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上面一幕的前一天晚上,就寝之前,有钱有势的银行家吩咐他的贴身男仆一到七点钟就将那个最机灵的商业警察、大名鼎鼎的卢沙尔带进小客厅。男爵身穿室内便衣,脚踏拖鞋来到这里……“你们界(这)细(是)耍弄我!”警察向他施礼,他这样说,作为答礼。

  “别无它法,男爵先生。我很看重我的职位,我已经荣幸地对您说过,我无法参与与我的职能无关的事。我不是应允您,请您与我们警察当中我认为最能为您效劳的人接头吗?可是,隔行如隔山,男爵先生是知晓的……。建造一所房屋,不能叫细木工去干与钥匙工有关的活。对啦,我们有两种警察:政治警察和司法警察。司法警察从来不参与政治警察的事。etviceversa①。如果您去找政治警察局局长,他必须有内政部长的批准才能受理您这件事,您大概也不敢把这事向警察总监解说明白。一个警察为自己的事去搞侦探,饭碗就要丢。司法警察局和政治警察局一样谨慎。所以,在内政部也好,市署也好,没有一个人不是为国家利益或法律利益行事。事关阴谋或杀人犯罪,好,我的上帝,头头们会听从您的吩咐。但是男爵先生,您一定要明白,他们有许多重要的事要办,而顾不上这巴黎地方五万起谈情说爱的事。至于我们这些人嘛,我们只能参与逮捕债务人。凡属其他,我们若扰乱了任何人的平静,自己可就要大受牵连。我给您派来了一个我手下的人。但是同时我也对您说了,我可不下任何保证。您要他给您在巴黎找到一个女的,这个孔唐松敲了您一张一千法郎的票子,可一动没动。在巴黎寻找一个怀疑她到凡塞纳森林去的女人,这个人的特征又和巴黎所有的标致女人十分相似,这不等于大海捞针么!”

  ①拉丁文:反之亦然。

  “贡党宗(孔唐松)奈(难)道不阔(可)以对我说明金(真)相面不佩(骗)我那张一其(千)法郎的票子吗?”男爵说道。“男爵先生,您听我说,”卢沙尔说道,“您愿意给我一千埃居吗?我给您……我卖给您一个主意。”

  “界(这)注(主)意要一其(千)埃居?”纽沁根问道。

  “我可不能叫人捉弄,男爵先生,”卢沙尔回答,“您堕入了情网,您想发现您钟情的对象,您象一棵缺水的莴苣一样一天天干巴下去。您的贴身男仆告诉我,昨天来了两位医生,他们觉得您情况很危险。只有我能把您交到一个精明强干的人手里……嘿!见鬼!如果您的生命还不值一千埃居的话……”

  “告促(诉)我界(这)个精明强干的人叫称(什)么名词(字),你想(相)信我坎(慷)慨打(大)方好了!”

  卢沙尔拿起帽子,施礼,走了。

  “界(这)个贵(鬼)家伙!”纽沁根大叫起来,“来,来,来!……给你!……”

  “您要注意,”卢沙尔拿钱之前说道,“我卖给您的只是一个情报。我把唯一能为您效劳的人的名字、地址告诉您。这可是一位大师……”

  “金(真)见贵(鬼)!”纽沁根大叫起来,“几(只)有华(罗)特希尔德的名字才极(值)一其(千)埃居,而且还得其(签)在机(支)票底下……我给一其(千)法郎怎么样?”

  卢沙尔虽说并未象诉讼代理人,公证人,执达吏,商务诉讼代理人那样与人谈判过,可也是个狡猾的小狐狸。他意味深长地斜眼瞟了男爵一眼。

  “您呀,要么一千埃居,要么一个铜子不给,您几秒钟之内在交易所就又赚回来了,”他对男爵说。

  “我送给一其(千)法郎!……”男爵还是重复那句话。

  “对一个金矿,您也要讨价还价!”卢沙尔说道,一面施礼告辞。

  “我用一张五倍(百)法郎的票子就能靠(搞)到那个地址!”男爵高叫道,叫他的贴身男仆给他找一个秘书来。

  杜卡莱①已经过时。如今从最大的银行家到最小的银行家,在最小小不然的事情上,也使上杜卡莱那分心机:他们对艺术,善心,爱情要讨价还价,就是请求赦罪,大概也要为此向教皇讨价还价。听卢沙尔说话时,纽沁根很快想到,孔唐松是商业警察的左右手,他大概会知道这位侦探大师的地址。卢沙尔要卖一千埃居的东西,孔唐松可能五百法郎就能撒手。他盘算得如此之快,有力地证明,虽然爱情已进入这个家伙的心中,他的头脑还是贪婪的金融资本家的头脑。

  ①法国作家勒萨日一七○九年所作讽刺喜剧《杜卡莱先生》中的人物,是个贪婪的包税商。

  “先生,请你亲自到乡(商)业警察厅卢瑟(沙)尔手下的侦探贡党宗(孔唐松)家中跑一趟,赶快坐马搓(车)去,立即把他接来。我瞪(等)着!……你从货(花)园那扇门进来。——界(这)细(是)钥匙,最好不要叫任何银(人)看见这个家伙到我家来。你把他歹(带)到花园小楼里。我魏(委)托你办的事,要想法子干得巧妙。”

  有人来找纽沁根谈生意。可是,他在等待着孔唐松,他在梦想着爱丝苔。他心中暗想:很快就会看到那个叫他丢魂失魄的女子了。于是,他用含糊其辞的话语,模棱两可的允诺,把所有的人都搪塞走了。此时此刻,对他来说,孔唐松是巴黎最重要的人物。他不时向花园中张望。最后,他吩咐将自己的房门关好,叫人在位于花园一角的小楼中开午饭。这位巴黎最狡猾、最有预见、最有手腕的银行家今日如此行事,如此优柔寡断,真叫各办公室的人莫名其妙。

  “老板怎么了?”一个经纪人对一个头等办事员说道。

  “不知道,据说他的健康状况令人不安。昨天,男爵夫人请了德普兰和毕安训医生来会诊……”

  有一天,牛顿正在喂他的一只狗,有几位外国人求见。这只母狗名叫“Beauty”①。尽人皆知,牛顿在它身上花很多时间,对它总是那句话:“啊,美人儿,你一点不知道刚才糟蹋了什么东西……”外国人尊重伟人的辛劳,走了。每一个伟大的人物,都有小狗“美人儿”这类的事。黎塞留元帅攻下马翁②,立下十八世纪最伟大的一次军功之后,前来谒见路易十五。国王对他说:“有一个重大消息,你知道吗?……那个可怜的朗斯马特死了!”朗斯马特是了解国王阴谋诡计的一个看门人③。巴黎的银行家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们应该怎样对孔唐松感恩不尽。纽沁根已经打定主意要谈成的一笔大生意,由于等待这个侦探前来,他丢下不管让给别人了。这条猞猁用投机交易的炮火,每天都能击中一笔财富。当他成了一个普通人,就对幸福俯首听命了!

