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凌晨三时,德·吕卜克斯和斐诺发现衣着华丽的拉斯蒂涅还在原来的地方,背靠着柱子。那可怕的假面走开时,他就在这根柱子旁边。拉斯蒂涅作了自我忏悔:他自己既是神甫,又是忏悔者,既是法官,又是被告。他任凭别人抱着他去吃饭,烂醉如泥回到家,却一言不发。

  朗格拉德街以及邻近的几条街使王宫市场和里沃利街大为逊色。古老巴黎的垃圾堆成了小山,从前山上有过风磨。在巴黎最光彩夺目的一个地区里,这一部分还要长期保留那垃圾山留下来的污秽。在这些狭窄、阴暗、泥泞的街道上,人们操持着一些不大讲究外表的行业。到了夜晚,这些街道呈现出神秘莫测而又充满强烈对比的面貌。圣奥诺雷街、小新田街、黎塞留街,人们往来穿梭,熙熙攘攘,工业、时装和各种艺术的杰作光芒四射。任何一个不熟悉巴黎之夜的人,从那些光芒一直映入夜空的明亮地方走来,掉进四周这蜘蛛网一般的小街里,凄凉的恐惧可能会立刻攫住你的心。紧接着明亮的瓦斯灯光流而来的,是浓重的暗影。远远有一盏昏暗的街灯,发出忽明忽暗、朦朦胧胧的光,根本照不到某些黑暗的死巷。行人稀少,步履匆忙。店铺已经关门,还开着的也很不象样:一家肮脏而又没有灯光的酒店,一家卖花露水的内衣铺子等等。有损健康的寒冷给你的肩头披上又湿又凉的外套。很少有马车经过。有些角落令人恐惧,其中有朗格拉德街,圣威廉横街的出口以及几个街角。市政府对清洗这座大麻风病院尚未能做出丝毫努力,娼妓早已在这里扎下了大本营。给这些街道留下这种垃圾堆的面貌,对巴黎这个世界来说,可能是一种幸福。白天从这里经过时,无法想象所有这些街道到夜晚会变成什么样子。到了夜晚,不属于任何阶层的稀奇古怪的人在这里来来往往,半裸的白色人形点缀着墙壁,影子是活动的。墙和行人之间,穿行着盛装女子,边走边说。半敞着的门中笑语声喧。传到耳中的,净是拉伯雷所谓的解冻的语言。种种陈腔滥调从石板缝中传出。声音并不模糊,甚至清晰可辨:嘶哑的声音,这是人声;如果与歌声相象,就不再有人味,而与哨音相近了。口哨声是经常发出的。最后,靴子的高跟也有难以名状的挑动及嘲弄意味。这些事物形成一个整体,令人头晕目眩。气候条件在这里也发生了变化:冬天你会感到热,夏天你会感到冷。但是,不管天气怎么样,这奇异的大自然总是呈现同一景色:柏林人霍夫曼①笔下的鬼怪世界就在这里。最有数学脑袋的收款人,穿过通往正经街道的隘口,那边有行人,有店铺,有油灯。待他再回到这里,觉得没有一样东西是真实的。昔日国王和王后照管名妓不曾有什么顾虑,可是当今的衙门和政界比那些国王和王后更倨傲或者更羞羞答答,他们再也不敢正视这都城的脓疮。自然,时代变了,措施也应该改变,涉及个人及他们的自由的措施也很微妙。但是,对于纯物质的合成物,例如空气,光线,地盘,人们似乎应该表现得恢宏大度和胆大一些。伦理学家,艺术家和明智的管理人员对从前王宫的木廊商场一定会惋惜不已:闲逛的人走到哪里她们就来到哪里的这些羔羊②,以前就到木廊商场去拉客。可是她们在哪儿,闲逛的人就去哪儿,岂不更好?那么,现在情形如何呢?如今,各大马路最光彩夺目的地段,那令人着迷的闲逛场所,到了晚上便禁止这伙人前往了。警察局没有想到利用某些小巷在这方面提供的资金来拯救公共道路。

  ①霍夫曼(1776—1822),德国作家、作曲家。

  ②指妓女。

  在歌剧院舞会上被一句话击倒的那个风尘女子,住在朗格拉德街一所外表其丑无比的房子里已经有一、两个月了。这所房屋紧紧贴在一座高大建筑的墙壁上,粉刷得很糟,没有纵深,很高很高,光线从街上进来,很象鹦鹉栖息的木棍。每层有两居室的房间一套。单薄的楼梯通往各层,紧贴着墙,靠有框的玻璃窗采光。透过玻璃窗,从外面可以看到楼梯的扶手。每一层楼梯口的标志是一个污水槽,这是巴黎最可怕的特点之一。店铺和中二楼属于一个马口铁器具商,房东住二楼,其余的四层由一些很象样的兼当妓女的年轻女工占用。由于很难租到建造得这样怪模怪样而又地段合适的房子,这些女工非得到房东和门房的敬重和好感不可。这个区有大量房屋与这所房屋相似,商业是用不着的,只能经营一些说不出口的、不稳定的或者没有尊严的职业。这个区的用场由此也就得到了解释。

  看门老太婆看见爱丝苔小姐死人一般于清晨二时许由一位年轻人送回家中。到了下午三点,她刚刚与住在楼上的小女工商议完毕。那女工就要登车前往某一个寻欢作乐的场所,她向看门老太婆表示,她对爱丝苔很不放心,因为没听见爱丝苔的一点点动静,大概她还在睡觉,不过这么睡似乎有些可疑。爱丝苔小姐的住房在五楼上。门房里只有看门老太婆一个人,她无法前去打听那里发生了什么事,十分遗憾。她这门房设在中二楼墙里类似壁龛的凹进处。就在她下定决心请马口铁器商的儿子代她看守一会门房的时候,一辆出租马车在门口停下。一个男人从头到脚裹在一件斗篷里,显然那意图是掩盖自己的礼服或身分。他走下马车,要见爱丝苔小姐。门房于是完全放了心,那女子闭门不出,没有一点声音的怪现象,似乎完全得到了解释。来客走上门房顶上的台阶时,门房注意到他的皮鞋上饰有银搭袢,她似乎影影绰绰望见了教士长袍腰带上的黑穗。她下楼去盘问车夫,车夫闭口不答,门房心里更明白了几分。

  教士叩门,没有反应。他听到轻轻的叹息,拿肩头一撞就撞开门走了进去。那劲头毫无疑问是慈善心肠赋予他的。若是换了别人,可能就显得是常干这种勾当才有这么大的力气了。他急忙奔进第二间屋中,看见可怜的爱丝苔双手合十,跪在彩色石膏圣母像前,更确切地说,是匍伏在地。这位马路天使正在咽气。已燃尽的煤炉说明了这个可怕的上午发生的事情。风帽及多米诺长外衣的披肩扔在地上。床铺没有铺开。可怜的女子,心头中了致命伤,显然从歌剧院回来以后,全部安排好了。烛台的托盘里盛着蜡油,一根烛芯浸在蜡油里,说明爱丝苔是多么专心致志于她最后的思考。泪水湿透的一方手帕证明这玛德莱娜①的绝望是多么真诚。她那匍伏在地的古典姿势正是不信教的烟花女的姿势。这绝对的痛悔使教士微微一笑。

