有一层油脂,水无法濡湿它。 我的身上又有了被线虫骚扰的痛苦。她好像早就知道,举起一只手,招呼着我。我犹豫了一下,便开始脱衣服。脱最后一件时,好像在犯罪。但终于脱掉了。我纵身一跳,便进了池子。水烫得我几乎要窒息,我本能地想跳上池去。她飞身一跃,像一条大银鱼,扑到了我身上,拤着我的脖子,把我按到水下去。她用手抓我,用脚踢我,用牙咬我。后来,她放了我。我筋疲力尽地爬上池子,坐在冰凉的瓷砖上,垂头丧气,无声地哭泣着。 门外有人在走动,紧接着响起敲门声。她举起一只手,示意我不要轻举妄动也不要哭出声音来。我全部照办。她按着池边,缓缓地把身体从池水中拔起来。因为胛骨高耸,她的背上显出一条沟。水珠从她的修肩上流到那条沟里去。她的臀和腿也出了水。一切都显得美妙无比。敲打门板的声音愈来愈急促和响亮。她站在池子对面,背对着我,静默三分钟。突然间她转过身来,正面对着我,脸上是那般神秘的、诡奇的笑容。她这种笑容人世间难寻找,一见如故,终生也难以忘怀。保持了这姿势几分钟,她。门板的巨响好像无法进入她的耳。她从一个地方拿起一节蜡笔状物,然后仔细地涂抹着乳头。她的两只乳房笔直前挺,乳头微微上翘,这在有着巨大吸引力的地球上,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奇迹。她把一只乳头涂成粉红色,宛若一颗水灵灵的樱桃。她开始涂抹另一只乳头时,我吃惊地发现:她的手指之间生着一层粉红色的、半透明的蹼膜。她的脚趾之间也生着同样的蹼膜。这是怎么回事呢?我想,人为什么要生蹼膜呢?我感到恐惧,跳起来,抄起衣服,向门口逃去。她的一只滑腻的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无法不回头。她的脸姣姣如中秋月,嘴里喷出如兰如麝的气息。她用硬邦邦的乳头蹭着我的皮肤,蹭着我的皮肤蹭着我的皮肤。 她是我的老姑奶奶。 我的生蹼的祖先。 这个似梦非梦的情景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我说不清楚。 有一点我可以对天发誓,我没有犯乱伦罪。她手脚上的蹼膜造成了我的巨大心理障碍,使我免于陷进罪恶的深渊。她的手尽管温暖如棉,但她按着我的肩膀时,我感觉到的却是彻骨的寒冷。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吹拂着我耳朵后边的茸毛。忍不住回过头去,我看到了她眼睛里流露出的凄凉景象。我说: “您不要悲伤,这不算什么事,到医院去,找外科医生,做个蹼膜切除术,您就会成为天下最美丽的女人。” 她被我的话吓得哆嗦起来,嘴唇都盖不住牙齿,双手袖到背后,用屁股遮掩着。我低头去看她的脚。她发出一声尖叫,跳到池水中去了。 我匆匆穿好衣服,拉开门。妻子在门口怒目而视。她的嘴上还贴着那张伤湿止痛膏。敞着怀,她,那只鸡蛋大小凸起的异物在双乳之间滑行着,上升到喉咙啦!我伸手揭掉她嘴上的膏药。她紧紧地捂住嘴巴,逃命般地跑了。门内的池水里,有豁豁浪浪水声,沉在水声之下的是低低的哽咽。 我的心一点都不轻松,但我能说什么?又能帮助她做点什么呢? 我沿着我老婆的气味往前走。低垂的丝瓜不时被我的脑袋撞晃。蜡烛泪水涟涟,并且每支都结着大烛花。火把早已熄灭,只余一点余烬。我摸摸索索地往回走着。灯光之外,有一些调皮的手伸出来抚摸我,每一只都生着蹼膜,被灯光映照,呈现温暖的暗红色调。渐渐地习惯了,我对这些抚摸我的手报以嘴唇的轻轻接触。灯影之外响起一片感动的唏嘘之声。 生蹼的祖先们在哭泣。 掀开草珍珠串成的帘子,我一步闯进了灯火辉煌的大厅,这里果然正在举行一个严肃的大会。开会前照样先由技艺惊人的艺术家表演各种节目。有歌舞,有斗兽,有耍蛇,有杂技,还有隆鼻蓝眼的外邦人表演的幻术。孔雀在座椅之间徜徉着,过道上摆着一盆盆名贵的黑色丁香花。我儿子从一只倒在地上的大木桶里钻出来。我惊讶地问: “青狗儿,你怎么也在这儿?” 他问: “俺娘跑到哪里去啦?” 我说: “她被人抓走啦。” 他说: “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一定把俺娘给卖啦!” 二 我不是跟你说我跟着我儿子冲进了那片红树林吗?这是一次迷误的旅程,想起来就让人痛苦万分。关于那片红树林,说法极多,互相攻击,自相矛盾,也就等于什么也没说。我爷爷在世时,不知多少次警告我:千万不要到红树林里去。每逢夏日,树林子里就放出令人闻之醉倒的香气,十分诱惑我;我是爷爷的好孙子,一直恪守着祖训。 爷爷死啦,死啦有多少年啦?在座的人无一能数算出来。 四老爷和九老爷相继死去之后,爷爷就成了族里的首长,因此,他的葬礼是很隆重的。阖族的男女老幼都来啦,还来了一些外乡的亲戚。有一位个子矮小、患有哮喘症的人是从河对面凫水过来的。正值夏季,河里洪水滔天,水势湍急,他居然能凫过来,是半个奇迹。母亲让我称呼这个人为小老舅舅。我从来没到过外婆家,对这个小老舅舅的真实性半信半疑。他身背两个去年的完整大葫芦,手里握着一束鲜红的玫瑰,一束七枝,每朵花都如海碗口大,花瓣层层叠叠,散发着醉人的怪香,无疑是珍奇的种子。母亲接了那束花,触到鼻子下嗅着。小老舅舅把葫芦摘下来,挂在鸡爪树的斜枝上。母亲进屋去找来一杆十六两为一斤的旧秤,把那束花挂在秤钩子上称了称。七枝花总重量三斤八两,母亲对我说: “儿子,算算,每枝花重多少?” 我从口袋里掏出圆珠笔和算术演草本,想列一道算式。我有个很好也可能很不好的习惯,不论计算什么,都要把数字附着在形象上;我不善于抽象运算。有了这习惯,如要进行哪怕是十分简单的运算,也要先编出一道应用题。我开始编应用题,编题之前先告诉你一件事。不是事。是一首歌谣。也不是歌谣。是一个口诀。画扑灰年画的口诀: 哗哗哗,一溜栽花;胡萝卜缨子芥菜疙瘩。大笔挥舞,小笔勾画,要想活快,就用扫把。 你一定认为我是在胡诌八扯对不对?我们都奇忙怪忙,别啰嗦。这是形容我编应用题的速度惊人呀!我是如何编的呢?这样: 有一天晚上,月亮还没升起来,星星早就出来了。蚊子们嗡嗡地叫着,屋子里刚刚掌起灯。俺爷爷蹲在丁香树下一块光溜溜的石头上。俺娘、俺姑姑都在这块石头上捶布。爷爷吃了一个小银瓜,然后说: “你们都给我过来!” 我们都过去,围绕着他站着,像众星捧月一样。这时月亮升起来,一群星星围上去。母亲问: “爹,您老人家有什么事?” 爷爷暂时不回答。他双手抓着丁香树,使劲晃了三晃。黑色的丁香花粉升腾起来,宛如浓烟暴尘,把我们淹没了。好久我们才挣扎出来,重新见到清凉的月光。我鼻孔发痒,头晕;抬起一根手指挖挖鼻孔,响亮地打一个喷嚏。大家一起打喷嚏。唯有爷爷不打喷嚏,我的喷嚏最响亮。两只紫色的大鸟拖着绶带一样的长尾巴,从屋子里飞出来,在丁香树上空盘旋着,鸟的尾巴翻来覆去地飘扬着。爷爷松开摇晃丁香树的手,一抹晚霞照亮了他的两只眼睛。 母亲说: “爹,您老人家心里一定有事。‘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您心里的事从您的眼睛里流出来啦!想瞒也瞒不住!俗话说,‘纸里包火藏不住,头上三尺是青天’!” 爷爷悲悲凄凄地说: “孩子们,还记得我爷爷的爷爷是怎样把皮团长送到红林子里的吗?我给你们说过多少遍的!” 记得。 记得。 他把皮团长放在青石牛槽里,用放了硫磺、雄黄、朱砂的温水冲洗得白白净净,然后抱到牛皮褥子上,晾干了。我们看到皮团长时,皮团长穿着黄呢子军装,马靴子锃明瓦亮耀眼明,全身捆绑着青草和鲜花。他用一把生锈的镊子,专心致志地拔着皮团长脸上的毛。什么眉毛、睫毛、鼻孔毛、嘴巴毛,见毛就拔,拔得一根也不剩。后来又扎了十六个磨盘大的鹞子风筝,选了个刮和风的黄道吉日,齐齐放起来。风筝们没命地往云端里钻。每只风筝都拖着一条长长的红绸飘带,飘带上用黄金丝线绣着“革命”字样。满天“革命”飞舞。风筝的线连系着皮团长的身体。大家击鼓呐喊,眼见着皮团长就升腾起来。升到五十米高处便不再升高,悠悠地往前、往红林子上空飞翔。这时他从腰里拔出枪来,把风筝的连线统统打断。风筝们栽下来。皮团长也栽下来,大头冲下,双脚冲天。军帽脱头,滴溜溜旋转如飞轮。皮靴亮晶晶。鲜花啦绿草啦一律下垂。鲜花啦绿草啦一律上指。就像一颗璀璨的大流星。皮团长腆着一个大肚子,肚脐眼犹如一眼深深的井。他用丝瓜瓤子蘸着温水把皮团长擦得干干净净,然后为他穿戴上黄呢子军装。军装上缀着镶嵌金丝的肩牌,肩牌上悬挂着丝线流苏。流苏下垂,在鲜花与绿草当中十分显耀。那天,插遍皮团长一身的,是一种珍异的蓝眼睛花,粉红的花瓣上镶着耀眼的蓝边。这种花据说红林子深处才有。他为了装饰皮团长,难道进过红树林?他把一束束蓝眼睛花插到皮团长的口袋里、纽扣与纽扣之间的夹缝里、军装领子与脖子的夹缝里、马裤与马靴的夹缝里;花束与花束之间连络着柔软的绿草。蓝眼睛花下垂着,有的脱落出来,在空气里漂流着。皮团长垂直落在红林子深处,一点声音也没有。一群金光灿灿的小鸟从林子中弹射起来,好像重物砸在淤泥之中溅起来的泥巴。风筝们也挂在树枝上。不知不觉到了晚霞绚丽如火的时刻,那些树枝一如浅海里的珊瑚,美丽,坚硬,轻轻地呼吸着。温暖的沼泽风吹拂着风筝的飘带:革命革命革命……革命在晚风中飘扬。他把放风筝前缠线的牛膝骨纺锤抛进红林子里,砸在树枝上,啪啪地响。送葬的人都呆呆地立着,枯木朽株一般。那只白鹤向着晚霞深处飞去,终于变成了一个极小的紫点,又终于连紫点也望不到。众人一直延颈张望,状若鹄立,到了晚霞消失、一钩弯月挂在了山尖上的时候。 母亲用戴着玉石戒指的手指,指点着环绕在丁香树周围、环绕在爷爷周围的我们,朗朗地说: “爹,有什么话您就说吧,这里没有外人,都是您老人家繁殖的后代。” 爷爷叹息一声,说: “你们睁大眼睛!” 我们睁大眼睛,黑色的丁香花粉在我们面前飞舞,鸟的长尾在花粉里搅动,爷爷的眉毛上沾着一层花粉。 他把紧攥着的双手捅到我们面前,笑眯眯地说: “你们猜猜看,我手里握着什么?” 我们都摇头晃脑,表示猜不出来。 爷爷对我说: “你来猜。” 我说我也猜不出来;爷爷让我瞎猜胡猜。 我说: “您手里握着金条!” “还是这个大头的孙子聪明!”爷爷夸奖着我,把双手张开,说,“我手里有十根金条。” 他手里什么都没有。 母亲笑着说: “爹,您是逗着我们玩呢!该吃饭啦,绿豆汤,贴饼子,还有油焖虾子,都是您老人家愿意吃的。” “你们看!睁大眼睛好好看!”爷爷执拗地命令我们。 爷爷双手空空。 母亲说: “您手里屁都没有一个,哪里来的金条!” 爷爷哈哈一笑说: “你们果真看清楚啦?我手里什么都没有?” 我们都感到有些蹊跷。 “那么,我要死了!”爷爷平静地说,“我死了之后,你们要想法把我弄到红林子里去,活人万万不可进去。用风筝吊皮团长的办法万万不可再用。这个任务就由这位大头的孙子来完成。” 说完话,爷爷仰面朝天倒在丁香树下,众人急忙上前去搀扶。爷爷已经咽了气。 母亲率领我们哭起来。大家清一色干嚎,无人落泪。我重任在肩,更是无心哭泣。 怎么办?怎么办?谁给我智慧谁给我胆?爷爷说死就死,大热的天,尸体搁久了要腐烂发臭,万一引起传染病,更是了不得。我心急如焚。母亲安慰我: “孩子,别着急,慢慢思想。