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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西安去爱丝苔那里之前,应该到葛朗利厄公馆去度过两小时,使克洛蒂尔德-弗雷德里克·德·葛朗利厄小姐成为圣日耳曼区最幸福的女郎。这位年轻野心家言行的特点是谨慎,因此他立即去把德·纽沁根男爵勾勒爱丝苔的肖像时,他那情不自禁的一丝微笑所产生的效果告诉卡尔洛·埃雷拉。何况,男爵对爱丝苔的爱情以及他想出叫警察局去寻找他那无名女郎的主意,也确实是相当重要的大事,有必要通报给那个在道袍下寻找避难所的人。从前,杀人犯总是在教会中找到避难所的。那时银行家住在圣拉扎尔街,葛朗利厄公馆坐落在圣多明各街。从圣拉扎尔街到圣多明各街,吕西安正好路过马拉凯河滨道自己的家。吕西安看见那位手段厉害的朋友正在念自己的日课经,即上床就寝之前抽一支积满烟垢的烟斗。这个人与其说是外乡人,不如说是古怪人。他终于放弃了西班牙雪茄,觉得它太不够劲了。
“这事情倒变严重了,”吕西安从头至尾向他讲述了一遍,这个西班牙人听了以后回答道,“男爵今天利用卢沙尔寻找这个小姑娘,明天一定会想起找一个执达吏的助手跟踪你,那样一切真相可就暴露了。要跟男爵赌的这一局,我没有太多的白天晚上去准备每一张牌,首先我应该向他表明警察局的无能。待咱们这条猞猁对找到他的绵羊失去一切希望时,我再来把这只绵羊卖给他,看他出什么价……”
“卖掉爱丝苔?……”吕西安大叫道,他的第一个反应总是心地善良的。
“你忘了我们的处境吗?”卡尔洛·埃雷拉大叫起来。
吕西安垂下了头。
“再没有钱了,”西班牙人接着说下去,“还有六万法郎的债务有待还清!如果你希望娶克洛蒂尔德·德·葛朗利厄为妻,你还应该买一块值一百万的地产以确保这个丑八怪享有亡夫遗产。好啦,爱丝苔是个猎物,我要叫这条猞猁在她后头追,好叫他掏出一百万来。由我来办……”
“爱丝苔永远不会愿意……”
“由我来办。”
“她会死掉的。”
“这由殡仪馆来办。再说,以后又怎么样呢?……”这个冷酷的家伙大喊大叫,用他那站立的姿势制止住吕西安的哀歌。“正当青春年华为拿破仑皇帝而死的将军有多少?”他沉默了一会向吕西安问道。“女人总是找得到的!一八二一年时,在你看来,柯拉莉也是举世无双。爱丝苔这样的,也没少遇到过。这个姑娘之后,还会来……你知道是谁?……不知姓名的女人!她是所有的女人中最漂亮的,在德·葛朗利厄公爵的女婿当大使、代表法国国王的都城里,你去找吧……其次,你说,娃娃先生,爱丝苔会因此而死么?最后,德·葛朗利厄小姐的丈夫能保留爱丝苔吗?再说,你让我去干好了,你用不着费心事事考虑,一切由我照管。只是你要一、两个星期见不着爱丝苔,可你还照样去泰布街。好了,到你那极乐木板条上去学鸽子叫吧,扮好你的角色,把今天上午你写的那封火热的情书塞给克洛蒂尔德,再给我带回一封更热情的信来!她通过写信来补偿她的感情不足,这个姑娘,这对我倒很合适!你再见到爱丝苔时,会发现她有些忧愁。不过,你叫她听话好了。事关我们的品德外衣,我们的正直外套,大人物用来掩饰自己全部恶行的屏风问题……这关系到我的美好形象,也关系到你永远不应该受人怀疑。偶然比我的头脑更好地成全了我们。我的头脑转了两个月,始终空空如也。”
卡尔洛·埃雷拉字字铿锵道出这一句句可怕的话语,犹如匕首一刀一刀刺过来。他一面说着,一面穿衣准备出门。
“你喜形于色,”吕西安大叫起来,“你从来没有喜欢过可怜的爱丝苔。你眼看把她甩掉的时机来到,欣喜若狂。”
“不是有你一直孜孜不倦地爱她么,是不是?……对啦,我一直讨厌她。可是,难道我的做法不是与我真心实意喜欢这个姑娘一样么?通过亚细亚,我把她的生死捏在我的手心里!上好的烧肉里加进几块烂蘑菇,一切都解决了……可是,爱丝苔小姐还活着!……她很幸福……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爱她!你不要装成三岁孩子模样!我们等待着一次偶然机会成全我们或者整垮我们,已经四年,好啦,如今运气扔到我们头上的这棵菜,必须发挥出胜过天才的天才才能摘好:与任何事情一样,轮盘这一转,有好也有坏。你进家门时,我正想什么,你知道吗?”
