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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雷拉住在卡塞特街他供职的圣絮尔皮斯教堂附近。这所教堂的建筑风格生硬单调,毫无装饰,对这个宗教信仰属多明我会的西班牙人很合适。他是费迪南七世的精明政策失落在外的儿女,他破坏宪政事业,他知道这种忠心耿耿只有Reynetto①恢复政权时才能得到褒赏。在科泰斯一类人物还不曾显得会被推翻的时候,卡尔洛·埃雷拉早已将身心献给了ca-marilla②。昂古莱姆公爵远征西班牙,费迪南国王恢复统治,卡尔洛·埃雷拉没有到马德里去邀功请赏。他用外交式的沉默保护自己免受别人注意,他告诉别人自己住在巴黎的原因,是他非常疼爱吕西安·德·吕邦泼雷。多亏了这种感情,这个年轻人已经得到国王颁发的诏书,改变了姓氏。此外,埃雷拉象担负秘密使命的教士那样生活着,极其默默无闻。他在圣絮尔皮斯教堂尽宗教职责,只有办事才外出。总是晚上,并且乘坐马车。在两顿正餐之间,再睡上一个西班牙式的午觉,他的一天就填满了,也就占去了巴黎熙熙攘攘、忙忙碌碌的整个时间。西班牙雪茄也有作用,既耗费了烟草,也耗费了时间。懒惰和庄重严肃一样是一种假面,庄重严肃其实也是懒惰。
①西班牙文:纯粹国王,即“绝对君主”。
②西班牙文:王党。
埃雷拉住着房屋三楼的一侧,吕西安占着另一侧。这两套住房既分开又相连,因为中间有一大套待客的房子。这套房子古色古香的华丽无论对庄重严肃的教士还是对年轻的诗人皆很相宜。房屋的内院光线不足,枝叶繁茂的大树用浓荫遮蔽着花园。教士们选择的住所,都有静谧和秘不透风的特点。埃雷拉的住所用四个字就可以描写完毕:修士小室。吕西安的住所则奢侈豪华、溢光流彩,有各种考究的舒适设备。凡是一个时髦青年,诗人,作家,野心勃勃的人,有恶习的人,既高傲又虚荣的人,既粗心大意又希望整整齐齐的人,一个天才不齐备又有某种权势能够产生欲望,能够设想——可能二者就是一回事——但又没有任何力量去付诸实现的人过风雅生活所要求的东西,这里应有尽有。吕西安和埃雷拉,他们两人可以组成一个政治家。这一结合的奥秘可能就在这里。生命活动已经转移并且转到利害圈子里的老人,常常感到需要一架漂亮的机器,一个年轻而狂热的演员来完成他们的计划。黎塞留寻找一个带胡子的小白脸,将他推到自己应该讨得欢心的那些女人身边,已经为时太晚。这些年轻人晕头转向,不理解他的意图。他试图叫自己主子的母亲和老婆爱上他,但他并不能讨得数位王后的欢心,后来则不得不除掉王太后并威吓王后。
在野心勃勃的生涯中,不管你是干什么的,总要碰上一个女人,而且是在你最意料不到这种相逢的时刻。一个伟大的政治家,不管他多么有权有势,必须有一个女人来对付敌人,正象荷兰人用金刚钻来磨金钢钻一样。罗马在其鼎盛时期,也受制于这种必然性。请诸位看看意大利红衣主教马扎兰①的生活中与法国红衣主教黎塞留的生活中占主导地位的东西是多么不同。黎塞留发现王公显贵们反对他,便对反对派使用了刀斧②。在这场决斗中,他只有一个嘉布遣会修士③作为帮手。后来他身心交瘁,于权势极盛时死去。资产阶级和贵族联合起来反对马扎兰,他们拿起武器,有时甚至取得胜利,迫使王室出逃④。但是王后安娜的仆从⑤没有砍掉一个人的头,他战胜了整个法兰西并且造就了路易十四。路易十四用金色的带子将贵族勒死在凡尔赛后宫⑥,完成了黎塞留的大业。蓬巴杜夫人⑦一死,舒瓦瑟尔⑧也就完蛋。埃雷拉对这些高级学说是否早已融会贯通了呢?他是否比黎塞留更早一些正确评价了自己呢?他是否选择吕西安作为散-马尔斯⑨,而且是忠诚的散-马尔斯呢?谁也回答不了这些问题,也无法衡量这个西班牙人的野心,正如无法预见这野心会是什么下场一样。他与吕西安的这种结合,很长时间是秘密的。能够对这一结合看上一眼的人,提出了这些问题,试图刺破一桩可怕的秘密。吕西安对这一秘密有所了解也才只有几天。卡尔洛雄心勃勃是为他们两个人打算,对于认识他的那些人物来说,他的行为表明的正是这一点。这些人都认为吕西安是这位教士的私生子。
①马扎兰(1602—1661〕,法国红衣主教及政治家,祖籍意大利。约瑟夫神甫死后,他是黎塞留的主要合作者。黎塞留死后,王后安娜·德·奥地利摄政时,马扎兰任首相,据说他也是安娜·德·奥地利的情人,甚至丈夫。
②指处死夏莱伯爵。
③指约瑟夫神甫(1577—1638),红衣主教黎塞留的亲信。
④指投石党之乱。
⑤指马扎兰,他平息投石党之乱采用了收买的办法。
⑥指路易十四召贵族进宫,将他们变为侍臣。
⑦蓬巴杜夫人(1721—1764),路易十五的情妇。
⑧舒瓦瑟尔(1719—1785),蓬巴杜夫人的密友,路易十五的大臣。
⑨散-马尔斯(1620—1642),路易十三的宠臣。他参与阴谋反对黎塞留的阴谋。失败后被判处死刑。
吕西安出现在歌剧院,过早地投入了社交界。神甫却希望将他完全武装好,待到能够对付社交界时再在那里见到他。十五个月以后,吕西安的马厩里已经有了三匹漂亮的马,一辆晚上外出的双座四轮轿式马车,一辆白天外出的有篷双轮轻便马车和一辆供两人乘坐的轻便双轮马车。他在外面用餐。
埃雷拉的预见已经实现:挥金如土完全占据了他的门徒的心思。这个年轻人心中保留着对爱丝苔疯狂的爱,埃雷拉认为叫他散散心实属必要。吕西安已经花掉了大约四万法郎。但是,每件荒唐事都使他更热烈地思念电鳗,他固执地寻找她。由于找不到她,她之对于他,就成了野味之于猎人。埃雷拉是否能够理解一个诗人的爱情本质上是什么呢?这种感情一旦占据了这些伟大的小人物的头脑,燃烧起他的心,渗入他的感官,诗人就如同由于他有奇妙的想象力而超出常人一样,由于爱情而超出常人。他全靠智力的随意性获得用形象表达自然的罕见能力,他用形象给情感和观念打上印记,他给自己的爱情插上思想的双翅:他感受,他描绘,他行动,他思考,他通过思念扩大他的感受,通过对未来的向往和对往事的回忆将当前的幸福扩大三倍。他又将美妙的心灵享受与这些混成一体,正是这种美妙的心灵享受使他成为艺术家王子。于是,一位诗人的激情成了一部伟大的诗篇,作品中常常超越人世范畴。诗人将自己的情妇摆在什么地位上,难道不比女人自己希望被摆的地位高得多吗?他象拉曼却那位奇妙的骑士①一样,能把一个村姑变成一位公主。他为自己使用魔棒,魔棒一指,样样东西变成宝。他就这样通过可爱的理想世界使情欲变得更加强烈。这样的爱情是激情的典范:在各方面都走极端,希望也好,失望也好,愤怒也好,忧郁也好,快乐也好,都格外过头。爱情飞翔,跳跃,爬行,与一般人体会的内心动荡毫不相象。它之于小市民的爱,正如阿尔卑斯山那永远奔腾的水流之于平原上的小溪。这些美貌的天才人物是那样难得为人所理解,结果是他们的希望常常落空。他们寻找理想的情妇,身心交瘁。最富有诗意的大自然为爱情的节日任意装扮美丽的小虫,可是小虫尚未尝过爱情的欢乐就被行人一脚踩死。这些天才人物也几乎总是象那些小虫一样死去。可是,还有另一宗危险!当他们遇到符合他们才思的形体,这形体常常是一个面包商的女儿,他们就象拉斐尔那样,象美丽的小虫那样,在fornarina②身边死去③。吕西安正处在这种情形之中。他那种在任何事情上必走极端,在善与恶上都是如此的诗人天性,从那个与其说对腐化堕落一知半解不如说受到腐蚀的少女身上看到的是天使:他眼中的她,总是雪白,长着翅膀,纯洁而神秘。她给他留下的印象正是如此,她早已猜透他所希冀的正是这样。
