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个星期来,纽沁根几乎天天到新圣马可街的店铺里去,就交付他心爱的女子问题讨价还价。亚细亚有时使用圣埃斯泰夫的名字,有时使用她创造的人物努里松夫人的名字,她端坐在店铺里,在那些最漂亮的服饰中间。不过那些服饰都已到了其丑无比的程度,裙子已没有裙子模样,只不过比破布稍微强点就是了。四周环境与这个女人摆出的那副面孔十分协调,这些店铺是巴黎最阴森可怖的一种特产。在这里可以看到死神用她那瘦骨嶙峋的手扔下的旧衣,可以听到肺痨病人在披肩下喘息,正象透过一件带金丝的料子作成的长裙,可以猜测到贫困女子垂危的情形一样。在这里,奢侈与饥饿的激烈争论写在轻盈的花边上。一块有羽饰的头帕摆在那里,足以使人忆起那已经离去的面庞,重新描绘出那女子的模样,找到一位王后的姿容。这是美中之丑!尤维纳利斯①的鞭子,在拍卖估价员的手里一摇晃,就把走投无路的女子那斑驳的手笼、破旧的皮衣撒到了各处。这好比一堆扔掉的花朵,这里那里还有昨日剪下、只戴了一天的玫瑰花熠熠生辉。废物堆上总是端坐着一个老太婆。她是高利贷的堂姐妹,秃头的旧货商,老得掉了牙,随时准备出卖他人用衣裳裹着的躯体,她惯于购买盛物的容器、没有女人的长裙或没有长裙的女人!亚细亚在这里如鱼得水,好似苦役监狱中的小狱吏,好似在死尸堆上吃得满嘴血红的秃鹫。这些其丑无比的东西,令过路行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但是有时也使他们惊异万分,因为他们看到自己最鲜明的一次记忆正挂在肮脏的玻璃橱窗里。橱窗后面一个已经引退的真圣埃斯泰夫龇牙咧嘴,比那些其丑无比的衣物更可怕。

  ①尤维纳利斯(约66—140),拉丁讽刺诗人,写过讽刺诗抨击当时社会的弊端。

  一恼再恼,一万法郎再加一万法郎,银行家已经愿意给德·圣埃斯泰夫太太六万法郎了。但是这位太太给他的答复仍是龇牙咧嘴的拒绝。那难看的样子,一只猕猴也望尘莫及。

  纽沁根又辗转反侧度过一夜,他承认爱丝苔是多么令他神魂颠倒,意识到在交易所中也许还会发上意外的大财。一天早上,他终于来到,准备交出亚细亚索要的十万法郎,不过他打算从她那里套出一大堆情况来。

  “怎么样,我的胖小丑,下了决心啦?”亚细亚拍着他的肩膀对他说。

  这种叫人感到丢脸的亲热随便,是这号女人对于暴露在她们面前的疯狂激情或者极度贫困所收取的第一项捐税。因为她们从来达不到顾客的高度,便叫顾客与她们并肩坐在自己那污泥堆上。诸位看得很清楚,亚细亚样样服从他主人的安排,表演得十分精彩。

  “必须界(这)样,”纽沁根说道。

  “并没有敲你的竹杠,”亚细亚回答,“有些女人卖得比你买的这个还贵。女人跟女人不一样嘛!德·玛赛为死了的那个柯拉莉交了六万法郎。你要的这个,第一手值十万。可是对你这个老色鬼,你看,这件事挺般配。”

  “可细(是),她在哪儿呢?”

  “啊!你会见到她的。我跟你一样:有来有往!……啊,亲爱的,你这么一动情可就干出了荒唐事。这些姑娘啊,可不讲理。这会儿,公主也是我们叫的一朵夜来香……”

  “一个美银(人)儿……”

  “好了,你还装傻吗?……卢沙尔紧跟在她屁股后面,我已经借给她五万法郎了……”

  “两凡(万)五!天哪,”银行家大叫起来。

  “那当然,两万五算五万,没说的,”亚细亚回答道,“对这个女人哪,得说句公道话,她倒挺正直的!她一无所有,就剩自己这个身子了,她对我说:‘圣埃斯泰夫太太,我受到起诉,只有你能施恩于我,借我两万法郎,拿我的心作抵押担保……’噢!她的心真好……只有我知道她在哪儿。一漏嘴我那两万法郎就没了……从前她住在泰布街。(——她的家具已被扣押……——费用报告。——这些该死的执达吏!……你是交易所大王之一,你知道的!)她离开这住所之前,不是瞎说,把住房租给了一个英国女人,为期两个月。那英国女人很漂亮,情人是那个小东西……吕邦泼雷,他惟恐失去这女人,夜里才带她出去散步……不过,因为家具就要拍卖,这英国女人也跑掉了。何况对吕西安这样的小玩意儿,她也太费钱……”