  ①英文:美人儿。

  ②西班牙巴利阿里群岛米诺卡岛首府,黎塞留元帅于一七五六年指挥法军占领米诺卡岛及马翁港。

  ③这段传闻取自尚福尔。巴尔扎克凭记忆写出,将贴身男仆写成看门人了。

  大名鼎鼎的银行家茶饭无滋味已经很长时间了。他喝着茶,一小口一小口地咬上几块涂了黄油的面包片。这时他听到一辆马车在他的花园门口停下。过了一会,他的秘书便把孔唐松介绍给他。秘书总算在圣佩拉日监狱附近的一家咖啡馆里找到了孔唐松,当时他正在用监禁在那里的一个债务人付给他的小费在那里吃饭。

  请看,孔唐松完全是一首诗,一首巴黎诗歌。看到他的外表,你首先会感到,博马舍笔下的费加罗,莫里哀笔下的马斯卡里尔,马里沃笔下的弗隆坦和当库尔笔下的拉弗勒,这些胆大包天、诈骗有术、施展巧计、绝境逢生的伟大形象,与这位头脑灵活、卑鄙无耻的巨人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你在巴黎会遇到这么一种类型的人,但他已经不是一般的人,而是一出戏!他反映的已经不是生活的一瞬,而是一生,甚至几辈子!你把石膏胸像在窑里烧上三次,得到的东西表面上看去已与佛罗伦萨铜器相似。对啦,无数不幸发出的雷击电闪,处境可怕造成的极度贫困,早把孔唐松的头脑变得冷酷无情,似乎窑中的蒸汽三次作用于他的面孔,颜色越变越浅。

  他那黄脸上皱纹密密麻麻,再也无法展平,形成了沟底发白的永久性皱褶。头顶与伏尔泰酷似,与死人头一样毫无知觉,若不是脑后还有几根头发,你真要怀疑这是不是活人的头。前额木然不动,下面的两只眼睛一个劲眨巴,却什么表情也没有,就象茶叶店门口玻璃橱窗底下那中国人的眼睛,装作有生命的假眼睛,表情永远不变。鼻子象死神的鼻子一样塌陷,嘲弄着命运。嘴象各啬人的嘴,嘴唇薄薄的,总是张开,却象信箱口一样缄默无言。孔唐松象尚未开化的人那么安静,双手风吹日晒黑里透红,干瘪黄瘦的小矮子,摆出一副无忧无虑的第欧根尼①架势,那是永远不会向什么规矩屈服的姿态。对于那些善于从衣着上识别人的人,他的一身打扮对他的生活和习惯又作出了多少注解啊!……特别是那条裤子!……执达吏助手穿的裤子,又黑又亮,好象做律师长袍的那种人称之为“巴里纱”的料子!……神庙街旧货店买来的背心,可是又带披肩,又绣花!……黑上衣已经发红!……这一身全刷得干干净净,再加一块怀表作为点缀,系在一根发亮的青铜链子上。孔唐松露出黄色高级绉纱衬衫来,上面还有一枚假钻石别针闪闪发光!丝绒领子酷似戴着枷,衣领顶上冒出加勒比人肌肉那种发红的肉裥。丝绸帽子象缎子一样闪闪发亮。但那帽里子,哪位卖调料的商人把它买去煮一煮的话,卖的钱还能作两顶三角帽。

  ①第欧根尼(公元前414—324),古希腊犬儒派哲学家。传说他不拘俗礼,生活落拓不羁。

  一一列举这些饰物没什么了不起,非得描绘出孔唐松怎样善于使这些饰物具有自命不凡的色彩才行。大衣领子上,刚刚上了鞋油、张着嘴的靴子上,都有那么一种笔墨难以形容的精心安排的味道。总而言之,一个有头脑的人看到孔唐松这身打扮就会明白,他若不是密探而是窃贼,这身破烂不但不会使人唇上现出微笑,反而会叫人吓得全身打颤。看见他那身礼服,一个善于观察的人会这样自言自语:“这是个卑鄙下流的家伙。他喝酒,赌博,有坏毛病。不过,不喝醉,不搞鬼。他既不是偷儿,也不是杀人犯。”密探这个字眼来到脑子里之前,对孔唐松确实下不了定义。

  这个人干过的叫得上名的行业和叫不上名的行业都不少。苍白的嘴唇上那狡猾的微笑,眼珠发绿的眼睛一眨一眨,塌陷的鼻子一动一动,说明他不乏机智。他的面孔象是白铁的,他的灵魂大概也和面孔一样。所以他的面部表情与其说是内心活动的表现,不如说是出于礼节而不得不扮出的鬼脸。

  他若不总是叫人发笑,就会叫人害怕。在巴黎这个沸腾翻滚的大池里,一切都在发酵。浮到表面上来的泡沫产生的最奇妙的产品,就是孔唐松。他因自己为人豁达而自鸣得意。他常常并不悲伤地说:“我天分很高,可是用不上,也就无异于我是傻瓜!”他不怪罪别人,反而自怨自艾。牢骚怪话比他少的侦探,你能找到几个?“咱们生不逢时,”他对自己的上司反复说这句话,“本来可以是水晶,结果一直是沙粒,如此而已。”他在服饰上的玩世不恭具有某种含义,他对平时的着装并不比演员对他们的着装更看重。他极擅长化装。他给弗雷德里克·勒迈特①上上课就好了,因为必要时他可以变成花花公子。他年轻时代,可能属于租小楼②的那种放荡不羁的集团。他对司法警察深恶痛绝,因为他在帝政时代曾在富歇手下干过警察。他那时将富歇看成是伟人。自从取消警务部以来,他在商业逮捕这一部分暂时混饭吃。他那有名的办事能力,他的机灵使他成了商业警察局难得的工具,政治警察署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头目们仍将他的名字保留在他们的名单上。孔唐松和他的同伴们一样,只是一出戏的一个配角。涉及到一项政治案件时,主要角色则属于他们的上司。

  ①勒迈特(1800—1876),当时著名的演员,一八四○年曾扮演伏脱冷,但头部化妆与路易-菲力浦相似,因而剧本遭到禁演。巴尔扎克为此对他不满。

  ②指自有或租用别人小楼在那里秘密享受,大吃大喝。

  “你去吧!”纽沁根说道,作了一个手势,要他的秘书退出。

  “为什么这个家伙住公馆,而我住在连同家具出租的房屋里呢?……”孔唐松心想,“他三次欺骗自己的主顾,敲竹杠,而我从来没拿过人家一个铜子……我的天分还比他高……”

  “贡党宗(孔唐松),我的孩子,”男爵说,“你佩(骗)了我一张一其(千)法郎的票子……”

  “我的情妇欠了上帝和魔鬼的钱……”

  “你有一个穷(情)妇?”纽沁根大叫起来,用羡慕而又掺杂着妒意的神情注视着他。

  “我才六十六岁,”孔唐松回答。恶习并未使他未老先衰,在这方面他是一个过硬的范例。

  “她靠称(什)么生活?”

  “她给我帮忙,”孔唐松回答,“若男的是窃贼,有一个正直的女人爱他,那就要么女的也变成窃贼,要么男的成为正直的人。我呢,我一直当密探。”

  “你需要钱,总是需要钱细(是)吗?”纽沁根问道。

  “总需要钱,”孔唐松笑着回答,“我总想有钱,正如您总想赚钱一样。咱们可以谈得拢:你去赚,我来花。您是井,我是水桶……”

  “你想攒(赚)一张五倍(百)法郎的票子么?”

  “这还用问吗!可我真傻!……您肯定并不是因为我财运不济才送给我这笔钱。”

  “你听着,再把你佩(骗)我那一其(千)法郎加上,我就送你一其(千)五倍(百)法郎了。”

  “噢,您是说,我已经拿了的那一千法郎,就算给我了。然后您再加五百法郎……”

  “细(是)界(这)样,”纽沁根点点头,说道。

  “那就是五百法郎,”孔唐松沉着冷静地说。

  “要送?……”男爵回答。

  “要拿。那么,男爵先生用什么来换呢?”

  “银(人)家告促(诉)我,巴黎有一个银(人)能发现我爱的那个女子,你知道他的住子(址)……总之,他细(是)一个金(侦)探大师?”

  “对……”

  “你把地子(址)给我,就能拿到界(这)五倍(百)法郎。”

  “让我看看好吗?”孔唐松急切地说。

  “在界(这),”男爵答道,说着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票子。

  “那好,给我吧!”孔唐松伸出手去,说道。

  “有来才有往,得有交坏(换)条件。咱们去搅(找)那个银(人),界(这)钱就归你。用界(这)个价钱,你阔(可)以卖给我许多地子(址)。”

  孔唐松笑了起来。

  “事实上,您有权利对我这么想,”他装出压抑自己的欲望模样说道,“越是下等人的处境,就越要正派。男爵先生,您看算六百法郎怎么样,而且我还给您出个好主意。”

  “说吧,想(相)信我坎(慷)慨打(大)方好了!”

