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到这里,我想说几句不大中听,而为我们这里研究历史而留心史事者,不曾或不肯说出的话。
民国二十五(一九二六)年夏秋间,中枢代表陈立夫与中共代表周恩来、共产国际代表潘汉年,业经秘密接触,达成协议。周恩来且曾“一登莫干”,晋见过蒋先生。那么中枢对中共的政策,业经有所改变,已为不争的事实。只是时机尚未成熟,故未正式公布。与此同时,张学良和周恩来,也曾在延安进行商议,获致协议。就两种协议的内容看,并没有什么差别,后者毋宁较前者更为其体而周延。本诸“大夫无私交”的春秋大义,张学良以负责剿共的方面大员,未经向上级请准与授权,竟然与敌方私自勾搭,其罪诚无可逭。但他此举之目的,乃是为了抗日救国,动机并不算错,其主张也与中枢无殊。而且他与中共取得协议之后,还曾向蒋先生提出报告,请求采纳,并无自是其是一意孤行的意念。在他口头建言和文电陈述,没有得到所望的结果,又连续遭受斥责,他虽然“沮丧绝望”,“自伤饮泣”,但仍想向蒋先生“从容陈情”,贯彻他的主张。迨蒋先生于十二月四日到达西安以后,他不断陈情,不断被斥,而且发生了几许意外的刺激事件。张学良当时年方三十五岁,血气方刚,愤激之余,铤而走险,乃闯下不可原宥的滔天巨祸。虽然如此,他在“忏悔录”中仍说:
“事变当时,所谓八项要求,并非宣传空语,所求只希望政府应允,所计画者,仍为蒋公领导。当事变之后,良曾招集西北剿匪总部全体人员训话,及在西京公园民众大会上之演讲,皆曾有纪录可考。当年在场者,今日在台湾想大有人在。除非其别有用心,当皆可能实证,良该当时公开之言论,尊崇蒋公仍为吾等之领袖也。”
张氏此言,如与他事变以后的诸种表现相印证,确非诳话。事变以后张学良的表现既然如此,那么在事变以前,蒋先生以最高领袖的尊崇地位,对于一个托以腹心,寄以股肱,视之如子弟,拥兵数十万的专阃大将,倘能假以词色,听其倾述,稍微透露一点中央政策将要改变,与其所见不谋而合,可能如其愿望的信息,从容开导,释其疑虑。甚至不妨说是采纳了他的意见,使他得到意外的满足。则以张学良对蒋先生的虔诚尊敬,定能接受教诲,袪除妄念,益矢忠贞,力图报称,一场巨变,将可消弭,我们的国家和人民,岂不大大的有福了。可惜蒋先生矜持其长官身份,竟不容张氏毕其词,尽其意,也不作适当的释示。无论晤对私室,集会公庭,动辄临之以威,痛加斥责。又复调兵遣将,另作部署,使张学良有不测之祸将要发生的错觉。张学良年轻气盛,性情躁急,终于不克抑制,趋于极端,这当然是他无可规避的罪责。可是从另一个角度看,如果蒋先生那时别具深心,另有远图,自然就无话可说。否则,他对于君人之度和御将之道,似不无忽略或欠缺的地方。我这话说来难免有些冒昧,却也不失其值得做省鉴镜之处。愚妄之言,罪过大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