  “你也万(放)贷,”纽沁根说道。

  “就借现金,”亚细亚说道,“我借钱给标致女人。她们总是还的,因为她们同时指望着两种证券。”

  亚细亚把这些女人所扮的角色加以夸张,以此寻开心,这些女人也都是心狠手辣的主,但比这个马来亚女人更巧言令色,更温柔,用充满美好动机的理由为她们那生意辩白。亚细亚自己装扮成已经看破红尘的模样,说她有过五个情人,有过孩子。虽然她很有经验,但她任凭所有的人“敲”她。她不时拿出当票来,以证明她这个生意运气多么不济。她装出手头很拮据,还负了债的样子。总而言之,她的面目是那么可憎男爵最后完全相信了她扮演的这个角色。

  “那么,如果我放手给界(这)十万,我在称(什)么地方见她呢?”他说道,那手势表明一个人决心作出一切牺牲。

  “我的胖老头,你今天晚上来吧!可以坐你的马车,到竞技剧场对过。正好顺路。”亚细亚说道,“你停在圣髯街街角,我会在那儿放哨,咱们去找我那个黑发抵押人……啊!爱丝苔那头发真美!她一拿掉梳子,头发落下来把她全盖住了,简直就象站在一座亭子下面。你虽然对数目字很在行,可我看你在别的事情上挺傻。我劝你把这小姑娘好好藏起来,因为人家要把她送进圣佩拉日监狱。若是找到她,肯定第二天就把她送去……现在正到处找她呢!”

  “难道不能把期票赎回来吗?”三句话不离本行的猞猁说道。

  “已经在执达吏手里了……没辙呀!这孩子闹了一场恋爱,把人家存在她那里的钱给花了,现在人家问她要。啊!可不是,二十二岁,心总是有些浮嘛!”

  “好,好,我来想盼(办)法,”纽沁根露出他那老狐狸的神情说道,“当言(然)我要作她的保护银(人)。”

  “嘿!大傻瓜,想办法叫她爱上你,这是最要紧的事,你的钱足够买一场虚情假意的爱,也能顶上真心实意。我把公主交到你手里,她必须跟你走,其余的事我就不担心了……不过,她可是过惯了奢侈的生活,备受敬重的人。啊!小乖乖!她可是个很体面的女人……要不,我能借她一万五千法郎么?”

  “那,咱们说好了,今天晚上见!”

  男爵再次象当新郎那样精心打扮一番。这一次他对马到成功胸有成竹,吃的春药剂量加倍。九点,他在约会地点找到了那个其丑无比的女人,叫她上了马车。

  “到哪里?”男爵问。

  “到哪里?”亚细亚说道,“沼泽区,珍珠街,一个临时地点,因为你这颗珍珠掉进了污泥。不过你会把这颗珠子洗干净的!”到了珍珠街,假扮的圣埃斯泰夫太太又诡秘地一笑,对纽沁根说:“咱们步行一段吧!我可不那么傻,给你真地址!”

  “你想得金(真)周到,”纽沁根回答。

  “我的处境如此嘛!”她顶撞一句。

  亚细亚将纽沁根带到猎犬街①。这里有一幢房屋,由本区一个家具商负责配备全套家具。她把纽沁根带到五楼。在一间家具布置得十分俗气的房间里,爱丝苔着女工服装,正在忙着一件刺绣活计。百万富翁一见爱丝苔,顿时面色惨白。有一刻钟工夫,亚细亚好象在与爱丝苔喁喁私语。过了这一刻钟,这个人老心不老的老头才勉强说出话来。

  ①这条街与珍珠街平行,距珍珠街很近。

  “小接(姐),”他终于向可怜的姑娘开口道,“您愿意接秀(受)我作您的保护银(人)么?……”

  “必须如此。有什么办法呢,先生?”爱丝苔说道,情不自禁地双眼迸出两颗泪珠。

  “别哭!我愿意使您成为最幸福的女子……几(只)要印(任)凭我爱您,您看着吧!”