“不知道……”
“我正想借助于亚细亚的帮助,去继承一位虔诚的老太婆的遗产,在这儿或到巴塞罗那去……”
“杀人?……”
“为了保证你的幸福,我只剩下这条路了。债主们已经动作起来。你一旦受到执达吏的追究,从葛朗利厄公馆里给赶出来,可怎么办呢?那时魔鬼的大限可就到了。”
卡尔洛·埃雷拉用手比划一个人投水自尽的样子,定睛望着吕西安,犀利的目光把强者的意志灌输到弱者的心灵中。这充满诱惑的目光,终于使全部抵抗放下武器。这说明在吕西安和他的军师之间不仅有着生死攸关的秘密,而且还有超越普通感情的感情,正如这个家伙超越自己卑微的地位一样。这个渺小而又伟大、默默无闻而又大名鼎鼎的人物,被迫生活在上流社会之外。上流社会的法规永远不许他再进入那个圈子。恶行以及疯狂可怕的抵抗使他精疲力尽,但他又拥有使他备受煎熬的强大精神力量。生命的狂热吞噬着他,他通过吕西安风雅的躯体再度活了起来,吕西安的灵魂已经变成了他的灵魂。这个诗人在社会生活中体现了他的意志,他将自己的周密思考和顽强意志赋予吕西安。对他来说,吕西安胜过儿子,胜过心爱的女子,胜过家庭,胜过自己的生命。
吕西安代表了他的复仇。坚强的心灵对一种情感比对生命看得更重,所以他通过牢不可破的关系将吕西安与自己系在一起。在诗人悲观绝望向自杀迈出一步的时刻,他买得了吕西安一命。后来他向吕西安提出订一项魔鬼协定。这种协定只有在小说中才能看到,但是这种协定在生活中确实存在,通过著名的法庭戏剧在被告席上也常常显露出来。他叫吕西安享尽了巴黎生活的一切快乐,向吕西安证明他还可以为自己创造美好的前程,他把这都当作自己的事情。再说,对这个怪人来说,只要事关他的副手本人,任何牺牲他都在所不惜。他心肠那么狠,但是对于他创造出来的那个人的心血来潮,心又那么软。最后,他忍不住将自己的秘密告诉了吕西安。这种纯粹精神上的沟通,说不定构成了他们之间的又一层联系?
自从电鳗被挪走那天起,吕西安就清清楚楚知道,他的幸福建筑在多么可怕的基础之上!这西班牙教士的道袍所掩盖的是雅克·柯冷本人,苦役犯监狱中的一个名人。十年以前,他在伏盖公寓生活,化名为伏脱冷。那时拉斯蒂涅和毕安训也在伏盖公寓中寄宿。雅克·柯冷,外号叫“鬼上当”,他重新被关进罗什福尔监牢以后①,几乎立即就逃了出来。他受益于大名鼎鼎的德·圣赫勒拿伯爵提供的先例,但是改变了柯瓦涅尔神奇举动中的一切作恶成分②。冒名顶替一个正直的人,又继续过苦役犯的生活,这个方程式中的两项相互矛盾太大,最后的结局肯定是凶多吉少,特别是在巴黎。因为一个被判刑的人如置根于一个家庭之中,这种冒名顶替的危险就要增加十倍。为了躲过一切追踪,难道不应该置身于超越生活的一般利害得失的地方吗?一个出入社交场合的人,会受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支配,而与社交界毫无接触的人,这些因素影响他们的机会则很少。所以,如能辅以生活规规矩矩、独来独往、不事行动,道袍是最可靠的伪装。
①见《高老头》:雅克·柯冷先被关在土伦狱中,后逃出,住进伏盖公寓。他在伏盖公寓被捕时,以为还将把他送回土伦,曾与寄宿的人开玩笑,要给他们寄“普罗旺斯的无花果”。
①皮埃尔·柯瓦涅尔(1779—1831),于一八○○年被判处十四年苦役。他于一八○五年逃出牢狱,经西班牙回到法国,自称是德·圣赫勒拿伯爵,并重新获得军衔。他狂热保王,波旁王朝复辟时受到极高的庇护。一八一六年他在巴黎成了七十二军团中校军官。据说他同时还领导一伙匪徒,无恶不作。一八一七年一次军队庆典时他被人认出,潜逃。一八一八年再度被捕入狱,一八三一年死于狱中。
“好,我要当教士,”他心中暗想。这个已经死掉的平民必须以某种社会形式重新生活,并满足一些与他一样稀奇古怪的激情不可。这个精力充沛的人到了西班牙。一八一二年宪法在西班牙点燃起内战战火,这场内战为他提供了机会:他在一次巷战中秘密杀死了真正的卡尔洛·埃雷拉。这位教士是一个贵族大老爷的私生子,早被父亲遗弃,也不知道谁是自己的生身之母。一位主教向费迪南七世推荐了他,费迪南七世委托他到法国完成一项政治使命。主教是唯一对卡尔洛·埃雷拉表示关切的人。就在这个教会的弃儿从加的斯到马德里又从马德里到法国奔波的过程中,主教病故。雅克·柯冷遇到这个向往已久的人物,又那样符合他希望的条件,真是喜出望外。他在自己背上弄上一些伤痕以抹掉那两个致命的字母①,又借助于一些化学反应物改变了自己的模样。在焚尸灭迹之前,他站在这个教士的尸首跟前这样改头换面,得以赋予自己与他冒名顶替的那个人某些相象之处。有一个阿拉伯故事说,一念魔语,年老的苦行僧就获得了进入一个年轻躯体的能力。本来这个苦役犯已经会讲西班牙语,为了完成与此同样神奇的蜕变,一个安达卢西亚教士应该会多少拉丁文,他也如数学会。