①指堂吉诃德。
②意大利文:面包商的女儿。
③在《驴皮记》中,巴尔扎克曾谈到拉斐尔因情爱过度而死。据说拉斐尔的模特儿和情妇是一个面包商的女儿。
一八二五年五月底前后,吕西安已失去全部生气。他不再出门,与埃雷拉一起用餐,终日若有所思,写作,阅读外交文件集,象土耳其人那样坐在长沙发上,一天抽上三、四次土耳其式水烟筒。他的马夫现在更忙于清洗这漂亮器具的烟管,给烟管里加上香料,而不是梳理马毛,用玫瑰花装饰马匹以备去布洛涅森林跑动。那一天,西班牙人看到吕西安额头惨白,由此发现了被压抑的爱情痴狂中的病态痕迹,他打算探明这个男子的隐情,他自己一生的希望已完全寄托在这个年轻人身上了。
一个晴朗的黄昏,吕西安坐在一张扶手椅上,透过花园的树木无意识地注视着夕阳西下,一面吸着水烟筒,象那些专注地干这种事的吸烟人一样,长长地均匀地一口一口地喷云吐雾。一声长叹将他从沉思默想中惊醒。他扭过头去,见神甫交叉着双臂站在那里。
“你在这儿啊!”诗人说道。
“已经好大一会儿了,”教士回答,“我的思绪追随你的思绪驰骋……”
吕西安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我从来没把自己看作你那样的铁石心肠。生活对于我先是天堂,后又转成地狱。碰巧这生活既非天堂也非地狱时,就使我厌倦,我很烦闷……”
“一个人前途无量,怎么会烦闷呢?……”
“对前途没有信心时,或浮云蔽日时……”
“别说傻话了!……”教士说道,“向我敞开你的心扉,对你对我都相宜。我们之间发生了永远不应该发生的事:一桩秘密!这桩秘密已经有十六个月了。你爱着一个女子。”
“后来……”
“一个不洁的少女,叫电鳗……”
“那又怎样?”
“孩子,我允许你找一个情妇,但必须是宫中贵妇,年轻,貌美,有影响,至少是一位伯爵夫人。我为你挑选了德·埃斯巴夫人,以便毫无顾忌地把她当成交上好运的工具。她永远不会腐蚀你的心灵,她会让你自由……当你并不象国王那样有权赐给她贵族头衔时,爱一个最下等的妓女,是大错特错。”
“放弃雄心,顺着无度情爱的斜坡滑下去,难道我是第一个么?”
“好嘛!”教士说道,一面将吕西安落在地上的水烟筒bo-chettino①拾起,还给他,“我明白这俏皮话的意思。难道不能雄心与爱情得兼么?孩子,老埃雷拉对你就是一位母亲,绝对尽心尽力……”
①意大利文:烟嘴,或称烟袋锅。
“我知道,老朋友,”吕西安说道,拉住他的手摇晃着。
“你过去想要富有的各种玩意儿,你现在有了。你要出人头地,我在权势的道路上指引着你。我亲吻一些很肮脏的手好让你地位上升,你一定会飞黄腾达。再过一些时候,讨男人和女人喜欢的东西,你就一样也不缺了。你的任性使你软弱无力,你的才情使你大有气魄:我全为你设想好了,我原谅你的一切。你只要说句话,只持续一天的激情就会得到满足。我使你的生命更加伟大,在你的生命中注入了使绝大多数人倾慕的东西,政治和制约别人的标记。你现在怎么渺小,你将来就怎么伟大。但是绝对不要碰坏我们用来制造硬币的冲压机。除了毁掉你前程的错事,你做什么事我都允许。在我为你打开圣日耳曼区的客厅时,我不许你到臭水沟里去打滚。吕西安!在有关你的利害问题上,我将好比一根铁棍。我将忍受你给我的一切折磨,为你忍受一切折磨。就这样,我把你在人生赌场上的过失变成了精明赌徒的机灵……(吕西安骤然大怒,猛然抬头。)我除掉了电鳗!”
“是你?”吕西安大叫失声。
诗人野兽般咆哮起来。他站起身,将镶金镶宝石的水烟筒嘴朝教士脸上掷过去。他猛力一推,将那个大力士推倒在地。
“是我,”西班牙人说道,一面站起身来,而且保持着他那可怕的庄重严肃。
黑色的假发掉下来了。死人头一般的秃脑壳使这个人恢复了他的真实面容。那面容真是可怕极了。吕西安坐在长沙发上,两臂下垂,垂头丧气,目瞪口呆地望着神甫。
“我把她除掉了,”教士又说一遍。
“你把她怎么处置了?假面舞会的第二天,你就把她除掉了……”
“对,那天,我看到一个属于你的人受到一些怪物的污辱。对那些人,我都不屑于抬起脚来踢他们……”
“怪物!”吕西安打断他的话说道,“管他们叫魔鬼吧!上绞刑架的人跟他们相比,都是天使!可怜的电鳗为他们之中三个人做了什么,你知道吗?有一个,当了她两个月的情夫:他很贫困,在臭水沟里找面包吃;他没有钱,跟你在河边①遇到我时我的情形一样。这家伙每天睡到半夜从床上爬起来,走到橱前,吃那姑娘晚餐剩下的东西。她终于发现了这个鬼把戏。她理解这种羞耻,故意留下许多饭菜,心里很高兴。这是从歌剧院回来,坐在出租马车里,她告诉我的。她从来没对别人说过。第二个人偷了钱。趁人家还没发现的时候,她设法借给他这个数目,好叫他把偷的钱还给人家。可是这个人却一直忘了把这笔钱还给这个可怜的孩子。第三个,她装腔作势,演了一出闪烁着费加罗天才的喜剧,为那个人大赚其钱。她假装是那人的老婆,去给一个有钱有势的人当情妇。这个有钱有势的人把她当成最天真的布尔乔亚妇女!她救了一个人的命,挽救了另一个人的名誉,叫最后一个人发了财,这在如今简直就是一切!可是,他们是怎么报答她的,你已经看见了。”
①见《幻灭》,吕西安曾企图投水自杀。
“你希望他们死掉么?”埃雷拉眼中含泪说道。
“算了,你真不错!我了解你……”
“不,暴跳如雷的诗人,你得什么都知道,”教士说道,“电鳗已经不存在了……”
吕西安朝埃雷拉猛扑过去,要掐他的脖子。他用力很猛,换别人非被打倒在地不可。但西班牙人的手臂将诗人扭住了。
“你听我说,”他冷静地说,“我把她培养成了一个贞洁的、清白的、有教养的、笃信宗教的女子,一个很体面的女子。她正在受教育。在你的爱情制约下,她可以,她大概能够成为尼侬、玛丽蓉·德洛尔姆、杜巴里那样的人,正如那位记者在歌剧院所说。你可以承认她是你的情妇,你也可以躲在你创造的艺术品幕后。后一种办法可能更明智!两种办法都会带给你名和利,快乐和飞黄腾达。不过,虽然你既是伟大的政治家,又是伟大的诗人,爱丝苔对你来说将只是一个妓女,以后她说不定能把我们救出困境,她可是无价之宝呀。喝吧,但是不要喝醉。我若是不给你的激情勒紧缰绳,你今天会走到什么地步呢?你可能和电鳗一起在我将你拉出来的贫困泥坑中打滚呢!给你,看吧!”埃雷拉象塔尔玛在《曼纽斯》①这出戏中那样简洁地说道。其实埃雷拉从未看过这出戏。