  ①玛德莱娜,原指《圣经》中的抹大拉的马利亚,此处喻指悔罪的烟花女爱丝苔。

  爱丝苔不擅于寻短见,她的房门还开着。她没有算计到,两间屋子的空气需要更多的煤气才会变成令人窒息的气体。她只是叫煤气熏得昏了过去。楼梯上进来的新鲜空气渐渐使她感觉到自己的痛苦。教士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沉浸在深思中。姑娘天仙般的美丽还没有打动他。她刚刚动弹了几下,他注意地观察着,仿佛那是一只动物。他的目光从这倒地的躯体移到几件无关紧要的器物上,表面看去似乎心不在焉。他望望这房间的家具。一条破旧的地毯已经磨损,露出了经纬线,遮不住凉森森的红色方砖的地面。一张老式的油漆小木床,裹着带有红色玫瑰花图案的黄色平纹布床罩。只有一张沙发,两张椅子,也是木头的,上了漆,罩着同样的布,窗帘也是这种布。灰底带小花的壁纸,因时间久远已经发黑,油腻腻的。一张桃花心木的针线桌。壁炉上堆满了最低劣的炊具,两捆已经打开用过的粗柴。石头窗台上这里那里散放着一些玻璃小饰物,和首饰、剪刀混在一起;一个脏了的线团,几只洒了香水的白手套,一顶漂亮帽子扔在水罐上,一条泰尔诺①披肩堵着窗户,一件华丽的长裙挂在钉子上,一张小扶手椅,光秃秃的,没有靠垫;破旧的劣等木底鞋,小巧的皮鞋,令王后艳羡的高统靴,平平常常的边上有豁的瓷盘子,盘里还可以见到上一顿饭剩下的饭菜。到处是白铜餐具,这就是巴黎穷人的银餐具。一个篮子里装满土豆和待洗的衣物,顶上放着一顶薄纱睡帽。一个很蹩脚的带穿衣镜的衣柜,柜门大开,空空荡荡,柜台上可以看到一些当票:这就是凄惨的和欢乐的,贫困的和富有的物件构成的整体,令人过目不忘。

  ①泰尔诺是制造廉价的开司米仿制品的商人的名字。

  这破碎什物中残留的豪华,这姑娘那样适合于放荡生活的家,这卧在零乱衣物中的姑娘,好象死在断裂的车辕之下的一匹马,还配着鞍辔,还捆绑着缰绳。是这种奇异的景象令教士深思么?他心里是否在想,这个迷途的女子将这样的贫困与一个富有的年轻人配成双至少是没有什么物质利害考虑的?他是否将室内器物的凌乱归之于生活放荡?他是否产生了怜悯、恐惧的情感?他是否动了慈善之心?有谁看见他这样叉着双臂,眉头紧皱,双唇颤抖,目光干涩,一定会以为他心中充满了忧郁而仇恨的情感,充满了相互矛盾的思虑,充满了恶毒的计划。自然,对上身弯曲下伏,胸部几乎压平的美丽曲线,对匍伏在地的维纳斯在黑裙下显现出来的动人体型,他是无动于衷的。那头部下垂,从后面看去,呈现于视线之前的是雪白、柔软而又富于弹性的后颈,充分发育的少女的美丽双肩,这些也丝毫没有使他动心。他不去将爱丝苔搀扶起来。表示人苏醒过来的那种令人心碎的呼吸声,他似乎也没有听见。直到那姑娘发出一声呜咽,射出骇人的目光,他才肯将她扶起并把她抱到床上去。抱她上床时,他是那么轻而易举,透露出他膂力过人。

  “吕西安!”她嗫嚅着说。

  “爱情回来了,女人不远了,”教士悲戚地说道。

  这时,巴黎腐化堕落生活的受害者依稀望见了恩人的道袍,她带着一个孩子抓住了向往已久的东西时的那种微笑说道:“不和上帝重归于好,我是不会死的!”

  “你可以补赎你的罪过,”教士说道,一面往她额头上洒凉水,并从角落里找了一小瓶醋给她闻。

  “我感到生命不但没有抛弃我,反而向我汹涌扑来,”她受到教士的照顾,便用十分自然的动作向教士表示感激,然后这样说道。

  这迷人的哑剧,充分解释了这个古怪姑娘的绰号。美惠女神一定也使用这种手法来诱惑人的。

  “你感觉好一些了么?”教士给她喝了一杯糖水,问道。

  这个男人似乎对这些稀奇古怪的家用器物很熟悉,他全部了如指掌。他在这里就象在自己家中一样。这种到处宾至如归的特权,只属于国王、妓女和盗贼。

  “待你完全好了,”这个奇怪的教士停顿了一下又说,“再告诉我是什么原因促使你犯下这最后的罪行,这已经开始的自杀。”

  “我的经历很简单,我的父亲①,”她回答说,“我从前是最低贱最卑鄙的女性,现在,我只是所有女人中最不幸的女人。我可怜的母亲,被人暗杀身死。关于她,请允许我什么也不对您讲……”

  ①对教士的称呼。

  “是被一个船长在一间可疑的房子里杀死的,”教士打断忏悔者的话说道,“我了解你的出身。我也知道,象你这种性别的人,过着可耻的生活,如果哪一个能够得到宽恕,那就是你。因为你缺少良好的榜样。”

  “唉!我没有受洗,也没有受过任何宗教教育。”

  “一切都可以补救,”教士说道,“只要你的信仰、你的悔改是真诚的,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想法。”

  “吕西安和上帝充满了我的心,”她带着感人的天真纯朴说道。

  “你本可以说上帝和吕西安的,”教士微笑着顶她一句,“你叫我想起我此行的目的。关于这个年轻人,你事无巨细统统讲给我听吧!”

  “您是代他前来的么?”她问道,那种爱恋的表情,换上任何一个别的教士,都会为之感动的。“噢!那他是料到我会这么干了。”

  “没有,”他回答道,“人们担心的,不是你的死,而是你的生。来,给我解释解释你们的关系!”

  “一句话就够。”她说。

  可怜的姑娘听到教士那生硬的口气浑身发抖。但是作为一个女人,任何粗暴的言行都不使她感到惊异已经为时很久了。

  “吕西安就是吕西安,”她接着说,“他是最漂亮的小伙子,是世界上活人当中最好的人。如果您认识他,您就会觉得我对他的爱是十分自然的。我与他相识纯属偶然。那是三个月之前,在圣马丁门。有一个外出的日子,我到圣马丁门去了,因为我在梅纳尔迪太太①家中做事,每周可以外出一天。第二天,您一定明白,我没有得到准许,便溜了出来。爱情已经进入我心中,而且使我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从剧院回来时,我连自己都认不得了:我厌恶我自己。吕西安一点也不知道。我根本没有告诉他我在哪儿做事,我把这个住所的地址给了他。那时这寓所还是我的一个女友住着,后来她好意将这房子让给了我。我向您发誓,我说的是真话……”

  ①这梅纳尔迪是一家妓院的老板娘。

  “根本用不着发誓。”

  “句句说的是真话,不就是起誓么!好,从那天起,我就象一个迷途知返的人一样,在这间屋子里做衬衣,一件二十八个苏加工费,以便靠正大光明的劳动为生。有一个月,我只吃土豆,以便循规蹈矩,配得上吕西安。他爱我,尊敬我,把我当成品行端庄的女人中品行最端庄的女子。我按规定向警察局发表了声明,以恢复我的正当权利。我要受两年监视。他们给你在干坏事的登记簿上注册,倒很好说话。可是要把你从那本子上勾销,那就难了。我只是请求上天保佑我的决心。到四月份,我就十九岁了①。到那个年龄,就能有生活来源。我仿佛觉得自己三个月以前刚刚出生……我每天早晨向善良的上帝祈祷,请求他永远不要让吕西安知道我从前的生活。我买了这个圣母像,您看见的;我按照自己的方式向她祈祷,因为我根本不会祷文。我不会看书,也不会写字,我从来没进过教堂,只是在宗教仪式队伍出行时去看热闹,见过善良的上帝。”

  ①当时给妓女规定的年龄,先是十七岁,后来提高到二十一岁。但仍有许多未达到此年龄的少女当妓女。

  “那你对圣母说什么呢?”