柯冷是三大牢狱②的银行家,他为人正直尽人皆知,犯人都把钱财存在他处。这种正直也是逼出来的:在这样的同伙人之间,稍有差错就是匕首相见。柯冷再把主教送给卡尔洛·埃雷拉的钱加在原来的本金里头。离开西班牙以前,他得以占有了巴塞罗那一位虔诚的女教徒的金银珠宝。这女人曾经杀过人,她的财产便由此得来。她向卡尔洛·埃雷拉教士忏悔,教士赦她无罪,答应设法将她这笔不义之财物归原主。雅克·柯冷成了教士,肩负着秘密使命。这秘密使命会使他在巴黎得到最有权有势的人的推荐,但是他下定决心不做任何影响他赋予自己的新品格的事,听凭这新生活给他带来机遇。在昂古莱姆去巴黎的大路上遇到吕西安的时候,他就是这般情形。
①这两个字母是“T.F”,为travauxforcés(苦役)二字的缩写。当时每个苦役犯背上皆有这两个字母的烙印。
②这三大牢狱是布雷斯特、土伦和罗什福尔。
假神甫觉得这小伙子大概能成为上好的权力工具,便救了这个想自杀的青年一命。他对吕西安说:“象人们把自己交给魔鬼一样,把你交给一个上帝派来的人吧!你会得到全新命运的全部机遇。你将生活得象在梦里一样,醒来时最糟的情形也不过是你自己想寻的那一死……”两人于是结成联盟,同心协力,如同一人。这联盟的基础便是上述这充满力量的论证。卡尔洛·埃雷拉又用精心策划的共谋使这联盟更加巩固。他具有腐蚀人的天才,他将吕西安投进残酷需要的深渊,又通过双方达成默契干坏事或无耻下流的事将吕西安从深渊中救出来。而干了坏事或无耻下流的事,还叫他在上流社会人们眼中一直保持纯洁,忠诚,高尚的形象。埃雷拉用这种办法摧毁了吕西安的正直。吕西安在社会上大放光华,这冒名顶替的人则愿意生活在这光华的阴影下。“我是写戏文的,你是戏;你打不响,我要挨耳光,”他向吕西安承认了自己化身教士亵渎宗教那天,对吕西安这样说。卡尔洛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交待,根据自己进展的势头和吕西安的需要决定心腹话的无耻程度。所以鬼上当等到吕西安过惯巴黎的享乐生活,走了红运,虚荣心得到满足,这个软弱的诗人身心都为他所控制的时候,才交出自己最要紧的秘密。
往日这个魔鬼曾经诱惑拉斯蒂涅。就在拉斯蒂涅进行了抵抗的地方,吕西安陷下去了。他更加成了人家的掌中物,被人更巧妙地拉下了水,特别是已经赢得了优越的社会地位这种幸福已使他束手就擒。恶,其富于诗意的外形叫魔鬼。对这个一半是女人的男子,使用了最迷人的诱惑,开始时对他要求甚少而给予很多。卡尔洛的伟大论据,是答尔丢夫向艾尔密耳①许诺的那永恒的秘密。象赛义德对穆罕默德那样的绝对忠诚,一次又一次地得到了证明,终于使雅克·柯冷征服吕西安这桩可怕的大业得以成就。现在,委托给正直的牢狱银行家保管的资金,爱丝苔和吕西安已经全部花光。教士为他们担着交出帐目以供查帐的可怕风险。不仅如此,花花公子、冒名顶替的家伙和妓女还欠了债。在这吕西安就要发迹的时刻,这三个人里头哪一个人脚下绊上一个小石子,都会使如此胆大包天设计的红运神奇大厦倒塌。在歌剧院的化装舞会上,拉斯蒂涅早已认出了伏盖公寓的伏脱冷。他知道得很清楚,不小心透露出一句话,他就没有命了。所以德·纽沁根夫人的情人与吕西安对视的眼光里,貌似友谊的外表下,隐藏着对于对方的恐惧。到了危急时刻,拉斯蒂涅显然要兴高采烈地提供马车,把鬼上当送到断头台去。卡尔洛得知德·纽沁根男爵的爱情,顿时想到象他这等厉害角色从可怜的爱丝苔身上可望得到的好处,心中该是怎样暗喜,诸位现在大概都能猜测得到了。
“去吧,”他对吕西安说道,“魔鬼保护布道牧师。”
“你这是在火药桶上吸烟。”
“Incedoperignes②!”卡尔洛微微一笑,“我干的就是这一行。”
①答尔丢夫和艾尔密耳,莫里哀的喜到《伪君子》中人物。
②拉丁文:我在熊熊烈火中行走!这是将贺拉斯的一句话“Incedisperignes”(你在熊熊烈火中行走)稍加改变移植而来。
葛朗利厄家族于上一世纪中叶分为两支:首先是公爵家族,已经注定要断香火,因为当今的公爵只有女儿;其次是各位德·葛朗利厄子爵,他们应该继承长系的爵位和家徽。公爵这一支的纹章是成直纹的红色,加上金色斧钺成横带饰,再加上著名的“CaveononTimeo”①作为铭文。这句铭文概括了这一家族的全部历史。
子爵那一支的盾形纹章纵横分为四等分,成直纹的红色,金色横带饰有雉堞形图案,纹章上部冠以骑士帽图案,铭文是:“大事,大场合!”当今的子爵夫人自一八一三年以来孀居,膝下有一子一女。她流亡国外回来时几乎完全破产,但是靠了一个诉讼代理人但维尔的热心帮助,找回了相当可观的财产②。
①拉丁文:我小心提防,但并不惧怕。
②见《高布赛克》开头部分。