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船遇顶风也能开’;‘蜂虿入怀,解衣去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今天夜里,你就坐在这丁香树下,想一个把你爷爷送进红树林子的办法,为了防止你不专心,我吩咐人把你捆在树上。” 母亲说: “阿毒,把你大哥捆在丁香树上!” 阿毒是我的三弟,幼年时受过我的欺负。他提起一根荨麻草编成的粗绳子,毫不客气地反剪了我的双臂,把我和树干紧紧地捆在一起。 母亲令人点起一盏宝贵的红灯笼来,阖族人排成大队,到树林子边上去放爆竹,哭泣。明月当空,万籁俱寂,蝼蛄吱吱鸣叫,红树林里香气荡漾,与丁香花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大河里洪水滔滔,母亲她们举着红灯笼,对着河对岸齐声高呼: “腊八老爷仙逝——腊八老爷仙逝——腊八老爷仙逝——” 河里水声很响,灰白的浪花像活泼的小兽一样疾速奔跑。 长嘴的蚊虫叮咬我。我冥思苦想。爷爷站起来。倒背着手,在我面前踱来踱去,很像一位监考的老师。也是情急智生,一条妙计上心头,我说: “有了!爷爷,我们去雇架直升机把您吊进去!” 爷爷摇着头说: “不好!不好!我怕汽油味!” “你还真难伺候,爷爷。”我不高兴地嘟哝着。蚊虫欺我手脚被绑,大模大样地吸我的血。 “那么,用榴弹炮把您打进红林子,可是好?” “孽畜!”爷爷虬须如虿尾根根幡子般上翘,咬牙切齿地骂我,“亏你想得出!把你爷爷当成了肉弹!” “放开我吧!”我胸有成竹地说,“孙子已经想出了一条万全之策,保您老人家舒服、快乐、满意!” 爷爷看着我的眼睛,片刻之后,他点点头,赞赏道: “孙子,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天才!爷爷死也无憾啦!” 爷爷躺在地上,又一次死去。 我挣脱开荨麻绳子,感觉到胳膊上火辣辣的,荨麻的毒刺扎进了我的肌肉。母亲她们从河堤上回来了。看我喜色满面,母亲知我想出了办法,也高兴起来。大家就着灯影,在丁香树下开饭。为了庆贺我这么快就解决了重大问题,母亲亲手炒了一盘山蝎子,让我喝酒。山蝎子又焦又香,在我嘴里嚓啦嚓啦响着。爷爷在黑暗中吧咂嘴唇,听动静馋得厉害。母亲说: “爹,甭吧咂嘴啦,想吃就起来吃!” 爷爷灰溜溜地爬起来,羞羞答答地蛇行到桌前,挺不好意思地说: “活了一辈子,还从来没闻到过这么香的东西。” 母亲有些不高兴,说: “爹,您好没记性!这山蝎子,您吃了没有二百斤也有一百斤,活着时您夸孝子夸贤孙,一死了,就翻脸不认账,扒出您的肠子来看看,只怕还有一窝蝎子没消化完哩!” 爷爷脸上没光彩,吞了十几条蝎子,一句话不说,走到黑影里,再次死去。 一只橘黄色的鸽子扑棱棱地在我们头上打转。母亲说: “河北来信了。” 斜眼的九姑举起一只手,让鸽子落在她的手掌上。她把它托到灯光里。鸽子挺着一个圆溜溜的球胸,咕咕地低语着,双眼像两颗金星。 母亲从鸽子腿上解下信来,展开,就着灯光阅读。我刚把头凑上去想看看信上写的什么,母亲却把信放在灯火上点燃了。信纸变成了灰烬,母亲说: “你姥姥家来信,明天,你小老舅舅过河来吊丧。” 爷爷在黑暗中插嘴道: “真是好亲戚!” 母亲说: “爹,没有您说话的资格!” 爷爷不言语啦。母亲喂了鸽子几只山蝎子,拍拍它的球胸,鸽子箭一般向夜空中射去,皎皎的月光里,传来一阵卢卢的鸽哨声。 一夜无话。有话也不多。大家都睡觉,爷爷一人耐不得寂寞,每隔一个小时就来敲一次我的窗户,名义上是与我商量明天的事,实际上是无话找话,弄得我无限烦恼,忍不住对他发起了坏脾气。爷爷悲凉地说: “俗话说得好,‘死知府不如只活老鼠’,果然不假。活着时是爷爷,死了是孙子!” 想想爷爷的话,也觉得有道理。我暗下决心,要是爷爷再来跟我谈话,我一定跟他耐心交谈,决不用恶言暴语冲撞他。但爷爷再也没有来。我在半睡半醒中,听到他在院子里整夜出溜,还把丁香树摇晃得哗哗啦啦响。 天一放亮,小老舅舅就来了,就像前边说的一样,他患有严重的气管炎,哮喘不止,嘴唇青紫,目光呆滞。两个大葫芦一前一后搭在肩头,他是借助了葫芦的浮力才泅渡过来,河里洪水滔天,漩涡都如斗大,水里还有很多凶狠的老鳖,而且他还有严重的恐水症,所以他能过来是很不容易的。因此我们把小老舅舅奉为上宾。我们让他坐在爷爷尸体旁边的楸木杌子上,给他喝开胃驱寒的茴香酒。他也毫不客气,喝了一碗又一碗。母亲称赞他带来的那七朵特大玫瑰花。河对岸的玫瑰为什么这般大?河对岸的玫瑰为什么这样红?为什么这样红?红得好像燃烧的火。七枝花总重三斤八两,十六两为一斤,试问:每枝花重多少斤? 3斤8两=56两 56(两)÷7=8(两) 8两=半斤 答:小老舅舅从河对岸带来为爷爷插尸的玫瑰花每枝平均重半斤。 我严肃地告诉母亲: “娘,每枝花重半斤!” 母亲吃惊地伸出了舌头。 三 我安慰着暴怒的儿子,生怕他一冲动就干出令人吃惊的事情来。青狗儿,青狗儿,你娘迟早会回来的。儿子又钻到木桶里去玩儿,我在大厅的边角上寻找到一个空位子,坐下,轻轻地舒出了一口气。可能是我喷出的气使她反感吧,前边坐席上那位头上插菊花的女人回过头来瞪了我一眼。我恍惚记得她是我六老爷爷的女儿,应该叫姑奶奶的。没及我张口,她就把脑袋扭转回去。她头上的菊花放出淡淡的忧伤,不是忧伤是幽香。我儿子滚着桶,嘎啦嘎啦响。舞台上开始表演舞蹈,正中有一团火,人们围着火跳舞,跳舞者都手持着一个牛骨纺锤。跳了一顿,好像累了,都溜边坐了,嘴里嚼着草。舞台边缘上生着一蓬蓬千头菊,白色居多,偶有红、黄。有人掐下花来,插到傍坐的女人头上。后来皮团长出来了,他腰佩双枪,嘴角上叼着烟袋。他说: “革命啦!革命啦!你们懂不懂?从今之后,凡手脚上生蹼者,一律阉割。有破坏革命者,格杀勿论!” 皮团长一招手,几个人把一个男子推到台上,皮团长举起枪,像木匠吊线一样瞄了半天准,然后一扣扳机,噗嗤一声,那人的脑浆子就喷出来了。舞台下的人齐声欢呼。也有把菊花抛到台上去的。我儿子蹦到舞台上,把那些菊花收拢起来。他抱着菊花,对我憨笑。 又该讲给爷爷送葬的故事啦。我吩咐兄弟们拉来了三匹高头大马,全是火炭一样的颜色,眼如铜铃蹄若覆盆。又吩咐叔叔们用柏木板钉了一架拖车,拖车的底板用刨子刨光,擦上蜂蜡。叔叔们砰砰啪啪干活的时候,马儿在一旁吃草料。草是青谷草,料是炒胡豆。马儿们吃得香甜,肚子渐渐圆溜溜,眼睛也更加光彩。最重要的工作是为爷爷洗浴装殓。皮团长曾用过的青石马槽是断断不能再用啦,尽管那物还全毛全翅地存在着。找来一口大铁锅,锅里注满清水,加上明矾和夜明砂,给爷爷剥光了衣服,爷爷一身硬骨头,弯弯曲曲地把爷爷抬到大铁锅时,锅里的水沸沸流流地溢出来。当年擦洗皮团长时用过丝瓜瓤子,这次也断断不能用了。就用笤帚疙瘩吧,我说。我们用笤帚疙瘩搓洗着爷爷的身体。这时拖车也做好了。我们把爷爷晾干后,抬到拖车上。爷爷是不能穿呢子军服的,穿中山装又不伦不类,就让他穿上长袍马褂,脚上却是一双三接头的牛皮鞋,擦拭得很亮。首先把小老舅舅赠送的七枝玫瑰插到爷爷身上,然后,以白菊花为主,以山丹丹为辅,还有大把大把的萱草,爷爷简直变成了一条花草繁茂的丘陵。当然,七枝玫瑰高高在上,永远是花草中的翘楚。灵车装饰完毕,为了防止滑脱,我吩咐兄弟们用荨麻绳子把爷爷牢牢地捆在拖车上,又在爷爷的手里塞上一把用坚硬的红枣木刮削成的尖刀,这把木刀有三尺多长,任何人握着它都会显得英武或是孔武。紧接着就是套马。马的挽具也是天下难再好的挽具了:一色的生牛皮编织,又用上等的桐油浸泡过。在马的挽具上,女人们插上了很多的菊花。到处都弥漫着菊花的幽香。 现在,大家可以放声痛哭啦。 女人们带头嚎哭,男人们跟着哭。 爷爷神态安详,一句话也不说。我猜想到他对葬礼是十分满意的。 礼仪刚刚开始,好戏还在后头哩! 我站在拖车的后尾,我的脚尖碰着爷爷的脚心。手扶着一根横木,我命令大家不要哭啦。对准马儿的屁股,我戳了一竹竿。马儿们跑起来。众人紧随在拖车后,频繁地挪动着腿。 三匹马并着肩,起初跑得并不快,后来快起来。马尾巴张开,宛若一匹绸子。我们在田野里飞驰,油燕贴着草地飞翔是为了捕捉被马蹄惊起来的飞蛾。有一些褐色的飞行物好像是蚂蚱,其实不是蚂蚱,而是马蹄溅起来的泥土。后边的人飞跑,用尽全力,也追不上骏马。我听到了她们的叫骂声,便用尽平生之力,拉住了马缰绳。马头三只高昂,前蹄举起;半张的马嘴里发出嘶哑的咆哮,马唇上沾着泡沫。惯性又使油滑的拖车在草皮地上滑行了十几米,才停下车。我跳下拖车,回头张望,见草地上出现了一条平坦的道路,路上全是被拖车压倒的绿草和黄花。 送葬的人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小脚女人们很可怜;患哮喘症的小老舅舅更可怜,脸黄了,眼绿啦,唇紫着,张着黑洞洞的大嘴,辅助鼻孔喘气。 小老舅舅颇为幽默地说: “干巴金豆大外甥噢——噢——噢——好像一场马拉松噢——噢——噢——鬼子还没进村哪噢——噢——噢——慢点跑马中不中噢——噢——噢——” 我说中中中,小老舅舅您可以骑到马上或是坐到车上,路途还远着呢到达红树林子。 小老舅舅既不坐拖车,又不骑骏马;人各有志,不得勉强。为了不使他这远来的贵客喘死在路上,我拉住马缰,控制着速度。马儿因不得随心所欲奔跑而情绪烦躁,身体扭动,步伐凌乱。蜜蜂追随着我们飞舞,鸟儿在我们头上盘旋。有话即慢,无话即快,简短地说,马拉着拖车已经来到红树林子边缘。 这是个低洼的地方,四面八方的水都往这儿汇集。我们猜想茂密的树林深处,一定有着积水的大淖子,因为树林子深处经常有袅袅的水汽上升,汇集成华盖般的云团,然后就落雨,清冷的、腐败的水汽随风荡漾到草原上,向我们传达着鱼鳖虾蟹们和大量莫名其妙的水生植物的信息。红树林子究竟有多么大?谁也说不清。有好事者曾想环绕一周,大概估算出红树林子的面积,但没有一人神志清醒地走完一圈过,树林子里放出各种各样的气味,使探险者的精神很快就处于一种虚幻状态中,于是所有雄心勃勃的地理学考察都变化为走火入魔的、毫无意义的精神漫游。这且不说,还有一些迷误进树林深处、永不出来者,每逢阴雨天气,空气湿润,气压陡增,我们常常能听到这些迷途者发出的呼救声。 这片富有神秘色彩的树林子,知道者不觉为奇,不知者更不为奇。近年来,为了脱贫致富,县政府里组织一些人进树林子去调查资源,准备把这里开发成旅游区,广泛招徕中外游客。我们对此是不欢迎的。万幸的是,那支三男三女的县政府资源考察队,进了红树林子之后就如泥牛入海,再也没有消息。想想也是很可惜的,那六个人,除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半老头外,其余五个俱是风华正茂的青年。那三位女人,一个赛一个的风骚,真可惜真可惜。男的死了也就罢了,那三个女的应该留给我们当老婆,为我们繁殖肌肉丰满、头脑发达的后代。她们是在一个早晨走进红树林子的,当时的情景历历如在眼前……马儿们不安地弹着蹄子,因为载着爷爷尸体的拖车已经停在红树林子边缘。一溜倾斜的大顺溜坡,那些红色的柔弱枝条在霞霭中摇摆着。