  “我就象对吕西安讲话那样跟她讲话,怀着使他流泪的激情。”

  “啊!他流泪么?”

  “高兴得流泪,”她急切地说,“可怜的宝贝!我们是那样情投意合,我们只有一个心灵!他那么热情,那么会抚慰人,温柔,心地善良,举止温存!……他说他是诗人。我呢,我说他是上帝……对不起,你们这些教士,你们不知道什么叫爱情。再说也只有相当了解男人的我们才会欣赏象吕西安这样的人的价值。要知道,一个象吕西安这样的人,和一个没有过失的女子一样少见。遇上了他,只能爱上他:就是这样。可是,这样一个男子,必须有一个相称的女子。我希望配得上吕西安对我的爱。我的不幸也就由此而来。昨天在歌剧院,我被一些年轻人认出来,他们的善心不比老虎的慈悲多。难道我能与一只猛虎去说理么?我披着的天真无邪面纱落下来了。他们的嘲笑撕裂了我的心,劈开了我的头。不要以为您已经救了我,我还会忧郁而死的。”

  “你那天真无邪的面纱?……”教士说道,“那么你与吕西安还是以礼相待喽?”

  “噢!我的父亲,您认识他,您怎么能向我提出这样的问题!”她向他嫣然一笑,回答道,“对一位上帝,是抵挡不住的。”

  “不要说亵渎神明的话,”教士嗓音柔和地说,“谁也不能与上帝类比。夸大其辞对真正的爱情不相宜。对你的偶像,你并没有真正而纯洁的爱。如果你真的感受到了你所自吹自擂的变化,你就会获得构成少女固有特性的那些优秀品质,你会领略到贞洁的快乐,羞怯的高尚,这是少女的两大光荣。你没有爱。”

  爱丝苔作了一个恐惧万分的动作,教士看在眼里。但是听忏悔的神甫丝毫不为所动,仍是那样毫无表情。

  “对,你是为自己而爱他,并不是为他而爱他。你是为使你着迷的暂时快乐而爱他,并不是为爱情本身而爱。一个人,上帝在他的身上打上了最令人艳羡的完美的印记,他会使人感受到神圣的震颤。(象你那样占有他,你就不会有这种感觉)你可曾想过,你往昔的污浊会使他堕落,那些可怕的享乐给你换来了一个无耻下流的荣誉绰号,你会用这些去腐蚀一个纯洁的孩童?你跟你自己前后矛盾,跟你那短暂的激情,也前后矛盾……”

  “短暂的?!”她抬起眼睛,重复着这句话。

  “不是永存的爱情,不能使我们与自己所爱的人结合一直达到基督教徒的天国的爱情,又能叫它什么呢?”

  “啊!我愿意当天主教徒,”她叫道,那低沉而激烈的语气,我们的救主见了也会饶恕她的。

  “一个妓女,既没有受过教会的洗礼,也没有受过科学的洗礼;既不会看书写字,也不会祈祷;每走一步,路上的石块都要起来控告她,只是因为有美貌这一转瞬即逝的得天独厚之处而出众,可是说不定明日一场疾病就会夺走这美貌;这种堕落、下贱而且自知其堕落的女人……(如果你愚昧无知,不大钟情,可能还更情有可原一些……)将来注定要自杀和进地狱的材料,这样的人难道能作吕西安·德·吕邦泼雷的妻子吗?”

  每一句话都象一把匕首刺进心脏深处。每说一句,那绝望的姑娘就更加呜咽,泪如泉涌。说明光明是多么有力地进入了她的头脑,象进入野蛮人头脑一般,同时也进入了她那苏醒的灵魂,进入了她的天性。堕落的生活给她的天性蒙上一层混合着污泥的冰雪,迎着信仰的阳光,这冰雪融化了。

  “为什么我不死了呢!”她头脑中千思万绪,波涛汹涌。但她表述出来的,只有这么一个想法。

  “我的女儿,”严厉的法官说道,“有一种爱,根本不在人前承认。这种爱的倾诉是天使怀着幸福的微笑来接受的。”

  “那是什么爱呢?”

  “那是无望的爱。当它给人以生命的启示,当它将忠诚献身的原则置于爱情之中,当它用达到理想的完美这种想法使每一行动变得高尚的时候,是的,天使赞同这种爱,这种爱引导人认识上帝。不断地自我完善,使自己配得上自己爱的人;为他作出千千万万秘密的牺牲,远远地钟爱他,一滴一滴地献出自己的鲜血,为他牺牲自己的自尊心,在他面前再没有傲气和怒气,躲避着他,直到体验到他在心中燃起的难以忍受的妒火;给予他希望得到的一切,哪怕损害我们自己;爱他之所爱,眼睛总是望着他,以便能够跟随他而使他不知不觉,这种爱情,宗教是可以饶恕于你的。这既不触犯人间的法律,也不触犯天上的法律;这种爱情,将人引向与你那肮脏的肉欲的道路完全不同的另一道路。”

  听到这用一句话道出的可怕判决(是什么样的一句话啊!又是什么样的语气伴随着这句话啊!),爱丝苔心中充满疑虑,这疑虑是合情合理的。这一句话犹如宣告暴雨即将来临的一声雷鸣。她望望这位教士。他发现了她内心的震惊。最勇敢的人面对着骤然出现的迫在眉睫的危险,会感到这样内心的震惊。任何目光也看不出此刻这个男人心中在想着什么。他的双眼,从前如虎眼一般淡黄,清苦的生活给他的眼睛蒙上了一层烟雾。那烟雾与暑日天际的烟雾十分相似:大地滚烫,放射出光芒,但是烟雾又使大地变得模模糊糊,烟雾蒸腾,几乎看不清楚。最勇猛无畏的人见了他的眼睛也要战栗不止,而不会抱什么希望。完全西班牙式的庄重,千百个细麻点,使他脸上那深深的皱纹更加丑陋不堪。那皱纹好象破碎的车辙,在黄褐色、饱经风霜的脸膛上犁出一道道深沟。那干枯的教士假发,根本不照顾他的长相,光秃秃的,在阳光照射下黑里透红①。这样的假发镶在面孔四周,使他的面部显得格外线条生硬。他那如大力士一般肌肉发达的上身,老兵的双手,宽阔有力的肩膀,都属于中世纪的建筑学家用来装饰意大利某些宫殿的人像柱范畴,也使人部分忆起圣马丁门剧院正面的那些人像柱。观察事物最不透彻的人也会想到,定是最狂热的激情或是不同寻常的变故才将这个人投进了教会的怀抱。如果这样的天性能够改变的话,自然只有最震憾人心的雷霆才会使他改变。过着如今为爱丝苔深恶痛绝的那种生活的女人,已经到了对于男人的外形完全不在乎的地步。她们与今日的文学批评家十分相象。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文学批评家都可以与这些女人相比,因为文学批评家对艺术形式也达到了完全不屑一顾的地步:他读过那么多作品,他看见那么多的作品从眼前过去,他对印刷的书页那样司空见惯,他领略了那么多的结局,见过那么多的悲剧,写了那么多的文章而没有说心里话,为照顾交情和敌意那么经常叛变艺术事业,以致对一切事物都感到厌恶,却还要继续去评断。必须发生奇迹,这样的作家才能写出一部作品。同样,也必须有奇迹发生,纯洁而高尚的爱情才会在一个烟花女的心中绽开。这教士似乎是从苏巴朗②的一幅油画上走下来的。他的声音和举止显得对这可怜的姑娘那样充满敌意,以致这个不计较形式的姑娘,感觉到自己与其说是受人关心的对象,毋宁是某项阴谋必不可少的角色。她还辨别不清出于个人利害的曲意奉承与慈善的圣油二者的区别,因为确实必须百般警觉才能分辨出一位朋友送给你的伪币。她感到自己似乎已被攫在一个魔怪般猛禽的利爪中。这猛禽已在她头上盘旋多时,现在向她扑过来了。她在恐惧中用惊慌的嗓音说出了下面这句话:

  “我原来以为教士是担负使命来安慰我们的,可您这是来杀我!”