德·葛朗利厄公爵夫妇于一八○四年返回法国,颇得皇帝青睐。拿破仑在宫廷中接见他们,将收归国有的财产中属于葛朗利厄家族的财产全部归还,约合每年四万利勿尔的固定收入。在任凭拿破仑诱惑的圣日耳曼区大贵族中,只有葛朗利厄公爵夫妇(公爵夫人是与布拉冈斯家族联姻的阿瞿达长系的姑娘)既没有背弃皇帝,也没有忘恩负义。圣日耳曼区把这当作葛朗利厄家犯了大罪加以讨伐时,路易十八倒注意到了这种忠诚。不过,说不定在这个问题上,路易十八也只想取笑一下御弟而已。年轻的德·葛朗利厄子爵与公爵最小的女儿、年方九岁的玛丽-阿苔娜依丝的婚事,人们认为十分可能。倒数第二个女儿萨宾娜,七月革命后嫁给了杜·恺尼克男爵。老三若瑟菲娜,在阿瞿达·潘托侯爵第一个妻子德·罗什菲德小姐(绰号罗什居德)死后,成了德·阿瞿达-潘托夫人。大女儿一八二二年当了修女。二女儿克洛蒂尔德-弗雷德里克小姐现年二十七岁,此时深深地爱上了吕西安·德·吕邦泼雷。
德·葛朗利厄公爵公馆是圣多明各街最漂亮的一座公馆。这公馆对吕西安的内心是否具有千百种诱惑力,就不用问了。每次公馆大门合页转动让他的马车进入时,他都感受到米拉波说过的那种自尊心的满足。“虽然我父亲是乌莫镇上一个普普通通的药剂师,可我走进了这里……”这就是他的想法。为了保留登上几级台阶,听到仆人在大客厅中禀报“德·吕邦泼雷先生到!”的权利,别说与冒名顶替的人结盟,就是再犯下许多其他罪行,他也会干的!大客厅是路易十四式样,是路易十四时代按照凡尔赛宫的客厅式样修建的。客厅中聚集着巴黎的精华,当时人称“小城堡”的超群出众的小圈子。
那高贵的葡萄牙贵妇人,是最不喜欢走出自己家门的一位女子。她大部分时间簇拥在她的邻舍绍利厄、纳瓦兰、勒农库各家人之间。标致的德·玛居梅男爵夫人(绍利厄家的姑娘),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德·埃斯巴夫人,德·冈夫人,与原籍布列塔尼的葛朗利厄家族有亲戚关系的德·图希小姐,参加舞会前或从歌剧院回来,都常到这里作客。德·葛朗利厄子爵,德·雷托雷公爵,有一天会成为德·勒农库-绍利厄公爵的德·绍利厄侯爵,他的妻子玛德莱娜·德·莫尔索——德·勒农库公爵的外孙女,德·阿瞿达-潘托侯爵,德·布拉蒙-绍弗里亲王,德·鲍赛昂侯爵,德·帕米埃主教代理官,旺德奈斯兄弟,德·卡迪央老亲王以及他的儿子德·摩弗里纽斯公爵,是这间富丽堂皇客厅的常客。这里洋溢着宫廷气息,人们的举止、谈吐、情趣与主人的高贵身分十分协调。主人的高等贵族仪态终于使人们忘记了他们曾经作过拿破仑的奴仆。
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的母亲老德·于克塞尔公爵夫人,是这间客厅的权威人物。德·赛里齐夫人虽是德·龙克罗尔家的姑娘,却从来未能让这里向她敞开大门。
德·摩弗里纽斯夫人曾经疯狂地爱过吕西安两年。她叫自己的母亲为吕西安说项,将他带到这个沙龙中来。全靠了法国布道牧师会的影响和巴黎大主教的帮助,这位迷人的诗人总算保住了这里的地盘。不过,他也是在国王传诏将德·吕邦泼雷的姓氏和家徽归还给他之后才受到接纳的。德·雷托雷公爵,德·埃斯巴骑士,还有其他几个人,妒忌吕西安,周期性地撺掇德·葛朗利厄公爵讨厌他,在公爵面前大讲从吕西安过去的经历中摘取来的传闻轶事。已被教会权威人士包围的虔诚的公爵夫人和克洛蒂尔德·德·葛朗利厄则给他撑腰。吕西安认为这些人的妒意,可能是因为他与德·埃斯巴夫人的大姑、从前的德·巴日东太太、现在的夏特莱伯爵夫人从前有过一段风流韵事的缘故。吕西安感到自己必须受到这样一个有权有势的家族的接待,他的私人军师也鼓动他去勾引克洛蒂尔德。于是他产生了暴发户的那种勇气:每星期七天之中有五天到这里来,对别人的妒羡极有风度地忍气吞声,忍受傲慢无礼的目光,机灵地回答别人的取笑。他这样孜孜不倦,言谈举止又有魅力,加上他的殷勤,终于打消了别人的顾虑,减少了障碍。他一直与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打得火热,卡尔洛·埃雷拉还保留着公爵夫人与他热恋时写给他的那些火热的情书。他是德·赛里齐夫人的偶像,德·图希小姐家中对他看法也很好。吕西安为在这三家受到接待而兴高采烈,他从西班牙人那里学会了要在处理关系上持非常慎重的态度。
“不可能同时效忠于好几家人家,”他的私人军师常常这样对他说,“到处都去的人,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热情的关切。大人物只保护那些可与他们的家具相媲美的人,他们每天看见的人,懂得变成他们的某一件必需品如落坐的沙发那样的人。”
吕西安已惯于将葛朗利厄家的客厅看成是自己的战场,把机灵、俏皮话、各种新闻和献殷勤的优雅姿态都留给晚上在这里度过的时光。他善于讨好奉承,温柔和顺,又有克洛蒂尔德随时提醒他要避过哪些暗礁,他对德·葛朗利厄先生那些小小的爱好极尽吹捧之能事。克洛蒂尔德最初非常羡慕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的幸福,后来便疯狂地爱上了吕西安。