戴着毛冠的美鸟在枝条上打秋千就暂且不提了,提请你们注意的是我们司空见惯的小“话皮子”,这是一种比黄鼠狼略小、比鼹鼠略大、猫面鼠身、颜色金黄、伶牙俐齿善做人语的、极端可爱的小动物。查遍动物学的大小辞典,也找不到这种小动物的条目。我们呼它们为小话皮子。它们会说人话,哼哼嘤嘤的,像小耳机子一样。它们经常趁着月夜跑到村子里去,在树枝上、墙头上婆娑而舞。玩到高兴处,它们就嘻嘻哈哈地笑起来。我儿子跟小话皮子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他虐待小动物,对小话皮子却特别友好。小话皮子也不提了。马儿们腋下钻进了吸血的牛虻,它们烦躁不安。我也很焦急,那些前来送葬的人竟然漫步在草原上的香花毒草之间,好像春游一样。忍不住我怒吼起来: “喂——快点走啊!你们安的什么心肠?是不是想耽误我爷爷的好时辰?” 他们又飞跑起来,终于气喘吁吁地聚在了拖车周围。我发号施令,让他们统统跪在地上,毕恭毕敬地为我爷爷叩了三个头。最隆重的仪式开始了。自从把皮团长送进红树林之后,再也没有过隆重的葬礼。战乱年代,死人如麻,哪有许多讲究?爷爷死在太平岁月,风调雨顺,庄稼十成,丰衣足食,人体康健,所以才有此财力和鉴赏死亡仪式的优雅态度。 人们跪在地上不肯起来,我喊: “礼毕!” 他们才极不情愿地站起来。 我把埋藏在绿草与鲜花之间的三串大鞭炮摸出来,命令与我同辈的也就是堂叔兄弟: “八十、秋田、玉钱,每人一挂鞭炮,拴到马尾巴上去。” 他们三个很兴奋,从我手里接了鞭炮。马儿嘶鸣起来,都张着大嘴龇着雪白的长牙,斜眼睥睨着我的三位黑不溜秋的堂叔兄弟。 “快拴!”我毫不客气地催逼着。 他们的兴奋变成了胆怯,捧着鞭炮的手瑟瑟地抖着,畏畏缩缩不敢近前。但到底是在一寸寸地向着马儿尾巴靠近。马尾都夹在双腿之间,嘶鸣声愈演愈烈。秋田的手刚刚触到马尾,那匹马就暴躁地扬起蹄子来,把含着芒硝的林边浮土踢腾起,一团咸酸苦辣的烟雾迷住了众人的眼睛。爷爷在拖车上扭动着身体,看样子十分焦急。 我更是焦急,因为,如果此计不成,整个计划就泡汤,丧失了我个人威望事小,执行不了爷爷的遗嘱事大。三个堂叔兄弟畏难如虎,捂着眼睛避到上风头去。我不由恼怒起来,正想怒骂时,恰好看到一个十八岁的妹妹掩口而笑。正应了福至心灵的话,我大声命令三个最漂亮的堂叔姐妹,掩口胡芦那位首当其冲: “牡丹、蔷薇、芍药,你们三个,快快上去,每人抱住一个马头,把嘴贴到马耳朵上,随便说点亲热的话。” “好啊!”三姐妹欢呼着雀跃着,宛若三团彩色的、香气扑鼻的小旋风,扑到三匹马的头上。马儿们咴咴叫着,弹动着轻松愉快的蹄子,与我的姐妹们耳鬓厮磨着。我对三个堂叔兄弟打了一个暗号,他们心领神会,弯着腰跑上去,把鞭炮拴在马尾上。三姐妹与三匹马玩得高兴,我让她们继续玩。我吩咐几十个男人排成两行,都手持利器,犹如皂隶排衙,非逼着马儿们向正前方——红树林子的方向前进不可。 我跳下拖车,手持电子打火机,匍匐到马尾后,嚓嚓嚓连续打火,打火机连个火星也不冒,真让人六脏如焚。只好扔掉打火机,爬出来,向送葬的人们讨火种,只讨到半根白头火柴和一块擦火纸。又爬进去,用袖子遮掩着,点着火,飞快地点燃三串爆竹的引信,一个滚出来,高叫: “姐妹们,放了马头快快逃跑!” 她们竟然与马儿恋恋不舍,缠缠绵绵很有感情的样子。鞭炮在马腚上爆炸了,硝烟滚滚,纸屑横飞,爆炸声尖利刺耳。三匹马同时昂起头,她们吊在马脖子上,马拥拥挤挤往前翻滚。 “快松手,滚出来,你们这些混蛋女流氓!”我跺着脚吼叫。 手持利器的人们嗷嗷地叫着。马拉拖车往前冲,两个姐妹被甩回来,像绣球一样在草地上滚。一个妹妹被卷在马蹄下,就是掩口胡芦那个,她叫牡丹。牡丹必死无疑啦,谁是杀人凶手?她的娘——大耳朵八婶,绝不会善罢甘休,我感觉到灾难的威胁。老天保佑,拖车过后,她站起来,身上毫毛无伤,朝着我掩口而笑。这个浪货,压死你也难解我心头之恨! 马儿们腾云驾雾般向红树林子冲去。“惊马如电,歪船似箭”,又是大下坡,拖车上蜂蜡与草皮摩擦生热熔化,滑到不能再滑。马儿腾云拖车驾雾,鲜花和绿草都向着我们倾斜,好像眷恋我们。马鬃飞扬鞭炮响,拖车和爷爷通通呼啸着,直飞进红树林子中央去啦。 红树林子里哈哈喇喇一阵巨响,然后是十分的沉静。良久,才有一只黄鹂鸟梦呓般啼叫起来。 我哭啦,因为,这样轰轰烈烈的大事,每个人一辈子不太可能干出第二件。 四 枪声在大厅里回荡着,四壁尤其是角落里和穹隆上发出的回声最大。一扇用轻薄光滑的桦木板精制成的百叶窗无声无息地张开,十几道狭窄的月光均匀地筛下来,照耀着那只在铺着化纤地毯的过道上滚来滚去的木桶。女孩不时地从桶里把头伸出来,瞭望一下又赶紧缩进去,活像一只寄生在螺壳里的螃蟹。紫红色帷幕缓缓落下,音乐声大作,幕两边的白布字幕上打出幕间休息的字样。在音乐声中,无数的壁灯和吊灯大放光明,人们乱纷纷地离了座,闹嚷嚷地挤出太平门。 电铃催人入座,又是一阵闹嚷嚷。灯灭,月光再次均匀而狭窄地照耀着木桶。音乐声起,鼓声如磬。大幕徐徐拉开,一束强烈的红光打在全副武装的皮团长身上。灯光渐渐漶散,辉映着整个舞台。皮团长说: “通过代表大会的反复讨论,我们决定:今后凡有生蹼者出生,一律就地阉割;本族男女,有奸情者,一律处以火刑;若干年后,红头发的洋人必来修筑铁路,到时,我们要跟他们血战经年,凡有贪生怕死、通敌叛变者,一律斩首。这三项决议,将镌刻在石碑之上。” 舞台上许多黄脸大汉和白胡子老头唯唯诺诺,有一群小红孩跑上舞台,向他们敬献鲜花。舞台上谁人得花最多?气宇轩昂皮团长。 一个小红孩站在舞台的边缘上,拿腔拿调地说: “演出暂告一段,谢谢各位光临!” 音乐声大作。灯光大白。幕急落。 五 黑暗的夜幕垂了下来,天上落着冰凉的雨滴,蟋蟀们躲在温暖的锅灶里呻吟着。儿子蹲在窗台上,往院子里看,看什么我说不清楚。我的头很痛,冻雨打在干枯的植物上,发出肃杀的声音。我睡不着,突然间感觉到瘦小的身体竟变得如此臃肿肥大,行动困难。儿子拍着窗棂骂道: “该死的老天下冻雨,月亮哪里去了?月亮月亮你出来,我给你缝件花衣服。” 乌云消散,一轮圆月上了天,皎洁月光把白窗纸照得通亮,蟋蟀们的叫声也由凄凉变成了愉快。 儿子的小朋友——小话皮子们来了,它们在院子里奔跑着。儿子撕开封窗纸,对着院子喊道: “你们好!吃饭了吗?还是吃的水糁草籽吗?” 小话皮子们齐声回答: “你好,青狗儿!我们都很好!我们现在已经不吃水糁草籽啦,五儿在红树林子里发现了一种小白蘑菇,味道好极啦,我们现在每天都吃小白蘑菇。” “我知道月亮一出来你们就会来找我玩,所以我就把月亮叫出来啦。” “是的,月亮一出来我们就跑到村里来了,你们家里有一股马粪味,好闻极了。” “你们想吃马粪吗?” “我们不要吃粪,留着马粪喂你爸爸吧,我们就是想闻马粪的味道。” 儿子叹一口气,说: “那可就没有什么好吃的招待你们啦——哎,你们吃不吃松子?油炒的!” “太硬,我们的牙咬不动。”小话皮子们回答着。 它们都穿着红色的小褂子、绿色小裤衩,头上都戴着一顶条绒布缝成的鲜红小帽,模样调皮又可爱。 小话皮子们说: “青狗儿,你别费心思啦,我们都是吃饱了才来的,你出来吧,我们一起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你瞧瞧月亮多么好!” 那晚上的月亮确实特别好,因为那晚上极有可能是中秋节。我儿子把祭月亮的糖果和月饼用铜盘端出来,招待他的小朋友们。无论多么严酷的父亲,对孩子通神入玄的超常行为也是不敢过多干涉的,何况我是一位慈爱的父亲。我儿子对小话皮子们说: “你们等等,我把俺爸爸灌醉。” 他从窗台上跳下来,拿着一根玻璃吸管,从酒坛里吸了一管葱绿色的酒,注到我嘴里。这酒十分香醇,咽下去后余香满口腔。 院子的西边有一盘石磨。儿子把糖果月饼什么的摆到磨顶上,小话皮子们手登脚攀爬上磨顶,坐着磨沿它们自然形成一个圆圈,都把细长的小腿耷拉下去,一边吃糖一边呜呜啦啦地唱歌。我儿子站在磨旁边,挥动着胳膊,俨然一个出色的指挥。我儿子也穿着绿裤衩红小褂,头戴一顶小红帽。 吃罢糖果月饼,小话皮子们跳下磨台,围着我儿子乱嚷乱叫。后来他们就玩起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来了。我儿子当老鹰,小话皮子们一个扯着另一个的小褂子,连结成一大队,装成小鸡的模样。院子里一阵阵欢声笑语,令人心旷神怡,感觉到生活无限美好。 天亮之前,雄鸡啼叫,月光也暗淡下去,小话皮子们与我儿子告别,说声再见,一窝蜂似的跳过墙头,不见了。儿子在院子里愣了一会儿,然后,跷腿蹑脚地走进屋子。我听到他在堂屋里摸到水瓢,从瓮里舀了凉水,咕嘟咕嘟喝着。喝凉水闹肚子,但这条规律对我儿子适用吗?我不吱声,装睡。儿子爬上炕,用毛茸茸的小爪子试试我的鼻息,然后钻到炕角上,趴着,撅着屁股,呼呼地睡去啦。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所以第二天晚上月光更加皎洁。这一夜,小话皮子们和我儿子拉着石磨呼呼隆隆转了一夜。天亮后,我出去看,磨台上落着一层红色的面粉,不知他们粉碎了什么植物。我用手捏了一点红面粉放在舌尖品咂着滋味,腥腥的,咸咸的,好像是乌贼骨的味道。我把面粉收起来,用一个木盒盛起来,将来也许会派上用场。 青狗儿睡到日上三竿才爬起来。他毛毛愣愣地跳下炕,胡乱洗了一把脸,吃了两只虾子,抬起腿就要跑。母亲说: “这么大的孩子啦,一天到晚在野地里乱窜,将来会有出息吗?” “不乱窜又能干什么?还能用铁链子把他拴起来?孩子又不是狗猫。”我老婆揭起一角贴嘴的胶布,阴森森地说。 母亲说: “你这人说话好难听!我让你把他拴起来啦?又不是我养的孩子,关我什么事!” 我说: “青狗儿,你给我回来!” 青狗儿提着一只死耗子的尾巴走回来。一只猫头鹰在梧桐树上凄厉地鸣叫。他站在我们面前,捏着死耗子尾巴,把死耗子抡得团团旋转,一副艺高胆大、满不在乎的蛮样子。我特别想一巴掌把他打翻在地,然后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可儿子头上的绺绺红毛像蝎子尾巴一样卷起来,这是他暴怒的象征。我和颜悦色地说: “青狗儿,你已经六岁啦,到了读书识字学知识的年龄啦,建议你到育红班里去学习。” 青狗儿把死耗子扔进锅里,愤愤不平地说: “我知道你们全不是好人!你们都想谋害我。” “青狗儿,不上学怎么能行呢?没有文化的人是睁眼瞎,是愚蠢的人……” “胡说!”青狗儿说,“你也别磨嘴皮啦,我去上育红班就是。我要看看你们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药!” 我牵着青狗儿的手,送他去育红班。育红班开设在红林子边缘上的一栋木头房子里,木头房子被一圈粗大的圆木包围在中央。我牵着儿子从一个低矮的小门里往里钻。儿子一下子就钻了进去,可轮到我往里钻时,小门变得十分狭窄。我钻进头和胸,肚子却被卡住了,欲进不能欲退也不能,一群孩子在旁边拍着手笑。圆木顶着我的腰,又重又痛。我感到血液涌到脸上,头胀得有柳斗般大。我用双手按着地,地上全是一些弯弯曲曲既像蚯蚓又像面条的东西。难道我的末日就要来临了吗?难道这就是我干坏事的报应吗?