  “我的小姑娘,这位先生是通情达理的,”亚细亚说道,“他已经满了六十六岁,这一点他心里清清楚楚,他会宽宏大量的。总而言之,美丽的天使,我这是给您找了一个父亲……”银行家听到此话,大为不悦,亚细亚附耳对他说道,“必须对她说这种话。开枪打是逮不住燕子的。您过来吧!”亚细亚说道,将纽沁根带到旁边另一房间里。“我的天使,咱们的规矩,您是知道的吧?”

  纽沁根从上装口袋里取出一个钱包,数了十万法郎给她。厨娘收了钱,立刻送到卡尔洛手里。那卡尔洛此刻正躲在书房里,迫不及待地等待着这笔钱。

  “这是咱们那个人往亚细亚身上投资的十万法郎,我们现在马上再叫他往欧罗巴身上投资。”卡尔洛和他的心腹站在楼梯过道上,对她这么说。

  他对马来亚女人又稍加指点,然后就无影无踪了。马来亚女人回到房中,见爱丝苔泪如雨下。这孩子如同被判了死刑的杀人犯一样,原来以为还有一线生存的希望。现在,最后的时刻已经来临。

  “亲爱的孩子们,”亚细亚说,“你们到哪里去呢?……因为德·纽沁根男爵……”

  爱丝苔望了大名鼎鼎的银行家一眼,情不自禁地做出一个表示惊讶的动作。那动作极为优美动人。

  “对,我的孩子,我细(是)德·纽七(沁)根男爵……”

  “德·纽沁根男爵不应该、也不能呆在这种狗窝里。听我说!……你原来的贴身女仆欧也妮……”

  “埃(欧)也妮!代(泰)布街的那个……”男爵大叫起来。

  “对,她是法院指定的家具看守人,”亚细亚又说道,“就是她把住房租给了那个漂亮的英国女人……”

  “啊!我萌(明)白了!”男爵说道。

  “太太从前的贴身用人,”亚细亚指着爱丝苔恭恭敬敬地说道,“今天晚上会好好接待你,商业治安警察也绝对想不到要到她从前的住房里来寻她,她离开那套房子已经三个月了……”

  “妙极!妙极!”男爵大叫起来,“何况我硬(认)习(识)乡(商)业治安警察,我机(知)道对他们说什么,好叫他们贡(滚)蛋……”

  “那个欧也妮可是个十分机灵的人,”亚细亚说,“是我把她送给太太的……”

  “我硬(认)习(识)她……”百万富翁笑着高声说道,“埃(欧)也妮敲了我三万法郎,”爱丝苔做了一个表示厌恶的手势。如果相信了这个手势,一个情感丰富的男人就会把自己的财产乖乖交给她。

  “噢!那细(是)我的过错,”男爵接着说道,“我一心追您……”于是他把将房子租给英国女人造成的误会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太太,您看见了么?”亚细亚说道,“这事欧也妮一点也没透给您吧?她真滑头!不过,太太对这个丫头使唤惯了,”

  她对男爵说道,“不管怎样,还是留着她吧!”亚细亚把纽沁根拉到一边对他说:“您一个月给欧也妮五百法郎,她能事事办得周全,太太的所作所为,您全能知道,把这个女孩送给太太作贴身女仆吧!正因为她敲过您,她今后会对您更好……没有什么比敲一个男人的钱更能把女人拴到男人身上了。不过,对欧也妮您要勒紧缰绳;这个丫头,她干什么事都是为钱,真可恶透了!……”

  “那你呢……”

  “我嘛,”亚细亚说,“是为了叫人还我钱。”

  纽沁根这个老谋深算的人,此刻双眼蒙上了黑布,象孩子一样任人摆布。看到老实憨厚、令人喜爱的爱丝苔淌眼抹泪,以童贞女的端庄姿态一针一线地作刺绣,使这个堕入情网的老头再次体验到在凡塞纳森林产生的感觉。把自己钱箱的钥匙交出去也行啊!他感到自己很年轻,心中充满了爱恋,他期待着亚细亚走开以便跪在这位拉斐尔笔下的圣母面前。