  ①在《高老头》中,伏脱冷是红头发。

  ②苏巴朗(1598—1664),西班牙画家。画过许多道士、教士的画像。

  听到这天真无邪的呼喊,教士情不自禁抖动了一下,沉默了一会。他聚精会神思考一番,然后作答。这时候,如此莫名其妙地聚在一起的这两个人偷偷地相互打量一下。教士明白了姑娘的心思,而姑娘未解教士的心意。无疑,教士放弃了威胁可怜的爱丝苔的某种意图,又回到自己最初的想法上。

  “我们是医治灵魂疾患的医生,”他温和地说,“我们知道什么药与灵魂的疾患相宜。”

  “应该宽恕不幸的人,”爱丝苔说。

  她以为自己错怪了人,滚下床来,跪在这个人脚下叩头,极其谦恭地亲吻他的道袍,抬起热泪盈眶的双眼望着他。

  “我以为我已经做了不少努力了,”她说。

  “你听着,我的孩子。你那致命的坏名声已使吕西安一家陷入了悲哀。大家担心,而且担心得不无道理,怕你把他拖进花天酒地的泥坑中去,拖进荒唐的圈子中去……”

  “这是真的,是我带他到舞会上去开开眼的。”

  “你很美,足以叫他希望在众人面前炫耀你,骄傲地显摆你,把你当作马术表演的马。他如果只是花钱,那倒好了!……他还要花掉时间和精力;对于别人希望给他创造的美好前程,他也要失去兴趣。他本来有朝一日可以成为驻外大使,富有,为人艳羡,满身荣光。可现在,他不但成不了这个,相反,他要象那些将自己的天才淹没在巴黎的污泥浊水中的放荡子弟一样,作一个污秽女人的情夫。至于你,继一个时期升到风雅圈子里以后,你又要重操旧业,因为你没有良好教育赋予人的那种力量去抵制邪恶,去思考未来。你与你那些女伴决裂的程度,不会超过你与今日凌晨在歌剧院羞辱你的那般人决裂的程度。吕西安的真正朋友,都为你使他产生的爱情而惊慌不安,寸步不离地跟踪着他。他们什么都知道了。他们心惊胆战,派我到你这里来,为的是打探一下你的安排,决定你的命运。他们相当有权有势,能从这个年轻人的道路上搬开一个绊脚石。但是他们也是慈悲为怀的。你要知道,我的女儿:一个吕西安所爱的人有权受到他们的敬重,就象一个真正的基督教徒珍爱偶然放射出神圣光芒的污泥浊水一样。我此番前来,为的是当施恩精神的喉舌。不过,如果我觉得你一心作恶,厚颜无耻,阴险狡猾,堕落透顶,听不进好言相劝的话,我也就只好任凭你受他们狂怒的处置了。我听你怀着真诚悔改者的热切心情说到希望得到公民的和政治上的权利。这是很难得到的,警察局出于社会本身的利益迟迟不给予这种权利也有道理。你看,”教士说着,从腰带中抽出一张衙门公文纸,“昨天看见了你,这张通知书上写的是今天的日期:关切吕西安的人是多么有权有势,你看到了吧?”

  看到这张纸,意料不到的幸福使爱丝苔浑身颤抖。她是那样的激动,唇边漾出了呆滞的微笑,酷似精神病患者的笑容。教士打住了话头,注视着这个孩童,想看看她一旦失去了堕落的人从自己堕落本身汲取的那种可怕的力量,回到她那脆弱的娇嫩的天性上来,是否抵挡得住这么多的感受。爱丝苔是迷惑人的妓女,她本可以装腔作势。但是,她又变得天真无邪,实实在在了。她可能会死去,就象动过手术的盲人,在过强的光线照射下,可能会再次失明一般。这个男子此刻看透了人的本性,但他一动不动,保持着可怕的平静:他是一座冰冷、雪白、刺入云天的阿尔卑斯山峰,亘古不变,高高耸立,花岗岩的山坡,却有益于人类。妓女本质上是一些多变的人。她们毫无道理地从最令人惊异的提防变成绝对的信任。从这个角度来说,她们比兽类还不如。她们在一切事情上都走极端,享乐,绝望,笃信宗教,不信宗教,都是如此。除了她们特别高的死亡率将她们击倒,除了偶然的机会将她们之中几个人拉出了她们生活在其中的泥坑,几乎所有的人最后都发了疯。惟有目睹一个女子在疯狂中会走到何种地步,而不停留在最初阶段,观赏了电鳗跪在这教士脚下那狂喜的神情,才能深入了解这种可怕的生活是多么不幸。

  可怜的姑娘凝望着宣布她解放的这张文件。那种表情,但丁忘了加以描述,而且超越了他的《地狱篇》的创造。接着,反应伴随着泪水来到。爱丝苔站起身来,伸出双臂,搂着这个人的脖子,头依偎在他的胸前,在那里洒下泪水,亲吻覆盖着这铁石心肠的粗糙衣衫,似乎希望看透他的内心。她拉住这个人,在他的手上印满了亲吻。在神圣的感激之情迸发中,她用抚摸表示温存,用各种最亲热的名字叫他,透过甜言蜜语,千百遍地对他说:“给我吧!给我吧!”每说一次那语调都不相同。她用柔情将他包围,频频望着他,目光如流星一般,使他无以自卫。最后,她终于使他怒气全消。教士领会到这个姑娘的绰号多么名副其实。他懂得了要抵挡这个迷人姑娘的诱惑是多么困难,他骤然参透了吕西安的爱情,明白了大概是什么引诱了诗人。这样的激情,在千百种动人之处中,还暗藏着一个尖尖的钓钩,那钓钩尤其会扎在艺术家高尚的心灵上。这种激情,在外人看来,无法解释,可是用从事创作的人独具的那种对理想美的渴求,就可以完全解释清楚。这与身负重任要将罪人引回善良感情上去的天使,不是有些相似么?使这么一个人的灵魂得到净化,难道不就是创作?使精神美与形体美和谐一致,这是多么吸引人的事情!如果能做到,该是自尊心多大的享受!除了爱情,没有其他的工具,这是多么美好的差使!这种结合,早已有亚里斯多德、苏格拉底、柏拉图、阿西比亚得、塞特居斯和庞培作为先例①。虽然在凡夫俗子看来是那样大逆不道,但是正是这种情感,促使路易十四修建凡尔赛宫;正是这种情感,把男人投进各种倾家荡产的大业当中,诸如将沼泽地的疫气变成活水环绕的香气四溢的小山,象孔蒂亲王在努万泰尔那样在小山顶上筑一口湖,如包税人贝日雷那样在瑞士的卡桑大兴土木,造就优美的景色之类②。总而言之,这是艺术闯进了道德之中。