  “我这是冒险,”孔唐松说道,“不过,我这是下大赌注。干警察这一行,您知道,必须暗中行事。您说:咱们去吧!走吧……您是富人,您以为有钱能使鬼推磨。钱确实了不起。但是,按照我们这一拨里那两、三个英雄豪杰的说法,有钱只能有人。可有些事您根本想不到,是收买不了的!……偶然,收买不了!所以,好警察是不这么干的。您愿意直接露面跟我一起坐马车去吗?说不定会碰上他。巧合既会帮您的忙,也会坏您的事。”

  “金(真)的吗?”男爵说道。

  “当然啰,先生!警察局发现暗杀的爆炸装置,不就是从街上拾的一块马掌铁找到的线索①!如果我们今天夜里坐出租马车去德·圣日耳曼先生家②如果他看见您走进他的屋子,或者您让人瞧见上他那儿去,他才不会再管您的事呢!”

  “界(这)金(真)要命,”男爵说道。

  “啊,这个人可是英雄豪杰中的英雄豪杰,大名鼎鼎的科朗坦的助手,富歇的左右手。有人说他是富歇的私生子,可能是富歇当教士的时候生的③,不过这都是瞎说:富歇知道怎么当教士,象他知道怎样当大臣(富歇曾任警务大臣)一样。好,这个人啊,您看吧,少于十张一千法郎的票子,别想叫他给您干!……想想吧!……不过您这件事能办,而且会办得很好,正象人们说的,办得神不知鬼不觉。我去通知德·圣日耳曼先生,他会约您到一个没人看见没人听见的地方去见面,因为他为私人当侦探要冒风险。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他可是个正直人,人中之王,这个人饱受迫害,而且是因为拯救了法兰西受迫害!……象我一样,象所有拯救了法兰西的人一样!”

  “好吧,倾吐衷唱(肠)的良机来到④,你给我写封讯(信)吧!”男爵说道,为这个庸俗的玩笑而微微一笑。

  ①指一八○○年卡杜达尔策划的暗杀波拿巴的未遂事件。

  ②圣日耳曼是佩拉德使用的若干名字之一。

  ③富歇曾受剃度,但并未被授予神甫职位。

  ④指恋人之间。

  “男爵先生不给我点油水么?……”孔唐松说道,那神情既低三下四又有威胁意味。

  “尚(冉),”男爵对他的园丁叫道,“去问超(乔)治要二十法郎,给我送来……”

  “除了男爵先生对我说的那些情况,若是没有别的材料,我倒怀疑这位大师能否为您帮忙了。”

  “我还有别的!”男爵表情诡诈地回答道。

  “我荣幸地向男爵先生告辞了,”孔唐松拿起那枚二十法郎的硬币说道,“我再荣幸地前来一次,通知乔治您先生今晚应该到什么地方去。好侦探是从来不应该写一个字的。”

  “界(这)些家伙们还金(真)机灵,”男爵自语道,“当金(侦)探,和靠(搞)金融一样!”

  孔唐松离开男爵,从容不迫地从圣拉扎尔街走到圣奥诺雷街,一直走到大卫咖啡馆。他从玻璃窗向里张望,看见了一个老头。在这家咖啡馆里,人人叫他康夸勒老爹。

  这大卫咖啡馆坐落在圣奥诺雷街拐过去的钱币街,在本世纪的前三十年中享有盛名,何况又被划在所谓布尔东奈区内。上了年纪已经撒手不干的批发商或者还在经营的大商人,诸如卡缪索、勒巴、皮勒罗、包比诺之流,以及一些如小老头莫利讷这样的房产主①在这里聚集。在这里不时会见到纪尧姆老爹,他从鸽子街前来。人们在这里也谈谈国事,但是十分谨慎,因为大卫咖啡馆的政见是自由党。在这里传些本区内的流言蜚语,人们是那样需要相互嘲笑!……这家咖啡馆也象别处的咖啡馆一样,有自己的古怪人物。这个怪人就是康夸勒老爹。他从一八一一年起就是这里的常客,看上去与聚集在这里的那些正派人是那样和谐一致,没有一个人会因他在场而感到拘束,不敢谈政治。这个老好人纯朴爽直,给常客们提供了许多开玩笑的材料。有时他一、两个月销声匿迹。人们总以为这是他年老或体衰的原故,谁也不感到惊异。从一八一一年开始,他看上去就超过六十岁了。

  ①以上所列,均为《猫打球商店》、《幻灭》及《赛查·皮罗托盛衰记》中之人物。

  “康夸勒老爹怎么了?……”人们常常这样向站柜台的那位妇女询问。

  “我想,”她回答道,“有一天我们会从《小广告报》①上获悉他的死讯的。”

  康夸勒老爹乡音未改,别人一听就知道他的祖籍在哪里。他把“unestntue”②说成“uneestatue”,把“spécial”③说成“espécialle”,把“turc”④说成“ture”。他的姓本是一处小田产的名字,这康夸勒三个字在某几个外省是鳃角金龟的意思。这田产坐落在沃克吕兹省⑤,他就是那里的人。本来田产名字前有一个表示贵族的“德”字,可后来人们就只说康夸勒,而不说“德·康夸勒”了。这老好人也不生气,他似乎觉得一七九三年贵族阶层已经死亡。再说,康夸勒这块封地并不属于他,他是那个家族小房中的幼弟。

  ①《小广告报》是一份专门刊登各种广告、启事、声明的报纸。

  ②一座雕像。

  ③专门的。

  ④土耳其。

  ⑤在法国南方。

  从现在的眼光看,康夸勒老爹的衣着似乎有些稀奇古怪。但在一八一一年到一八二○年,他这身穿着不会使任何人感到惊奇。这个老头穿着带铁皮搭扣的皮鞋、一道蓝一道白的丝袜、棱纹塔夫绸的绣花裤,椭圆形的搭扣,做工与鞋上的搭扣相似。一件绣花背心,一件陈旧的本为栗色现在已经发绿的粗呢礼服,金属扣子,加上一件有死裥襟饰的衬衣就把这一身配齐了。在襟饰的中部,闪耀着一块金颈饰,玻璃底下压着头发,排成小寺庙形状。这种可爱的表示情感的小玩意儿,为的是叫人们放心,正象稻草人能吓唬麻雀一样。大部分人和动物一样,为一点点小事担心受怕,也会为一点点小事又放下心来。康夸勒老爹的套裤是有搭扣的,按照上一个世纪的式样,应系在腹部上方。从腰间平行地垂下的两条金属链子,又由数条小链组成,顶端缀着各种小饰物。白领带从后部用一个小小的金扣加以固定。最后,他那白如霜雪而且扑着粉的头,到了一八一六年,仍然戴着巴黎市治安警察的三角帽。法院院长特里先生①也戴这种帽子。老头把这顶帽子当宝贝,最近才用一顶寒酸的圆帽将它替换下来(这位老好人认为应该为这个时代作出这种牺牲)。对这么一顶寒酸的圆帽子,谁也不敢作出反应。一小绺头发,用缎带系牢,在礼服的后背上划出圆形的痕迹。头上扑的粉落下一层,油渍便不显了。

  ①特里(1754—1821),第一审法院院长,巴尔扎克见过他。

  你如果仔细端详他那清晰的面部轮廓,会看到满是肉瘤的鼻子通红,与一盘块菰很般配。你说不定猜想这个基本上在大街上东游西逛的正派老头性情随和、天真、宽厚,那你可就和大卫咖啡馆里所有的人一样上当受骗了。这里,从来没有一个人仔细端详过这老头那善于观察的前额,尖酸刻薄的嘴和冰冷的双眼。作恶使他步履蹒跚,却象维泰利乌斯①那样镇定自若。可以说,维泰利乌斯那种当皇帝的野心是反复出现的。