我闭上了眼睛,悲哀地哭泣着。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红光一闪,一阵香气扑鼻。青狗儿用脚踢着我的脸说: “爸爸,醒醒,这是俺梅老师,她来看看你。” 我吃力地抬起头,看到飘飘袅袅的纱裙里亭亭玉立的梅老师的肉体。梅老师说: “你儿子挺聪明,就是没有数的概念,教起来比较困难,希望您辅导辅导他!” 我说: “梅老师,先别说这些了,请您赶快找柄斧子来,劈开木门,把我救出来。” 梅老师为难地说: “这件事我也做不了主,劈开木门要得到团长批准。” 又是这个该死的皮团长,他简直无处不在。 我无可奈何地说: “那就请您快点,我卡在这里足有两个小时啦!” 梅老师俯身上来,观察着我被卡住的情况。她伸出一只手!天!一只生着粉红色蹼膜的手摩挲着我的脸,一阵阵寒冷的味道从她手掌上放出,进入我的五脏六腑。我的全身收缩起来,像只紧缩成球的蚂蟥一样,滚进了育红班大院的草地上。我静静地伏在梅老师脚前的草丛里,观察着她的脚。她的脚趾并拢着,伏在一双白色的塑料凉鞋里,那些粉红色蹼膜从脚趾缝里挤出来。 梅老师很不高兴地撇撇嘴,转身就走啦。她的屁股在透明的纱幕里扭呀扭呀的,使我忘掉了她是生蹼的人。我跳起来。追上她,与她并着膀在育红班大院里漫步。我们有时走得很快有时走得很慢。大树上垂下来的茑萝弯弯曲曲,犹如悬蛇。地上有一丛丛灰色的灌木,枝丫间结着鲜红的小球,欲待伸手去摘时,小球的颜色会突然变紫,好像是愤怒的情绪导致了颜色的变幻。 灌木丛旁边摆着大理石的桌凳,我们对面而坐。梅老师把双肘拐在桌面上,双手捧着下巴,怔怔地望着我。她的脸白若羊脂,双眼忧悒而圆大,眼皮上有好多层皱褶,睫毛也是双层的,毛茸茸的交剪在一起。她的嘴非常生动,好鲜的嘴味飘过来,宛若仙风一缕吹拂着我的心。这时,我感觉到她用一只赤裸的脚在轻轻地摩挲我的腿肚子。她的脚好像一只有独立意识的小兽。我一阵阵地痉挛着。她忧悒地望着我,把一只手递给我。我对蹼膜的敏感逐渐减弱,其实她的手非常温暖也十分好耍。我特别温存地抚摸着那些弹性丰富的粉红色蹼膜。她的脸泛起红晕,双眼里水汪汪的。她娇滴滴地说: “你别摸它,你一摸它我就想……” 我疑惑地望着她。她把一只手盖在我的眼上。我透过她手上的蹼膜看到了天上的太阳。太阳像绿玉带一样,射出的光线是弯曲的。 “走吧,我们到荼縻架后去……”她灼热,身腰酥软。 我抱着她,感触着她温柔的胸脯。刚刚走进荼縻架,就听到身后一声冷笑。冰凉的汗冒出来。发出冷笑的是我的儿子。他吃着鲜红的小球说: “你们干吧,我给你们望着风!” 梅老师掩着脸跑掉了。 我儿子追着她的背影说: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皮团长早晚要烧死你这个浪货!你这只母蛤蟆!” 我也感到无地自容。儿子说: “爸爸,从今以后,不许你再管教我,你没有资格!你背着俺娘干的事我都知道。好便好,要是不好,揭老底,俺娘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青狗儿,爸爸错啦,请原谅。”我低声下气地说。 梅老师换了一条藕荷色的裙子,袅袅婷婷地走过来,离我三步远时她站住,抿着嘴对我笑。她嘴角上有两个十分好看的肉涡涡。我把嘴伸过去,差一点点就吻上时,青狗儿把我拖回,他严肃地说: “你刚才怎么说的?马上就忘了!” 我不敢抬头,梅老师对着我吹气。 “同学们,上课啦!”梅老师站在讲台上说。她穿着一条淡绿色的裙子,头上戴着一顶卷沿小草帽,光点在她脸上滑动着。几十个孩子倒背着手坐在椴木桩上,都挺得笔直。梅老师用黄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个纺锤状的图案,然后,扔下粉笔就走了。我紧紧跟随着她,跟随着她走进一片长满硬刺的蔷薇里。蔷薇枝上繁花如缀,而且都是少见的黑花朵。梅老师离我好像只有三五步远的距离,但我无法追上她。她的身体被纵横交错的花枝遮掩着,我只能看到她的被花枝分割得支离破碎的身影。连这身影也是不久常的,一闪念间,她便消逝了,犹如鱼儿游进了深海。我眼前横着严肃的黑蔷薇。 教室里鸦雀无声,孩子们保持原状,直逼着黑板上那个纺锤图案看。 梅老师穿着一件黑色连衣裙,翩翩而来。她说: “下课!” 我儿子最先冲出课堂。梅老师推开黑板旁边的一扇小门,走进去,关上门。我推门,发现里边上了锁。哗哗的水响,在小门里还有噗噗的含水喷吐的声音。 院子里静悄悄的,连个人影也没有。一只乌鸦蹲在高大的木栅栏上,缩着颈,一动也不动。 吸取了教训后,我不从小门洞里往外钻,转着圈寻找大门。找到大门走出去,发现竟然又走进了教室,黑板上那个黑色的纺锤图案灿烂生辉。洗浴声还很响亮。我低声呼唤着:“梅老师!梅老师!” 小门大开,一盆热水劈头盖脸浇过来。我像只落水鸡一样逃出教室,见到门就钻,钻进来钻进去,最后,糊糊涂涂地站在了一堆光滑的卵石上。回望育红班,能看到一圈高大的棕色大栅栏。院子里的蔷薇从栅栏里探出头:碧绿的叶子,漆黑的花朵,在遥远里召唤着我。 六 有一天,我送儿子去育红班学习。回来时,因为追赶一只大蝴蝶,我们冲进了红树林。 那只蝴蝶是蓝色的,蓝色的翅膀上镶着金子一样的黄边。我们一钻出育红班的木栅栏就看到了它。是儿子看到的。我因为反复品咂着黑板上那个纺锤图案的味道、反复回忆着有关梅老师的一些情况,所以后于我儿子看到蓝蝴蝶。我儿子惊叫之后我才看到蓝蝴蝶从一蓬蓝眼睛花上起起伏伏、忽忽闪闪飞起来。我儿子看到它前它伏在蓝眼睛花上,要不是它翅膀扇动它简直就是一朵肥大的蓝眼睛花,要不是它翅膀扇动我儿子也发现不了它。 这只蝴蝶有海碗口那么大。看起来它飞得很慢,其实比我们跑得还要稍快一些。它的翅膀不像一般蝴蝶的翅膀那样轻薄,它的翅膀厚墩墩的毛茸茸的有肉感有质感绝非一般蝶翅可比,这也是我们追赶它的主要原因。 我们没有注意到脚下的蓝眼睛花逐渐茂密起来,地势也越来越低洼。蓝蝴蝶不紧不慢地飞着,像一块钓人的诱饵。它还不时地落到蓝眼睛花上,为我们制造希望和幻想。因为它伏在花上时,我们的心脏立刻紧缩起来,别别地转跳,血液流动的声音像遥远的潮汐,在我们耳朵深处回响。儿子弯着腰,在半米高的蓝眼睛花丛里绕来绕去,向蓝蝴蝶逼近。时当正午,阳光照耀着蓝瓣金边的花朵,焕发出迷人的光彩。儿子翘起做成钳形的手指,悄悄地伸向蝴蝶的翅膀。我分明看到儿子的手指已经捏住了蝴蝶的大翅,但蝴蝶却翩翩地飞走啦。每次都是这样。每次他都遗憾地撕下几个蓝眼睛花瓣,填到嘴里去。我效仿他撕食蓝眼睛花瓣。花瓣异香扑鼻,香得我脑袋都昏昏沉沉起来。我提醒儿子: “青狗儿,这种蓝花可能有毒,不要再吃啦。” 青狗儿斜着眼说: “你嘴里有毒!” 我因有把柄留在他手里,不敢相争。自我安慰地叹息一声,人活到被黄嘴小儿欺负的地步,还不如死了好。 “你愿意死就死!谁还舍不得你不成!”他一眼就望穿了我的心思,恶狠狠地激我。我想了想,人没有点阿Q精神也不能活,被儿子欺负强似被外人欺负,立刻便心平气淡,跟着儿子追击蝴蝶去了。 等到我醒悟过来时,我们已经置身于红树林子之中。 成群结队的蓝翅金边大蝴蝶围绕着我们飞舞着,那只引我们进来的蝴蝶混进它的族群里,再好的眼力也难以分辨出来。这是一个蝴蝶的王国。如果蝴蝶想咬人的话,不出半分钟我们就会被咬死。我们在外边看到的红树好像也并不是什么树,而是一些介于动物和植物之间的东西,但也绝对不是珊瑚。我还是希望它们是植物而不是动物。我愿意它们是树。它们有女人胴体一样光滑的枝干,光滑而明亮。它们有章鱼腕足一样的枝条,轻软又流畅。水生植物特有的腥味从它们身上焕发出来,它们的颜色瞬息万变。儿子肯定地说: “爸爸,我告诉你,这就是阿菩树。” “你怎么知道这是阿菩树?” 他诡秘地笑着说: “那你就别管啦,反正这是阿菩树。” 我胆怯地去抚摸那些柔软如肉线的枝条。它们暴躁地飞舞起来,好像鞭梢一样啪啪地脆响。有几根枝条同时抽中我的脸,我的脸火辣辣地痛。阿菩树瑟瑟地抖着,好像发怒的巨人。处在这种怪树的包围之中,我的胆都要吓破了。儿子很老练地抚摸着那些柔软的枝条,嘴里发出啰啰的声音。阿菩树的颜色由青紫渐变为嫣红,狂舞的枝条平静了,只做波浪式的舒缓运动。四周都是浓重的水腥,但地面上并没有水。潮湿的地上除了生有一丛丛的蓝眼睛花之外,还生有一种金黄的细草,这种金黄细草填补了树间的空白,覆盖着地面。我们的每一步都踩在这种金黄草上。草柔软富有弹性,胜过了用优质羊毛精心编织成的地毯。 现在我们已失去了捕捉蓝色蝴蝶的兴趣。因为几乎每一丛蓝眼睛花上都立着几十只大蝴蝶,只要想捕捉,伸手即可捕捉。它们的翅膀一闭一张,它们的触须一伸一缩。氧气在它们的肚子里流动着,使它们透明的肚子变成了水晶般的物质。 我随着儿子往红树林子深处走。愈往里进美景愈不胜收。我心里有些忐忑不安。儿子兴高采烈,看不出有些许畏惧。他是我的领袖,在这种神秘的地方。 后来,我们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片湖水,太阳和月亮同时在湖上留下它们的倒影。湖水呈浓厚的橘黄色,水面纹丝不动。阿菩树的枝条直伸到水里去,宛若无数根吸管。出现湖水之前,我们的脚下很松软,仿佛水就在脚下。植物也比初进树林时繁茂稠密,各种各样的藤萝像肉红色的灌肠横牵竖连,使我们每行动一步都很困难。常常有半米多长的肉棍子擦着我的面颊横飞过去、竖飞过来,激起簌簌的风响。据儿子说,这叫飞蛇,有剧毒,被它抽伤,皮肉腐烂,见骨而死。不过万物相生相克,只要是吃过蓝眼睛花的人,飞蛇就不敢近身。我马上回忆起,好像很久之前,我学着儿子的样子,撕食香气浓郁的蓝眼睛花瓣的故事。可见这个孩子早就存心,我进入红树林子是他精心安排好了的。当时我很有些愤怒,直逼着他的眼睛看。他一眼就望穿了我的心思。笑着,露出几颗被虫子咬得千疮百孔的牙,他说: “你冤枉我啦!你要走你就走,谁也没拦你。我要在这里好好玩一玩,这里多好呀。” 橘红色的湖面上倒映着阿菩树的影子,也许水底就生着阿菩树呢。如果仔细观察,可以看到,在水下的阿菩树影中,游动着一群满身刺翅、色彩斑斓、状如气球的美丽怪鱼。它们穿行在阿菩树垂直的腕足之中。如果耐心地蹲着等,会看到它们换气时的情景:它们浮到湖水的表层,这时它们的身体膨胀到最大,色彩也最鲜艳。静止一会儿。嗤嗤的喷气声响起,每条美丽怪鱼的身体上都有四个孔往外喷气,在水中冲激起四股疾速的水泡。与此同时,美丽怪鱼像皮球一样在湖水中团团旋转。几百只、也许是几千只美丽怪鱼在湖水中团团旋转着。湖面上奇光散射,水珠迸溅,喷水声汇成优美的音乐。一些蓝色的小飞虫飞过来,纷纷掉进湖面上这些闪烁着奇光异彩的小漩涡里。美丽怪鱼泄了气,变成了瘪皮囊,慢慢地沉到湖底。县政府资源考察队的那位戴眼镜的陈姑娘告诉我:这是鱼类中一个从没被发现的新种,世界珍贵稀有鱼类。她们把这种鱼命名为:高密东北乡彩球鱼。这种鱼的生存过程就是一个不间断地充气泄气、浮起沉下的过程。她们认为,彩球鱼浮到水面于泄气的同时散发奇光异彩的行为的目的是捕食与交配。 在湖边上,与县政府资源考察队的邂逅使我们欢欣鼓舞。我们轮番拥抱着,兴奋得流出了眼泪。 掐指一算,她们最后一天住在红林子外边的白色帐篷里,弹着琵琶在帐篷外跳舞的情景,距今已有三年。