  ①亚里斯多德是赫皮莉斯的情人;苏格拉底是阿斯帕西的情人;柏拉图是拉斯特尼的情人;阿西比亚得有好几个女友,其中有迪曼德尔和拉伊斯;塞特居斯是公元前一世纪上半叶富有而且很有影响的罗马人,他的情人是普莱西亚;庞培是弗洛拉的情人。

  ②努万泰尔领地以其人工湖著名。一七八○年,该领地转入贝日雷之手。此公似乎并不是包税人。贝日雷在卡桑大兴土木,改建为极为奢华的处所。

  教士为自己屈从于这种柔情而感到羞愧,猛力将爱丝苔推开。爱丝苔跌坐下去,亦羞愧难当,因为教士对她说:“你就是本性不改。”教士冷冷地将通知书又塞进自己的腰带。爱丝苔象头脑中只有一个欲望的孩子那样,不停地望着腰带上放通知书的那个地方。“我的孩子,”教士沉默了一会说道,“你的母亲是犹太人,你未受洗礼,也没有人带你进过犹太教堂,所以在宗教上,你和儿童一样处在地狱的边缘上①……”

  ①未受洗礼儿童死后灵魂所去之处。

  “儿童!”她以深受触动的声音又重复一句。

  “……就象你在警察局的卡片里是社会上入了另册的一个数字一样,”无动于衷的教士接着说下去,“虽然三个月以前透过阴霾的天空中的一丝亮光,你见到了爱情,使你认为你还刚刚出世,你应该感到从今天起,你真正处于童年时代。所以你必须如你是儿童那样去做人;你应该完全改弦更张,由我来负责叫别人认不出你来。首先,你要忘记吕西安。”

  听到这句话,可怜的姑娘心碎了。她抬起双眼,望着教士,摇摇头,表示反对。她感到救命恩人又变成了刽子手,简直说不出话来。

  “至少你要停止与他见面,”他接着说,“我送你进一所修道院,那是良家少女受教育的地方。在那里,你会成为天主教徒,受到遵守教规的教育,学习宗教。待你走出院门时,你就会是一位完美的、贞洁的、有教养的少女了,如果……”

  此人竖起一根手指,停顿了一下。

  “如果你感到有力量把电鳗留在这里的话,”他接着说道。

  “啊!”可怜的孩子叫起来。对她来说,每一句话都好比是美妙乐曲的一个音符,在这美妙的乐曲声中,天堂的大门缓缓打开,“啊!如果能把我的血液全部倒出来,再换上新鲜的,该多好啊!……”

  “你听我说。”

  她住了口。

  “你的未来取决于你遗忘的能力。你要想想你的义务有多大的范围:一句话,一个手势,暴露出电鳗,就会杀死吕西安的妻子;睡梦中道出的一个字,无意的一个想法,一个不正派的眼神,一个迫不及待的动作,对放荡行为的一个回忆,一次蔬忽,一点头或者一摇头泄露了你知道的事或者别人对你的不幸之所知……”

  “好了,好了,我的父亲,”姑娘怀着圣徒的激情说道,“穿着烧得火红的铁块做的鞋走路,穿着布满针尖的胸衣活着,保持着舞蹈演员的优美姿势,吃撒满柴灰的面包,喝苦艾酒,什么都是舒服的,都容易做到!”

  她再次跪下,亲吻教士的皮鞋,泪如雨下。泪水打湿了教士的鞋。她抱住教士的腿,全身紧贴在腿上,透过喜极而悲的呜咽,低声道出疯狂的话语。她那美丽的金色秀发散开,在这天国派来的使节脚下,有如一张地毯。待她站起身来望着这使节时,发现他神色忧郁而严峻。

  “我怎么冒犯了您呢?”她战战兢兢地说:“我听人说过,有一个象我这样的女子用香膏给耶稣洗脚。可怜!品行不端使我这样贫穷,我献给您的只有眼泪。”

  “你难道没听见我说的话吗?”他用冷酷无情的声音回答,“我对你说,从我送你去的那所修道院里出来的时候,你必须能够身心发生巨大变化,使任何认识你的男人或女人都不会喊出‘爱丝苔!’来,都不会叫你扭过头去。想把那个妓女彻底埋葬,叫她永远不再出现的那种力量,昨天,爱情没有给你。而在只奉献给上帝的崇拜中,这种力量会再次出现。”

  “难道您不是上帝派遣到我身边来的么?”

  “是的,在你受教育期间,如果你被吕西安看到,那就一切全完了,”他接着说,“千万别忘了这个。”

  “那谁去安慰他呢?”她说。

  “你又能用什么安慰他呢?”教士问道。整个这一场谈话中,他的声音第一次有些激动得发抖。

  “我不知道,他来的时候常常很忧伤。”

  “忧伤?”教士说道,“他对你说了为什么吗?”

  “从来没说过,”她回答道。

  “他因为爱上了象你这样一个姑娘而忧伤,”他大叫道。

  “唉!可能是,”她非常谦卑地接着说道,“我是女性中最可鄙的人,我只能通过爱情的力量在他眼中得到饶恕。”

  “这种爱情应该给你勇气,对我盲目服从。如果我立即送你进修道院受教育,这里所有的人都会告诉吕西安说今天,星期天,你跟一个教士走了,他可能会抓住你的行踪。一个星期以后,门房见我没有再来过,可能不会把我当作做这件事的人。从今天算起,一个星期后的那天晚上七点钟,你悄悄出去。在投石党人街①下首,有一辆出租马车等着你,你登上这辆马车就行了。这七天中,你一定要回避吕西安。你找一些借口,不要叫他进门。他来的时候,你就上楼到一个女友家去。如果你再与他见面,我会知道的。如果是这样,那就一切都完了,我甚至不会再来。这一个星期对你也是必需的,你置办一套象样的行装,离开你那妓女窝,”他说着,将一个钱袋放在壁炉上。“你的表情,你的衣着,都有一股说不上来的什么味道。反正巴黎人非常熟悉,他们一见,就知道你是干什么的。你在街头巷尾,在林荫大道上,从来没有遇见过一个朴素端庄的姑娘由她的母亲伴着走路么?……”

  ①投石党人街从朗格拉德街到圣奥诺雷街,与这两条街成垂直方向,现在这条街成了梯子街的一部分。

  “噢!见过的,可惜。看到母女二人一道,对我们是一种最大的折磨,这种情景唤起藏在我们内心深处的悔恨,吞噬着我们的心!……我缺少的是什么,我心里再清楚不过了。”

  “那好,你知道下个星期天你应该是什么样子了。”教士说着站起身来。

  “噢!”她说,“教我一段真正的祷文再走吧,好让我能祈祷上帝。”

  这位教士教这个姑娘用法语一遍遍地念着《圣母经》和《我们的天父》,那场面真是动人!