  一八一六年,有个年轻的推销员叫戈迪萨尔,他也是大卫咖啡馆的常客。有一天夜里他和一个拿半薪的军官②从十一点到半夜在这里喝酒。他不慎讲到了一桩已经筹划好的反对波旁家族的阴谋。这事筹划得相当认真,就要起事。当时在咖啡馆里,只有好象已经睡着了的康夸勒老爹、两个打盹的小厮和柜台里的妇人。二十四小时之后,戈迪萨尔被捕,阴谋败露。后来有两个人上了绞刑架。无论是戈迪萨尔还是别人,都从来没有怀疑过告发的人就是正直的康夸勒老爹。店里辞掉了小厮,人们彼此观察了一年,提起警察就害怕。康夸勒老爹也是这样,他说他对警察深恶痛绝,要离开大卫咖啡馆。

  ①维泰利乌斯(15—69),当过三个月罗马皇帝,后被处死。

  ②路易十八上台后,原帝国军队中的军官被免职,只发给半薪。

  孔唐松走进咖啡馆,要了一小杯烧酒,望也不望康夸勒老爹一眼。那老头正忙于看报。孔唐松喝完那一小杯酒,取出男爵给他的那枚金币,在桌子上响亮地敲了三下呼唤小厮算账。柜台里的妇人和小厮仔细地端详那枚金币,那种劲头对孔唐松极具污辱味道。但是,孔唐松的外表使每个常客都感到吃惊,柜台里的妇人和小厮的怀疑也就得到大家的认可。有几个头脑敏捷又极有洞察力的人,一面装作看报,一面从眼镜底下瞟着孔唐松,他们内心在想:“这枚金币,是偷来的,还是杀人抢来的?……”孔唐松将什么都看在眼里,从来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到惊奇。他用一条只补了三块补丁的围巾轻蔑地擦擦嘴唇,拿了找给他的钱,把大的铜子全装进裤腰上的小口袋里,没给小厮留下一个。那口袋里子原来是白的,现在和裤子的粗呢一样乌黑。

  “这号上绞架的材料!”康夸勒老爹对他的邻座皮勒罗先生说道。

  “唔!”只有卡缪索先生一个人没有表现出一丝惊讶,他答复全咖啡馆的人说,“这个人是孔唐松,我们的商业治安警察卢沙尔的左右手。这些怪人可能要在本区内逮什么人吧……”

  过了一刻钟,老好人康夸勒站起身来,拿起雨伞,从容不迫地走了。正象卡尔洛神甫掩盖着伏脱冷一样,在康夸勒老爹的礼服下,也隐藏着一个手段厉害、城府极深的人。是什么人?难道没有必要解释一下吗?

  这个南方人生在康夸勒,那是他那相当体面的家庭唯一的采邑。他姓佩拉德。实际上属于拉·佩拉德家族的幼支。这拉·佩拉德家族是孔塔省①一个古老而贫穷的家族,还拥有拉·佩拉德地方的一块领地。许多南方人,当他们明白了父亲的住宅永远不会给他们的欲望提供基金时,都受到都城的吸引。佩拉德排行第七,他在狂热气质的各种缺点鼓励之下,在强烈希望出人头地的欲望鼓动之下,于一七七二年十七岁那年,口袋里揣着合六个利匆尔的两个埃居,步行来到巴黎。

  ①孔塔省,法国南方一古省,相当于今之沃克吕兹省的一部分。

  一七八二年,他是司法警察长官处的心腹和英雄,很受最后两位司法长官勒努瓦和德·阿尔贝的器重。只消说上这几句,人们对佩拉德的整个青年时代就完全了解了。大革命时期没有警察,因为不需要。侦探那时相当普遍,叫作公民爱国心。

  执政时期,政府要比救国委员会的政府稍为正规一些,不得不重建一支警察队伍。第一执政通过建立警察总署和警务部完成了警察队伍的建设①。佩拉德是这方面的老手,他与一个叫科朗坦的人一起,创办了全班人马。科朗坦比佩拉德年轻,本事却比佩拉德大得多,也只有在警察的地下工事里,他才是个天才人物。一八○八年,佩拉德所作的巨大贡献得到了报偿,他被提拔到安特卫普警察署长这个显要的岗位上。在拿破仑的思想中,这一类的警察署等于一个负责看守荷兰的警务部。

  ①警务部成立于一七九六年执政府时期,但波拿巴于一八○二年取消了这个部。一八○四年又设立了这个部。警察总署始于一八○○年。

  一八○九年征战归来,皇帝下了一道命令,佩拉德丢掉了安特卫普的官职,由两名宪兵押送到巴黎,被投入拉福尔斯监狱。两个月以后,他由朋友科朗坦保释出狱,前此在警察局长那里还是受到了三次审讯,每次六小时。佩拉德的失宠是否由于他协助富歇保卫法国沿海那奇迹般的活动呢?富歇当时认为很可能是这个原故。法国沿海受到当时人称之为瓦勒克朗远征军的攻击。在保卫战中,德·奥唐特公爵①发挥了才干,这使皇帝感到恐惧。当时康巴塞雷斯②召集的大臣会议上发生的事,时至今日已尽人皆知。事情确实如此:那时,英国试图为布洛涅远征向拿破仑还击。这一消息传来,各位大臣惊慌失措,不知拿什么主意好。他们的主人当时又蹲在洛鲍岛的战壕里,欧洲以为他已经战败。大家都主张给皇帝送一封信去。惟有富歇一个人胆敢订出作战计划,而且加以实施。“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好了,”康巴塞雷斯对他说,“可我把脑袋看得很重,我要给皇帝送一份报告去。”皇帝归来之后,在大臣会议上采用了什么荒谬的借口叫他那位大臣失了宠,并且因为他没有求救于皇帝擅自拯救了法兰西而对他进行惩处,已是尽人皆知的事。从这一日起,皇帝对塔莱朗亲王和德·奥唐特公爵更加敌视,而惟有这两个人是靠大革命起家的伟大政治家。如果不是这样,说不定一八一三年他们还能拯救拿破仑。

  ①指富歇。

  ②康巴塞雷斯(1753—1829),法国执政府时期的第二执政,后任拿破仑帝国的司法大臣,百日时期任司法部长。

  为了排挤佩拉德,使用了贪污这个常用的借口:说他为走私提供方便,并与大商人平分利润。这样对待一个由于自己立大功而得到警察署署长权杖的人,未免太粗暴了。这个在实干中变得老练的人,掌握着一七七五年以来历届政府的秘密,他就是那时进入司法长官处的。人们认为他是负责保卫国家安全的无名奇才中最可靠也最精明强干的人,后来为此事又向皇帝提出了劝告,劝他对此人开恩。但是皇帝以为自己相当有力量,足以创造出一些为己所用的人,对这些劝告毫不理会。他以为可以用孔唐松来代替佩拉德。但是孔唐松那时已被科朗坦吸收到他那一边去了。佩拉德受到残酷打击,还特别因为他一向生活放荡,贪图美食。他之于女人,正如一个喜欢甜食的糕点商所处之地位。放荡的习惯在他身上已成为天性,不吃丰盛的晚餐,不赌博,不过那种豪华的大老爷的日子,就活不成。所有本事高强的人都沉醉在这种日子里,而且把挥金如土的消遣变成了自己的一种需要。其次,直到那时他都过得很阔绰,从来不需要出示证件,就可以吃饭不花钱,因为无论是对他,还是对他的朋友科朗坦,人们从来不让他们付账。他很机灵,又厚颜无耻,他喜欢自己干的这一行,乐天知命。最后,一个侦探,不管他在警察机器中处于哪一层,都无法回到一种所谓正直或自由的职业上去,苦役犯亦然。一旦打上了烙印,打上了号码,侦探和判了刑的人就象修士一样,形成了不可磨灭的性格。有的人就是这样,社会地位给他们印上了致命的用途。佩拉德真是不幸,他曾经迷恋过一个标致的少女,后来他确信这少女是他和一位名演员生的孩子。他帮过那个女演员的忙,女演员有三个月对他感恩不尽。佩拉德把他的孩子从安特卫普弄了回来。而他自己在巴黎并无生活来源,只有警察署批给勒努瓦的老弟子的一笔救济金,每年一千二百法郎。他在麻雀街①住了下来,在五楼上占了一套五间房的成套住宅,一年租金为二百五十法郎。