①“给你,看吧!”是《曼纽斯·卡皮托利纽斯》中一句著名的台词。
这骇人听闻的回答使诗人又惊又喜。一张纸落在诗人双膝上,将他惊醒。他拿起这张纸,读到了爱丝苔小姐写的第一封信。
致卡尔洛·埃雷拉神甫
亲爱的保护人,
我第一次运用表达思想的能力,不是用来描绘可能吕西安已经遗忘的爱情,而是用来向您表示感激。看到这个事实,难道您不认为在我心中感激比爱情更居重要地位么?他还依恋着大地,真是我的运气。我不敢对他说的话,我要向您说,您是仙人。昨日的仪式在我心上撒上了宽恕的珍宝,所以我将自己的命运交在您的手中。哪怕我会远离我的心上人死去,我也是象玛德莱娜那样灵魂得到净化而死。我的灵魂对他来说,会变成与他的保护神争着要保护他的天使。我怎么会忘记昨日的盛会呢?怎么会愿意放弃我登上的光荣宝座呢?昨天,我在受洗的圣水中洗去了我的全部污浊,我领到救主的圣体。我成了他的一个圣体龛。那时,我听到天使的歌声,我不再是一个女人,我在大地的欢呼声中诞生,得到了光芒四射的生命,受到世界的赞美,我在令人陶醉的香烟缭绕和祈铸声中诞生,为天上来的配偶打份得象个童贞女一般。我发现自己现在配得上吕西安了。这是我从未希冀的东西,我摒弃了一切污浊的爱。除了品行端庄的路,我不愿意走任何其他的路。如果我的肉体比我的灵魂更软弱,就让肉体死去吧!请您作我的命运的裁判吧!如果我死了,请您告诉吕西安,我是在为上帝而生的时候为他而死的。
本星期日晚
吕西安抬眼望望神甫,热泪盈眶。
“泰布街胖姑娘卡罗琳娜·贝勒弗依那套住房①,你是知道的。那姑娘被法官抛弃,手头十分拮据,她的家具就要被查封。我叫人把她的住宅整个买下,她已经连同她的破东烂西搬走了。爱丝苔这个想升天的天使,已经在那里下榻,正在等待着你。”
①见《双重家庭》。
这时,吕西安听到他的马匹已在院子里踢蹬前蹄。只有他才能估量这种忠心耿耿的价值,但是他没有力量表示赞美:他扑到自己肆意侮辱的那个人的怀里,用一道目光和虽则无言却胜过万语千言的丰富情感补救了一切。然后他跨过台阶,向小厮耳边道出爱丝苔的住址,几匹马便出发了。似乎主人的激情使马的腿脚也格外壮健有力。
第二天,一个人在泰布街一所房屋对面踱来踱去,似乎等待着什么人走出来。从他的衣着上判断,过路行人会把他当成是一个化了装的宪兵。他的脚步是内心激荡的人的脚步。
在巴黎,你常常会遇到这样狂热地踱来踱去的人。他们是真正的宪兵,在窥视着哪一个逃避义务的国民自卫军;是执达吏的助手,在采取措施,以便逮捕某一个人;是债主,在考虑如何叫闭门不出的债户当众受辱;是妒火中烧、疑心很重的情人或丈夫;是为朋友站岗放哨的朋友。但是,在爱丝苔小姐窗下象关在笼子里的一只熊那样若有所思、不同寻常的想法把他的面孔照亮的、匆匆踱来踱去的这个面色阴沉的大力士,倒是极为罕见的。中午时分,一扇窗户打开了。一个贴身女用人的手伸出来,推开百叶窗,那窗后塞满了靠垫。过了一会,身穿便装的爱丝苔来到窗前呼吸新鲜空气,她依偎着吕西安。谁看见他们,都会把他们当作是一幅表现柔情蜜意的英国插图的原型。爱丝苔首先瞥见了西班牙教士那蛇怪般的眼睛。这个可怜的姑娘,象中了一颗子弹一样,发出了一声恐怖的尖叫。
“这就是那个可怕的教士,”她说道,一面指给吕西安看。
“是他呀!”他微微一笑说道,“他并不比你更是教士……”
“那么他是什么人?”她恐惧万分地说。
“噢!他是一个只相信魔鬼的老滑头!”吕西安说道。假教士的秘密这么隐隐约约一闪,如果叫一个不象爱丝苔这样虔诚的人领会到了,就可能永远毁了吕西安。
午饭已经备好,一对情人从卧室的窗旁向餐厅走去。就在这时,他们遇到了卡尔洛·埃雷拉。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吕西安生硬地对他说。
“来为你们祝福,”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回答说。他拦住了这一对,迫使他们留在小客厅内。“我的宝贝,你们听我说。尽情享乐吧,幸福吧,这很好。不惜一切得到幸福,这是我的理论。不过,你嘛,”他对爱丝苔说道,“是我从泥坑中拉出来,清洗了身心的,你不至于有意挡住吕西安的道吧?……你呢,我的孩子,”他停顿一下,望着吕西安说,“你不会再那么诗人气,任凭又一个柯拉莉的摆布了。我们搞散文吧!爱丝苔的情人会成为什么人呢?什么也不是。爱丝苔能当德·吕邦泼雷夫人吗?不能。对,我的孩子,”他说,一面用自己的手按住爱丝苔的手。爱丝苔打了一个寒战,好象一条蛇缠在她身上。“上流社会应该对你们这样生活一无所知,特别是应该对爱丝苔小姐爱吕西安,吕西安爱她一无所知。……。这套住房将是你的牢狱,我的小姑娘。如果你想出去,你的健康也要求出去,你要在夜间,不会被人看到的时候出去散步。因为你的美貌,你的青春和你在修道院学来的高贵气派很快就会在巴黎受到注意。上流社会的人,”他用可怕的语气说道,那可怕的语气又伴之以更可怕的目光,“哪一天,有谁知道了吕西安是你的情人或者你是他的情妇,第二天就是你们生命的末日。总算给这个年轻人搞到了国王的诏书,让他姓他母系先祖的姓氏和使用那个家徽。但是这还没有完事!侯爵的爵位还没有还给我们。要当上侯爵,他必须娶一个贵族之家的女儿,靠这家的势力,国王才会给我们这一恩赐。这桩婚事会使吕西安进入宫廷社会。我要设法把这孩子培养成人。他首先要当使馆的秘书,以后再到德国某一个小公国里出任使节,靠上帝或我(最好是我)的帮助,某一天,他会坐在贵族院的席位上……”
“或被告席上……”吕西安打断这个人的话说道。
“住嘴!”卡尔洛高叫道,用他那宽厚的大手捂住吕西安的嘴。“怎么能向一个女人道出这样的秘密!……”他附耳对吕西安说道。
“爱丝苔,她是一个女人!……”《长生菊》的作者大叫起来。
“又来什么十四行诗了!”西班牙人说,“要么是废话!所有这些天使早晚都会又变成女人。女人总有些时候既是猴子又是孩子的!这两样东西想要放声大笑,就要了我们的命。——爱丝苔,我的心肝宝贝,”他对吓呆了的女寄宿生说道,“我给你找的贴身女仆,是一个就象我的女儿一样属于我的人。你还会有一个黑白混血女人当厨娘,这会给一家人家增加点气派。有欧罗巴和亚细亚这两个人,一切花销在内,你每个月用一张一千法郎的票子,在这里就能生活得象戏台上的王后一样。欧罗巴曾经当过裁缝、服装设计师和剧院的跑龙套,亚细亚曾经服侍过一个爱美食的外国富翁。这两个女的对你将象两个仙女一样。”
这个人至少犯了渎圣罪和说假话罪。爱丝苔看到吕西安在这个人面前简直是乳臭未干的孩子。这个因自己的爱情而变得神圣的女子,此时内心深处感到非常恐怖。她不答话,将吕西安拖进房间,对他说:“这人是不是魔鬼?”