  青春之花在一个金融家、一个老头心中猛然开放,这种社会现象,生理学很容易解释。生意的重压,持续不断的盘算,为追求百万财富日夜绞尽脑汁,使他青少年时期的情感受到压抑。而现在,青春年少及其美妙的幻想一下子再次冒出头来,飞快生长,开出了花朵。正如某一原因,由于偶然,那后果突然显现出来;正如一颗被遗忘的种子,遇到了姗姗来迟、放射出万道霞光的太阳而开出灿烂的花朵。男爵十二岁时就在斯特拉斯堡阿尔德里热的古老商号里当小厮,从未涉足于情感世界。所以他站在自己的偶像面前,听到自己头脑里千百句话语相互碰撞,嘴上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于是,他顺从自己心中强烈的欲望说道:“您愿意到代(泰)布街来吗?……”他说,在这一欲望中,又显出了六十六岁男人的原形。

  “您愿意到哪儿就到哪儿,先生,”爱丝苔回答,站起身来。

  “您愿意到哪俄(儿),就到哪俄(儿)!”他心花怒放地重复了一遍,“您是上天下凡的天洗(使),虽说我已头发花白,可我象一个小伙子一样爱您……”

  “啊!您完全可以说须发皆白!因为您的头发太黑了,绝不会变成花白,”亚细亚说道。

  “贡(滚)蛋,你这个阔(可)起(耻)的出卖别银(人)又(肉)体的家伙!你已经捞着钱了,不要再往这朵爱穷(情)之花上泼脏水!”银行家大吼一声。亚细亚一直对他出言不逊,他一直忍受着。这一回用这粗野的怒斥总算给自己出了一口恶气。

  “老色鬼!等着吧,你得为这句话付出代价……”亚细亚说道,用巴黎中央菜市场上那种粗俗的动作威胁银行家。银行家耸耸肩膀。“水壶嘴,醉鬼嘴,毒不过蝮蛇口,你等着瞧!……”纽沁根的蔑视激怒了她,她这样说道。

  这些百万富翁们,钱有法兰西银行为他们看守着,大公馆有一班小厮看守着,他本人在街上,也有英国快马拉着飞跑的车如城墙一般保护着,他们不担心任何灾祸来临。男爵刚刚给了她十万法郎,便以不可一世的大丈夫气概冷淡地瞟了她一眼。这种威风凛凛的姿态产生了效果。亚细亚退了出去,在楼梯上还骂骂咧咧,那语言极具革命味道,竟然提到绞刑架呢!

  “您对她说什么了?……”绣花童贞女问道,她是好心人。

  “她把您卖了,她敲您的竹杠……”

  “我们处于贫困之中,”她回答道,那神情足以使一位外交官心碎,“谁能给我们钱同时又敬重我们呢?……”

  “可怜的小姑娘!”纽沁根说道,“一分钟也不要再在界(这)里多呆了!”

  纽沁根挽起爱丝苔的手臂,将她带走,叫她坐到自己的马车里。那样毕恭毕敬,就是对美丽的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也未必如此。

  “您会有一套漂亮的搓(车)马,在巴黎郑(城)中首屈一指,”路上,纽沁根不止一次这样说,“奢华性(生)活中一切迷银(人)的东西,会围咬(绕)在您的心(身)旁。一位王后也不会比您更富有。我会象德国人对待未婚妻那样尊重您:我希望您自由……不要哭。您听我说……我是金(真)爱您,以纯洁的爱爱着您。您的每一滴安(眼)泪都叫我心碎……”

  “对一个用钱买来的女子,难道会出自爱情去爱她吗?……”可怜的姑娘用美妙动人的声音问道。

  “约瑟因为心安(眼)好,被他的弟兄出卖过。界(这)在《姓(圣)经》里就有。何况在东方,合法妻子也是买的。”

  到了泰布街,爱丝苔重又见到了自己幸福的故地,怎能不悲痛万分!她木然地坐在一张沙发上,一滴一滴忍住自己的眼泪。银行家叽哩咕噜地对她倾诉衷肠,她一句也没听进去。银行家跪在她面前,她也听之任之,没有对他说一句话。

  银行家握住她的手,她也听之任之。纽沁根发现她的脚冰冷,给她暖脚。简直可以说,她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性别。灼热的泪水洒在男爵的头上,冰冷的双脚,他为她暖热,这一幕从子夜一直持续到凌晨二时。

  “埃(欧)也妮,”最后男爵将欧罗巴叫来,对她说道,“请你戏(侍)候女主银(人)上床就寝吧……”

  “不,”爱丝苔有如一匹受惊的马一挺身站起来,大叫道,“绝不在这里!……”