  ①这条街距爱丝苔原来的住宅不远。

  除了人群呼之为密探,老百姓称之为雷子,衙门里称之为警察的这种精神麻风病人以外,又有谁能感受到友情的用处和温暖呢?佩拉德和科朗坦的朋友关系就象俄瑞斯忒斯和皮拉得斯一样。如同维安①造就了大卫②,但是,弟子很快就超过了恩师。他们曾经不止一次共同执行任务③。佩拉德为发现了科朗坦的价值而高兴,将他引上这种生涯,为他准备了成名的条件。他强迫自己的弟子利用一个蔑视他的情妇作为诱饵去捉人(见《舒昂党人》)。那时科朗坦才刚刚二十五岁!……如果说警务部是陆军统帅,科朗坦就始终是一名将军。在德·罗维戈公爵手下,他保住了从前在德·奥唐特公爵手下时占据的高级职位。当时一般警察和司法警察都是一样:每有一件大案,就与那三、四个或四、五个能干的警察搞承包。大臣得知有什么阴谋,有什么策划,不管什么,便对手下的一位上校说:“要取得这样的成果,你需要什么?”科朗坦,孔唐松经过深思熟虑便回答说:“两万、三万、四万法郎。”此后,进军令一旦下达,采用什么办法,用什么人,完全由科朗坦或指定的警察选择、决定。司法警察与大名鼎鼎的维多克④就是这么去破案的。

  ①维安(1716—1809),法国著名画家。

  ②大卫(1748—1825),法国著名画家。

  ③见《一桩神秘案件》。

  ④维多克(1775—1857),先是苦役犯,后投奔警方,充当暗探。

  政治警察署也与司法警察署一样,主要从著名的、登记在案的、有经验的警察中去选拔人。虽然那些愤世嫉俗者或道德并不高尚的道德家们大喊大叫,这支秘密部队对历届政府均必不可少。这些警察就是这些秘密部队的士兵。但是对佩拉德和科朗坦之流的两、三个将军过分信任,必然导致他们有使用不知名姓的人的权利。然而一直是有条件的,那就是情况严重必须向大臣汇报。佩拉德的经验和精明对科朗坦来说实在是无价之宝,所以一八一○年的那阵风一过,科朗坦就启用了他的老朋友,总是听取他的意见,并且充分满足他的需要。科朗坦有办法每月大约给佩拉德一千法郎。从佩拉德这方面来说,他也给科朗坦帮了大忙。一八一六年,科朗坦利用发现了波拿巴分子戈迪萨尔可能染指的大阴谋一事,极力使佩拉德再次进入王国警察总署。但是,一股不为人知的势力排挤了佩拉德。原因如下:佩拉德、科朗坦和孔唐松怀着使自己成为必不可少的人物的欲望,在德·奥唐特公爵唆使下,为路易十八搞了一个反间谍组织,其中任用了第一流的侦探。路易十八一死,他知道的秘密对于掌握材料最多的历史学家们也永远成了秘密。王国警察总署与国王反间谍组织之间的争斗产生了一些可怕的案件,其秘密已交给几个绞刑架去保守。细谈这个题目,这里的地点和时间均不适宜,因为《巴黎生活场景》不是《政治生活场景》。只要看看在大卫咖啡馆被称为康夸勒老爹的那个人,他的生活来源是什么,通过什么线与警察局可怕而又神秘的权势联系在一起就行了。从一八一七年到一八二二年,科朗坦、孔唐松、佩拉德以及他们手下的人,他们的使命是经常刺探警务大臣本人。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大臣拒绝任用佩拉德和孔唐松了。科朗坦背着这两个人又叫大臣们的怀疑落在他们俩身上,以便佩拉德感到有可能复职时,他可以充分利用佩拉德。那时大臣们很信任科朗坦,他们要他监视佩拉德,这真叫路易十八哑然失笑。所以科朗坦和佩拉德完全是这块地盘的主人。孔唐松有很长一段时间跟随佩拉德,现在依然为他做事。他按照科朗坦和佩拉德的命令,早已为商业治安警察效劳了。事实上,怀着热爱从事一门职业会使人产生某种狂热,因此,这两位将军喜欢将他们最精明强干的士兵派到情报可能很丰富的一切地点去。此外,孔唐松的恶习、腐化习惯已使他自己比那两个朋友陷得更深,要花很多钱,因此他必须有很多活干才行。孔唐松已经对卢沙尔说过,他认识那个唯一能满足纽沁根男爵欲望的人,他这么说倒不会泄露任何秘密。佩拉德确实是唯一能为某一私人当侦探而不受惩处的警察。

  路易十八一死,佩拉德不仅丧失了自己举足轻重的作用,而且也丧失了国王陛下普通密探这一地位的各种好处。但他仍认为自己是必不可少的人物,依然继续从前那种生活用度。女人,美食,外侨俱乐部①,不会使一个人有任何节余,何况他这个人和所有那些为邪恶造就的人一样,体质钢铁一般壮健。不过,从一八二六年到一八二九年,他快七十四岁时,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发生故障”了。佩拉德眼见自己的舒适安逸一年不如一年。他参加了警察的葬礼,他伤心地看到查理五世的政府放弃了警察的好传统。议会一届一届地削减警察存在所必需的拨款,以此表示对政府的仇恨,而且打定主意要对这一机构进行道德教育。“这就好象打算戴白手套烧饭一样,”佩拉德常对科朗坦这样说。

  科朗坦和佩拉德从一八二二年便预见到一八三○年的情形。他们了解路易十八对其继承人含而不露的仇恨,这就是他对幼支②听之任之的原因。不理解这一点,路易十八的统治及其政策便成了不解之谜。

  ①此处烹调十分有名。

  ②指奥尔良公爵。

  佩拉德越上了年纪,越爱自己的私生女莉迪。为了她,他才打扮成资产阶级,因为他希望把莉迪嫁给一个正派人。所以,特别是近三年来,他希望被安插到或者警察署或者王国警察总署领导部门内堂堂正正的说得清道得明的一个职位上去。最后他竟然设想出了一个职位。他对科朗坦说,这个职位的重要性,早晚人们会意识到。这就是在巴黎警察局内设立一个所谓“情报办公室”,是巴黎警察局、司法警察署和王国警察署之间的一个中介,以便使总领导能利用所有这些分散的力量。佩拉德小心谨慎五十五年,只有他在这个年纪上能成为将这三家警察系在一起的纽带,总之,成为政治、司法两家在某些案件中必须找他以弄清情况的档案保管员。佩拉德希望如此这般在科朗坦的帮助下遇到一个机会,为他的小莉迪抓到一笔嫁妆和一个丈夫。科朗坦已经向王国警察总监谈过这件事,只是未提佩拉德。总监是个南方人,认为必须叫警察局提出这个建议才行。

  孔唐松用那枚金币在咖啡馆的桌子上敲击三下,这是一个暗号,意思是:“我有话要对你说。”那时候,资格最老的保安人员正在考虑这样一个问题:“通过哪个人物,通过什么样的利害能叫现任警察局长听凭摆布呢?”可是表面上他装成傻瓜模样,专心致志地研究《法兰西邮报》①。

  “可怜的富歇,”他沿着圣奥诺雷街走着,心中想道,“这位伟大的人物,可惜已经去世了!与路易十八联系的我们那些中间人也失宠了!再说,正如科朗坦昨天对我说的那样,一个七十来岁的人,人家再也不相信他会有什么机灵乖巧,有什么杰出的智慧了!……啊!为什么我养成了在韦里酒家进晚餐,喝美味葡萄酒……唱《戈迪雄大妈》②……有钱就去赌的习惯呢!正如科朗坦所说,为了保证有地位,光有头脑是不够的,还必须会来事!那位亲爱的勒努瓦先生,他得知在‘项链事件’中我并没有一直待在使女奥莉华的床底下时,③便大叫起来:‘你将来绝不会默默无闻!’这已经预言了我的命运。”