“对我来说……比这还糟!”他急切地说,“不过,如果你爱我,就尽量仿效这个人的忠心耿耿吧!听他的吧,否则就要送掉性命……”
“送掉性命?……”她说,更加恐惧。
“对,送掉性命,”吕西安重复一句,“我的小鹿,降临到我头上的死亡,与任何死亡都无法比拟,如果……”
听到达几句话,爱丝苔面色煞白,感到支持不住了。
“怎么样?”假冒圣职的家伙对他们喊道,“你们还没有把长生菊花瓣摘完么?①”爱丝苔和吕西安又露面了。可怜的姑娘不敢抬头望望那个神秘的人物,说道:“先生,我们会象服从上帝的旨意一样服从您。”
①西人习俗,将花瓣一个一个摘掉,口中念念有词:“他爱我,不爱,有点爱,很爱。”看最后一个花瓣落到哪句话上,以测自己爱情的命运。此处埃雷拉这样说,是嫌他们二人商议的时间太长了。
“那太好了!”他回答说,“在一段时间内,你可以很幸福,而且……你只要换室内装和化晚妆,这很经济。”
一对情人朝餐厅走去。可是,吕西安的保护人作了一个手势拦住这标致的一对。他们停下了脚步。
“我刚才与你谈到你的下人,”他对爱丝苔说道,“应该给你介绍一下。”
西班牙人拉了两次铃。他称之为欧罗巴和亚细亚的那两个女人出现了。为什么叫这两个绰号,一见便知。
亚细亚看上去生在爪哇,面孔为马来亚人特有的那种古铜色,叫人见了吓一跳。脸象一块木板那么平,鼻子似乎受到高压给按进去了。颌骨的布局奇特,面孔的下半部很象大猩猩。额头虽然扁平,倒不乏惯于搞鬼而产生的精明。两只火热的小眼睛保留着虎眼的镇静,但是从来不正面看人。亚细亚似乎怕吓坏四周的人。她的嘴唇呈淡蓝色,露出雪白耀眼而参差不齐的牙齿。这张动物面孔的一般表情是怯懦。头发油光光的,象脸上的皮肤一样。色彩鲜艳的头巾外,露出两绺黑发。耳朵长得非常标致,缀着两颗很大的棕色珠子。亚细亚矮小,粗胖,很敦实,与中国人在屏风上画的那种怪诞可笑的人物十分相象。说得准确些,与印度的偶像十分相似。这种偶像的原型似乎不应该存在,可是旅行家最后还是找到了这种原型。看见这个丑八怪身着薄薄的毛料裙,外系一条白围裙,爱丝苔浑身发抖。
“亚细亚!”西班牙人说道。那个女人抬起头来望着他,那动作只能与狗望着主人相类比。“这是你的女主人……”
他指着身着晨装的爱丝苔说。亚细亚望了这个年轻的仙女一眼,表情几乎是痛苦的。但是,与此同时,从她那挤到一块的两道短短的眉毛之间,象一场大火的火种一样,闪出一丝闷熄的光芒,向吕西安射去。吕西安身穿一件华丽的敞领室内长袍,弗里斯①麻布衬衣,红色长裤,头戴一顶土耳其睡帽,从睡帽里露出大绺大绺的金发,如同仙童一般。意大利才子可以据此想出奥赛罗的故事,英国才子可以将他搬上舞台。②但是,只有人的天性有权在一瞥目光中比英国和意大利表现妒忌表现出更精彩、更完整的意思来。这一眼,被爱丝苔无意中看见,吓得她抓住西班牙人的手臂,指甲竟在手臂上掐出印痕来。一只猫,为了不从深不见底的悬崖上掉下去,突然站住,大概就是这样的。西班牙人这时用别人不懂的语言向这个亚洲丑八怪说了三、四句话,她过来双膝跪下,匍伏在爱丝苔的脚下,亲吻了她的脚。
①弗里斯,荷兰的一个省。
②奥赛罗的故事首先是意大利人吉拉尔第·森第奥在一个故事集中讲述的。莎士比亚的剧本即取材于此。
“她不是一般的厨娘,”西班牙人对爱丝苔说道,“而是叫卡雷默嫉妒得要死的名厨师。亚细亚烹调上无所不能。她会给你做一盘很简单的扁豆,叫你怀疑是不是天使下凡往里面加了天上的仙草。她每天早晨亲自上菜场买菜,象魔鬼一样跟人家争吵,好用最公平的价格买下东西。她守口如瓶,很快就会叫那些好奇的人感到厌倦。因为你要装作去过印度,亚细亚会给你们帮大忙,叫人认为这是很可能的事。有的巴黎女人天生就是想说自己是哪国人,就象哪国人,亚细亚就是一个。可是我认为你不应该是外国人……欧罗巴,你说呢?……”
欧罗巴与亚细亚形成鲜明对照。她是最好的侍女,蒙罗斯①别指望在舞台上能有这么一个对手。她身材苗条,表面上看有些糊里糊涂,鼬一般的小脸,螺丝钻形状的鼻子,叫人看到的是一张已被巴黎的堕落弄得疲惫不堪的面孔,靠吃生土豆长大的姑娘那种苍白的脸,淋巴体质而有纤维性,软绵绵而又有韧性。她小脚向前迈动,双手插在围裙口袋里,跳跳蹦蹦可是上身保持不动,她真是生机勃勃。她以前当过缝纫女工,在剧院里当过哑角。虽然年轻,大概也干过许多行当。和所有的玛德洛奈特②一样,她也干过坏事,可能偷过父母的钱,与轻罪法庭的板凳也擦过边。亚细亚叫人极为恐惧,但是很快就能完全了解她,她是洛屈斯特③的直系后代。而欧罗巴使人感到不安,随着你使唤她,这种不安只会更加增长。她的堕落似乎没有边。用一句老百姓的俗话说,她大概能叫山和山都打起架来。
“夫人大概是瓦朗谢讷人吧,”欧罗巴用干硬的小嗓门说道,“我是瓦朗谢讷人,先生,”她拿出卖弄学问的劲头对吕西安说道,“是否愿意赐教,您打算叫我们怎样称呼夫人?”
“冯·布高赛克④夫人,”西班牙人立即把爱丝苔的姓调换了顺序,这样回答。“夫人是祖籍荷兰的犹太人。先夫是批发商,从爪哇带回了肝脏病……没有多少钱财,就这么说,以免引起人们好奇。”
①蒙罗斯(1983—1843),本名叫克洛德·巴里赞,自一八一五年起一直扮演古典喜剧中男仆角色。
②指入修道院忏悔的荡妇,从前这些人由一个忠于圣徒玛丽-玛德莱娜的宗教团体的修女收留,所以后来称这些人为玛德洛奈特。
③洛屈斯特,罗马女投毒犯,公元六八年被处死。
④这是把高布赛克这个姓的几个字母调换了位置拼成的姓。
“勉强够生活,六千法郎固定收入。我们再抱怨她斤斤计较,”欧罗巴说。
“对,”西班牙人点头说道。“可恶的轻浮!”他撞上亚细亚和欧罗巴令他不快的目光,用可怕的语气说道,“我跟你们说过的话,都明白了吗?你们是服侍一位王后,你们应该象尊敬王后那样尊敬她,要象精心照顾复仇女神那样照顾她,要象对我尽心尽力一样对她尽心尽力。无论是看门人,邻居,还是房客,总而言之,世界上任何人都不应该知道这里的事。如果引起了人们的好奇,应该由你们去打消任何好奇心。夫人嘛,他将宽大多毛的手掌按在爱丝苔的手臂上,又补充一句,“夫人不应有任何一点疏忽。必要时你们要拦阻她,但是……一直要毕恭毕敬。欧罗巴,有关夫人的衣着,由你负责与外面联系,你要经心设法,节俭办事。最后,不能叫任何人,甚至最无关紧要的人,走进这套住房。你们两人,必须学会在这里把一切事情担当起来。——我的小美人,”他对爱丝苔说道,“你晚上想坐车外出时,就告诉欧罗巴一声,她知道到什么地方去找你的下人。你会有一个跟班,这是我想出来的,也和这两个奴仆一样。”
爱丝苔和吕西安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们听着西班牙人说话,望着那两个宝贝。他正给她们下命令。这两个人,一个那么鬼机灵,一个那么冷酷,两张脸上却现出服服帖帖、忠心耿耿的表情,其奥秘何在呢?爱丝苔和吕西安象保尔和维吉妮①看见两条吓人的蛇一样惊呆了。西班牙人猜透了他们的心思,附耳对他们说道:“你们可以象指望我一样指望她们。对她们不要保守什么机密,她们会感到受宠若惊。——我的亚细亚小姑娘,”他对厨娘说,“去端饭来!你,我的小妞,再加一份刀叉,”他对欧罗巴说,“这两个孩子至少也得招待爸爸吃顿饭哪!”