吕西安估计到结上这样一门亲事能得到各种好处,便象法兰西大剧院头号男主角阿尔芒①那样扮演起钟情男子的角色来。他经常给克洛蒂尔德写信,自然,这些信都是第一流的文学杰作。克洛蒂尔德也给他回信,在如何将这疯狂的爱诉诸笔端上与他较量天才,因为她只能这样去爱。吕西安每个星期日到圣多马·达干教堂去望弥撒,装出信仰狂热的天主教徒的样子。他进行君主政体和宗教的宣讲,效果奇佳。此外他在忠于圣会②的各家报纸上写些文章,文字精彩,不取分文,署名只写一个“L”字母③。他应国王查理十世,或布道牧师会的请求,写一些政治性小册子,从不取任何微小的报酬。
“国王对我已经王恩浩荡,”他常常说,“我的鲜血和生命都是他给的。”这几日来,正在谈论要任命吕西安任首相府④私人秘书的问题。但是,德·埃斯巴夫人发动了那么多的人对吕西安大肆攻击,查理十世的老师雅克也犹豫不决,不敢采取这一决定了。吕西安的社会地位不够清楚,而且随着他一天比一天爬得高,每人嘴边的那句话“他靠什么生活?”也要求得到解答。好心的好奇和恶意的好奇东查西访,在这个野心家的盔甲上发现了不只一处破绽。克洛蒂尔德·德·葛朗利厄给他当侦探,对象是她自己的父母。几天以前,她把吕西安拉到一扇窗前聊天,将她家的异议告知于他。“买一块一百万的田产,你就能娶我了。这是我母亲的答复,”克洛蒂尔德说。“以后他们还要问你这钱是从哪儿来的!”吕西安向卡尔洛报告了这句所谓关键性话语之后,卡尔洛对他说。
①指阿尔芒·鲁塞尔,他在法兰西大剧院扮演各种青年男主角,红极一时。
②圣会是法国波旁王朝复辟时期左右社会的宗教团体,一八○一年成立,一八○九年因过分忠于教皇而被取缔。一八一四年恢复,一八三○年撤消。
③Lucien(吕西安)的第一个字母。
④当时的首相是波利尼亚克亲王(1780—1847)。
“我可以说我的妹夫发了财,”吕西安指出,“我们就叫他充当负责任的出版商。”
“那么就缺这一百万了,”卡尔洛大叫起来,“我来想办法。”
要明确表示吕西安在德·慕朗利厄公馆的地位,必须指出,他从未在那里进过晚餐。无论是克洛蒂尔德,还是德·于克塞尔公爵夫人,还是一直对吕西安极好的德·摩弗里纽斯夫人,都未能获得老公爵的这一恩准。这位贵族对他称之为德·吕邦泼雷老爷的那个人保留着许多疑窦。这间沙龙的全体人等对这种微妙形势都有察觉,这极大地伤害了吕西安的自尊心,他感到自己在这里无非是为人所容忍罢了。上流社会有权严格要求,因为他们是那样常常受骗上当!在巴黎露头角而人家不知道你的财产从何而来,没有正正当当的职业,这种地位是任何假象所无法长期支撑的。所以吕西安越是往上爬,那种“他靠什么生活?”的异议就越强烈。靠着德·赛里齐夫人,他又得到了总检察长格朗维尔和一位国务大臣、最高法院一位庭长奥克塔夫·德·博旺的支持。在赛里齐夫人家里,他不得不说出“我欠了一屁股债。”这句话来。
他走进葛朗利厄公馆的院子。在这里,他的虚荣是合情合理的。他想到鬼上当的慎重考虑,辛酸地自言自语道:“我已经听到脚下的一切咔咔作响!”他爱爱丝苔,他又想娶德·葛朗利厄小姐为妻!多么莫名其妙的处境!必须卖掉一个,另一个才能到手!只有一个人能搞成这项交易而吕西安的正直不受影响,这个人就是那个冒牌西班牙人。他们二人难道不应该都守口如瓶,而且彼此保密吗?在这个条约中,每人一会控制对方,一会受制于对方。在现实生活中这样的条约还没有第二个。
吕西安驱走使他前额暗淡无光的乌云,快快乐乐、容光焕发地走进葛朗利厄公馆的各个客厅。这时,窗扉大敞,花园的馨香使大厅里格外芬芳,占据花园中心的大花坛将花朵堆成金字塔形状出现在人们眼前。公爵夫人坐在角落里一张沙发上,正与德·绍利厄公爵夫人聊天。数位女子组成一组,每个人假装难过,摆出充满各种表情的不同姿态,极为精彩。
在上流社会中,没有一个人对不幸或痛苦表示关切,一切都是嘴上说说而已。男人们在客厅中或在花园中踱来踱去。克洛蒂尔德和若瑟菲娜围茶桌忙碌着。德·帕米埃主教代理官,德·葛朗利厄公爵,德·阿瞿达-潘托侯爵,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在一个角落里玩惠斯特①。仆人禀报吕西安来到,他穿过客厅向公爵夫人请安,问她为何面带悲戚。
①惠斯特,一种牌戏,为桥牌的前身。
“德·绍利厄夫人刚才得到一个可怕的消息:她的女婿德·玛居梅男爵、前索里亚公爵刚刚去世。小索里亚公爵和他的妻子到尚特普勒去照顾他们的哥哥,写了信来报告这件伤心事。路易丝悲痛欲绝。”
“象路易丝那样受到丈夫的疼爱,一个女人一辈子碰不上第二次,”玛德莱娜·德·莫尔索说道。
“她可是个有钱的寡妇,”老德·于克塞尔公爵夫人望着吕西安说道。吕西安的面孔一直毫无表情。
“可怜的路易丝,”德·埃斯巴夫人说,“我理解她的心情,真可怜她。”
德·埃斯巴侯爵夫人摆出心地善良、情感丰富的女子那种若有所思的神情。萨宾娜·德·葛朗利厄只有十岁,她抬起机灵的大眼睛望着母亲。她母亲瞪了她一眼,把她那几乎是嘲弄的目光给压了回去。这就叫教育孩子!