  ①《法兰西邮报》是当时的一份自由党报纸。

  ②《戈迪雄大妈》是十八世纪的一首淫荡歌曲。“唱《戈迪雄大妈》”的意思是与女人鬼混。

  ③“项链事件”发生在法国大革命前夕,极为轰动。红衣主教德·罗昂欲博得王后玛丽-安东奈特的青睐,为王后购买价值一百六十万利勿尔的一条项链充当中间人。他在凡尔赛森林与王后见了几次面,实际上前来的并不是王后,而是王后的使女奥莉华。这里的意思是:佩拉德被派去窃听罗昂主教与假王后的谈话,但他并未始终待在床下,而是为奥莉华姿色所动,上了她的床。但此事似为杜撰,没有任何史家谈及这一细节。

  可尊敬的康夸勒老爹(他家人人称他康夸勒老爹)之所以一直住在麻雀街五层楼上,请诸位相信,那是因为他在住所的布局中找到了特别之处,有利于行使他那可怕的职权。他那所房屋坐落在圣罗克街拐角上,所以有一边没有邻居。楼梯居中,将房屋分成两部分,每层两个房间都是完全分开的。

  这两间房都位于圣罗克街一边。五层楼顶上,是阁楼,一间作厨房,一间是康夸勒老爹唯一的女用人的住房。这个女用人名叫卡特,是个弗朗德勒人,是她将莉迪带大的。两个单独的房间,第一间是康夸勒老爹的卧房,第二间是书房。书房后面的界墙很厚,与外界完全隔绝。窗子朝着麻雀街,与对面街角上一堵墙相对,那墙上没有窗户。这间书房是特意为他们那可怕的行业安排的,佩拉德卧房宽的一边将两个朋友与楼梯隔开,他们两人在这间屋里商谈事情的时候,丝毫不用担心有人窥视,有人偷听。出于谨慎,佩拉德还在弗朗德勒女人的房间里放置了一张垫麦秆的床,一条很厚的地毯,地毯下面还垫了一张牛毛毯,说什么要叫他孩子的乳母过得惬意。此外,他还将壁炉砌死,只用一个煤炉,炉筒通到朝圣罗克街一边的外墙上。最后,他在书房地面上铺了好几层地毯,以防楼下的房客听到任何声响。他是侦探手段专家,每周对界墙、天花板和地板探测一次,装作要打死害人的昆虫的样子,对这些地方仔细巡视。在这里,可以确有把握无人目睹,无人耳闻,正是这一点使科朗坦选择这间书房当作议事厅,不在自己家议事时便在这里议事。科朗坦的住所只有王国警察总监和佩拉德知道,他在那里接待警务部或城堡在出现重要情况时当作中间人派来的那些人物。但是任何警察,任何下级都不到那里去,策划那一行的事情则在佩拉德那里。如果墙壁能开口的话,人们就全知道,在这个外表毫不显眼的房间里,制订过一些计划,采取过一些决定,为奇异的年鉴和奇妙的戏剧提供了材料。在这里,从一八一六年到一八二六年,分析过重大的利害问题。在这里,后来对法国影响巨大的事件,尚处于萌芽状态时,便被发现了。在这里,与总检察长贝拉尔同样具有远见卓识但又比贝拉尔更了解情况的佩拉德和科朗坦早在一八一九年就说过:“路易十八不想这样那样重重打击一下,甩掉某某亲王,是不是讨厌自己的弟弟?他是否想把一场革命传给他?”①

  ①路易十八的弟弟是阿图瓦伯爵,即后来的查理十世,他不想甩掉的亲王是他的表兄弟奥尔良公爵,即七月革命后执掌政权的路易-菲力浦。

  佩拉德的房门上挂着一块石板,有时那上面用粉笔划出奇怪的记号,数目字。这类地狱之谜,懂行的人一看便知。佩拉德的住所是这样其貌不扬,可是对面莉迪的住所倒有前厅,小客厅,卧房和更衣室……。莉迪的房门也和佩拉德的房门一样,装上了四指厚的铁皮,里外镶上结实的橡木板,配上锁和全套的门弓系统,使这几个房门牢不可破,和监狱的门一样。所以,虽然这栋房屋是那种有甬道、有店铺而又没有门房的房屋,莉迪住在这里却丝毫不用担心受怕。餐室,小客厅,卧房,都是弗朗德勒般的清洁,一派豪华。每个窗口都摆着花草,如空中花园一般。那位弗朗德勒乳母从未离开过莉迪,她称莉迪是自己的女儿。这两人按时上教堂,使那个拥护王政的杂货商对康夸勒老头产生了极好的印象。这个杂货商也住在这幢房屋里,占的是麻雀街与新圣罗克街那个角。他一家人、厨房及伙计住在二层及中二层。三层上是房主,四层租给一个宝石商人已经二十年。每个房客都有大门的钥匙。杂货店有一个信箱,老板娘也就更加热心地为这和和平平的三家人家收下寄给他们的信件和包裹。秘密、安静、放心、安全,使这幢房屋成了巴黎的一个世外桃园。不提这些小事,外人或者熟悉巴黎的人可能就不理解。从子夜起,康夸勒老爹可以策划各种阴谋,接待密探,大臣,妇人,少女,而世界上无人知晓。弗朗德勒女人对杂货商家里的厨娘谈起佩拉德时这样说过:“他连一个苍蝇也不会去碰!”人人都把他当成是最好的人。他对自己的女儿莉迪什么都不吝惜。莉迪从师施模克学习音乐,已经能够作曲。她会用乌贼墨颜料作画,会画水粉画和水彩画。佩拉德每个星期天与自己的女儿共进晚餐。这一天,这老头只当父亲。莉迪虽不特别虔诚,倒也信教,她复活节去领圣体,每个月去忏悔。不时也去看场戏。天气晴和时,她到杜伊勒里宫花园去散步。这就是她的全部娱乐,因为她过的是极为深居简出的生活。莉迪热爱父亲,对她父亲那些恶毒的本事和神秘的活动一无所知。还从来没有任何欲望来打破这个心地纯洁的孩子纯洁的生活。她象母亲一样身材苗条,姿容美丽,天生嗓音甜美,面庞清秀,金黄的头发镶在四周,酷似文艺复兴前期画家为神圣家族描绘的神秘感超过现实感的安琪儿。她的眼睛碧蓝,眼神好似一束阳光洒在她给予青睐的人身上。她衣着朴素,不追求任何时髦式样,散发出市民女子可爱的芬芳。

  请诸位设想一个身为天使之父的老撒旦,这神圣的接触给他带来清新的气息,这样你们对佩拉德及其女儿的关系就会有个概念了。如果有谁玷污了这块宝石,那父亲一定会设想出最恶毒的圈套,置此人于死地。复辟时期,有些倒霉蛋就是中了这样的计而把自己的脑袋送上了断头台。一年一千埃居足够莉迪和卡特花销了,莉迪称卡特是她的女用人。

  佩拉德从麻雀街上首进了这条街,远远看见了孔唐松。他赶到孔唐松前头,先上了楼。他听到那个人在楼梯上的脚步声。弗朗德勒女人还未来得及朝厨房门外看,佩拉德已将孔唐松带进了房中。本来在宝石商居住的四楼上装了一个栅栏门,每逢有人上四楼和五楼,便响起铃声向这两层的房客通报。毋庸赘言,一到半夜,佩拉德便用棉花将这个铃的铃心锤塞住了。

  “什么事这么急如星火,哲学家?”

  哲学家,这是佩拉德送给孔唐松的绰号,这个密探里的伊壁克泰都斯①对此也确实当之无愧。孔唐松这个姓,可叹!