①贝尔纳丹·德·圣皮埃尔的作品《保尔和维吉妮》中男女主人公。
两个女人走出屋去,关上房门。西班牙人听见欧罗巴忙碌地走来走去时,他张开大手对吕西安和少女说:“她们捏在我掌心里!”那话,那手势都叫人打寒颤。
“你从哪儿找到这么两个人?”吕西安高声说道。
“嗯!”这个人回答道,“我当然没有到三级天使的脚下去找她们!欧罗巴刚从泥潭中出来,很怕再进去……你们对她们不满意时,尽管用‘神甫先生’威胁她们好了。你们会看到,她们会象老鼠听说猫来了那样瑟瑟发抖。我是一个驯服猛兽的驯兽师,”他微微一笑补充了一句。
“我看您象魔鬼!”爱丝苔紧紧偎在吕西安身边妩媚地叫道。
“我的孩子,我试图把你送上天国。但是,入修道院忏悔的妓女对教会来说,总是一个骗局。如果有一个这样的人,她到了天堂里还要变成妓女……你占了便宜,叫人忘了你的身分,而且很象一个体面女子,因为你在修道院里学到了在你从前生活的那个下流圈子里永远也不会知道的东西……你什么恩情也不欠我的,”他看到爱丝苔脸上现出感恩戴德的优美表情,说道,“我做这些全是为了他……”他指着吕西安说,“你是妓女,你将永远是妓女,到死时也是妓女。虽然驯兽者有一套诱人的理论,在人世上,该是什么人,就只能变成什么人。驼背人①说得对。你就有性爱的本事。”
①指加尔(1758—1828),他的颅相学里包含着宿命论的成分。
大家看到,西班牙人与拿破仑、穆罕默德和许多伟大的政治家一样,是个宿命论者。正如大部分思想家都倾向于上帝一样,几乎所有注重行动的人都倾向于定命论,岂非咄咄怪事!
“我不知道命里注定我是什么人,”爱丝苔天使般温柔地回答道,“但是我爱吕西安,我到死也爱他。”
“来吃饭吧,”西班牙人突然说,“祷告上帝,叫吕西安不要很快就结婚。他一结婚,你就再也见不着他了。”
“他结婚之日,就是我命终之时,”她说。
她请假教士走在前头,以便踮起脚尖够到吕西安的耳根跟他讲话,而不叫人看见。
“这个人叫这两只鬣狗看守着我。我屈服于他的强权,符合你的意愿吗?”
吕西安点点头。可怜的姑娘抑制住自己的悲伤,显出快活神色。但她心中感到十分压抑。经过一年多的精心服侍,她才对这两个可怕的女人习以为常。卡尔洛·埃雷拉叫她们是“两只看家狗”。
吕西安自回到巴黎以后,策略大改,行为大变,大概引起了所有老朋友的妒忌。事实也确是如此。对这些人,除了用自己的成就、无可指摘的衣着和拒人千里之外这几种办法以外,吕西安没有进行其他的报复。从前那个外露、善于与人交流思想的诗人,现在变得冷淡而内向。就连德·玛赛这位巴黎青年效法的楷模,他的言行也没有吕西安那么有分寸。至于才能,记者已经经受了考验。很多人得意地拿吕西安与德·玛赛对比,认为诗人高出一筹。德·玛赛心胸狭窄,拿吕西安打趣。吕西安极得暗中行使权力的人的赏识,早已把自己要在文学上获得荣誉的一切想法抛在脑后。他的小说,以《查理九世的弓箭手》原题重新出版,获得成功;他的十四行诗诗集《长生菊》,道里阿一周之内便已售完,引起轰动。他对这些都无动于衷。“这是死后的殊荣,”德·图希小姐恭维他时,他笑着这样回答。可怕的西班牙人用铁腕将他创造出来的人控制在一条线上。这条线的另一端,成功的名和利在等待着耐心的政治家。
吕西安接下了博德诺在马拉凯河滨道上的单身住房,以便靠近泰布街。他的军师住在同一幢房屋五层的三间房内。吕西安只剩下了一匹马,可骑,也可驾车,一个仆人和一个马夫。他不在外面用晚餐时,便在爱丝苔那里用晚餐。卡尔洛·埃雷拉对马拉凯河滨道的下人严加看管,吕西安每年的花销,一切在内,不超过一万法郎。依靠着欧罗已和亚细亚前后如一、无法解释的尽心尽力,爱丝苔有一万法郎已经足够。
吕西安进出泰布街极为小心谨慎。他总是坐出租马车去,放下车帘,叫马车一直驶进院内。所以,他对爱丝苔的激情以及他在泰布街有一个小家庭,外界全然不知,全然不晓,没有影响他的任何大事或关系。对这个微妙的题目,从他嘴里从来没有露过一句不谨慎的话语。他第一次旅居巴黎与柯拉莉同居时犯过这类错误,他从中吸取了经验。他首先给人以生活很有规律的印象,这种外表可以掩盖许多秘密:每天晚上他在社交场合一直呆到凌晨一时;上午十时到下午一时,可以在他家里找到他;然后他去布洛涅森林以及登门拜访别人直到五时。难得看见他步行,这样他就避开了老相识。某个记者或从前的伙伴向他打招呼时,他首先彬彬有礼地点点头,叫人家不会生气。可是那点头里透出深深的蔑视,叫法国人那种自来熟发不起来。这样,他很快就摆脱了那些但愿从前不曾与他们相识的人。
宿怨使他从不登德·埃斯巴夫人的家门,虽然这位夫人曾经数次希望在自己家中见到他。倘若在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德·图希小姐、德·蒙柯奈伯爵夫人家里或别处遇到了埃斯巴夫人,他对她则极为彬彬有礼。这种仇恨情绪在德·埃斯巴夫人心中也同样强烈。这就迫使吕西安小心谨慎从事。大家会看到,他大胆搞了一次报复①,怎样大大加剧了埃斯巴夫人对他的仇恨。为那次报复,卡尔洛·埃雷拉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你的权势还不够大,还不能对任何人进行报复,”西班牙人对他说,“一个人头顶烈日走在路上,最美的花朵,他也不会停下脚步去采摘……”
①在埃斯巴侯爵的禁治产问题上,吕西安叫埃斯巴夫人打输了官司。
吕西安重返巴黎,又无法解释地交了好运,已经冒犯了、得罪了一般年轻人。他那么前程远大,出类拔萃,能叫他上个当,那些年轻人心里才乐不可支呢!吕西安自知有许多敌人,对于朋友这些心里使坏的打算也不是一无所知。所以神甫总是可钦可敬地叫他的义子提防外界的冷枪暗箭,提防会致年轻人于死命的冒失行为。每天晚上,吕西安要把白天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地讲给神甫听,他也这么做了。全靠这位良师的指点,他挫败了最巧妙的好奇心,社交界的好奇。英国人那种正正经经看守着他,外交官式的谨慎小心又筑起碉堡加强工事,他从来不给任何人以权利或机会参与他的事情。他那英俊年少的面庞在社交界中终于变得和参加重大仪式的公主的面孔一样毫无表情了。
一八二九年年中,他要与德·葛朗利厄公爵夫人的长女成婚了。这位公爵夫人至少有四个女儿要成家立业。谁也不怀疑,国王要借这一联姻之机大发恩典,将侯爵的爵位还给吕西安。这桩婚事就要决定吕西安政治上的发迹,他很有可能被任命为出使德国某公国的使节。特别是三年来,吕西安生活得十分规矩,无懈可击。所以德·玛赛对他下了这么一句奇特的断语:“这小子身后大概有一个很厉害的角色!”