“我女儿即使经受住这一次打击,”德·绍利厄夫人充满母爱地说,“我也为她的前程担心。路易丝非常罗曼蒂克。”
“真不知道,”老于克塞尔公爵夫人说道,“咱们的儿女们这种性格是从谁那儿学来的?……”
“时至今日,”一位老红衣主教说道,“感情和规矩很难调和一致了。”
吕西安一句话也插不上,他朝茶桌走去,准备问候两位德·葛朗利厄小姐。他离开这一群女性才几步远,德·埃斯巴侯爵夫人便俯下身去与德·葛朗利厄公爵夫人低声耳语。
“你真的以为这个小伙子很爱你那宝贝克洛蒂尔德么?”
她对葛朗利厄公爵夫人说。
要想知道这句问话多么恶毒,非得把克洛蒂尔德的相貌勾勒出来,诸位才能明白。此刻,这位二十七岁的姑娘站在那里。这个姿势叫德·埃斯巴侯爵夫人那嘲弄的目光把克洛蒂尔德的身段看个透:她干瘪黄瘦,活象一根芦笋。可怜的姑娘,上身那么扁平,用上经营妇女服饰的女商人们称之为“假衬”的那种移花接木的办法,恐怕也无济于事。克洛蒂尔德知道自己的姓氏已有足够的优势,所以不但不去自找麻烦掩饰这个缺点,反而很有英雄气概地让它突出地表现出来。她的连衣裙紧绷在身上,产生的效果正是中世纪的雕塑家在人物塑像中所追求的那种僵直而清晰的构图。雕塑家将这种人物塑像安放在大教堂内壁龛里,在这个背景上塑像的外形显得格外突出。克洛蒂尔德身高五尺四寸①。如果允许我们使用一句叫人一听就懂的俗话,那就是:她就长了一双腿。这个比例失调的缺点使人感到她的上身也有些畸形。她棕色皮肤,头发又黑又硬,眉毛浓密,火光闪闪的双眼嵌在已经乌黑的眼眶内,月牙一般的弧形脸,额头隆起。她的母亲是葡萄牙美女之一,她则把母亲漫画化了。造物主很喜欢玩这套游戏。人们经常看到,一家两兄妹,两人长得十分相象,妹妹美丽非凡,可是那线条到了哥哥身上,就变得其丑无比。克洛蒂尔德的嘴过于凹陷,嘴上带着一成不变的轻蔑表情。所以她的双唇比面部其他任何线条更多地揭示出她心中的秘密活动,因为爱情会给双唇印上可爱的表情。她的双颊棕色,现不出绯红来,她的黑眼睛总是很生硬,从来不表达任何情感,于是双唇的表情就更重要。
①约合1.74米。那个时代,平均身高比现在要低,1.74米是大个子。
尽管有这许多不利因素,身材木板一样,但是她从所受教育和自己的血统中承受来高贵的神情,高傲的举止,总而言之,一切人们那么正确地称之为“说不上来”的东西,再加上她衣着大方,不事造作,这一切都表明她是出身好的女子。她的头发又硬,又多,又长,使她受益匪浅,可以把这当作一美。她那训练有素的嗓音,发出魅力。她唱歌唱得妙不可言。克洛蒂尔德正是人家谈起时要么说“她的眼睛真漂亮!”要么说“她的性格真迷人!”的那种妙龄女郎。如果有人照英国方式问她“您的风韵何在?”她会回答:“请您叫我苗条姑娘吧!”
“为什么人家会不爱我那可怜的克洛蒂尔德呢?”公爵夫人回答侯爵夫人说,“你知道她昨天对我说什么来着?‘虽然有人是出于野心爱我,可我非要叫人家因为我本人漂亮而爱我不可!’她精明而又有雄心壮志,有的男人喜欢这两种优点。至于他么,亲爱的,他风流俊美,梦一般迷人。如果他能赎回吕邦泼雷的田产,国王一定会出于对我们的器重,将侯爵的爵位还给他……不管怎么说,他的母亲是吕邦泼雷家族最后一代嘛……”
“可怜的小伙子,他到哪儿去找这一百万呢?”侯爵夫人说。
“这就不关我们的事了,”公爵夫人接过话头说道,“不过,肯定他不会去偷的……何况,我们既不会把克洛蒂尔德送给一个阴谋家,也不会送给一个不正派的人,哪怕他象德·吕邦泼雷先生那样年轻俊美,又是诗人。”
“您来晚了,”克洛蒂尔德对吕西安无限妩媚地微微一笑,说道。
“对,我在外面吃晚饭了。”
“这几日您到社交界走动,”她说,那微笑里隐藏着嫉妒和焦虑不安。
“社交?……”吕西安接口说道,“没有,只不过难得那么凑巧,这一星期天天在银行家家里用晚餐。今天在纽沁根家,昨天在杜·蒂耶家,前天在凯勒家……”
看得出来,吕西安很会采用贵族大老爷那种精明傲慢的调门。
“您的敌人不少,”克洛蒂尔德对他说道,一面给他端上(多么优美的姿势!)一杯茶,“有人来对我父亲说,您有六万法郎债务,不久您的别墅城堡就会是圣佩拉日监狱①。所有这些诽谤对我意味着什么,您又怎么能知道……这一切都落到我的头上。我想对您说的,倒不是我怎么难受(我父亲的目光简直要把我钉到十字架上),而是万一这成了事实,您该怎样受罪啊!……”
①圣佩拉日监狱直到一八三○年为止,一直是关押债务人的监狱。
“千万不要把这些可笑的话放在心上,象我爱您那样爱我,给我几个月的宽限吧!”吕西安回答,一面将喝完的茶杯放回镂银托盘里。
“别在我父亲跟前露面,他会对您说一些粗暴无礼的话。您肯定受不了那些话,那我们就完了……那个恶毒的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对他说,您母亲曾经为人服侍产妇,您的妹妹是熨衣女工……”
“我们以前非常贫困,”吕西安回答,涌出热泪,“这不是诽谤,而是地地道道的恶语中伤。如今我的妹妹已经胜过百万富翁,我的母亲已经去世两年……他们把这些材料特意留到我就要在这里大有作为的时刻……”
“您做了什么事得罪了德·埃斯巴夫人呢?”
