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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罗巴出生在瓦朗谢讷,父母是非常贫穷的织工。她七岁被送进纺织厂。在那里,现代化的工业耗尽了她的体力,恶习也过早地使她堕落。她十二岁下水,十三岁生孩子,跟一些极其卑鄙下流的人混在一起。为一件暗杀案,她作为证人到重罪法庭出席作证。那时她十六岁,未泯灭的正直和法院引起的恐惧在她心中占了上风,凭她的证词法院判处被告二十年苦役。这个罪犯是个惯犯,只要他的肉体存在,就意味着可怕的报复。此人在法庭上公开对这个姑娘说:“普吕当斯(欧罗巴名叫普吕当斯·赛尔维安),十年以后,和现在一样,我要回来送你上西天!哪怕为此我要上断头台!”
法庭庭长极力让普吕当斯·赛尔维安放下心来,答应法院一定为她撑腰,关心她。但是这个可怜的姑娘受了惊吓,竟然病倒,在医院住了将近一年。法院这个理性人由不断更替的群体来代表,法院的良好愿望和对往事的回忆,也和这些人一样,是走马灯式的。检察机关和法庭根本无法预防犯罪,发明这些机关为的就是接受犯罪的已成事实。从这个角度来说,预防治安警察可能对一个国家大有好处。可是,如今“警察”这个字眼叫立法者心惊胆战,他们区别不开“统治”、“管理”、“制订法律”这几个词的不同含义。立法者倾向于将一切都吸收进国家机器之中,似乎这个国家机器可以有效行动。苦役犯大概一直想着自己的受害者,待到法院再也不想着苦役犯,也不想着他的受害者的时候,苦役犯就进行报复。
普吕当斯本能地,或者说大体上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危险境地,离开了瓦朗谢讷,十七岁上来到巴黎藏身。她在巴黎从事过四种行业,最好的一行便是在一家小剧场当跑龙套。帕卡尔遇到了她,她向帕卡尔讲述了自己的不幸遭遇。帕卡尔是雅克·柯冷的左右手,心腹,在主人面前提到了普吕当斯。主子需要一个女奴,他对普吕当斯说:“如果你愿意象给魔鬼效劳那样给我效劳,我一定为你除掉杜吕。”杜吕就是那个苦役犯,是悬在普吕当斯·赛尔维安头上的达摩克利斯利剑①。不提到这些细节,许多批评家就会认为欧罗巴的忠心耿耿有些近乎狂热了。归根结底,对卡尔洛即将制造的戏剧性变化,没有这些细节,任何人也不会理解。
①据希腊神话传说,达摩克利斯是叙拉古暴君迪奥尼修斯的宠臣,他常说帝王多福,于是迪奥尼修斯请他赴宴,让他坐上自己的宝座,头顶上悬着一把用马鬃拴着的利剑,随时可能落在他头上,使他意识到君王的富贵荣华常常朝不保夕。
“对,好女儿,你可以回到瓦朗谢讷去……给你,看看!”
说着他递过头天的报纸,用手指头点着一篇文章:〔土伦讯〕昨日已处决冉-弗朗索瓦·杜吕……清晨,看守就……等等等等。
普吕当斯放下报纸,双腿发软。她得到了新生!她常说,自杜吕发出威胁那天起,她就一直觉得面包没有味道。
“你看,我说话算数吧!用了四年时间才将杜吕诱上一个圈套,砍了他的头……好,在这儿把我的活干完,你就可以回到你的家乡,做个小买卖,有两万法郎,当帕卡尔的老婆。我容许帕卡尔告老还乡。”
欧罗巴再次拿起报纸,将报纸二十年来不厌其烦地对处决苦役犯的详细描写亲眼看上一遍:庄重的场面啊,总是使人皈依宗教的布道牧师呀,对自己从前的同谋进行规劝的老犯人呀,怎样举枪瞄准啊,苦役犯跪在地上啊等等。然后是空泛的议论,丝毫改变不了苦役监禁的制度。在那些监狱中,一万八千桩罪行在蠕动。
“应该再把亚细亚弄回家来,”卡尔洛说道。
亚细亚走上前去,一点不明白为什么欧罗巴那种模样。
“为了叫她回到这里当厨娘,你们首先请男爵吃一顿他从来未吃过的晚餐,”他接着说下去,“然后你们对他说亚细亚把钱全输光了,又回到这里来。我们将来不需要保镖了:帕卡尔要当车夫,车夫不离开自己的座位,坐在那里,他们几乎无法接近,侦探更够不着他。太太要叫他戴上一头扑粉的假发,粗条呢的三角帽。我来给他化妆,一定叫他完全变样。”