吕西安就这样几乎成了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再说,他对爱丝苔的爱情也帮了他很大的忙,让他去扮演正人君子的角色。惯于过这样的生活,能保证野心勃勃的人少干许多蠢事。
这些人,不系念任何女人,他们不会任凭自己受到肉体对精神的反作用的制约。而吕西安享受的幸福,则是一文不名,饥肠辘辘,住阁楼的诗人梦境的实现。爱丝苔是钟情的风尘女子的理想人物,虽然她使吕西安忆起与之生活了一年的女戏子柯拉莉,却又完全将柯拉莉从他心头抹去。所有钟情和忠诚的女子都能创造出隐居遁世、隐姓埋名的环境,珍珠在海底的生活。但是,就大部分女人而言,这不过是出自构成茶余饭后谈资的一时冲动,她们梦想给予而实际上又不给予的一种爱情表示。爱丝苔却不同,她总象得到初次幸福的翌日那样,每时每刻生活在吕西安那首次火焰般燃烧的目光之下,四年当中,她没有作过一个好奇的动作。西班牙人那致命的手制订出来一项章程,她把整个的心思都用在遵守这章程的条文上。岂止如此!即使在最令人沉醉的欢情中,她也不曾滥用情人性欲复起赋予所爱女子的无限权力去向吕西安盘问埃雷拉的事。这个人一直叫她心惊胆颤:她不敢想到他。爱丝苔当然欠着他的恩情。这个无法解释的人物巧施的恩德,她那女寄宿生的妩媚,她那体面女人的举止,她的重生,在这个可怜的姑娘看来,似乎都是向地狱前进。“某一天,我要为这一切付出代价的,”她恐惧地想道……。
每当夜色皎好的时候,她都坐出租马车外出。她飞快地到巴黎附近一处迷人的森林中去走一趟,或布洛涅,或凡塞纳,或罗曼维尔,或维尔-达弗赖。常常和吕西安一起去,有时她一个人与欧罗巴一起去。她在林中散步并不害怕,身边没有吕西安时,便有一个高大的穿猎装号衣的跟班陪伴。这个人的衣着与最华丽的跟班一样,手握一把真刀。他的面孔以及坚硬的肌肉都说明他身体异常强健,臂力过人。按照英国的时髦式样,这位保镖还备有一根木棒,称为“长棍”。使棍棒的人都知道,有这么一根棍子,几个人前来攻击都可以不在话下。爱丝苔严格遵照神甫的禁令,从来没跟这个保镖说过一句话。夫人想回家时,欧罗巴便大叫一声。然后保镖吹哨叫车夫,那车夫总与他们保持适当的距离。吕西安与爱丝苔一起散步时,欧罗巴和保镖总是与他们保持一百步的距离,象两个魔法变出来的侍从。《一千零一夜》里经常讲到,魔法师把这种侍从送给受他保护的人。夜色皎好,林中散步的乐趣,巴黎人,特别是巴黎女人,是毫无所知的。万籁俱寂,月光如水,一片宁静,如洗浴一样令人心旷神怡。
平时,爱丝苔十时出发,从子夜到凌晨一时散步,两点半归来。她家从来上午十一点以前不算天亮。她洗澡,精心梳妆。大部分巴黎妇女对这种精心梳妆一窍不通,因为要花上许多时间。只有妓女、荡妇或贵妇人才能这样做,因为这些人白天的时间全都归自己支配。到吕西安前来时,她才整装完毕,象一朵刚刚绽开的鲜花呈现在他的眼前。除了诗人的幸福,她没有别的心思。她之于他,正如属于他的一件东西一般。也就是说,她给予他完全自由。她从不向她放射光芒的圈子之外看一眼。神甫早就这样嘱咐她,因为这关系到这位城府很深的政客为吕西安发迹制定的计划。幸福从来没有故事可讲,各国的童话家深深懂得这个道理。因而所有的爱情故事均以“他们很幸福”这句话作为结束。对巴黎城中这确实神奇的幸福,人们只能对其实现的手段进行一些解释。
这是形式最完美的幸福,是一首诗歌,是一曲长达四年的交响乐。所有的女人都会说:“这已经不少!”但是无论是吕西安还是爱丝苔都没有说过:“这已经太多!”总而言之,“他们很幸福”这个模式对他们来说,比在童话故事中意义更明确,因为“他们没生孩子”①。这样,吕西安尽可在上流社会中卖弄风骚,凭诗人的心血来潮任意胡为。而且,恰当地说,那也是他的处境所必须。在他慢慢发迹的过程中,他与几个政治要人的事业合作,暗中为他们帮忙。对于这些,他一直守口如瓶。他往德·赛里齐夫人的小圈子走动很勤。照沙龙里的说法,他与赛里齐夫人“打得火热”。德·赛里齐夫人从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那里把吕西安抢走了。据说,摩弗里纽斯夫人对他“再也不放在心上”,其实这是女人们用来报复别人那令人艳羡的幸福的一句话。可以说,吕西安已投入法国布道牧师会的怀抱,同时又与作为巴黎大主教女友的几位贵妇关系密切。他谦虚谨慎,耐心地等待着时机到来。所以德·玛赛对吕西安下的那句断语,内中包含着许多观察。德·玛赛那时已经成婚,也叫他妻子过着爱丝苔过的那种生活。但是吕西安的地位也面临着潜在的危险,从这个故事的进展中可以找到解释。
就在这样的情形下,发生了一件事:八月份一个月色明亮的晚上,德·纽沁根男爵到在法国定居的一位外国银行家的领地上去作客,在那里用过晚餐后返回巴黎。这个庄园距巴黎八里路②,在布里地区③中心。男爵的车夫早已夸下海口将主人送去,再用原来的马匹将他接回。
①暗指许多童话故事的结尾均为:“他们很幸福,并生了许多孩子。”
②法国古里,一里约合四公里。
③巴黎盆地以东的一个地区。
夜色来临,这位车夫便擅自缓步慢行。走进凡塞纳森林时,牲口、下人和主人的情形如下:车夫在交易所声名赫赫的大亨家里开怀畅饮了一番,酩酊大醉,此时已经入睡。他手里还握着缰绳,只能骗骗过往行人。小厮坐在车后,象一个德国空心陀螺转动时发出响声那样鼾声大作。德国以其木雕小人,大陀螺,小陀螺而著名。男爵想考虑考虑问题。但是,一过了古尔内桥,消化食物需要舒舒服服打个盹,他也就闭上了眼睛。马儿从缰绳松弛上知晓车夫的状况,听到了在车后了望的小厮那通奏低音,发现自己成了主人,于是利用这短短一刻钟的自由任意行走。这几匹马是通灵性的奴仆,它们给强盗提供了机会,可以把法国最富有的一位资本家劫掠一空。在那些人们终于以“猞猁”相称的人①中间,这一位也是最机灵、最有心计的。最后,这几匹马成了主人,又受到好奇心的吸引——每个人在家畜身上都会发现这种好奇心——,竟在一个空地上另外几匹马跟前停下来了。它们大概用马的语言向另外那几匹马询问:“你们属于哪个主人?你们在这儿干什么?你们幸福吗?”