  “请听我说,先生。我熟悉太太,她温柔善良象只羔羊,”

  欧罗巴对银行家说,“只是不能冲撞她,总得顺着她来……她从前在这里受了那么多的苦!——您看!……家具多陈旧!——容她心里翻腾翻腾吧!——您热心给她布置一处漂亮公馆吧!说不定看到四周全是新东西,她会忘记原来的生活环境,会觉得您比现在这个样子好,会变得天使一般温柔。——噢,太太可是举世无双!您可以自夸说您得了一个宝:心地善良,和蔼可亲,脚背好看,皮肤细腻,一朵玫瑰花……啊!……言谈风趣,能叫被判了死刑的人发出笑声……太太能够用情……——而且她多会打扮!就算花钱多吧,俗话说,一个男人这么花钱,钱花得合算哪!——她在这里的所有衣裙都已被扣押,所以她那身打扮已经是三个月以前的了。——可是太太心眼那么好,您看,我真喜欢她,这是我的女主人嘛!——不过,请您公道一些,象她这样的女人,置身于被扣押的家具之中,心里是什么滋味!……为的谁?为一个骗了她的臭无赖!……可怜的弱女子!她完全变了样了。”

  “爱丝代(苔)……爱丝代(苔)……”男爵反复地说,“您上床好么,我的天洗(使)?——如果我叫您害怕,我躺在沙发上好了……”看到爱丝苔一直痛哭流泪,男爵心中燃起最纯洁的爱情,他大声说道。

  “那好,”爱丝苔回答道,她拉过男爵的手,怀着感激的心情亲吻了一下。一种东西,与眼泪十分相象,涌上这个金融家的双眼。“我将对您感激不尽……”

  说完她逃进卧室,将门关上。

  “这里头有点名堂……”纽沁根吃了春药十分激动,躺在那里,心中暗想。“家里的人会怎么说呢?……”

  他站起身来,走到窗旁观看:“我的马车一直在那儿……天快亮了!……”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心中暗想:“纽沁根太太如果知道了我这一夜是怎么过的,该怎样嘲笑我!……”

  他躺在地上,将耳朵贴在爱丝苔的房门上。

  “爱丝代(苔)!……”

  没有回答。

  “天哪!她还在哭!……”他心中想道,回到沙发上躺下。

  德·纽沁根男爵就这样睡着了:躺在长沙发上,很不舒服;不得不勉强睡下,又睡不安稳。在这种情况下,很容易作梦,那种错综复杂,变化迅速的梦境,是医学生理学无法解释的现象之一。日出以后大约十分钟,欧罗巴突然将他从梦中唤醒,吓了他一跳。

  “啊!天哪!太太,”她喊道,“太太!当兵的!……宪兵,法院!要逮捕您……”

  爱丝苔打开房间,露出身影,披着便袍,赤脚穿着拖鞋,头发散乱,美得要叫拉斐尔笔下的天使恼火。就在这时,从客厅门边涌进来一股有人形的污泥浊水,张开十只魔爪,向这天仙扑去。她在那里,犹如一幅弗朗德勒宗教画上的天使。

  有一个人走上前去。这是孔唐松,可恶的孔唐松,他拍拍爱丝苔那有些汗湿的肩膀。

  “你是爱丝苔·冯……小姐吗?”他说道。

  欧罗巴“啪”地一声,给了孔唐松一记反手耳光,又朝他腿上狠狠一踢,那是练法国式拳击的人都很熟悉的一招。孔唐松立即倒地,在地毯上滚出去老远。

  “往后站!”她大喊大叫,“不许碰我家女主人!”

  “他妈的!她把我的腿都踢断了!”孔唐松站起身来,高声叫道,“你等着吧!……”

  那五个衣着象是执达吏助手的人,头上戴着其丑无比的帽子。脑袋比帽子更丑,象是带条纹的桃花心木做的。一个个缺鼻子少眼,龇牙咧嘴。卢沙尔从这一堆人里走出来。他比那几个手下人穿得干净一些,头上戴着帽子,嬉皮笑脸的样子。

  “小姐,您被捕了,”他对爱丝苔说,“至于你,小丫头,”他对欧罗巴说道,“任何抗拒都会受到惩罚,任何抵抗都无济于事。”

  话音刚落,只听枪托落地,击在餐厅和前厅地板上发出声响。说明还有治安警察前来加强警卫。

  “为什么逮捕我呢?”爱丝苔天真无邪地问道。

  “不是欠了点债吗?……”卢沙尔回答。

  “啊!真的?!”爱丝苔大叫,“让我穿上衣服!”