  遮掩着诺曼底封建时代一些最古老的家族呢!(见《现代史拾遗》)“有点事,可能有一万可拿呢!”

  “什么事?政治方面的?”

  “不是。一桩非常可笑的事!纽沁根男爵,你知道的,这个大家公认的老贼,在凡塞纳森林看见了一个女的,发情了,非要给他找到这个女人不可,否则要单相思送了命……据他的随身男仆告诉我,昨天已请了医生来会诊……我借口给他找那个人已经敲了他一千法郎。”

  接着孔唐松便把纽沁根与爱丝苔相遇的情形讲了一遍,并且说男爵现在又有些新材料。

  “好吧,”佩拉德说,“咱们一定会找到这个杜尔西内亚②的。你叫男爵今天晚上乘马车到爱丽舍田园大道来,加百列街,马里尼小径拐角上。”

  ①伊壁克泰都斯(50—125或130),斯多葛派哲学家。

  ②杜尔西内亚,堂吉诃德想象中的意中人。

  佩拉德将孔唐松赶出家门,去敲女儿的房门,好象必须敲门才许进去。他兴高采烈地走进去,刚才这个偶然的机会为得到他企望的地位提供了手段。他在莉迪的额角上亲了一下,舒舒服服地坐在一张伏尔泰式沙发里,对女儿说:“给我弹点什么吧?……”

  莉迪给他弹了一首贝多芬的钢琴曲。

  “弹得很好,我的小鹿,”他把女儿拉到膝前,说道,“咱们都二十一岁了,你知道不?该结婚了,咱们的爸爸已经七十多了……”

  “我在这里很幸福,”她回答说。

  “你只爱我一个人,这个又老又丑的家伙?”佩拉德问道。

  “你要我爱谁呢?”

  “今晚我和你一起吃饭,我的小鹿。去通知卡特一声。我考虑着要立稳脚跟,要有个位置,要给你找个般配的郎君……一个善良的小伙子,才气横溢。有一天你可以为他感到骄傲……”

  “叫我喜欢,能当丈夫的,至今我还只见过一个……”

  “你已经见过一个?……”

  “对,在杜伊勒里宫花园,”莉迪说,“他从我面前经过,挎着德·赛里齐伯爵夫人的手臂……”

  “他叫?……”

  “吕西安·德·吕邦泼雷!……我和卡特坐在一棵菩提树下,什么也不想。我身旁有两位贵妇在交谈:‘看,德·赛里齐夫人和美男子吕西安·德·吕邦泼雷来了!’两位妇人注视着这一对。我也抬头看看。‘啊,亲爱的,’另一个人说,‘有的女人真有福气!……就说这位吧,她干什么都行,就因为她娘家姓龙克罗尔,她丈夫有权有势。’‘亲爱的,’另一个女人回答道,‘可这个吕西安对她来说,价钱可不低呀……’爸爸,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是蠢话,上流社会的人都说这种蠢话,”佩拉德和善地回答女儿的问话,“说不定她们在影射什么政治事件。”

  “不管怎么样,你盘问我,我给了你回答。如果你想把我嫁出去,就给我找一个与那个小伙子一样的丈夫吧!……”

  “傻孩子!”父亲回答道,“男人的美貌不一定总是善良的标志。外表体面的年轻人入世之初不会遇到任何困难,于是他们的任何才智都得不到发挥。社交界对他们殷勤倍加,腐蚀了他们的心灵,到后来必须为他们的长处付出代价!……我想给你找一个资产阶级、富人和蠢蛋不加理睬,不加救助,不予以保护的人……”

  “是谁呢,父亲?”

  “一个不为人知的才子……好啦,亲爱的孩子,我有办法搜遍巴黎的阁楼,实现你的纲领,为你的爱情找来一个人,他与你刚才向我提到的那个坏蛋同样美貌,但是前程似锦,注定名利双收……啊!我原来怎么一点没想到呢!我大概有一大群外甥,那里头总能找出一个与你般配的来!……我马上往普罗旺斯写信,或叫别人写信去!”

  无巧不成书!此刻,真有一个康夸勒老爹的外甥从意大利门进了巴黎城,前来寻找舅父。这个年轻人,从沃克吕兹省徒步走来,腹中饥饿,疲劳不堪。老家的人对这位舅父的命运如何并不知晓,但是在他们的幻想中,佩拉德代表着希望:人们以为他已经从印度归来,有几百万的财富了!炉火旁这些没边的话鼓动了一个小外甥。他叫泰奥多兹,他决定来个环球旅行前来寻找神话中的舅父。

  佩拉德充分享受了几小时天伦之乐以后,洗了并染了头发(他头上扑的粉是一种化装),穿一件厚厚的蓝呢大礼服,扣子一直扣到下巴,外披一件黑大衣,脚踏鞋底很结实的大皮靴,带着一张特殊的名片,迈着方步,沿加百列街走着。孔唐松扮成卖菜的老太婆,在这条大街的爱丽舍-波旁花园前与他相会。

  “圣日耳曼先生,”孔唐松用化名称呼他的前上司,对他说道,“你已经叫我赚了五百个郎(法郎)。我之所以前来,是为了告诉你,那个该死的男爵给我钱以前,已经到公司(巴黎警察局)去了解过情况了。”

  “我肯定需要你,”佩拉德回答说,“你看咱们的号码7,10和21,我们可以使用这些人,而叫警察局和警务部的人不知不觉。”

  孔唐松又回到马车旁边,纽沁根在车中等待着佩拉德。

  “我是德·圣日耳曼先生,”这个南方人踮起脚尖凑到车门旁对男爵说道。

  “号(好),响(上)车吧,”男爵回答说,吩咐车夫往星形广场凯旋门方向走。

  “您到警察局去过啦,男爵?这可不好……您对局长先生说了什么,他怎么回答您的,能告知一二吗?”佩拉德问道。

  “把五倍(百)法郎交给贡党宗(孔唐松)界(这)个怪人之前,我很想知道他细(是)不细(是)白攒(赚)这个钱……我几(只)细(是)对警察局长说,为一件很微妙的细(事)我要古(雇)一个警察,界(这)个银(人)在外国叫佩拉德,我细(是)不细(是)阔(可)以完全信赖他……局长回答我说,您细(是)最精明强干、最镜(正)极(直)的一个银(人)。就界(这)些。”

  “既然我的真名实姓已经透露给了男爵先生,您可愿意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情么?……”

  男爵用他那可怕的波兰犹太人一般的土话滔滔不绝地详细叙述了他与爱丝苔的相遇,站在马车后面的保镖怎么大叫一声,他怎么挖空心思寻找都毫无成效,最后又讲了前一天晚上在他家发生的事,吕西安·德·吕邦泼雷怎样情不自禁地微微一笑,毕安训和另外几个纨绔子弟怎样相信这个年轻人与那个无名女郎经常来往。

  “男爵先生,请您听我说,这件事对您来说可是生死攸关的大问题。您先交我一万法郎作为预付的全部费用。您的生命就是一家生意作坊,必须毫不含糊地为您找到这个女人。啊!您这回算是给缠住了!”

  “细(是),我给钳(缠)住了……”

  “若是需要更多的钱,我再告诉您,男爵。相信我好了,”

  佩拉德接着说道,“您可能以为我是密探,可我不是……一八○七年,我在安特卫普当过警察署长。既然路易十八已经死了,我现在可以向您透露,我领导他的反间谍组织达七年之久……所以,跟我不能讨价还价。男爵先生,您一定明白,在没有对案情进行仔细研究之前,不能随便乱说一气收买人心。放心吧,我一定办成。不要以为您给我一笔钱,我就会心满意足。我还要别的报酬……”

  “不细(是)要一个王国吧?……”男爵说道。

  “对您来说,简直是区区小事!”

  “那行!”