①当时,人称那些富有而狡猾的金融家为“猞猁”。
马车不再前进,打盹的男爵醒了过来。他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尚未离开朋友的庄园。接着一幅仙景叫他大吃一惊,他当时没带着惯用的武器——算计。月色那样皎洁,眼前的一切都清清楚楚,甚至可以看一张晚报。在这寂静的林中,借着这如水的月光,男爵看见一位女子,无人陪伴。她一面登上一辆出租马车,一面朝这边这辆沉睡的敞篷四轮马车的奇异景象望了一眼。看见这位天使,德·纽沁根男爵好似受到内心光明的照耀,只觉眼前一亮。少妇看到别人在欣赏自己,立即用一个充满恐惧的动作放下了面纱。保镖发出嘶哑的一声叫喊,车夫立刻领会了意思,马车如同离弦的箭一般飞驰而去。老银行家受惊不小:血液从两脚上涌,头上发热;头部又把火焰传送到心脏。喉咙也发紧。倒霉蛋担心这是消化不良的症状。虽然担着这么大的心事,他还是站了起来:
“快催(追)①!混蛋,还睡!”他喊道。“催(追)上这两(辆)马搓(车),给你一倍(百)法郎!”
听到“一百法郎”这几个字,车夫立刻醒了过来。车后的小厮大概在梦里也听见了这句话。男爵又把命令重复了一遍,车夫扬鞭催马,马车飞快奔驰,到了御座门附近②,终于追上了一辆马车。这辆马车与纽沁根看见的那位无名仙女的马车差不多,但是里面懒洋洋地坐着一家大商店的高级职员和维维安讷街③一个“体面女人”。这场误会把男爵气得半死。
①纽沁根男爵讲法语时发音不准确,下同。
②如今的民族广场。
③维维安讷街也是妓女相当集中的地方。
“我改(该)带超(乔)治来,而不是你这个大虾(傻)瓜,他肯定有盼(办)法搅(找)到这个女人,”伙计们察看那辆马车时,他对仆人说道。
“嘿!男爵先生,我想,一定有魔鬼扮成穿匈牙利服装的仆人在后面,用这辆车替换了那辆。”
“肯(根)本不寻(存)在称(什)么莫(魔)鬼,”男爵说。
纽沁根男爵那时自己承认已经六十岁,他对女人已经完全无动于衷,对自己的妻子就更是如此。他自吹自擂说,他从未领略过叫他发疯、干出荒唐事的爱情。他把与女人已经了却姻缘视为一种幸福。谈到女人,他毫不脸红地说,最天使般的女人也不值为她所花费的那些金钱,哪怕她是免费送上门的。人们都认为他对女人已经完全厌倦,他再也不以每月买一套一千法郎的马具的代价,去买上当受骗的快乐了。他坐在歌剧院的包厢里,冷漠的双眼安安静静地从芭蕾舞演员身上扫过。从巴黎享乐的精华、那些未老先衰的少女和已经年老珠黄的少妇组成的可怕人群里,没有一个眼风飞向这位资本家。自然的爱,假装的爱,自尊的爱,合乎规矩的爱,虚荣的爱,兴趣爱,得体的夫妻之爱,怪癖的爱,所有这些,男爵都买过,都领略过,只有真正的爱除外。
这种真正的爱刚才如雄鹰扑向猎物一般朝他扑了过来,正象这种真正的爱曾经向梅特涅亲王殿下的心腹根茨扑去一样。这位老外交家为法妮·艾斯莱尔①所干的傻事早已家喻户晓,他关心法妮·艾斯莱尔的排练远远超过操心欧洲的利益。刚才使这个名叫纽沁根的铁皮钱箱失魂落魄的女子,在他看来,简直是绝代佳人。他肯定,提善②的情妇,达芬奇③的蒙娜·丽莎,拉斐尔的面包商女儿④都没有天仙般的爱丝苔这样美丽,最善于观察的巴黎人的最训练有素的眼睛,在她身上也找不出叫人想起她过去曾是妓女的一丝痕迹。尤其叫男爵晕头转向的,正是爱丝苔那了不起的贵族妇女的风度。爱丝苔享受着爱情,豪华、典雅和爱簇拥着她,那种雍容华贵的风度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幸福的爱情是女人的圣油瓶⑤。她们个个都变得象王后一般得意洋洋。
①法妮·艾斯莱尔(1810—1884),奥地利舞蹈演员,根茨的情妇,一八三二年根茨在她的怀抱中死去。
②提善(1490—1576),又译提香,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大画家。
③达芬奇(1452—1519),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大画家。
④见本卷第70页注②。
⑤从前在兰斯的大教堂中有一个瓶,叫圣油瓶。国王加冕礼时,将瓶中所盛之圣油为国王涂上。此处意为:幸福的爱情等于给女人行了加冕礼。
一连八天,男爵每晚先到凡塞纳森林,再到布洛涅森林,再到达弗赖森林,再到默东森林,总而言之到巴黎所有的郊区去,却未能遇到爱丝苔。他称之为“圣经面庞’的那张无与伦,比的犹太面容,一直在他眼前晃动。半个月以后,他不思茶饭了。但斐纳·德·纽沁根和他的女儿奥古斯塔一开始都没有发现男爵发生的变化。男爵夫人已经开始在众人面前显摆奥古斯塔,准备为她择婿。母女二人只有白天和用晚餐时才看见德·纽沁根先生,那还是但斐纳有客的日子,大家全在家中用餐的时候才会如此。过了两个月,男爵已经心急如焚,不耐烦起来,受着类似相思病的煎熬。他诧异地发现,自己的百万财富竟无济于事。他日益消瘦,显出害了重病的样子。但斐纳已暗暗指望当寡妇了。她假惺惺地可怜起丈夫来,叫女儿也呆在家中。她对丈夫百般盘问。他象得了忧郁症的英国人那样回答,也就是说,几乎不回答。
但斐纳·德·纽沁根每星期日晚上大宴宾客。她之所以选择这一天接待客人,是因为她发现上流社会里这一天谁也不去看戏,一般来说这一天无事可做。商业阶级或资产阶级的侵入搞得巴黎的星期日枯燥乏味,几乎与伦敦的星期日一样令人烦闷。男爵夫人邀请大名鼎鼎的德普兰前来用餐,以便给病人诊治。纽沁根自己不愿意,他说自己身体好得很。凯勒、拉斯蒂涅、德·玛赛、杜·蒂耶早就叫男爵夫人明白了,象纽沁根这样的人不能毫无准备地死去。他的大宗事务要求多加提防,必须知道该怎么对付才行。这几位先生都应邀前来赴宴,同时也邀请了弗朗索瓦·凯勒的岳父德·贡德维尔伯爵、德·埃斯巴骑士、德·吕卜克斯、德普兰最喜爱的弟子毕安训医生、博德诺夫妇、德·蒙柯奈伯爵和伯爵夫人、勃龙代、德·图希小姐和孔蒂。最后还有吕西安·德·吕邦泼雷,拉斯蒂涅五年来与他打得火热。但是按照广告文体,“按顺序”排列,吕西安得排在最后。
“咱们还真不容易摆脱这一位呢!”勃龙代见吕西安走进客厅,对拉斯蒂涅说。吕西安这一天比哪一日都更风流俊美,衣着极其华丽。
“最好跟他作朋友,这个人很厉害,”拉斯蒂涅说。
“他?”德·玛赛说,“只有社会地位清清楚楚的人,我才承认他厉害。他的地位与其说无可攻击,不如说未受到攻击!你们说,他以何为生?他的财产从何而来?我肯定,他已欠了六万法郎左右的债!”