“我在德·赛里齐夫人家中,当着德·博旺先生和德·格朗维尔先生的面,开玩笑不慎讲出了她为了对她丈夫——德·埃斯巴侯爵宣布禁治产去打官司的始末,那是毕安训告诉我的。德·格朗维尔先生的见解得到博旺先生和赛里齐先生的支持,也叫掌玺大臣改变了自己的见解。他们两人都在《司法公报》面前,在丑闻面前退却了。了结那桩讨厌案子的判决理由,侯爵夫人了如指掌①。赛里齐先生嘴巴不紧,叫侯爵夫人成了我的死敌,可我倒赢得了他本人的保护,以及总检察长和奥克塔夫·德·博旺伯爵的保护。赛里齐夫人已经告诉过他们,一旦人家猜测出他们的消息从何而来,我就要处于险境。德·埃斯巴侯爵先生也办了蠢事,他以为那场不名誉的官司打赢了是由于我的缘故,拜访过我一次。”
①见巴尔扎克《禁治产》。
“我要给咱们搬开这个德·埃斯巴夫人,”克洛蒂尔德说。
“您有什么办法?”吕西安大叫起来。
“我要叫我母亲诸小埃斯巴来作客。那两个孩子已经长大,可爱极了。他们父子三人会在这里对你大肆颂扬,那我们就有把握永远也看不见他们的母亲了……”
“啊!克洛蒂尔德,您太可爱了。假如我不是因为您长得漂亮而爱您的话,我也一定会因为您这么有头脑而爱上您。”
“这不是头脑,”她说,把所有对吕西安的爱都表现在嘴唇上。“再见。这几天请您不要来!您在圣尔马·达干教堂看见我,我若是围着玫瑰色的围巾,那就是告诉您,我父亲的心情变了。给您的答复,会贴在您坐的那张椅子的椅背上。对不见面引起的痛苦,这样也许会给您一些安慰……。您给我带来的信,放在我的手帕里吧!”
这个姑娘显然不止二十七岁。
吕西安从木板街①叫了一辆出租马车,到了林荫大道那边下了车。到玛德莱娜教堂,又叫了一辆出租马车,吩咐车夫拉到泰布街。
①这里距葛朗利厄公馆不远。
十一点,他走进爱丝苔的寓所,见她泪痕满面,但仍穿戴得整整齐齐,如同往日热烈欢迎他一样!她躺在黄色提花白缎长沙发上等待着吕西安,穿一件雅致的印度纱浴衣,樱桃红腰带打着结,没有穿胸衣,头发简单地系在头上,脚踏樱桃红缎子衬里的丝绒拖鞋。所有的蜡烛都已点燃,土耳其水烟筒已准备停当。她自己的水烟筒并没有吸,没有点火放在她面前,似乎标志着她的处境。听到开门的声音,她立刻擦干眼泪,羚羊般一跃而起,双臂搂住吕西安,有如一块衣料被风一吹,缠绕在一株树上。
“分手,”她说,“是真的吗?……”
“噢!只是几天,”吕西安回答道。
爱丝苔放开吕西安,死人一般跌倒在沙发上。在这种情况下,大部分女人会象鹦鹉一样喋喋不休:啊!她是多么爱你呀!……过了五年,她还是与幸福的第一天毫无二致啊!她不能离开你呀!无论是气愤,绝望,爱,怒,惋惜,恐惧,忧伤,有所预感,她都高尚无比!总而言之,她象莎士比亚的一场戏那么美!不过,你一定要懂得,这样的女人并没有爱。如果她确实如她所说,一言以蔽之,如果她真爱你,她就会象爱丝苔这样,象孩子一样,象真正的爱情那样。爱丝苔一言不发,她躺在那里,面孔埋在小垫里,泪如泉涌。吕西安极力将她抱起,跟她讲话。
“你真是个孩子,我们不分手……过了眼看四年的幸福日子,出去几天,你怎么能这样呢?唉!这些姑娘,我把她们怎么啦?……”他忆起柯拉莉也曾这样爱过他,心中想道。
“啊!先生,您今天真漂亮,”欧罗巴说道。
感官有自己的理想美。迷人的美貌与作为吕西安特点的性情温柔和富有诗意结合在一起,那些对大自然赠予的外表极其敏感、其赞美又那么天真幼稚的少女会怎样爱得发狂,人们可以想象。爱丝苔轻轻地抽泣着,那种姿态流露出极度的悲痛。
“喂,小傻瓜,”吕西安说道,“难道没对你说这关系到我的生死吗?……”
吕西安故意说出这句话。爱丝苔一听,如猛兽一般挺起身来。散乱的头发象树叶一样衬托着她那美不可言的面庞。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吕西安。
“关系到你的生死!……”她大叫一声,举起双臂,又垂下,那动作只有身处险境的少女才能做出来。“对,是真的,那个野人说的话,是谈到很严重的事情。”
她从腰间取出一张很蹩脚的纸。见欧罗巴在跟前,便对她说:“你去吧!”待欧罗巴走出去,关上门以后,她说:“你看,这是他给我写的。”一面将卡尔洛刚刚遣人送来的一封信递给吕西安。吕西安将这封信高声读了出来:
“你明日清晨五时半出发,有人将你带到圣日耳曼森林深处守林人家中。那里二楼上为你安排了一间住房。未经我允许,不要走出这间住房。一切物品应有尽有。守林人及其妻子均很可靠。不要给吕西安写信。白天不要到窗口顾盼。如想外出,夜间可在守林人带领下出去散步。途中一定将车帘放下,此事关系到吕西安生死。吕西安今晚前来与你话别,当他的面将此焚毁……”