那时我是她们帐篷里的常客,她们逼着我给她们讲述有关高密东北乡食草族的历史和有关红树林子的神秘传说。我其实并无讲故事的兴趣,我的兴趣是跟那三位女考察队员接近,接近的方式是讲故事。那三位女考察队员一个赛一个的风骚,我已经坦率地说过一次。其实也不见得就是风骚,我所谓的风骚是指她们文化高相貌好,不拘小节,爽朗脆快,令人开心。她们在帐篷里光着脊梁,只穿一条小裤衩:三个女考察队员只穿着三条小裤衩,一条红裤衩,一条绿裤衩,一条黑裤衩。裤衩都紧紧地箍在她们的大腿根上,愈显得六条腿修长油滑,好像六条大鳗鱼。听我讲故事时她们出神入化,六只大眼锃亮,像六盏电灯泡子。那三个男人,一个帐篷外烧开水,一个持笔往本子上抄写什么东西,另一个用录音机录我的故事。这里没有男人的嫉妒心理也没有不健康的情欲。如果有一点点情绪的骚动,那并不是她们的肉体引起,而是那三条色彩强烈的裤衩引起。后来她们就脱掉了裤衩,我穿着衣服反倒局促不安起来;我不脱掉衣服就是对她们的侮辱,于是便赶紧脱掉衣服,大家都赤身裸体,无牵无挂,犹如初生的婴儿。我把我知道的全讲了,一边讲一边整理拔高。她们对我的评价很高。她们说我所讲的每一句话都增强了她们进红树林子考察的信念。临行那天,我赶到帐篷边为她们送行。但帐篷没有了,地上只留下篝火的余烬和一堆空罐头盒子,一群黑蚂蚁在抢食罐头里残余的鱼肉渣滓。但我坚信她们是进红树林子里去啦。 一个瞎子弹着三弦在县城的青石板道上坐着卖唱,石板缝里生着一些顽强的毛谷缨,蜥蜴在他腿缝里休憩。他唱着一个小马驹的故事,也唱着一个考察队员在红树林子里漫游的故事。 她们邀请我们到帐篷里去休息,吃东西。我正好感觉到既疲乏又饥饿,她们的邀请正合着我的心意。 儿子嘟着嘴,好像很不高兴的样子。因为碰到了这些朋友,我的孤独感减缓,对儿子的依赖感也减轻。我的腰杆有些硬,说话的腔调里又渗出了家长和主子的味道: “青狗儿,姑姑们叫我们去帐篷里去休息、吃东西,你去还是不去?” 青狗儿捡起湖边那些有着刀锋一般利刃的花花石片,愤怒地打击着湖面上那些陀螺般团团旋转、激起雪白水花、焕发奇光异彩的彩球鱼。他打得很准,每一块石片都注定要把一只彩球鱼打成两半。破裂的彩球鱼的腔子里泄出花花绿绿的鲜血,漶在水面上。一股股腥甜的味道随着破裂彩球鱼的增多而浓烈起来。 “你去还是不去?!” “去干什么?去看你们剥成光腚猴子耍流氓?呸!”青狗儿鄙视地说。 我分明记得,我与她们赤身裸体讨论历史时,青狗儿还是个吃奶的孩子,他何以得知? 青狗儿冷笑一声说: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我的脸涨红了。我无法否认,生养出这样一个儿子是天大的不幸。 “你想捏死我?晚啦!”青狗儿紧逼着我的思想说。 他继续着残酷的行为:用尖利的石片把浮到湖水上交配的彩球鱼打成两半。 一位冗长脸儿修长眉毛嘴唇娇艳肥大的女考察队员跑过去,拦腰抱住青狗儿,把他举起来,说: “这是珍奇鱼类,比钻石还宝贵,要保护,不许杀害!” 青狗儿在她怀里,瞪着眼说: “这鱼是你们家的?” “这是国家的珍宝!” “狗屁!”青狗儿出言不逊,骂道,“我杀了你这个臭婊子!” 青狗子举起石片,在考察队员脸上剐出了一条大口子,哗哗啦啦往外流血。 女考察队员举起青狗儿,掷到湖水里。一群彩球鱼包围上去。我嚎叫了一声。要不是两位女考察队员拽住我的胳膊,我一定跳到湖里去啦。她们说: “这样的破孩子要了干什么?” 她们像绑架一样把我拖到架在湖边的帐篷里。那位脸上受伤的女考察队员跟着我们进了帐篷。她的脸上还流血。两位女考察队员一个劲地揉搓着我的手,焦急地向我打听着县里的情况,我说我通通不知道。受伤的女考察队员打开保健箱,找出一块长条形的橡皮膏,贴到伤口上。血不流了,但她的嘴巴被橡皮膏牵扯,呈现出温柔的倾斜状。我马上回忆起若干往事。 三个女考察队员不由分说地剥掉了我的衣服。她们自己也飞快地剥掉衣服,她们说: “穿着衣服,总是妨碍说话。” 我确实有这样的感觉:我们赤裸裸地坐在一起,我的心境立刻就变得异常宁静而温馨,逝去的往事像源源不断的流水涌到了我的嘴里,话语自动地跳出来,根本用不着我费尽心思去寻章找句。 正说得热闹,青狗儿浑身流着水站在帐篷门口,手里提着一条用阿菩树的肉质枝条拧成的鞭子,阴鸷地冷笑着说: “臭婊子们!臭大粪!我就知道,你们只要钻进帐篷就要装神弄鬼!” 我又羞又恼,抄过一件汗衫就往头上套。青狗儿拦腰打了我一鞭,几乎把我打成两截。 “今天,我要替俺娘报仇雪恨!”他咬牙切齿地说,鞭子在他手里扭动着,由绿色变成红色,由红色变成紫色,由紫色变成蓝色…… “青狗儿,我没干坏事啊!” “丢人!”他一鞭把我手捧着的那件汗衫打成两片,像用剪刀铰开一样齐的茬口。 “你睁开眼睛看看,这是谁的汗衫?”青狗儿嘲笑我。 我一只手拿着一片红色的汗衫,汗衫上洋溢着受伤的女考察队员丰满乳房的气味。 “你穿上衣服。”儿子命令我。 “我穿上衣服。”我一穿上衣服,女考察队员就显得局促不安,红晕上了脸,连乳头都涨红啦。她们也慌慌张张地找衣服。 儿子笑着说: “爸爸,你看看我怎样教训这些臭娘们!” 他抡起毒蛇般的鞭子,疯狂地抽打着女考察队员们。一鞭一道血痕,一鞭一声巨响。女考察队员们被抽得遍地翻滚,鬼哭狼嚎。 我跪在青狗儿面前,替无辜的女考察队员们求情。 他把鞭子缠到腰上,余恨未消地说: “滚起来吧,要不是我爸爸下了跪,我非把你们的屁股打成八百六十瓣不罢休。” 女考察队员们都把头埋在金丝黄草里,她们的脊背肿胀,红道紫道,赤身裸体就跟穿着花格子衣服差不多啦。 我转眼看着腰束毒蛇鞭子、戗立着一头乱发、小妖一般的儿子,心里汹涌着两种感情:一种是对儿子的仇恨;一种是对女考察队员们的深深的怜悯。我想,一个人要是丧失了人性,哪怕是个孩童,也会干出比野兽凶残百倍的坏事。 “对你们必须这样!”儿子愤怒地驳斥着我的想法。 他不但监视着我的行为,而且监视着我的思想。早知如此,何不—— “你休想!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你休想!”他拍拍腰间的鞭子,又补充道,“用李大妈的话说就叫做:‘同志,晚啦!’” 女考察队员们搂抱在一起,互相舔舐着身上的鞭痕,那一道道鞭痕就像彩色的奶油一样被飞快地舔光啦。 她们美丽光洁的肉体重新展现在我的眼前,还是一个赛过一个的体态风骚、容貌姣好。 “阿姨们,你们快穿衣裳,我爸爸动了邪念啦!”青狗儿调皮地说。 女考察队员用鲜红的舌尖抿着嘴唇,慢腾腾地穿衣服。穿了小件穿大件,好像总也穿不完,好像要把全世界的衣服都套到身上一样。 她们的态度转变与我儿子的态度转变都让我迷惑不解。儿子在她们怀抱里窜来窜去,摸摸这位的乳房,亲亲那位的脖子,好像儿子见了娘一样。我孤零零地站在一边,感到从没有过的尴尬。 在离帐篷不远的树丛里,停放着三位男考察队员的尸体,他们的尸体用一层层树皮包裹着,翘首翘尾,好像三条小船。 我们跟随着女考察队员们寻找那种白色的小蘑菇时,发现了男考察队员们的尸体。不唯我大吃一惊,连女考察队员们也大吃一惊。据她们说,进了红树林子的头一天,她们就与他们走散了。当时她们三人哭得死去活来,感到塌了半边天。她们费尽心思寻找他们,自然没找到。几天后的一天,一架直升机出现在湖面上空灿烂的阳光里,螺旋桨扑扑棱棱地旋转着。直升机缓缓地降低高度,机器掀起的彩色狂风吹皱了湖水。三个女考察队员都清清楚楚地看到失踪的三位男队员坐在直升机里。她们兴奋得哭了起来。直升机落地支架上绑着巨大的浮筒,看样子准备在湖面上降落。 “后来呢?”我焦急地问。 腮上贴着胶布的女考察队员叹息一声道: “直升机扎到湖水里去了。” “人哪?” “飞机都扎了下去,人还能跑了吗?” “可是他们的尸体是谁打捞上来的?又是谁用树皮把他们包裹起来的?” “打捞他们尸体的人包裹了他们,包裹他们尸体的人打捞起来他们。” 没想到脸上贴胶布的女考察队员如此巧妙地回答了我提出的问题。事情确实并不如我想象的那般复杂。 儿子跟女考察队员的关系已经十分融洽。他在她们身边穿来穿去,拍拍屁股抱抱腿,搂着脖子亲亲嘴,全是孩子的鬼把戏。 我弯下腰去,逐一观察着三位男尸的脸。树皮色如松香,虽然很厚,但光线能透进去。这三个人无疑成了三个巨大琥珀的内核,千年万年都难以腐烂了吧?难道这会是树皮吗?不是树皮那些清晰的纹路如何说明呢?他们的神色都很平静,看来被包裹之前他们并未遭受太多的痛苦。我用指头弹弹,他们的外壳坚硬,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们从阿菩树下采了许多像大拇指那般大的洁白小蘑菇,放到一只钢精锅里,点燃了火。女考察队员们用的火柴是她们自己制造的,火柴头是硫磺颜色,火柴梗好像是阿菩树的细枝做成的,充当木柴的,是包裹男考察队员的那种像树皮的东西。蓝色的火苗舔着锅底,一点烟也没有。我们嗅着香喷喷的火味。鲜蘑菇的味道从锅缝里溢出来。 太阳又大又红,贴近了湖水,成群结队的天鹅从高空下降,落到湖里。血红的湖水和太阳的红光交相辉映,把天鹅们都染红了,它们的脖子像一根根弯曲的红肠。远远近近的阿菩树也都鲜艳夺目。彩球鱼浮到水面上,喷气,旋转。我生来还是第一次目睹这样美丽辉煌的景色。 一位女考察队员操着一架高级照相机,选取着不同角度,拍摄着落日、湖光、美树、奇鱼与梦幻般的大鸟。 太阳刚刚落进湖里,月亮紧跟着就升起来了。月亮也大得出奇,红得出奇,连月中的桂树和楼阁也被红色淹没了。 白蘑菇的鲜美味道随着月亮的出现愈加浓重起来,差不多万籁俱寂,我们听到的只有白蘑菇在锅子里翻腾的声音和间或响起的天鹅用葱绿色的嘴巴搅动湖水的声音。 一点点风都没有,阿菩树的枝条垂直吻地。渐升渐亮的月亮泻下一派银辉之后,万物都失去形体,变成若有若无的样子。阿菩树赤色金属般的影子。湖水里天的影子和天上湖的影子。天鹅们仿佛冷凝成了玉石,白影子印在红琉璃上。 一片薄云遮了月亮的时候,我们促膝坐在帐篷前的茸草上,女考察队员给我和儿子讲她们碰到的许多奇异而美妙的现象。我听得入迷,儿子却以连续不断的恶作剧打断女考察队员的话。 那群我熟识的小话皮子们跳出来了。它们的打扮一如既往:红帽红褂绿裤衩。它们用尾巴拄着地,团团包围着煮白蘑菇的锅子。 一个小话皮子抽着鼻子说: “好味好味真好味!” 小话皮子们齐声喊叫着: “好味好味真好味!” 一个小话皮子说: “白蘑菇好吃锅烫爪!” 青狗儿从女考察队员膝盖上跳起来,喊着: “我来啦!找根棍子捅翻锅!” 小话皮子们一见我儿子,高兴地舞蹈起来。也难怪,他跟它们是老朋友啦。 儿子捅翻了锅,圆溜溜的小蘑菇遍地翻滚,小话皮们蜂拥而上,抢着蘑菇,烫得吱吱乱叫。 儿子说: “爸爸,我跟小话皮子们玩去啦。” 一转眼,小话皮子们前呼后拥着青狗儿,隐进茂密的树木与花丛,消逝了,从此之后便无影无踪。 儿子在时,我们嫌他碍手碍脚;他走了,我们却乏味起来。 第二天早晨,我告别了女考察队员们,去寻找青狗儿。女考察队员们合伙写了一封信,托我有朝一日得到进县城的机会,转交给县政府办公室。我生怕丢掉信,就把它牢牢地记在心里——万一丢了信,我可以把她们的信背诵给有关方面听。 钻进红树林子不到五分钟,我就迷失了方向。