  “弗朗索瓦·凯勒是贡德维尔伯爵的女婿,昨天晚上德·贡德维尔伯爵和他的女婿在府上进晚餐。”

  “见鬼!什么银(人)告促(诉)你的……”男爵大叫起来。“一定是超(乔)治多嘴多舌。”

  佩拉德笑了起来。银行家注意到这一微笑,他对自己的仆人产生了莫名其妙的怀疑。

  “我期望在警察署谋个职位,关于这个职位的设立,警察总监四十八小时之内会收到一份备忘录。凭德·贡德维尔伯爵的地位,完全能为我谋得这个职位。请您为我要求一下这个职位,设法叫德·贡德维尔伯爵乐于参与这件事,而且热心参与。我给您帮的忙,您就这样谢我吧!我现在只要您一句话就行。如果您说了不算,早晚有一天您要诅咒自己生到这个世界上来……佩拉德向您保证……”

  “我向你发细(誓),尽力而为……”

  “为您的事,如果我只是尽力而为,那可是不够的。”

  “那好,我完全保镜(证)。”

  “完全保证……我的全部要求就是这个,”佩拉德说,“坦诚相见,这是我们相互可以赠送的唯一有点新颖的礼物。”

  “完全……”男爵又重复了一次,“你要我把你送到称(什)么地方?”

  “路易十六桥①那头。”

  ①此桥修于一七八七至一七九○年,先叫路易十六桥,一七九二年改称革命大桥,一七九五年改称协和大桥,一八七五年又恢复路易十六桥名称,自一八三○年以来一直叫协和大桥。

  “到议院槽(桥),”跟班小厮来到车门口,男爵这样吩咐道。

  “无名女郎就要到手了……”男爵走开时自言自语道。

  “真是巧!”佩拉德步行回到王宫市场,心中暗想。他打算把那一万法郎再增加三倍,给莉迪当嫁妆。“那个年轻人一个目光就迷住了我的女儿,我现在又不得不仔细研究他的生活小事。他一定是那种‘一眼钩’的男子,”他自言自语,用了一个他自造语言中的词汇。通过一些违反语言常规的字词,将他的观察与科朗坦的观察概括在这些词汇里。正因为如此,这些词非常生动有力,色彩鲜明。

  德·纽沁根男爵回到家,判若两人。见他露出容光焕发、生机勃勃的面容,家中用人及他的妻子都大吃一惊。他真是兴高采烈。

  “当心我们的股份!”杜·蒂耶对拉斯蒂涅说道。

  这些人从歌剧院归来,此时正在但斐纳·德·纽沁根的小客厅中喝茶。

  “对,”男爵抓住他那位同行的玩笑,微微一笑接过话头,“我现在有作性(生)意的欲望了……”

  “那你是见到那个无名女郎了?”德·纽沁根夫人问道。

  “没有,”他回答,“几(只)细(是)有了一线希望,能搅(找)到她。”

  “有这样爱自己老婆的么?……”德·纽沁根夫人感到有些醋意抑或是装作吃醋,大叫起来。

  “你把她搞到手的时候,”杜·蒂耶对男爵说,“一定要请我们和她一起吃夜宵!能使你返老还童的女子,我非好好端详端详不可。”

  “她真是曹(造)物主的杰作,”老银行家回答道。

  “人家要象要一个黄口小儿那样叫他受骗上当了,”拉斯蒂涅附耳对但斐纳说道。

  “算了!他赚的钱够多的,可以……”

  “可以吐出来一些,是不是?……”杜·蒂耶打断男爵夫人的话说道。

  纽沁根在客厅中踱来踱去,不知拿两条腿怎么办好了。

  “时候到了,叫他付你最近欠下的债,”拉斯蒂涅附耳对男爵夫人说道。

  就在同一时刻,卡尔洛满怀希望离开泰布街。他来到这里,对欧罗巴进行最后的嘱咐,在为了欺骗德·纽沁根男爵而编排的喜剧中,她要扮演主要角色。吕西安一直将卡尔洛送到林荫大道上。看到这个半人半鬼的家伙化装得那么好,连自己也要听到他的声音时才认出他来,吕西安真有些心神不定。

  “见鬼!你从什么地方找来一个比爱丝苔更美的女人?”他问这个拉他下水的人。

  “我的孩子,这在巴黎是找不到的。这种面孔,法国不生产。”

  “我的意思是,你看我又晕头转向了……卡利皮热的维纳斯神也没有这个标致!为她下地狱也心甘情愿……可你从什么地方把她找来的呢?”

  “她是伦敦最美的美女。她杜松子酒喝醉,妒意大发,杀死了自己的情人。那个情人本是个无恶不作的坏蛋,这一死,伦敦的警察倒摆脱了他的纠缠。把这个女的送到巴黎来待一些时候,好叫人们慢慢将那件事忘掉……这个姑娘本来在良好的环境中长大,是一个新教牧师的女儿,她法语讲得就跟她的母语一样。她在这儿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她并不知晓,永远也不会知晓。人家对她说,如果她讨你喜欢,可以吞掉你几百万。但是你象老虎一样嫉妒,所以叫她扮演爱丝苔的节目。她不知道你的姓名。”

  “可是,如果纽沁根喜欢她胜过喜欢爱丝苔呢……”

  “啊,你要说的是这个……”卡尔洛大叫起来,“昨天还令你恐惧万分的事,今天你倒惟恐办不成了!放心吧!这个金黄头发、白皮肤、蓝眼睛的姑娘,与那个漂亮的犹太女郎正好相反,只有爱丝苔的眼睛才会叫象纽沁根这样的老朽动心。你总不能家里藏着丑八怪呀,见鬼!等这个娃娃扮演完了她的角色,我再派一个可靠的人陪伴,把她送到罗马或者马德里去。到那里,她还会叫人发疯的。”

  “既然她在这里时间不长,”吕西安说道,“我回去了……”

  “去吧,孩子,尽情享乐吧……明天你还有一天。我在这儿等一个人,我叫他了解德·纽沁根男爵家的事去了。”

  “谁?”

  “男爵随身男仆的情妇。必须随时了解敌方的动向。”

  子夜时分,爱丝苔的保镖帕卡尔在艺术桥上找到了卡尔洛,这是巴黎最合适的地方,可以互相说上几句话,不会叫别人听了去。谈话时,保镖看着这一侧,他的主人望着另一侧。

  “男爵今天白天到警察局去了,大概四点到五点钟的光景,”保镖说,“今天晚上他吹牛说,会找到他在凡塞纳森林看见的那个女子,人家已向他许下诺言……”

  “可能有人在观察我们的动静!”卡尔洛说道,“可是,是谁呢?……”

  “已经启用了商业治安警察卢沙尔。”

  “那太幼稚可笑了,”卡尔洛回答。“我们只怕保安旅和司法警察。只要这两家不动,我们就能动,我们……”

  “还有别的!”

  “什么?”

  “‘监狱之友’……昨天我看见了拉普哈依……他宰了一对夫妻,得了一万……金币!”

  “会逮捕他的,”雅克·柯冷说道,“这就是屠户街的凶杀案。”

  “有什么命令?”帕卡尔毕恭毕敬地说。一位元帅到路易十八面前领命大概就是这种神情。

  “你们每晚十点出去,”卡尔洛回答,“朝凡塞纳森林、默东森林或达弗赖森林快速前进。如果有人窥测你们或跟踪你们,你也随他去,你要随和,健谈,任人收买。你要大谈特谈吕邦泼雷嫉妒心很重,他爱‘夫人’爱得发疯,可是特别不希望上流社会里有人知道他有这样一个情妇……”

  “够了!要携带武器么?……”

  “永远不要!”卡尔洛急切地说道,“武器!……这有什么用呢?只会造成灾难。在任何情况下不要使用你那个保镖用刀。既然用我给你表演过的那么一击可以打断最身强力壮的人的双腿……既然可以与三个手持武器的警察打斗,确信他们还来不及抽出短刀时就能撂倒他两个,还怕什么呢?……你不是有长棍么?……”

  “对!”保镖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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