  “对不起,小姐,我必须查看一下,看看从您的房间里是否确实没有办法逃跑,”卢沙尔说道。

  这一切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生,男爵来不及干预。

  “喂!我就细(是)那个出卖别银(人)又(肉)体的家伙,德·纽沁根男爵!……”可怕的亚细亚大叫着从执达吏助理人堆里钻出来,窜到长沙发跟前,装作发现了银行家的模样。

  “你界(这)个泼妇!”纽沁根喊道,站起身来,表现出金融家的全部威风。

  他冲过去站在爱丝苔和卢沙尔之间。卢沙尔脱下自己的帽子,孔唐松见了惊叫一声。

  “啊,原来是德·纽沁根男爵先生!……”

  各位执达吏助理看见卢沙尔的动作,个个毕恭毕敬地脱下帽子,撤出住所。只有孔唐松一个人留下。

  “男爵先生付这笔钱么?……”商业治安警察手里拿着帽子问道。

  “我付,”他回答,“几(只)细(是)我得明白是怎么一回细(事)。”

  “已经结清的费用,是三十一万二千多法郎;逮捕费尚未包括在内。”

  “三习(十)万法郎!”男爵大叫道,“一个银(人)在长沙发上过夜,醒过来要交这么多钱,也太贵了!”他附耳对欧罗巴又说了这句话。

  “此人真是德·纽沁根男爵么?”欧罗巴对卢沙尔说,同时作了一个手势,法兰西剧院里扮演侍女的名伶杜蓬小姐①见了也要羡煞。

  ①卡洛琳娜·杜蓬,一八一○至一八四○年在法兰西剧院演出。

  “是的,小姐,”卢沙尔说。

  “是的,”孔唐松回答道。

  “我为她担保,”男爵见欧罗巴这样对他表示怀疑,自尊心很受伤害,他说道,“让我对她说一句话。”

  爱丝苔和那位年迈的情人走进卧房。卢沙尔认为有必要将耳朵贴在钥匙孔上偷听。

  “爱丝代(苔),我爱您性(胜)过我的性(生)命。可是,为称(什)么要把钱送给您的债主呢?放在您的钱包里不是比界(这)好多了吗?您先进监牢去,我用习(十)万法郎把这习(十)万埃居给您赎出来,另外习(十)万就归您……”

  “这套办法没有用,”卢沙尔隔着门对他喊道,“债主对小姐可没有钟情!……您懂吗?而且自从他知道您爱上了她,他要求全部如数还清,甚至还想多要呢!”

  “虾(傻)瓜蛋!”纽沁根打开房门,让他进去,对他大喊大叫道,“你界(这)细(是)乱说一气!你把界(这)细(事)办成,我给你倍(百)分之二习(十)……”

  “不行,男爵先生。”

  “先生,”欧罗巴又来插嘴,“怎么?您竟然忍心让我的女主人进监狱!……太太,您要不要我的工钱,我的积蓄?拿去吧,我有四万法郎……”

  “啊!可怜的孩子,真不知道你的心这么好!”爱丝苔将欧罗巴搂在怀中说道。

  欧罗巴大哭起来。

  “好,我付,”男爵可怜巴巴地说道,从怀中取出一个本子,撕下一小方印好的纸片。这种纸片是银行交给银行家用的,他们只要在上面用正楷和阿拉伯数字填上钱数,就是一张票据,持票人凭它就可以取款①。

  ①这就是记名本票,到一八六○年左右才出现支票形式。

  “用不着,男爵先生,”卢沙尔说道,“我有命令,只收黄金白银。由于您的原故,我只好将就收现款了。”

  “塔(答)尔丢夫!”男爵大叫道,“那你把期票给我看看吧?”

  孔唐松送过三份卷宗,有封面,写在蓝色纸张上。男爵拿了卷宗,望望孔唐松,对他附耳低语道:“你早点告诉我一心(声)多好!”

  “嘿!我怎么知道您会在这儿呀,男爵先生?”密探回答道,也不管是否为卢沙尔听到。“您不继续相信我,损失更大吧!这是敲您,”这个老谋深算的哲学家耸耸肩膀,补充了一句。

  “确实如此,”男爵心中想道,“啊,我的小姑娘,”他这时看到了期票,对爱丝苔说道,“您上了一个臭名昭着的坏蛋的当!一个佩(骗)子①!”