  “真美!”爱丝苔从头至尾毫无差错地将这两段天主教信仰的美妙而又家喻户晓的经文复述一遍,她说。

  “您叫什么名字?”教士向她告别时,她问道。

  “卡尔洛·埃雷拉,我是西班牙人,被逐出国境的。”

  爱丝苔拉住他的手亲吻。她已经不再是妓女,而是跌倒又站起来的天使。

  这一年三月初,一个星期一的早晨,在一所以其贵族和宗教教育著名的修道院里,寄宿生们发现她们这标致的一群又增加了一个新生。她的美貌胜过群芳,不仅压倒所有的同伴,而且胜过每一个人身上那完美的特殊美丽之处。据说在伊斯兰教国家的后宫里,有刻写的波斯诗歌,描述了著名的三十项完美,一个女人必须有这三十项完美才算得上完全美丽。在法国,这三十项完美,不说不可能见到,至少也是极其罕见的。虽然三十项齐备的很少,迷人的细部倒是有的。至于人体塑像极力表现的,也确实在几件罕见的作品中表现出来的令人肃然起敬的完美整体,例如狄安娜和卡利皮热,则为希腊和小亚细亚所特有。爱丝苔来自美的故乡,来自人类这一摇篮:她的母亲是犹太人。犹太人由于与其他种族接触常常退化,但在其许多部落里,仍有一些矿脉保留了亚洲美最杰出的类型。他们要么丑陋不堪,要么体现出亚美尼亚面庞那俊美的特性。爱丝苔说不定会获得后宫美人奖,因为她将三十项美和谐地熔为一炉。她那种奇异的生活,不但没有损害形体的完美、轮廓的青春光采,反而赋予她一种难以言喻的女性美:那已经不再是青果子平滑而致密的质地,但也还不是成熟的暖色,而且花尚未全落。再在花天酒地中过上几天,她就会过于丰满。在肉欲代替思想的一个女人身上,这种健美的财富,这种动物的完美,在生理学家看来,大概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事实。在少女之中,不说根本不可能吧,至少也是罕见的巧合。

  她的手十分纤巧,柔软,透明,雪白,就象刚刚分娩了第二个孩子的女人的手。她的脚和头发,跟德·贝里公爵夫人那理所当然赫赫有名的脚和头发一模一样。那头发,那么多,那么长,任何一个理发师的手都拢不住。垂落地上,可以绕上几个圈。爱丝苔中等身材,这种身材可叫人把女人当成玩具,可以搂住她,松开她,再搂住她,抱着她而不觉劳累。她的皮肤细腻,有如中国的宣纸,象带有红色纹路的琥珀那样呈暖色,有光泽,不干瘪,柔软而不潮湿。爱丝苔过于神经质,但是表面上看去温情脉脉。她的面庞上有一个突出的线条会立刻吸引人的注意。拉斐尔的素描最艺术地勾勒出这种面庞,因为拉斐尔是对犹太美进行了最深入的研究而且表现得也最充分的画家。这个其美无比的线条由于眉弓很深产生出来。眉弓下,眼珠滚动,似乎要流出眼眶,眼窝的曲线那样清晰,酷似穹棱肋。美丽的弓形顶上镶着浓浓的眉毛。当青春年华以其纯净而透明的色彩点染这美丽的眉弓时,当阳光溜进下面那圆形的垅沟,留在那里射出淡玫瑰色的光芒时,那里便荡漾着无限的柔情蜜意,会使一个情人心满意足;那里具有无穷的美,连绘画也望尘莫及。这发光的褶痕,阴影也挂上了金黄的色彩,这筋腱一般坚实,又如最娇嫩的薄膜一般柔软的质地,真是造物主拿出的绝招。眼珠不转动时,犹如一颗神奇的卵置于细草垒成的巢中。当激情将这纤细的轮廓线烧得通红时,当痛苦在这纤维网上打上皱纹时,这天下一绝又会变得可怕的忧郁。正是那长着土耳其人眼皮的东方轮廓的眼睛,泄露出爱丝苔的祖先。她的眼珠是石板那样的灰色,在阳光下,则染上乌鸦翅膀的黑色而呈现出深蓝的色调。只有极度温柔的表情才会使双眼的光芒变得温和一些。只有来自荒漠中的种族才会有对一切人产生魔力的眼珠,因为一个女子总是能迷惑住某个人的。她们的眼睛大概将她们曾经注视过的无限之中的某些事物固定下来了。大自然造物,是否具有先见之明,给她们的视网膜装上了反射垫,使她们能够承受沙漠的海市蜃楼,滚滚洪流般的阳光和以太炽热的钴元素呢?抑或人类也象其他生物一样,从他们生长的环境中汲取了什么,并在多少个世纪之中保留了他们所汲取的长处呢?种族问题的这一重大答案可能就在问题本身之中。

  本能是活生生的事实,其因则在于适应环境的需要。动物的多种多样是运用这些本领的结果。要叫人对这一长期探索的真理信服,只要将最近对西班牙绵羊群和英国绵羊群所作的对比观察扩大到人群之中就可以了。在青草茂密的平原草地上,羊一个紧挨一个地吃草;而在青草稀少的山上,羊群散开。让这两个品种的绵羊离开自己的国家,将其转移到瑞士或法国试试:到了这里,虽然草地位于低地而且青草茂密,山区的羊仍是分开吃草;平原的羊,虽然到了阿尔卑斯山上,还是一个紧挨一个地吃草。已经获得并且代代相传的本能,经过数代也难以改变。经过一百年,在一个顽固不化的羊羔身上,还会出现那种山区精神,正如经过一千八百年的放逐,在爱丝苔的双目和面庞中仍然闪射着东方的光芒一般。这种目光并不发出可怕的诱惑,而是投过含情脉脉的热情,使人动情却并不使人惊异,最坚强的意志在这火焰之下也会熔化。爱丝苔已经战胜了仇恨,已经使巴黎那些堕落的男人感到惊异。总而言之,这种目光以及她那凝脂般的肌肤为她赢得了那个可怕的绰号。这绰号刚刚叫她量出了自己在坟墓中的尺寸。她的一切都与灼热的沙漠中的神仙的性格构成和谐的一体。她的额头饱满,轮廓高傲。她的鼻子,象阿拉伯人的鼻子一样,细腻,纤巧,鼻翼椭圆,位置适当,边缘上微微上翘。她那火红鲜嫩的嘴就是一朵玫瑰花,怎样憔悴都无损这朵花的美丽,花天酒地的生活也丝毫没有在上边留下痕迹。她的下巴突出,呈乳白色,似乎某一位钟情的雕刻家为她修光了轮廓。只有一件事,她未能补救,泄露出她是堕落到社会底层的妓女,那就是她那磨损的指甲。恐怕需要一些时间才能恢复其美丽的形状,操持最平凡的家务琐事已使她的指甲变了形。

  一开始,年轻的女寄宿生们对这些奇迹般的美很嫉妒,但是她们终于赞赏这些美了。第一个星期还没有过去,她们就很喜爱天真的爱丝苔了。她们对这个十八岁的姑娘尚不为人知的不幸非常关切。她不会看书,也不会写字,任何科学,任何事情她都感到很新鲜,她即将给大主教带来一个犹太人皈依天主教的光荣,给修道院带来她受洗的节目。那些女生们觉得自己在受教育上高她一筹,也就饶恕了她的美貌。爱丝苔很快就学会了这些出类拔萃的少女的举止,轻柔的嗓音,穿戴和仪态。总之,她恢复了她的第一天性。她的变化是那样全面,以致埃雷拉这个世界上任何事情似乎都不会使他感到惊异的人,第一次来探望时,竟惊呆了。修道院院长也就他监护的未成年孤儿向他表示祝贺。在她们的教育生涯中,这些女子还从未遇到过比这更可爱的纯朴自然,更具基督教徒意味的温柔,更真实的谦虚,也没有遇到过这么强烈的求知欲。一个姑娘遭受过这个可怜的寄宿生所遭受的那些痛苦,又象她那样期待着西班牙人许诺给爱丝苔的报偿,入教会的最初时日很难不创造出这样的奇迹。耶稣会会士在巴拉圭也再次创造过这样的奇迹①。