吕西安立即就着烛火将这封短笺付之一炬。
“听我说,吕西安,”爱丝苔象罪犯听人宣读自己的死刑判决书一样听人读完了这封短笺,她说,“我不会对你说我爱你,那大概是蠢话……我觉得爱你就和呼吸、生活一样自然,已经快五年了……。在那个无法理解的人保护下,我的生活开始了,象人们将一头奇珍异兽放到笼子里一样,他把我安置在这里。从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你要结婚。婚姻是你前程的必要组成部分,上帝不许我制止你大展宏图。这桩婚事到来之时,便是我的死期到来之日。可是我绝不使你烦恼,我也不会象那些用煤炉自杀的女工那样去干。我干过一次,已经够了。两次,象玛丽埃特说的那样,就恶心了。不!我要走得远远的,离开法国。亚细亚有她那个国家的一些秘诀,她答应我要教我安静地死去。往自己身上扎一针,啪!一切都结束了。我热爱的天使,我只要求一件事,就是不要骗我。对生活,我有自己的账:从一八二四年我看见你那天起,到今天,我享受的幸福比十个幸福女子还多。还我本来面目吧:我是既坚强又懦怯的一个女子。告诉我:‘我要结婚了。’我只要求你温情地与我告别,从今以后永远也不会再听到人说起我……”
这样申明之后,一阵沉默。这申明的坦诚只能与动作与语气的天真纯朴相媲美。
“是不是你要结婚了?”她问道,那迷人而又明亮的目光如匕首的利刃刺入吕西安的碧眼。
“我们致力于我的婚事,已有一年半,现在还没成。”吕西安回答道,“什么时候能谈成,不知道。不过,现在不是这个事,亲爱的小姑娘……现在事关神甫,我,你……我们受到了严重的威胁……,纽沁根看见了你……”
“对,”她说,“在凡塞纳森林。他认出我来了吗?……”
“没有,”吕西安回答,“但是他爱上了你,而且到了神魂颠倒钱箱都丢了的程度。那天晚餐之后,他谈到你们的相遇,对你进行描述时,我不慎情不自禁地笑了一声。我处在社交界中,就象一个野人处于敌对部落的陷阱之中一样。卡尔洛不要我烦心,不过他觉得这种情形很危险。如果纽沁根想出刺探我的主意,由卡尔洛负责对付他。这种事,男爵是干得出来的,他对我说过警察局没本事。你在满是炭黑的陈旧壁炉里点起了燎原大火……”
“你那个西班牙人准备怎么办?”爱丝苔轻轻地说。
“我毫无所知,他叫我放心睡大觉,”吕西安回答,不敢望爱丝苔一眼。
“如果是这样,我象狗一样乖乖服从,我已经以此为业,”
爱丝苔说道,伸出手臂去拉住吕西安的手臂,将他带到自己的卧房,对他说:“吕吕①,你在那个卑鄙的纽沁根家里,晚饭吃好了吗?”
①对吕西安的爱称。
“哪怕吃饭的那家家长再有名,亚细亚的烹调手艺也难叫人感到别人家的饭菜可口。不过,卡雷默准备的晚餐象每个星期天一样。”
吕西安情不自禁地将爱丝苔与克洛蒂尔德作一比较。情妇那么漂亮,一直那么迷人,她还没有让能够将最牢固的爱情吞噬的魔鬼——“厌倦”——靠近!
“一个妻子分成两册,多么遗憾!”他心中暗想,“一方面是诗意,肉欲,爱情,献身,美丽,热情……”爱丝苔象女人就寝之前东磨磨西蹭蹭一样在那儿来来去去,哼着歌儿,轻盈地象蝴蝶一般飞来飞去,你简直会说她是一只蜂鸟。“……另一方面,姓氏高贵,名门贵族,荣誉,地位,会交际!……竟没有任何办法将这些优点集于一身!”吕西安大叫道。
翌日清晨七时,诗人在这迷人的粉白二色的卧房里醒来时,发现自己已是独自一人。他打铃,神秘莫测的欧罗巴跑来。
“先生有何吩咐?”
“爱丝苔!”
“太太四点三刻就出门了。按照神甫先生的吩咐,我收到运费已付的又一张新面孔。”
“一个女的?……”
“不是,先生;一个英国女人……是那种夜里上班的女人。我们得到命令,象她是太太一样待她。先生要这个臊货干什么呢?……可怜的太太,她上车的时候流了眼泪……‘反正得走!……’她叫出声来。‘可怜的小猫眯,我在他睡着的时候离开了他,’她一面擦眼泪一面对我说,‘欧罗巴,他若是看我一眼,或者他叫我一声,我就会留下,哪怕和他一道死去……’您看,先生,我那么喜欢太太,没有把那个代替她的人给她看。有不少贴身用人会那么干,叫她心碎。”
“不知姓名的女人已经在这儿了吗?……”
“先生,就是送她来的那辆马车,又送太太走的!我遵照吩咐,把她藏在我的房间里。”
“她不错吧?”
“一个便宜货女人能是什么样,她也就什么样。不过,如果先生真卖力气的话,她扮演自己的角色不会有困难,”欧罗巴说着,找那个假爱丝苔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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