阿菩树那些密密匝匝善发脾气的肉质枝条就够我受的了,地上竟又拥拥挤挤地生长出叶片如刀剑般上指、边缘上排生着白色硬刺的剑麻般植物。尽管它们不是剑麻,但既然像剑麻,就以剑麻呼之吧。这里的一切动植物都需要命名,也许是我见少识狭,少见多怪。剑麻的叶片比刀锯还要锋利,我尽量避开它们走,躲避剑麻时阿菩树暴怒的枝条就抽打我的脑袋啦。我伤心地哭起来。空气不流通,阳光射不进来,四周都是腥冷的气息,茂密的植物里不知隐藏着多少危险和秘密。左冲右撞了一阵,我绝望了,蹲在地上。听着地表之下淙淙的水声,我更加感到儿子的可贵。 “青狗儿,你在哪里?” “青狗儿,你在哪里?” 有人在学我的声音。 突然想起我的衣袋里有过一包烟。果然摸到一包烟。过滤嘴都脱了,烟丝也揉搓漏了不少。火柴没有三根,只有两根。我划火时很紧张。第一根废了,第二根着了。 吸着烟,我翻来覆去思索着一个古老的问题: “我们看到一朵花,红色,有香味,大家都这样说。难道这朵花果然就是红色,果然就是有香味吗?” 为了节省火柴——说错啦,没有火柴啦,烟还有十几根——一根未熄便引燃又一根。正吸得迷迷糊糊,就听到头上一声巨响,仰脸去看,发现了两扇展开的宽阔翅膀。大鸟把我抓起来,用力一甩,我翻着筋斗着了地。 这里又是一番景象,稀稀的树木中间,搭着一些低矮的窝棚,窝棚的洞口都用宽阔的大树叶子密封着。我小心翼翼地爬起来,穿行在树缝里,逐个窥听着窝棚里的动静。每个窝棚里都有低语声,议论的内容莫名其妙,好像与我无关,又好像与我有些牵连。女考察队员们托我带给县政府的信在我口袋里唧唧地响着,我急忙伸手按住了口袋。 窝棚口上的树叶同时被掀到一边,每个窝棚里都发出了令人胆寒的喊叫声。我没有哲学头脑,凭着下意识撒腿就跑。我在一圈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瞎碰乱撞,犹如一只无头的苍蝇。 喊叫声不绝于耳,好像虚张声势。一冷静,满脑子里沸腾着活命哲学、流氓哲学、寄生哲学,等等,很多很沉。我抱着头蹲在地上,看样子好像是在进行哲学思考,实际上是吓瘫了。 持着枪刀和棍棒的人从窝棚里陆续钻出来。他们围成圆圈,慢慢收缩,枪刀棍棒和他们的眼睛都闪烁出寒光来。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牺牲,我仰面朝天躺在地上装死。传说中老虎是不吃死尸的,好汉也不打躺在地上的人。我坚信围上来的人是一群好汉,我祷告、祈求一切在空中和地下遨游的神鬼,保佑我遇到一群好汉而不是一群癞皮狗。 他们的腿高大粗壮,密密麻麻排列着,好似栅栏。 “死了吗?”一个苍老的声音自言自语着。 “没死。”我说着,折身坐起来。 他们用皮绳子把我捆绑起来。有一位大汉用迟钝的刀背锯着我的脖子,摩擦生电,电流在我的脊椎上飞蹿着,我不由自主地弓腰缩颈,嘴里放出怪声怪气。 他们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要杀我吗?”我胆怯地问。 “走吧,去见首长吧。是杀你还是放你,我们说了也不算。” 这时我才有心思去观察他们。他们穿着草绿色的制服,跟人民解放军的服装有些相似,但绝对不是人民解放军的服装。前边有一个大汉子引着路,后边一群人簇拥着我,迤迤逦逦往前走。我们一直走在稀疏的林子里,脚下经常被倒木磕碰着。看得出来,这林子曾经十分茂密过,之所以不茂密了是遭到人的砍伐。倒木的旁边总是蹲着一些半人高的树桩子,树桩的茬口上生长着团团簇簇的红木耳,远看和近看都像鲜润的花朵。这且罢了,还有一些葱绿色的兔子蹲在树桩上津津有味地啃木耳呢。 我也不知道究竟要走到哪里去。这样的不知目的长途跋涉每个人的一生中总要经过几次吧?早走晚不走,所以我心平气和,一边走一边欣赏眼界里的风景,何必自寻烦恼呢? 我有理由认为行走到松林里啦,而且有理由认为天已到了正午。强烈的阳光从稀疏的树间直射下来,空气中充溢着浓烈的松油味道。汗水洇湿了前头带路的大汉的绿制服,我发现绿制服经汗浸湿后,颜色深厚凝重,质地也像人民解放军团以上军官的杂毛料制服一样,但绝对不是人民解放军团以上军装的杂毛料制服。林子深处有笃笃的声响,是不是啄木鸟在树上凿洞呢? 前边出现了一个高大的土堆,好像一个大坟墓。我耳边有一个善良的声音说: “孩子,别哭丧着脸,就要晋见首长啦,你应该面带笑容,装出十分幸福、十分欢乐的样子。” 这一席话很耳熟,我确信这是真理,放之四海而皆准。是啊,为什么要哭丧着脸呢?你难道不幸福吗? 近前了才发现,这个巍巍峨峨的大土疙瘩是一座暗堡,周围种着树,土堡上插着草木伪装,那些像老鼠洞一样的窟窿分明是对外射击的枪眼。 暗堡上开着一个拱形的门洞,门洞两侧立着两株小松树——其实是两个持枪直立的哨兵,他们伪装得太像啦。 远处,黑色的树冠收拢着上耸,宛若一股股静止的黑烟。 引路的汉子对我说: “立住,你!” 他弯着腰钻进暗堡里,再也不见出来。待着好久,跳出了一个穿红色号衣的小男孩,他说: “请你们进去呢!” 我们一个挨一个钻进门洞,小男孩举着火把为我们引路。地下布满湿漉漉的卵石,卵石之间爬动着寄生蟹和蜗牛。淙淙的水声仿佛在头上响。生满苔藓的墙壁上,壁虎们排成纺锤图案。好像一柄利斧劈开了我混沌的头颅,我忍不住叫了一声。 一只粗糙的大手捂住了我的嘴巴,一个人对我耳语: “委屈点,这是为了你好!” 然后他们把我抬起来。他们抬着我飞跑。跑得很不平稳。举着我跑,我的额头摩擦着门洞的墙壁、墙壁上的纺锤、构成纺锤的壁虎、壁虎癞癞疤疤的皮肤。 进入一个灯火通明的大厅,他们把我摔在地上,像摔一条死狗。 “报告团长,我们把奸细抓来啦!”他们齐声说。 “每人赏黄金一两,到财会处领去吧!” 我抬起脸,惊喜地看到,端坐在大厅正中央太师椅上的,竟是在梦中见过千百遍的、像太阳一样照耀着食草家族历史的皮团长。与过去唯一不同的是:他的上唇上生出了两撇尖儿上翘的八字胡须。 “皮团长,您好啊!”我献媚地说。 “我好不好关你屁事!”皮团长冷冷地说,“剥掉他的衣服,严格搜查!” 几位彪形大汉从两边的站台上跳下来。他们首先为我松了绑。那根皮绳子一离了我的身体便紧缩起来,缩得只有手指头那么大。然后他们粗野地剥我的衣服,剥得我一丝不挂。皮团长身体两侧的那两位半老徐娘死盯着我,使我很不自在。 一个大汉搜出了那封信,递给皮团长。皮团长紧皱着眉头,读完那封信,愤怒地骂道: “这三个黄毛丫头,站着撒尿的母狗!满纸荒唐言,拿去烧掉。” 左侧那位女子接了信,走两步,就着一支火把引燃。信纸燃烧完毕,化成一只灰白的蝴蝶,飘飘摇摇落在地上。 “检查他的手脚!”皮团长发布新令。 两个大汉把我按倒,一个掰着我的手指,一个掰着我的脚趾,认真地看。 我心里很烦,但又不敢反抗。 “报告团长,手上没发现蹼膜!” “报告团长,他的左脚第四和第五脚趾间有蹼膜黏连!” 我赶紧看左脚,果然发现左脚的两根指头被一层粉红色的皮膜黏连着。这是怎么回事? “抬到外边去,阉掉他!”皮团长说。 明白了皮团长命令的本意,我大声嚎哭起来。黑大汉用手捂住我的嘴巴。我挣扎着,咬着黑大汉坚硬的掌心。 “放开他!”皮团长命令。 我跪在地上,捣蒜般磕着头,说:“皮团长,您高抬贵手,饶了我吧。我早就施行了结扎术,决不会制造生蹼的后代啦!” 刚刚与我分别不久的爷爷从一道屏风后转出来,向皮团长求情。 提着青铜鸟笼的九老爷也转出来,向皮团长求情。猫头鹰在笼子里对我瞪眼睛。 许许多多我熟悉的人都转出来向皮团长求情。 皮团长呷了一口酒,沉思片刻,说: “我的心告诉我,不应该阉割你。此地不可久留,但考虑到你来到这里不容易,就让你看几天风景吧!” 彪形大汉帮我穿好衣服。 皮团长吩咐右边那位艳若桃花的中年妇女: “霞霞,你带他走吧。” 霞霞牵着我的手,拐了九九八十一道弯才钻出暗堡。太阳当头悬挂,天还是正午,门口戴着伪装的哨兵和远远近近的松树依然像一股股静止不动的黑烟,在强烈的阳光里。 七 霞霞是和善而美丽的女人,她牵着我的手,一句话也不对我说。我几次鼓起勇气想问她个究竟,话到嘴边,却吐不出来,凭感觉我知道她的手指间也黏连着粉红色的娇嫩皮膜。因为自己脚趾间也生出了这种东西,所以,对蹼膜的厌恶几乎消逝干净,甚至竟有了一种对蹼膜的神秘好感。它传导给我温暖,传导给我欲望,传导给我暧昧晦涩的感情。 我反过来把她的手捏紧了,她轻微地呻吟着好像要向我表现她的痛苦和愿望,美丽而忧悒的笑容像轻纱一样蒙笼着她的真实面孔。 她轻轻地说: “你轻点,弄痛我了。” 我顿时感到极度的羞愧和惶恐,一群小话皮子在树上嗤嗤地笑着。它们从树上摘下一些红果子抛打着我们。红果子饱含浆汁,溅到身上,好像鲜血。 霞霞扬起脸,骂道: “你们这些小畜生!” 小话皮子学着她的话: “你们这些小畜生!” 霞霞拖着我疾走,绕过一道高大的树木屏障,眼前显出一个用花朵和松枝装点起来的、巍峨庄严的大门。门口有两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右边那位手持梭镖,左边那位抱着一柄雪亮的大刀。枪头下翘着红缨,刀柄环里悬着红穗。 霞霞跟他们说我是皮团长的客人,岗哨不太满意地嘟哝着什么,放我们进了大门。 迎面就是一个纺锤形的大花坛,花坛里不但有艳丽的花朵,还有青翠的香草。花坛后边立着一尊高大的塑像,细细辨认才能从塑像的脸上看出皮团长的一些模样。 后来就渐渐走下坡路,没感觉到进入了地下理论上也进入了地下。眼界还是很开阔,一块块大石碑上都刻着歌颂皮团长的文字。这些东西对我并不陌生,可能我的脸上显出了厌倦的表情。 霞霞捏我一下,说: “累了吗?” 她把我搡进了一个小门,然后关上门。房间里流动着温暖的黄光。 我竟然不自在起来。她很宽容地说: “我没有那个意思。” 我羞得满脸流火。然后我们紧傍着坐下来。她用手拍拍墙壁,我们面前便显出了一片方阔的田野来。田野里有各种作物和镜子般明亮的水泊子。男女老少活动在庄稼地上,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对青年男女。他们一起劳动一起唱歌。歌声美妙动听,洋溢着纯真的爱情。每逢他们唱歌时,就有一些目光阴沉、年龄很大的人躲在植物的阴影里偷听。 “她们好像是坏蛋!”我说。 霞霞把一根手指压在我嘴上,示意我不要随便说话。 日出,日落;月圆,月缺。风雨雷电。植物飞速地生长。水泊子近在我们眼前,水里的草、花、游鱼俱清晰可见,新鲜的水味直灌我的咽喉。这一会儿是出奇的热,蝉和螳螂在柔软的树枝上搏斗着。两个年轻人拉着手来到水边,来到我们面前。我惊愕得想出声,霞霞捂住了我的嘴。她松开我的嘴后,我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他和她没发现我们,尽管近在咫尺,尽管我的心跳声十分响亮。他和她眼睛对着眼睛。女的眼睛里有泪水旋转时男的眼睛里也有泪水旋转,男的眼睛里溢出幸福时女的眼睛里也溢出幸福。 这是在恋爱吗?是恋爱,冒着巨大的危险,这是一个流传很久的故事,有出奇之处也有一般化的东西。两人紧紧地搂抱在一起,互相咬着脸咬着耳朵咬着脖子,女的哼哼唧唧地、摇摇晃晃地瘫下去了。一男一女躺在柔软如毛毯的水边草地上,静止了一会儿,就打起滚来,把草地都压平了。乌鸦呱呱地叫着。