“跟我们一起不会有别的仆人吗?”亚细亚斜着眼问。
“要雇一些老实人,”卡尔洛回答。
“要一些没头脑的!”混血儿顶撞了一句。
“如果男爵租一所公馆,帕卡尔有个朋友可以当门房,”卡尔洛说下去。“只要再有一个小厮和一个帮厨的姑娘就行了,你们可以监视这两个外人……”
卡尔洛就要出门时,帕卡尔出现了。
“别出去,街上有人,”保镖说道。
这句话很简单,可是真叫人心惊肉跳。卡尔洛上楼,躲到欧罗巴的卧室里,一直到帕卡尔雇了一辆马车进院子来接他。卡尔洛放下车帘,马车跑得飞快,足以将任何跟踪的人甩掉。到了圣安东区,他在距离一个广场几步远的地方下了车,徒步走到广场上,回到马拉凯河滨道,这样便躲过了好奇的人①。
“你看,孩子,”他对吕西安说道,把那四百张一千法郎的票子指给他看,“我希望,这是给吕邦泼雷田产的部分预付款。我们拿十万去冒险。刚刚办起公共马车②,巴黎人会对这种新玩意有兴趣。三个月以后,我们的本钱就能翻上三番。我熟悉这事:从资本中取出一些钱,给许多股息,叫股份增加。
这是从纽沁根的想法翻的新花样。恢复吕邦泼雷的田产,我们不能立即全部付清。你马上去找德·吕卜克斯,请他亲自将你推荐给一个叫德罗什的诉讼代理人,你到事务所去看这个机灵人。你叫他到吕邦泼雷去,研究研究那里的地皮。你对他说,如果他能花八十万法郎给你买下城堡废墟四周的土地,给你构成三万利勿尔的年收入,你就答应给他两万法郎的酬金。”
①“好奇的人”指密探。
②公共马车出现于一八二八年。
“你真行!……你向前走啊!……向前走啊!……总是向前走!”
“对,我总是向前走。好了,别开玩笑了。你去把这十万埃居买成公债存入国库,以便不丢掉利息。你也可以留给德罗什,这人又正直又机灵……办完这事以后,你奔到昂古莱姆去,取得你妹妹和妹夫同意,由他们出面,半公开地编一个小小的谎言,就说他们给了你六十万法郎以便成全你和克洛蒂尔德·德·葛朗利厄的婚事,这又不丢人。”
“我们得救了!”吕西安兴高采烈,大叫起来。
“你是得救了!”卡尔洛接过话头,“不过,只有到了你和作了你妻子的克洛蒂尔德走出圣多马·达于教堂的时候①,你才算真正得救……”
①指举行完婚礼。
“你担心什么呢?”吕西安说道,看上去他对自己的军师极为关切。
“有密探跟踪我……我必须真象个神甫的样子,可这是非常烦人的事!见我腋下夹着一本日课经,魔鬼再也不会保护我了!”
此刻,挽着出纳的手臂一起离去的德·纽沁根男爵,走到了自家公馆的门口。
“我金(真)担心,”他走进家门,说道,“是打了一场大败仗……算了!我们再把界(这)个捞回来……”
“糟糕的是男爵先生太招摇了,”那个善良的德国人说道,他心里只想到不越礼的问题。
“对,我的镜(正)细(式)穷(情)妇地位应该与我相称,”这位柜台上的路易十四回答道。
现在,男爵对于早晚能把爱丝苔搞到手已经满有把握,他又成了原来的那位大金融家。他重又抓起自己的事务。他的出纳见他第二天早晨六点钟就坐在书房里核实票据,不禁搓起手来。
“肯定男爵先生头天晚上省下了一笔钱,”他带着德国人那种半天真半狡猾的微笑说道。
德·纽沁根男爵这类富人虽然比别人损失金钱的机会更多,但是他们赚钱的机会也更多。即使他们同时还干那些荒唐事,也是如此。对于大名鼎鼎的纽沁根银行的金融策略,我们在别处虽已作了说明①,但是指出下面这一点仍是有益的:在我们这个时代的商业、政治、工业革命之中,如果没有大量损失资本,如果你愿意,我们也可以说它是对个人财产的征税,那么是根本不会获得、不会形成这样巨大的财富,这笔财富也不会增长,不会保留下来。投入世界公共财富中的新产值很少很少。任何新的占有都意味着总分配中新的不平衡。国家要钱,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但是纽沁根银行取走的钱,则自己留下了。对这种出人意料但又光明正大的手段,是找不出什么规律的,那道理就是如果弗雷德里希二世②不是在外省战场上调兵遣将,而是搞走私或有价证券交易,那他就不是弗雷德里希二世,而是雅克·柯冷或者芒德兰③了。强迫欧洲各国以百分之十或二十的利息借款,用公共资本把这百分之十或二十赚到手,将原料握在手中以便向工业家大肆勒索,向一个企业的创业者扔过一根救命绳,把他拉出水面,直到将他那已经奄奄一息的企业打捞起来。一言以蔽之,每一场取胜的埃居战役都构成高级银钱策略。