  ①一八二四年,巴尔扎克曾在《耶稣会会士的历史片断》中赞颂他们在巴拉圭取得的成绩。

  “她真感化人心,”院长亲吻着她的额角说道。

  这句本质上属于天主教的话,说明了一切。

  课间休息时,爱丝苔就人世上最简单的事情向她的女伴们很有分寸地提问。这些事对她来说,就象一个儿童在生活中最初感到惊异不置的那些事一样。当她知道她受洗和初领圣餐的那一天,她要身着白衣,配上白缎头带、白色飘带、白鞋、白手套时,她泪如泉涌。她的女伴们见了大为惊讶。这与耶弗他在山上那一幕正好相反①。妓女生怕别人明白她的心思,便用事先想到这个场面就叫她高兴来把这可怕的悲伤遮掩过去。她离开的生活习惯与她正在养成的生活习惯二者之间的距离,当然和野蛮状态与文明状态二者之间的距离一样大,而她则与《美洲的清教徒》②中那迷人的女主人公一样妩媚、纯朴、心事重重。她在不知不觉间,心头也受到爱的折磨,一种奇异的爱,既然她什么都懂,这种欲望在她心中就比在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童贞女心中更强烈,虽然这两种欲望原因相同,结局相同。

  ①耶弗他将其女献给上帝,其女与女伴们一起上山哀哭自己终生为处女。此故事见《圣经·士师记》第十一章。在山上哀哭的是耶弗他的女儿,而不是耶弗他,这是巴尔扎克弄错了。

  ②这是美国小说家库柏一八二七年发表的一部小说。小说的女主人公露特幼时阴错阳差与一个印第安女婴对调,她便由印第安人养大。

  最初几个月,与世隔绝的生活很新鲜,受教育使她感到新奇;人们教她的各种功课,宗教的各种仪式,神圣的决心所激发的热诚,她本身唤起的友爱给她带来的温暖;还有对已苏醒的智能的培养训练,这一切都有助于抑制她的回忆,甚至抑制她正在形成新的记忆的努力,因为她要忘却的东西和她要学习的东西一样多。我们有好几种记忆能力。肉体和精神各有自己的记忆能力。例如相思,这就是肉体记忆的一种疾患。到了第三个月,这颗展开双翅向天堂飞翔的纯洁心灵,降服不住一股巨大的力量,受到了暗中抗拒的力量的阻碍。原因何在,爱丝苔自己也不知道。象苏格兰绵羊一样,她希望到一边单独吃草,她克制不住在花天酒地的生活中发展起来的本能。是她发誓弃绝的巴黎泥泞的街道又在呼唤她么?她那可怕的生活习惯的锁链已经砸碎,是不是通过被人忽略的固定部分,仍然与她相连,她感觉得到这锁链的力量么?正如医生所说,老兵失去了四肢的某一部分,可是还会感到那一部分疼痛呢?是否恶习及其堕落行为在她身上那样根深蒂固,以致圣洁的水尚未触及藏在她心中的魔鬼?一个应当受到上帝宽恕的、将人间的爱与神圣的爱混为一谈的女子,曾为一个男子作出那么多天使般的努力,她有无必要与那个男子相见?正是人间的爱把她引导到神圣的爱。她身上是否正在完成生命力的转移,而这种转移是否会导致必要的痛苦?对这种状况,科学不屑于进行研究,认为这是一个太不道德太影响人的声誉的题目,似乎医生和作家,教士和政治家也摆脱不了嫌疑。对这种境况,一切都还是疑问,一切都还晦暗不明。然而有一位医生①鼓足勇气开始对这个问题进行研究,可惜死亡使他的研究中断,成果不完整。

  ①这位医生可能是若尔热,巴尔扎克与他来往密切。他发表过两篇关于精神错乱和忧郁症的文章。他只活了三十一岁,于一八二八年去世。

  爱丝苔受到忧郁症的折磨,使她的幸福生活黯然失色。这忧郁症可能就来自上述各种原因。她自己探究不出这些原因,可能她也和那些既不懂内科也不懂外科的病人一样痛苦。这是很古怪的事情。丰富而又有益于健康的饮食代替了令人厌恶的诱发炎症的饮食,并不能维持爱丝苔的体力。纯洁而规律的生活,一半是有意减轻的功课,一半是课间休息,用来代替从前那种毫无条理的、享乐和痛苦同样可怕的生活,这样的生活反而使这个寄宿的年轻姑娘疲惫不堪。最清新凉爽的休息,宁静的夜晚代替了从前极度的劳累和最残酷的纷扰,反倒使她发起烧来。那症状,护士的手指和眼睛都捕捉不到。总而言之,善代替了恶,幸福代替了不幸,安宁代替了焦虑,对爱丝苔反而有害,正象她往日的不幸如果降临到她的女伴身上,也会十分有害一样。她本就种在堕落之中,她就在堕落之中成长。虽然现在绝对意志下了至高无上的命令,她那地狱般的故土仍然行使着统治权。她憎恨的东西,对她来说就是生命;她爱的东西,会致她于死命。她有那么火热的信仰,她的虔诚会使心灵得到享受。她喜欢祈祷。她将自己的心灵向真正宗教的光明敞开,她毫不费力地、毫不怀疑地接受宗教之光。指导她的教士心满意足,兴高采烈。但是她的肉体每时每刻在妨碍她的心灵。人们从满是污泥的池塘中捉来鲤鱼放在大理石水池的清水中,以满足德·曼特侬夫人①的欲望。她用王家餐桌的残羹剩饭去喂鱼。那些鲤鱼却毫无生气。动物可以忠心效劳,但是人永远也不会将阿谀奉承这种麻风病传染给动物。一位宠臣在凡尔赛宫发现了这种无言的对抗。“这些鱼跟我一样,”这位未册封的王后回答道,“它们留恋自己那默默无闻的泥沙。”②这句话完全概括了爱丝苔的生平。