碧绿的青蛙争先恐后地跳进泊子里,水面上泛着涟漪,红日压住树梢,傍晚十分温暖。他和她背对着我们脱衣服,脱光了,两个流光溢彩的裸体挽着胳膊,朝泊子里走去。 我发现,他和她的手脚上都黏连着粉红色的蹼膜。他们在泊子里嬉戏,把一串串的水珠撩起来。他们游泳,水性好极了,自然是沾了蹼膜的光。他们在水里打滚,搂在一起翻滚。日出,日落;月残,月圆,田野里的高粱收割了,秋天到了,泊子里那些喜欢在夜间开放的白莲花消逝了。白莲花在明朗月光下坚挺着象牙一样的花瓣,在闪烁的星光下如同白色的幻影。印象。白莲花虽然消逝了,但白莲花的印象不断地在我脑海里复活。她挂着水珠从泊子里走上来,我发现她的小腹凸了起来,原先紧绷绷的乳房也肥大松弛了,乳头周围有一圈难看的黑晕。她怀孕了。她用树叶子擦着肚子上的水珠,一道明显的红线从她的肚脐直上胸口,好像合缝的痕迹。她用细草擦着头发上的水。一群穿着草绿色制服——绝对不是军装——手持棍棒绳索的男人们从植物的阴影里钻出来。她惊慌地捂着肚子。绿制服们一拥而上,把他和她打翻在地,然后横一道竖一道地绑起来。这事多吓人。白莲花在月夜和星夜里的印象。他和她被分别拴在两棵植物上。他的眼里喷射怒火时她的眼里也喷射怒火,他的眼里流露绝望时她的眼里也流露绝望。八个黑轿夫抬着一乘黄顶大轿,到了我们眼前。轿夫嘴里的青草味儿喷到我的脸上。轿前是两头驴,驴上驮着两个干瘦的小老头,轿后紧跟着一群五色斑杂的人,有一个瘦猴身躯斗鸡眼小男孩,活活地像煞我们的以训练猫头鹰说话为后半生主要任务的九老爷。轿子打住,一人上去打起轿门上的帘子,身穿呢子军装、军帽上插着一根高高飘扬野雉翎的皮团长弓着腰从轿里钻出来。皮团长一出轿就从腰里拔出一管枪,对着草地放了一响,打起一蓬泥土,把所有的人吓了一跳。皮团长掏出一张告示来,足足念了有四个小时。他从一千个方面来论证火刑的必要性。听得我昏昏欲睡。傍晚时,众人遵命往泊子边搬运高粱秸秆,垒成一个留有空隙的秸秆的高台;为了便于引燃,高粱秸秆都淋上石油。那两位赤身裸体的恋爱者被松了绑。他和她活动着被捆麻了的肢体,面色红润,情绪稳定。抬来了两块木板,命令他和她躺上去,他和她相视一笑,顺从地躺上去。提来两桶黄牛油,往他和她身上涂,翻来覆去地涂,涂了一层又一层。他和她积极配合,偶尔看到他和她的眼睛,眼睛里溢出掩饰不住的幸福。月亮升起了,泊子像一面巨大的铜镜。白莲花宛若象牙的花瓣,印象,罩着一层飘渺的薄雾。皮团长坐在一把藤椅上,射击着草地上的鼹鼠取乐。把他和她架到秸秆堆上,吹响了唢呐,腮帮鼓得如皮球。四下里点火,风随火生,风助火势。月光暗淡,看客的脸都如炉中即将烧透的钢铁。白莲花的印象笼罩在一片粉红色的飘渺雾里。火势冲天,连天都烧白啦。都憋着一股劲,屁都咽下去啦。小话皮子们欢呼雀跃,在火光映照的草地上唱: “好味好味真好味, 加上茴香更好味, 加上蒜瓣去腥味, 还要捏上一撮盐!” 皮团长对准小话皮子们开了一枪。小话皮子们连滚带爬地逃窜啦。 火熄灭了。一缕缕白烟在银色的月光下飘来飘去。人群像被一阵大风卷走,顷刻消逝得无影无踪。 霞霞用生着蹼膜的手拍着我的腮帮子,拍得呱唧呱唧响。我满脑子都是火蛇飞蹿,火,印象,与白色的莲花,梦,印象,交织在一起。被阉割的男孩发出吱吱哟哟的声音。 皮团长坐在藤椅上,把枪抛起来。枪在他头上旋转着下落,落到胸前时,他便抓住枪把子,对着草地放一枪,用嘴吹散枪口逸出的硝烟。吹得净尽,再把枪抛上去。 泊子边放着两块血迹斑斑的门板,两个五大三粗的黑汉子每人手持一把寒光闪闪的牛耳尖刀,神色严肃,伫立在门板旁。黑鸦鸦的头发乱蓬蓬的,犹如两柱黑烟。 远处,来了两支驴队,渐渐走近时,两队驴合成一支驴队。每头驴驮着两只偏篓,五十头驴驮着一百只偏篓。每只偏篓里盛着一条男孩,一百只偏篓里盛着一百条男孩。男孩们的母亲跟在驴队后边,嚎啕大哭;哭声震动天地,黄桷树的叶子在萧瑟的金风里嚓嚓啦啦地摩擦着。女人们个个蓬头垢面,破衣褴衫。泪水冲洗着她们满面的尘土。她们与驴队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她们跌跌撞撞地跑着想缩短与驴队的距离。 押送驴队的男人们都穿着黄制服,双手抱着白木托子土枪。当追赶驴队的女人们逼上来时,他们就用枪托子胡捣驴腚,捣得驴们驮着孩子飞跑。孩子们在偏篓里窜跳着,发出各式各样的哭叫声。女人们都直着眼,张着血盆大口,呼唤着自家孩子的名字。男人们都站定,威逼着她们不许再前进;女人们也站定,哭着嚎着,要索回她们的孩子。有胆大的冲上来,被黄制服男人用枪筒子戳回去。有一个女人双手攥住了一杆枪筒子,死劲往下按。不知怎么捣弄走了火,呼通一声响,草地上腾起一阵烟雾,把夺枪的女人和持枪的男人都罩住了。 女人听到枪响,撒腿往回跑,跑出一段,回头看看没事,又哼哼哈哈地哭嚎着追上来。 男人们把那个夺枪女人拴在树上,回头飞跑追赶驮着孩子的驴队。驴们被枪声惊扰,乱了营,噢儿昂儿长鸣着,驴蹄跑得密集宛若雨点儿,地上飞腾起滚滚的浊尘。女人们又发疯一样追上来。 到了泊子边缘,驴队自动停止,聚集成一团,都举着脖子,夹着尾巴,耸着耳朵,口嚼着白沫,呼哧呼哧喘粗气。 皮团长命令一部分男人排开散兵线,阻挡住那些哭天抢地的女人;一部分把偏篓里的男孩抱出来,放在泊子里把腚上的屎尿洗干净。 这些男孩都是五岁左右,有胖的有瘦的有黑的有白的有俊的有丑的,相貌各不一样。但有一点是共同的:他们的手脚上都生着粉红色的蹼膜。 孩子们在水里嬉闹着,活像一群生下来就会凫水的小鸭子。他们闹着,不愿上岸。黄制服男人硬把他们提拎上来塞进两道用棘针条篱笆夹成的胡同里。在胡同里,男孩们自然而然地排成了一队。棘针条篱笆的两边和两头都站着岗哨,岗哨很密,一个个枪筒里装足药,食指摸着枪机,如临大敌。 皮团长端坐着发布命令,阉割开始啦。他玩弄手枪的游戏继续进行。 两个男人把一个男孩从篱笆胡同里拖出来。 两个男人把一个男孩从篱笆胡同里拖出来。 关闭篱笆胡同。 关闭篱笆胡同。 男孩哭。 男孩不哭咬男人的手。 拖到一扇门板旁,把他按在门板上,一个按住胳膊,一个按住腿。 拖到一扇门板旁,把他按在门板上,一个按住胳膊,一个按住腿。 持牛耳尖刀的男人弯下腰。 持牛耳尖刀的男人弯下腰。 神情麻木。 神情呆板。 一刀旋掉两只卵,很利索。刀子非常快。 一刀旋掉两只卵,很利索。刀子非常快。 撒上一把黄土止血。 撒上一把黄土止血。 包上大树叶子,用四根绳子兜住树叶,绳子上端挂在脖上。 包上大树叶子,用四根绳子兜住树叶,绳子上端挂在脖上。 用刀尖把树叶剜一个洞,排尿洞。 用刀尖把树叶剜一个洞,排尿洞。 孩子哭着,两男人抬着孩子,走过散兵线,掷在草地上。一个女人扑上来,把孩子抢走了。 孩子哭着,两男人抬着孩子,走过散兵线,掷在草地上。一个女人扑上来,把孩子抢走了。 老婆哭孩子叫。 老婆哭孩子叫。 重复五十次。 重复五十次。 据霞霞说,这种为杜绝生蹼现象的集体阉割连续进行了四年,每年阉割一百人,四年共阉割了四百人。 我汗流浃背,嘴里一股血腥味道。 当然,她说,单单依靠阉割男孩并不能根本解决问题。为此,皮团长是有长远规划的,但战争的爆发破坏了皮团长的计划。先是内部战争。后是与洋人的战争。 八 我们亲眼看到那四百名被阉割过的男孩风快地长大了;树上的叶子由黄转绿由绿转黄由小到大等等。遍地落满蠕虫般的阿菩树的花序,槐花的闷香从遥远的地方飘来,地上的绿草柔软而稠密,正适合打滚。我躺在柔软而稠密的绿草地上打着滚,耳旁模模糊糊地有人问:几点啦? 十八点的太阳温暖如火,色彩如血,湖、树、草地新美如画,犹如迟发的爱情,浓烈而凄凉。我们打着滚,渐渐长大。我们吃掉碰到嘴边的一切植物,逢草吃草,遇树吃树。吃饱了就在柔软而稠密的草地上打滚,骨头、肌肉不间断地膨胀着。我们生长着。那童年时代遭阉割的巨大耻辱像一道永远难以愈合的深刻伤痕,铭刻在我们的记忆里,一旦回忆起来就感到怒火冲天。这种情绪导致我们逢佛杀佛、遇祖灭祖,连天老爷都不怕。 一转眼我们都长大了。我们从别人的容貌上发现了自己的容貌,我们没胡须,我们无喉结,我们声音尖细,我们目光邪恶,仇视着那些男人和女人们。 转眼又是春天,四百个身高体壮、不男不女的青年人躺在湖边的草地上酣睡。我们在梦中听到黄莺挑逗春天情思的撩人鸣叫,阿菩树的柔软枝条犹如芳唇,吻着我们的脸。睡梦中我们怒火填膺,连肺都气炸啦。 四百个人不约而同地跳将起来,大家都在进行着极端痛苦的回忆,那一刀的锋利感觉在胯裆间冲突着,宛若一股冰冷的旋风。大家彼此观望着,每一张脸上的表情都是相同的:狂妄又惆怅。赤金般的目光移到湖面上,莲叶卷成胡哨形状,高挑出水面,鸭状的水鸟漂浮在水面上犹如官履。目光又各个注视着同伙们的脸。湖那边,被华丽的树木掩映着的宫殿里传来了斗鸡走狗的喧闹声。 到了产生领袖的时刻了。 领袖是怎样产生的? 领袖是这样产生的:当四百个阉人怒火满腔、满腔的怒火郁积成一股滚热的岩浆时,我福至心灵地高喊了一声: “弟兄们,报仇去!杀死皮团长!” 我的话喊出口,大家停止了呼吸,用滚烫的眼睛盯着我的脸——这简直就是一群红了眼睛的饿狼,好像要扑上来活活吞掉我。雪白的牙齿在四百个口腔里交错着,放出咯咯吱吱的脆响。嘴唇因为恐惧变得笨拙,我呜呜噜噜地再次说: “受苦受难的弟兄们……你们不要这样看我……你们这样看我我心里怯……我们共同的仇敌是那个肥胖的皮团长,是他把我们变成了这等模样……男不男女不女的模样……” 大家都把拳头攥紧,高举到头上,挺直的胳膊上凸现着一棱棱的肌肉。一片肉的森林燃烧起明亮的火焰,好像是。如此矫健。如果振臂一呼,群起响应,揭竿为旗,折木为兵,那革命的形势就成熟了,革命爆发了,领袖就产生了。因此领袖是革命的产物,革命是形势的产物,形势是阉割男孩觉醒。如此等等,难以尽述。 我被群情所激奋,目光明亮,喉咙清新,肺部没有阴影,压抑不住的热情化为冰冷的汗珠滚滚而去,我说: “饱受凌辱的弟兄们,几十年过去了,过去得这般快,犹如一股青烟。我们的肉体虽然不流血了,但我们的心还在流血。那血腥的场面仿佛就在眼前,那血腥的味道搐鼻可闻。我们的传家之宝被浸泡在盐水里,日日垂挂着或是浮悬着细如毛发的殷红血丝。这是亘古未有的奇耻大辱。就是因为我们多生了一层蹼膜吗?这是人种退化的标志吗?”我大胆地举起手掌,迎着阳光,果然,那层连络着五指的膜像轻薄的红绸一样把阳光透过来。蹼膜上蛛丝般的细微血管根根毕现,交织成复杂的网络图。“这是人种的进步!这是人类的骄傲!亲爱的生蹼的兄弟们!它赋予我们征服大海的力量,我们的同族兄弟已走向大西洋!要知道,当贪婪的人类把陆地上的资源劫掠净尽后,向海洋发展就是向幸福进军!”我把停滞在空中的手用力挥了挥,巴掌像扇,扇起一股风,我庄重地吼叫:“皮团长是个刽子手,向刽子手讨还血债的日子终于到了!” 群众嗷嗷地叫着,簇拥着我,向湖对岸冲去。我们涉水过湖。弟兄们的蹼膜轻俏地劈开水面,水声响亮,湖上飞溅着一簇簇洁白的水花。 在温暖的湖水里游泳是绝顶的幸福。水浮力很大,轻软的水像鸭绒一样摩擦着我们的肉体。我们不是用肉体游泳,而是用精神游泳,我们用意念游泳。我感到溜滑的水面触着我的肚皮,我们在水面上滑翔。一群群蓝色的蟾蜍惊讶地看着我们。 很快就到达了湖的彼岸。众人经过这一番愉快的水上游戏,心中的火焰明显减弱,从眼睛里可以看出来。