“他找了一个西班牙教士当富有的保护人,那个人一心为他谋福利,”拉斯蒂涅回答。
“他就要娶葛朗利厄家大小姐为妻了,”德·图希小姐说。
“是这样,”德·埃斯巴骑士说道,“不过,人家要求他购买每年能带来三万法郎固定收入的一块地产,以确保他未婚妻承认的财产,这样他就非得有一百万不可。这个数目大概在哪个西班牙人的脚下都找不到。”
“这价钱够高的,克洛蒂尔德长相很丑,”男爵夫人说。德·纽沁根夫人故意用小名称呼葛朗利厄小姐,似乎她这位高里奥家的姑娘①与那个阶层来往很密切。
“不对,”杜·蒂耶反驳道,“对我们这些人来说,一位公爵夫人的女儿永远不会长相很丑,特别是当她能带来侯爵的爵位和外交职位的时候。不过,这桩婚事最大的障碍是德·赛里齐夫人对吕西安那如醉如痴的爱情,她大概给他很多钱。”
①纽沁根夫人原是高里奥老头的女儿。
“怪不得我见吕西安那么板着面孔呢!德·赛里齐夫人肯定不会给他一百万叫他去娶德·葛朗利厄小姐。他大概不知怎样摆脱这一困境了,”德·玛赛接过话头说道。
“对,不过德·葛朗利厄小姐对他十分爱慕,”德·蒙柯奈伯爵夫人说,“借着这姑娘的帮助,说不定他地位会更高呢!”
“到那时,他那在昂古莱姆的妹妹和妹夫,他可拿他们怎么办呢?”德·埃斯巴骑士问道。
“他妹妹现在也富了,”拉斯蒂涅回答,“他现在管她叫赛夏·德·马萨克夫人呢!”
“如果有困难,他可是个美男子,”毕安训话未说完便站起身来去跟吕西安打招呼。
“你好,亲爱的朋友,”拉斯蒂涅一面与吕西安热烈握手一面说。
吕西安首先与德·玛赛打招呼,德·玛赛冷淡地向他施礼。晚餐前,德普兰和毕安训一面与德·纽沁根男爵开玩笑,一面给他作了检查,确认他的病完全属于精神方面。但是谁也猜测不出原因何在。这位交易所里老谋深算的家伙会堕入情网,实在显得太不可思议。待毕安训看出只有爱情才能解释这位银行家的病理状况时,他悄悄与但斐纳·德·纽沁根说了几句话。但斐纳微微一笑,意味着她早就知道如何对付丈夫的女人。晚餐之后,人们纷纷下楼去花园散步,这一家的密友听说毕安训断定纽沁根堕入了情网,便将银行家团团围住,希望把这个非同小可的情况弄清楚。
“男爵,”德·玛赛说,“你瘦了很多,知道吗?人家怀疑你违反了金融界的法则。”
“哪有的细(事)!”男爵说道。
“就是,”德·玛赛反驳说,“有人竟敢认为你堕入了情网。”
“界(这)细(是)真的,”纽沁根可怜巴巴地回答,“我在催(追)求谁也没欠(见)过的东西。”
“你?你堕入了情网?……你别说瞎话了!”德·埃斯巴骑士说道。
“我机(知)道,我界(这)个年龄躲(堕)入情网,没有比界(这)更可绍(笑)的了。可细(是),有什么盼(办)法呢?好了!”
“是爱上了一个上流社会的女子么?”吕西安问道。
“当然啰,”德·玛赛说,“只有为无望的爱情,男爵才会这般消瘦。他有的是钱,凡是愿意卖身或能够卖身的女子,都可以买到手。”
“我肯(根)本就不硬(认)识她,”男爵回答,“德·纽沁肯(根)夫人在喀(客)厅里,我阔(可)以对你们说:极(直)到现在,我肯(根)本不机(知)道称(什)么叫爱穷(情)。爱穷(情)?……我想界(这)就细(是)叫银(人)越来越秀(瘦)。”
“这个纯洁无瑕的姑娘,你是在什么地方遇上她的呢?”拉斯蒂涅问道。
“坐马搓(车),半夜里,在万(凡)塞纳心(森)林。”
“她有什么特征?”德·玛赛说。
“勃(白)洛(罗)纱帽子,玫瑰色长裙,勃(白)纱巾,勃(白)面纱……那面纵(容)金细(真是)姓(圣)经一般!安(眼)睛火辣辣的,皮肤俺(颜)色细(是)东方银(人)的俺(颜)色。”
“你在作梦吧!”吕西安微微一笑说道。
“界(这)细(是)金(真)的,我那时睡得洗洗(死死)的,象个张(装)满了银钱的保险箱,”他后悔不迭地说,“因为我到乡下朋友家漆(吃)晚饭回来……”
“她是一个人么?”杜·蒂耶打断这个贪婪的金融资本家的话说道。
“细(是),”男爵用悲伤的语气说道,“搓(车)后有一个男仆银(人)和一个贴心(身)用银(人)……”
“看吕西安那样子,他认识这个女人,”拉斯蒂涅捕捉住爱丝苔情人的微微一笑,大叫起来。
“能够半夜去跟纽沁根相会的女人,谁不认识呢?”吕西安说,开了个玩笑把问题岔开。
“说了半天,那不是一个去社交场合的女人喽?”德·埃斯巴骑士问道,“否则男爵会辨认出那男仆的。”
“在称(什)么地方都没欠(见)过她,”男爵回答道,“我叫警察局搅(找)了细(四)习(十)天,也没搅(找)到。”
“宁愿叫她花掉你几十万法郎,也不能叫她要了你的命,”
德普兰说道,“到了你这个年纪,单相思很危险。可能会为此一命呜呼。”
“对,”纽沁根回答德普兰说,“我漆(吃)的东西一点也不能给我营养,我觉得空气也记(致)银(人)于洗(死)命。我到万(凡)塞纳心(森)林去,去看我看欠(见)她的那个空地!……嘿!我就活了!最近这笔借款,我肯(根)本就管不了。我跟同行讲了界(这)个细(事),他们都可怜我……我愿意花一倍(百)万把这个女银(人)搞到手,我还能攒(赚)回来。我现在已经不想去交易所了……你们问问迪(杜)·蒂耶!”
“是,”杜·蒂耶回答,“他讨厌银钱事务了,他变了,这是死亡的征候。”
“是爱情的征候,”纽沁根接过话头说,“对我来说,界(这)细(是)一回细(事)。”
这个老头再不是贪婪的金融资本家了。他生平第一次看到了比黄金更神圣的东西。他的天真纯朴打动了对这些事已经司空见惯的这一群人。有的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相视而笑;有的注视着纽沁根,脸上流露出这样的想法:“一个那么坚强的人,竟会到这种地步!……”此后,每个人都回到客厅中,谈论着这件大事。这确实属于产生最大轰动的一件事。
吕西安向德·纽沁根夫人吐露了银行家的秘密,她听了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男爵听到妻子的冷嘲热讽,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拉到一扇窗子跟前。
“夫银(人),”他低声对她说道,“你糟(嘲)笑我的剧(激)情。对你的剧(激)情,难道我说过一句糟(嘲)弄的话吗?一个好妻子应该帮助自己的丈夫排(摆)脱困境,而不细(是)象你界(这)样对他冷糟(嘲)夜(热)讽……”
根据老银行家的描述,吕西安意识到那个人就是他的爱丝苔。本来人家发现了他的微笑就使他不快,他便利用上咖啡时人声嘈杂的时刻溜之大吉。
“德·吕邦泼雷先生怎么了?”德·纽沁根男爵夫人说。
“他忠于自己的座右铭:Quidmecontinebit?”拉斯蒂涅回答道。
“这句话的意思是:‘谁能留住我?’或者‘我是不可驯服的’,任你挑选,”德·玛赛说道。
“男爵先生谈到那个无名女郎时,吕西安无意间露出一丝微笑,倒教我想到可能他认识这个女的,”荷拉斯·毕安训说道。如此自然而然的一番感想会造成什么危险,他是不知道的。
“真的吗!”那贪婪的金融资本家心中暗想。与所有病入膏肓的人一样,凡是有一线希望的事,他都愿意干。他找巴黎最精明的商业治安警察①卢沙尔已经有半个月了。现在他准备再找别人对吕西安进行侦察。
①巴黎商业治安警察创立于一八○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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