①见《纽沁根银行》。
②弗雷德里希二世(1712—1786),自一七四○至一七八六为普鲁士国王。
③芒德兰(约1725—1755),法国著名强盗。
当然,一个银行家与一个殖民征服者一样,也会遇到风险。但是有能力进行这种战斗的人为数极少,绵羊一般温和的人根本不敢问津。这些大事在牧人之间进行。那些被处决的家伙(这是交易所行话里的惯用词)犯了过分贪心的罪,而对遭到纽沁根之流的算计而倒霉的人,一般人都不放在眼里。一个投机家朝自己脑袋开枪自杀,一个经纪人逃跑,一个公证人拐走一百家的钱财,一个银行家清算了等等,其实这比杀死一个人更严重。但是在巴黎,这些灾难几个月之内就被忘得一干二净,很快就被这个大城邦几乎大海般的动荡所吞没。从前雅克·科尔、梅迪契、迪耶普的安戈①、拉罗歇尔的奥弗雷迪②、富盖、提埃坡罗、柯尔纳罗③,他们的巨大财富都是光明正大得来的,因为当时一般人对各种贵重金属从何而来完全无知,而他们在这方面处于得天独厚的地位。但是时至今日,地理知识已那样深入人心,竞争已经那样缩小了利润,任何横财不外两种情形:要么出自偶然或者有了什么发现,要么是合法敲竹杠的结果。小商业受到形成丑闻的坏榜样的腐蚀,特别是最近十年来,也用在原料问题上打鬼算盘的办法来回敬大商业的无耻观念。凡是在应用化学方法的地方,人们喝的已经不是葡萄酒,所以葡萄酒工业倒闭。为逃脱税收,卖假盐。这种普遍的弄虚作假,使法院胆战心惊。总之,法国商业在全世界面前受到怀疑,英国也同样不讲道德。我们这里,这毛病来自政治法律。宪章宣布了金钱统治,发财与否成了这个不信宗教的时代的最高信条。虽然高层社会金银财宝令人眼花缭乱,又有不少华而不实、似是而非的大道理,但这高层社会的腐败比社会底层的腐败更丑恶。其中的某些具体情节便成了我们这一“场景”的笑料。如果你同意,也可以说是可怕的笑料。政府对任何新思想都视若洪水猛兽,将喻今的笑料统统赶出了戏院。资产阶级还不如路易十四的思想开通,看到《费加罗的婚姻》来了就浑身发抖,禁演政治性的《答尔丢夫》,当然今日也不许演出《杜卡莱》,因为杜卡莱已成为君王。从今以后,喜剧成了自己讲故事,书籍则成了文人们的武器,虽不如戏剧那样收效迅速,却更有把握。
①安戈是十六世纪迪耶普地方富有的船主。
②据说拉罗歇尔地方的船主奥弗雷迪十三世纪时装配了十艘大船,出海到遥远的国度去,十年后,满载金银财宝归来。
③提埃坡罗和柯尔纳罗均为威尼斯贵族。
这天上午,人来人往,发号施令,几分钟的协商,简直把纽沁根的书房变成了金融大厅。就在这一片忙乱中,他的一个经纪人向他宣布这伙人的一个成员雅克·法莱克斯失踪了。此人是最机灵、最富有的一个人,是马丹·法莱克斯的兄弟,于勒·德马雷的继承人。雅克·法莱克斯是纽沁根银行有正式头衔的经纪人。男爵与杜·蒂耶和凯勒兄弟一起,冷静地策划了这个人的垮台,就象过复活节宰一头羊一样。
“他顶不住了,”男爵十分平静地说道。
雅克·法莱克斯为投机买卖帮过大忙。几个月以前,一次危机中,他大胆运筹,挽救了局势。但是,向这些金融家要求感激,难道不等于要严冬时节乌克兰的恶狼发善心么?
“这人真可怜!”报告的那个经纪人答道,“他丝毫没料到这样的结局,在圣乔治街还为他的情妇装备了一所小小的住宅呢!为油漆、家具,他在那边花了十五万法郎。他是那么爱杜·瓦诺布勒太太!……现在这个女的也只好离开这一切……全成了欠人家的!”
“好!好!”纽沁根心中暗想,“这回可找到办法弥补我那天夜里的损失了……”
“他一点钱也没付吗?”他向那个经纪人问道。
“嘿!”经纪人回答,“哪个商人消息那么闭塞,会不相信雅克·法莱克斯么?据说还有个特别漂亮的地窖呢!顺便说一句,那是一所待售的房屋,他打算买下来。租约上写的是他的名字。真是愚蠢!银器、家具、酒、马车、马匹,这一切都即将变成一个总价。债主怎么处理这些东西呢?”