我煞费苦心地鼓吹着,唤起大家的造反精神。 范碗儿帮助我组织队伍。他是一个圆脸的高大青年,嘴角上挂着愚蠢野蛮的笑容。实际上他聪明过人,他结结巴巴的讲演极富煽动性,他说: “弟兄们,你们看到那些哭丧着脸的骡子了吗?它们就是我们的倒影!是谁把我们由人变成了骡子?是皮团长!” “打倒皮团长!” “剥他的皮!剜他的眼!点他的‘天灯’!” 一片褚红色的胳膊森林在我周围竖起来。喊声震天动地,复仇之火熊熊燃烧。 我跳到一个高土坡上,不知羞耻地说: “弟兄们!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俗谚曰:‘鸟无头不飞,蛇无头不行’。群龙无首即为乌合之众,乌合之众不堪一击。为了造反胜利,我们必须推举出领导人。大敌当前,刻不容缓,我毛遂自荐为阉割造反军的司令官。” 群众齐声欢呼。唯有范碗儿脸上似有不悦之色。我暗中一笑,挥手平息群众的呼声: “我任命范碗儿为副司令官!” 大家又是一阵狂呼乱叫,范碗儿嘴角上的愚蠢笑容又出现了。 我命令大家就地折断树木,武装自己。一个小伙子在木杆上绑了一根红飘带权充旗帜。 我们鼓噪呐喊着,向树林子深处冲去。一群群在地上寻找白蘑菇充饥的小话皮子惊惶地蹦到树上去。它们蹲在颤抖的树枝上,用黑豆般的黑眼珠看着我们。冲进树林约有一箭之地,我们就摧毁了一个用黄茅草搭成的窝棚,两个看守窝棚的士兵被群众乱棍打翻,也不知死活。窝棚里有一排生满锈的铁刀铁矛,还有一支盒子炮、一管双筒鸟枪。刀、矛武装了群众;范碗儿得了双筒鸟枪;我把盒子炮插进腰带里。 我命令造反队员们猫下腰,免得中了皮团长队伍的飞弹。范碗儿对我的命令不以为然,他在我背后咕哝着,大意是人类应该挺直腰板,不能像猩猩一样弓着腰。我凶狠地把盒子炮举到他的眼前警告他,如果不听命令就枪毙。他啐了我一口,隐身到树的阴影里,不见了。 皮团长的宫殿就在眼前了。树林由稀疏到一马平川,宫殿门前的开阔地上兀立着一些粗大的、边缘上生着木耳的树桩,每个村桩后都蹲着一名士兵。他们的马步枪架在树桩上。一簇簇的蓝眼睛花包围着焦炭般的树桩,也包围着穿黄制服的士兵。景色真漂亮。皮团长没有踪影,只有一个小头目站在士兵们后边。他穿一身黑制服,没戴帽子,蓬松着黑头发,好像一炷黑烟。他的手里握着一支黑色小手枪,枪口朝天。 我的队伍有些畏缩,队员们狡猾地原地踏步走。互相看着眼睛,眼睛里都冒出黑色的鬼气。 “不许怕死!”我喊叫着。 他们干脆就地坐下,有的捡草棍剔牙,有的捉肥胖的白蚂蚁填牙缝。这群贪生怕死的王八羔子!临到关键时刻,全部装了狗熊。我用枪苗子敲着他们的脑袋,一敲就响。他们龇牙咧嘴,但屁股不动。范碗儿在树影子里冷冷地笑。 我顿时明白了:都是这小子在背后捣鬼。非给他点颜色瞧瞧不可!我提着枪逼近他,他端着枪逼近我。眼睛对着眼睛,枪口对着枪口。我胆怯了,但表面上还是很强硬。 “范副司令!”我讽刺道,“你本领不小哇!” 范碗儿掀着鼻子,轻蔑地哼哼着:“杂种!你有什么资格当司令官?司令官应该由我来当!” 我被他的厚颜无耻激怒,对准他那张贼脸开了一枪。子弹出膛,被他一枪筒子拨到一边去。他嘻嘻地笑着:“就凭你这点本事也要来指挥我?你被阉过吗?你他妈的根本就没阉过,你是混进来搞阴谋的狗特务!” 他一枪就把我打翻了。他的枪口喷出的黑烟像乌贼鱼喷出的浓黑墨汁一样把我淹没啦。 在稠密温暖的黑暗里,我苦苦地思索着:我究竟被阉割过还是没被阉割过?是仅仅从精神上被阉割了还是连肉体加精神都被阉割了?现在我痛苦地回忆起一个梦境:有一天傍晚,两位手持白色剪刀、身穿鸭蛋青色服装、分辨不清是男还是女的人,把我骗到一张弹簧床上,用粉红色的、好像驱蛔宝塔糖一样的药丸喂我,把我喂醉了,他们就下了毒手,把我给阉割了。我至今牢记着那剪刀咔唧咔唧绞肉皮的可怕声音和可怕的、巨雷滚滚的疼痛。 我相信这两个穿鸭蛋青色服装的人是皮团长一伙的,而且无疑是皮团长的亲信。他们的技术麻利透顶,非久经实践是达不到这般炉火纯青的技术高峰的。 范碗儿取代了我的位置,指挥着大队向前方冲去。那些树桩后的持枪人悠悠地呼吸着,并不开枪,好像在等待什么。 他们在等待什么?皮团长被一群面容姣好的女人簇拥着走出宫殿。他对着我们看,鼻孔眼里的黑毛伸出来,翘着,像山蝎子的尾巴一样。他从腰里拔出信号枪,对天放了三响,枪声很闷,噗哧噗哧的,幽蓝的天上飞速滑行着三个焦黄的火球,火球拖着白烟,弯弯曲曲如蛇蜕。 一阵枪声,几十名阉勇栽倒了。没倒的打着滚翻着筋斗逃走了。皮团长率领着大队人马追了一程,就打道回营了。 这次起义就这样简单地被镇压了。准备起义像开玩笑,起义被镇压也像开玩笑。我简直不敢相信那些弟兄们就死啦。一枪打中,一头栽倒,蹬崴两下腿,有的连腿也不蹬崴就死啦! 夜里我们趁着星光去偷运弟兄们的尸体。大家已经把范碗儿打了个半死,挂在树杈上晾晒着。他指挥失误,不懂战争规律。领导这支队伍的重担天然地落在了我身上。我第一感到高兴,第二感到紧张,第三感到胆怯,第四感到忧虑。造成这四大感觉的原因千头万绪,不允许啰嗦。星星的微光落在纤细的金丝小草上,亮晶晶的,煞是好看。我们一绕过湖边的蓝眼睛花丛生之地就四肢着地往前爬行。大家白天见到了同伴的下场,所以都小心翼翼,不敢抬高身体,生怕中了枪子儿。 草地上爬行着很多鼯鼠,它们身上有金色的细毛,毛尖上噼噼地放射着火星。有时它们兴奋,就飞腾起来,把幽暗的夜弄出一条条耀眼的光道。 早就该爬到死人的附近了,但没见死人的踪影。借着鼯鼠的光明,我们看到了一片凌乱的大脚印和倒在脚印里的细草,还有洒在草尖上的血迹。死人被搬走了。周围很安静,湖水安详地旋转着,鱼儿在水底啁啾。 突然就见一轮金色的圆月高高地挂在宝石一样的天幕上,花树的倒影比花树本身更迷人。我们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心里充满凄凉。远方的一片熠熠汩汩的银色亮光里,放出呜呜咽咽的悲声。我们垂着头,顺着臂,泪水浸湿了睫毛。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里的光明如燔,呜咽之声不绝如缕,像河里缓缓流淌的水。头戴花翎的大鸟在呜咽声中翩飞如舞。我们跪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我们心里空空的,一种空空洞洞的悲伤使我们放声大哭。什么都没有,心里什么都没有,不哭又能干什么? 趁着我们哭得神魂颠倒的时机,皮团长把我们全部俘获了。 他命令把我们押到一道沟边上,全部枪决。 突然又说不枪决了,要改为绞刑。 好多人举着火把,在地上栽绞架。都板着脸,无一丝笑意,想想也是应该如此,哪有刽子手面带微笑的呢? 绞刑架竖起来了,一大溜绞刑架一眼望不到边,都像高大的秋千架一样。这会儿脱不了死了。唉!我们都悲伤地叹了口气。连手执粗绳套的刽子手也唉声叹气起来。 突然又说不用绞刑啦,改为活埋。 我们对皮团长的多变的命令感到愤怒又感到好玩。 那些人弯着腰,流着汗,呼哧呼哧挖窟窿。挖出了一溜大坑,一眼望不见底的深。跳下去就跌死啦,哪里还用活埋? 又说不活埋啦。我们烦透啦,一窝蜂朝前冲,想跳进窟窿里跌死算啦。那些人打着坠坠把我们拖回来。 我们活着,比死了还要难受。 他娘的皮团长,猫戏耍耗子好残忍! 皮团长说:洋鬼子要来修铁路,抢我们的好宝贝,我们要团结起来,共同对敌。 他命令一个老头把我们带到一个窝棚前,发给我们每人一管红缨铁扎枪。 然后,一声呼哨,我们就呐喊着冲上去,与腿如鹭鸶的洋鬼子肉搏起来。 洋鬼子逃跑我们追赶。洋鬼子放枪我们中弹。子弹头冰凉冰凉,死劲往我们肉里钻。 我们通通死在旷野上。 夜色多美好。我不愿这样躺着,地下的潮气令人难过。跳将起来,往前就跑;腿脚轻捷,想跑多快就能跑多快。我疑心这一切都是虚假的。但什么是真实的呢?这个世界上什么是真实的呢? 高密东北乡神奇的湖泊里,充足了气的彩球鱼在金光闪闪的水面上飞速旋转着,彩色的蝶群波浪般翻滚着。 女考察队员们在月光下工作,她们唱着歌: 翩翩飞舞啊一群蝴蝶 孤孤单单啊一只蝴蝶 飞进蓝眼睛花丛啊独自彷徨 寻寻觅觅啊暗暗忧伤 凄凄凉凉遍地月光 袅袅婷婷阿菩成行 薄烟如幛路途断绝 不知在何方啊我的故乡 我无论如何也要死去了,即使是上帝伸出生满金鳞的手挽留我,也动摇不了我的决心。 我又一次躺下,躺得很舒适,仰望着上方的星月。 儿子率领着那群可爱的小话皮子们来啦。他们采集鲜花装饰我。花朵像山一样压在我的身上。 儿子问: “爸爸,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小话皮子们一齐学舌: “爸爸,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我问: “青狗儿,你知道你娘的下落吗?” 青狗儿嘲讽地说: “新鲜新鲜真新鲜!你还能想起俺娘。俺娘来啦。” 我从花的缝隙里,看到我老婆穿着一身破衣服站在我的尸体旁。她满面怒容,在月光下宛若一块微红的钢锭。你这个丧尽天良的反革命!她骂道,你忘恩负义,抛下一家老小,化蜂化蝶,到处拈花惹草,死了都寻不到家门,真是苍天报应。地里的野草长得比庄稼都高了,栏里的牛羊瘦得像鱼刺一样啦,房顶上的青苔都比铜钱厚啦,院子里净是野兔子。你不管不问,要你这样的丈夫还不如要条狗!嫁你这样的丈夫还不如嫁只猫。 我感到了深深的内疚。 “青狗儿,梅老师怎么样啦?”我问。 “爸爸,你临死都不忘风流!”青狗儿说。 梅老师手持教鞭,站在我的尸体旁。她用教鞭挑开花朵,忧伤地看着我的面容。看一回,叹口气,扭身就走啦。 我感到了难以排解的孤独。 我想起了女考察队员们托我带给县政府的那封信,便大声吼叫起来。 青狗儿问: “爹爹,你咋呼什么?见到梅老师你又后悔死去了是不是?” “不是!有一封信,应该托梅老师带给县政府!” 青狗儿说: “那封信早在报纸上登出来了,你临死都在梦里!” 我被儿子打击得就想撒手而去啦,但一句话梗在喉头,不吐不快,便说: “青狗儿,好儿子,你通仙入魔,古今中外,天文地理,色色都知晓,请你告诉爸爸,纺锤是什么?” “纺锤就是纺锤。” “还有,人为什么要生蹼呢?” “人为什么不要生蹼呢?” 他再也不搭理我,率领着那群小话皮子们到阿菩树下采集蓝眼睛花。他们飞快地挪动着小腿,形状滑稽可笑。他们要用花朵埋葬我。 花朵越集越多,月光渐渐消逝了,清凉的夜风中洋溢着的湖水味道消逝了。伴随着我的是黑暗和令人窒息的花香。 我挣扎着往外钻。钻呀钻,用力钻。终于把脑袋伸了出来。 小话皮子们惊呼着: “青狗儿,爸爸钻出来了!” 青狗儿说: “人都是不彻底的。” 我认真思索着他的话。人都是不彻底的。人与兽之间藕断丝连。生与死之间藕断丝连。爱与恨之间藕断丝连。人在无数的对立两极之间犹豫徘徊。如果彻底了,便没有了人。因此,还有什么不可以理解?还有什么不可以宽恕?还有什么不可以一笑置之的呢? 我儿子是个了不起的好孩子,我真为他骄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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