  ①德·曼特侬夫人原为作家斯卡龙的遗孀,后成为路易十四的情妇。晚年与路易十四秘密成婚。

  ②典出尚福尔的轶事。未册封的王后指曼特侬夫人。

  有时,一股力量驱使可怜的姑娘在修道院那幽美的花园中奔跑。她匆忙地从一棵树跑向另一棵树,她绝望地奔到一些阴暗的角落去找寻。找寻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但是她抵挡不住魔鬼的诱惑,她与树木调情,她向树木说些她绝对说不出口的话。夜晚,有时她象一条水蛇一样贴着墙根悄悄溜出去,不戴披肩,裸着肩膀。在小教堂里,宗教仪式进行过程中,她常常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十字架,每个人都佩服她。她热泪盈眶,可她这是气恼而哭。她希望看到神圣的形象,而出现在她眼前的,是她象哈巴纳克①在巴黎音乐学院指挥贝多芬的一首交响乐一样,指挥着狂饮暴食、红灯绿酒的夜晚,笑容满面、淫荡的夜晚,充满神经质的动作和无法抑制的狂笑的夜晚。表面上她是那样的可爱,好象一个只由于自己有女性的形体才与大地相连的童贞女,而内心是梅莎莉②的灵魂在激荡。这场魔鬼与天使的搏斗,只有她自己知道其中的奥秘。修道院院长责备她的头发梳得太艺术,越出了院方的规定,她痛痛快快乖乖地服从,改了发式。如果修道院院长下令叫她将头发剪掉,她也准备照办。在一个宁死也不回到肮脏国度去的少女身上,这种相思具有动人的美。她苍白了,变了,消瘦了。修道院院长减少了功课的分量,把这个有趣的女孩叫到身边盘问。爱丝苔说她很高兴,和女伴们一起无比愉快;她感到自己生命的任何一部分都没有受到损坏,实际上她的生命力已受到根本的损坏。她什么也不怀念,她什么也不向往。修道院院长明明见她日益消瘦、委靡不振,又听到她这样回答,十分惊诧,不知是怎么回事。这个寄宿的年轻姑娘病情显得严重时,院方为她请来了医生。这位医生对爱丝苔从前的生活一无所知,不可能对她有所怀疑:他感到到处是生机,哪里也不痛也不痒。病人的回答推翻了各种假设。医生有一个可怕的想法,只剩下一种方法可以澄清这位学者的怀疑。爱丝苔却非常固执地拒绝接受医生检查。在这种危急形势下,修道院院长求助于埃雷拉神甫。这个西班牙人来了,看到爱丝苔病情已没有指望,单独与医生谈了一会。经过这场推心置腹的谈话,科学家对宗教家宣称,唯一的药方是到意大利去旅行一次。神甫却不希望爱丝苔在受洗和初领圣体之前去旅行。

  ①哈巴纳克(1781—1849),法国小提琴家及乐队指挥。是他首先将贝多芬的交响乐介绍给法国听众。

  ②梅莎莉(约15—48),罗马王后,以挥霍、淫荡著名。

  “还需要多少时间呢?”医生问道。

  “一个月。”修道院院长回答。

  “到那时候她早死了,”医生辩驳道。

  “对,不过已经得到了宽恕和拯救,”神甫说。

  在西班牙,宗教问题制约着政治问题、民俗问题和生命攸关的问题。医生对西班牙人的话丝毫未加反驳。他转过身去,打算与修道院院长说说。可是那可怕的神甫扯住他的手臂制止他。

  “一句话也不要再说了,先生!”他说。

  医生虽然既笃信宗教又拥护君主政体,还是向爱丝苔投过温柔怜悯的一瞥。这姑娘那么美丽,象亭亭玉立的百合花。

  “那就听天由命吧!”他大叫道,走了出去。

  医生诊病的当天,爱丝苔的保护人将她带到牡蛎岩饭店。

  要将她拯救出来的愿望使这位教士想出了最稀奇古怪的办法。他用两桩越轨的事作尝试:一是可能会使可怜的姑娘回忆起自己从前那狂饮暴食的丰盛晚餐,二是叫她看到几个花花公子形象的歌剧院。全靠了他那不由分说的专横,圣洁的少女才同意去干这种渎神的事。埃雷拉从头到尾化装成军人,爱丝苔好不容易才认出他来。他细心周到地叫他的女伴戴上面纱,而且将她安置在一个她可以躲过别人目光的包厢里。这种治标不治本的办法,对于一个那么严肃认真获得新生的天真烂漫的姑娘,虽说没有什么危险,但很快就表明完全无效。对保护人的晚餐,寄宿女生感到恶心。对剧院,她有一种笃信宗教的厌恶。然后她又陷入忧郁之中。“她因为爱吕西安而死,”埃雷拉心中暗想,他希望探测一下这个心灵的深度,希望知道可以要求她做些什么。所以,他在这个可怜的姑娘全靠精神力量支撑,身体即将崩溃的时候来到。从前,专门折磨人的家伙在研究提出问题的技巧时找到了这分实用的精明。教士也用这分可怕的精明算计好了这个时刻。他在花园里找到受他保护的未成年女子。她坐在葡萄架边一张长凳上,四月的阳光抚弄着葡萄藤。她显出身上发冷在那里晒太阳的样子。她的同学们关切地望着她那象枯萎了的青草般苍白的面容,垂死的羚羊般温柔的大眼睛,忧郁的神态。爱丝苔站起身迎接西班牙人,从那动作看出她是多么有气无力,也可以说,她对生活没有兴趣。这个可怜的波希米亚人,这只受伤的燕子第二次激起了卡尔洛·埃雷拉的怜悯。这位面色阴沉的大臣,上帝可能只在完成自己的复仇行为时才起用他。他用微笑迎接病人。那微笑里既有心酸也有柔情,既有复仇,也有慈悲。爱丝苔自从过上这种几乎寺院一般的生活以来,学会了思考,学会了反躬自省。她见到自己的保护人时,第二次产生了不信任的感情。但是,和第一次一样,他讲的话很快就叫她放了心。

  “喂,亲爱的孩子,”他说道,“为什么你从来没有对我谈起吕西安呢?”

  “我已经向您许下诺言,”她回答说,从头到脚震颤不止,“我已经向您发誓绝对不提这个名字。”

  “可是你一直在思念他。”

  “先生,我唯一的过错就在这里。我每时每刻思念着他,您刚才出现的时候,我心里正念着这个名字。”

  “看不见他,你活不成,是吗?”

  爱丝苔象就要进坟墓的病人那样垂下了头,这就是她的全部回答。

  “再见他呢?……”他说。

  “说不定能活,”她回答说。

  “你只是从心灵上思念他吗?”

  “啊,先生!爱情是不能分割的。”

  “劣种!为拯救你,我已经作了一切努力。现在我把你还给你的命运:你再去见他好了!”

  “为什么要咒骂我的幸福呢?难道我不能既爱吕西安又保持品行端庄么?我爱好高尚品德,也和爱吕西安一样。我不是在这里准备为品行端庄而死,就象我也准备为吕西安而死一样?品行端庄使我能配得上他,是他将我推入品行端庄的怀抱之中。我不是就要为这两大狂热崇拜而送掉性命了么?对,我准备见不着他而死去,准备与他相见而活下去。上帝会给我判决!”

  她的脸又有了血色,苍白变成了金黄。爱丝苔再一次得到了宽恕。

  “你在受洗的圣水里洗过的第二天,就会与吕西安相见。如果你相信为他生活可以品行端庄地活着,你们就将不再分开。”

  爱丝苔双膝发软,跌倒下去,教士不得不将她扶起。可怜的姑娘就象一脚踏空那样跌下去。神甫扶她坐在长凳上。待她又能开口讲话的时候,她对神甫说:“为什么不就在今天?”

  “主在你受洗和皈依上得到胜利,你想剥夺主的这一胜利吗?你离吕西安太近了,就不能不距离上帝很远。”

  “对,我什么都不想了!”

  “你永远不会相信任何宗教!”教士作了一个冷嘲热讽的动作说道。

  “上帝是善良的,”她接着说道,“他知道我的心事。”

  爱丝苔的声音、目光、手势和态度里,闪耀着可爱的纯朴。埃雷拉为这种天真纯朴所动,第一次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那些不信教的人早就给你十分恰当地起了名字,你会引诱上帝、天主的。再等几天吧,必须如此,以后,你们两人就自由了。”

  “两人!”她怀着心醉神迷的喜悦,重复了这两个字。

  寄宿生和修道院的各位管理人员远远看到这个场面,都惊呆了。爱丝苔前后判若两人,她们都以为看到了魔术。这孩子完全变了模样,她活了。她又显出真正的爱的天性,对人热心,卖弄风情,爱捉弄人,快快乐乐。一言以蔽之,她复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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