  ①指乔治·德·埃斯图尼。

  “唉!是这样,”可怜的爱丝苔说道,“可是他挺喜欢我!……”

  “如果……那时我细(是)您手里的一张牌,与之金(针)锋相对就好了。”

  “您昏了头了,男爵先生,”卢沙尔说道,“还有个第三者持票人呢!”

  “对,”男爵说,“他有个第三者骑(持)票银(人)……赛利(里)泽!一个阔(可)以用来相抗衡的银(人)!”

  “他倒了霉还挺风趣,”孔唐松微微一笑说道,“还说笑话呢!”

  “男爵先生愿意给您的出纳写个条子么?”卢沙尔微笑着说,“我马上派孔唐松到他那边去,将我的人撤走。时候不早了,过一会就要搞得尽人皆知……”

  “给你!贡党宗(孔唐松)!……”纽沁根高声叫道,“我的出纳住在马杜林街与拱廊街相交的拐角上。界(这)细(是)条子。如果不巧我们没有习(十)万埃居,他阔(可)以到迪(杜)·蒂耶或凯勒的银号去,因为我的钱都放在银行里……我的天洗(使),穿上衣服吧!”他对爱丝苔说道,“您自由了。……老婆子比年轻的更危险……”他瞪着亚细亚高声叫道。

  “我马上去告诉债主,叫他大笑一场,”亚细亚对他说,“他会给我钱,叫我今天好好乐一乐。——别记仇啊,男爵先生……”圣埃斯泰夫太太丑态百出地鞠了一躬,又这样加了一句。

  卢沙尔从男爵手中取回期票,与他单独留在客厅中。过了半个小时,出纳来了,后面跟着孔唐松。爱丝苔临时打扮了一下,这时也出现了,光彩照人。卢沙尔将钱一一数好以后,男爵想仔细瞧瞧那几张期票。但是爱丝苔象母猫那么敏捷,一把抓了过去,放到自己写字台的抽屉里。

  “为那个混账女人,您给我什么钱?……”孔唐松对纽沁根说道。

  “你说话对银(人)不太尊敬,”男爵说道。

  “您没看见我的腿!……”孔唐松大喊大叫。

  “卢瑟(沙)尔,你从那一其(千)法郎票子的余数里,拿出一倍(百)给贡党宗(孔唐松)……”

  “这女人确实很漂亮!”走出泰布街时,出纳对德·纽沁根男爵说,“不过,她这价钱可够高的。”

  “你们一定要为我保朽(守)秘密,”男爵说道。他同样已经要求孔唐松和卢沙尔为他保密。

  卢沙尔走了,孔唐松殿后。他刚走到大马路上,一直在那里窥视的亚细亚,拦住了这个商业警察的去路。

  “执达吏和债主在那边一辆出租马车里,他们如饥似渴!”

  她对卢沙尔说,“有大赚头!”

  卢沙尔数钱的时候,孔唐松得以仔细打量这两位主顾。他看到了卡尔洛的眼睛,从假发下看清了前额的形状,正是这头假发使他觉得似乎有些可疑。他记下了出租马车的号码,却显出对发生的这些事情毫不感兴趣的模样。亚细亚和欧罗巴也叫他疑窦丛生。他认为男爵中了奸计,对手极为狡猾。他想到卢沙尔请他帮忙时,那个机密劲不同寻常,就觉得自己这样想更有道理。此外,欧罗巴使出的脚绊并非只击中了孔唐松的胫骨。“这一脚有圣拉扎尔监狱的味道!”他爬起来的时候心中就曾这样想过。

  卡尔洛将执达吏打发走了,很豪爽地给了他报酬。然后一面给车夫钱,一面说:“到王宫市场,石阶路!”

  “啊!这个坏蛋!”孔唐松听到了这个吩咐,心中想道,“有蹊跷!……”

  卡尔洛到了王宫市场。马车跑得飞快,他用不着担心有人跟踪。他以自己独特的方式穿过木廊,到了水塔广场。从那里又坐上另外一辆出租马车,对车夫说:“歌剧院夹道,皮侬街一侧。”过了一刻钟,他已经进了泰布街。

  一看见他,爱丝苔便对他说:“这就是那要命的期票!”

  卡尔洛取过期票,仔细端详了一阵。然后走进厨房,将那期票投入火中。

  “戏唱完了!”他从礼服口袋中取出卷成一包的那三十一万法郎,指着钱高声说道,“这笔钱加上亚细亚搞来的那十万,可容我们动作了。”

  “天哪!天哪!”可怜的爱丝苔叫道。

  “傻瓜,”这个凶狠的老谋深算的家伙说道,“你公然作纽沁根的情妇好了!这样你就可以见到吕西安,他与纽沁根是朋友。你热恋他,我并不阻止!”

  爱丝苔在她那暗淡无光的人生中依稀望见了一线光明,她喘了一口气。

  “欧罗巴,好女儿,”卡尔洛说道,将这个角色带到小客厅的角落里去。这场谈话,谁也别想偷听到一个字。“欧罗巴,我对你很满意。”

  欧罗巴抬起头,注视着这个家伙,那种表情使她那张憔悴的面孔完全变了模样。亚细亚在房门处放风,目睹了这一情景,心中不禁思忖:卡尔洛用给欧罗巴好处的办法把她捏在手心里;是不是暗中还有什么利害关系,更胜于此,使欧罗巴感到自己与卡尔洛紧密相连呢?

  “事还没完,好女儿。四十万法郎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帕卡尔要交给你一张银器发票,数目是三万法郎,已经收了部分款项。但是那位金银器皿商比丹已经把钱花掉一些了。我们的家具已经被人查封,明天大概就要贴出告示拍卖。你快去找比丹,他住在枯树街。他会交给你一些当票,价值一万法郎。你要明白:爱丝苔定做了银器,没有付清款项,又拿银器去抵押。她可能受到威胁,人家要控告她诈骗。所以,必须给金银器皿商三万法郎,给当铺一万法郎,才能赎回银器。这套银器全是合金,男爵会换上一套新的,这上头,我们又能骗他几张一千法郎的票子。你们欠了……裁缝两年的钱?”

  “对,可能欠六千法郎,”欧罗巴回答道。

  “那好,如果奥古斯特太太想要人还清欠款而且同意保留这种作法,她要提出一张账单,上写四年共欠她三万法郎。与女帽商店也要达成这样的协议。珠宝商萨米埃尔·弗里什,圣阿沃伊街那个犹太人,会借给你一些借据。我们应当欠他两万五千法郎,而且有六千法郎的首饰已经进了当铺。我们把首饰还给珠宝商,这里头有一半是假宝石。反正男爵也不仔细看。总而言之,从今天起,一周之内,你再叫咱们这个傻瓜吐出十五万法郎来。”

  “太太也得给我帮点忙,”欧罗巴回答道,“您跟她谈谈,她呆瓜一样在那儿坐着,逼得我为一出戏要使出胜过三个编剧人的机灵劲来。”“爱丝苔如果假装正经,你一定要告诉我一声,”卡尔洛说道,“纽沁根还欠她一辆马车和几匹马。她什么都要自己挑选,亲自购买。你们一定要选中帕卡尔在那儿干活的那个马匹商人和制造华丽出租马车的那个商人。那里有很漂亮的马匹,价值连城,过一个月腿就瘸了,然后我们再换别的马。”

  “叫香粉商开个账单,还可得到六千法郎,”欧罗巴说道。

  “噢!”他点点头说道,“慢慢来,慢慢来。让一步,进一步。纽沁根还只是把胳膊伸进了机器,我们要的是脑袋。这一切之外,我还需要五十万法郎。”

  “您一定能搞到手,”欧罗巴回答道,“到了六十万的时候,太太对这个大傻瓜就会软下来。然后为了好好爱他,再向他要四十万。”

  “好女儿,你听我说,”卡尔洛说,“我拿到最后十万法郎的那一天,会有你两万法郎。”

  “这对我能有什么用呢?”欧罗巴说道,两手一挥,似乎是个生活无着的人。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回瓦朗谢讷去,买上一幢漂亮的房屋,当一个正经女人。世界很大,各种口味都有,帕卡尔有时往你这边想。他肩膀上没有烙印①,良心上也差不多清清白白,你们俩可以很般配。”卡尔洛辩白道。

  ①指劳改犯的烙印。

  “回瓦朗谢讷去!……您这么想吗,先生?”欧罗巴惊恐万状地大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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