“你萌(明)天来一下,”纽沁根说道,“我先去看看。如果不宣布破彩(产),阔(可)以通过友好协商解决,我会请你给这些家具开一个合理的价钱,把租用权也拿过来……”
“这一定能成,”经纪人说道,“您今天上午就去吧!您会见到法莱克斯的一个合伙人和各位商人,他们都希望给自己捞个优先权。不过发票都在那位瓦诺布勒太太手里,写着法莱克斯的名字。”
德·纽沁根男爵立即派手下的一个办事员到他的公证人那里去,说雅克·法莱克斯曾对他提过这幢房子,最多值六万法郎。他想立即成为房主,以便在房租问题上行使优先权。出纳(正直的人!)走过来,想知道他的主人是否在法莱克斯的破产中有什么损失。
“相反,我的好沃尔福冈,我就要捞回习(十)万法郎。”
“是嘛!那是怎么回事呢?”
“嘿!法莱克斯界(这)个可怜的家伙一年来为他的穷(情)妇准备了一小幢房屋,我要把这房子弄到朽(手)。我送债主们五万法郎,就把什么都留下了。房子问题,我的公镜(证)银(人)卡陶先生即将得到我的吩咐,因为房注(主)也处于窘境之中……我本来知道界(这)细(事),可我那习(时)昏了头。不久,我那天仙般的爱丝代(苔)就会住上一所小小的扫帚(他发音不准,将小小的“宫殿”说成了小小的“扫帚”。……界(这)细(是)法莱克斯把我带去的。房子精美之极,而且距界(这)里只有两步路……对我太合适了。”
法莱克斯的破产使男爵不得不到交易所去。但他离开圣拉扎尔街又不能不经过泰布街。几个小时没有和爱丝苔在一起,他已经很难受。他多么想把她留在自己身旁!他准备从那个经纪人的遗物上赚它一笔,这样,他就觉得已经花掉的那四十万法郎不过是小小不然的损失了。想到可以向“他的天洗(使)”宣布从泰布街移居圣乔治街,在那里她等于住在一所“小小的扫帚(宫殿)”里,往事的回忆再不会妨碍他们的幸福,他心花怒放,脚下铺路的石块仿佛也不那么硬了。他作着青年人的梦,象青年那样走着。到了三兄弟街拐角处,在幻梦中走在石块上的男爵忽然看见欧罗巴满面惊惶地向他奔来。
“你上哪去?”他问。
“哎呀!先生,我正要上您家去……您昨天说得很对!我现在明白了,可怜的太太,她确实应该让人带到监狱里去住几天。可是,女人哪懂钱财的事?……太太的债主们知道她回来了,就象扑向猎物一样,全朝我们扑过来……昨天晚上七点,先生,已经来人贴出了可怕的告示,星期六拍卖她的家具……可这还不算什么……太太的心眼特别好,过去曾经想施恩于那个魔鬼,您知道吗?”
“称(什)么莫(魔)鬼?……”
“哎,就是她爱的那个人,那个德·埃斯图尼!他长得很漂亮,可就是赌博。”
“他用边上作了记号的几(纸)牌①赌?”
①作弊。
“是啊!您呢?……”欧罗巴说道,“您在交易所干的不也是这个么?还是叫我说完吧!有一天,为了不叫乔治开枪打自己的脑袋,她把自己的全部银器和首饰都送到当铺去了,可是这些东西还没付钱。这回,听说她已经给了一个债主一点钱,其余的债主都来跟她大吵大闹……还威胁她,要把她送到轻罪法庭去……你的天使坐到法庭的被告席上!……这不是叫假发都能在头顶上竖起来么!……她正在那儿痛哭流涕,说要投河……噢!她会去的。”
“我若是去看你们,交易所就去不成了!”纽沁根高叫道,“阔(可)我不去又不成,因为我在那儿给她攒(赚)钱呢……你去叫她平静下来,对她说,她的债由我来还,我细(四)点钟去看她。不过,埃(欧)也妮,告诉她要爱我一些……”
“怎么,一些?她很爱您嘛!……您听着,先生,只有慷慨大方才能赢得女人的心……当然,叫她进监狱,您可能会省下十来万法郎。可那样您就永远也得不到她的心……她总对我说:‘欧也妮,他真伟大,真大方……这个人心真好!’”
“她细(是)界(这)么说的吗,埃(欧)也妮?”男爵大叫起来。
“是,先生,亲口对我说的!”
“拿着,给你,界(这)细(是)习(十)个路易……”
“谢谢……可她现在正哭呢!她从昨天就哭,抵得上圣徒玛德莱娜哭一个月了……您心爱的人伤心绝望,何况那债又不是她自己的!噢!男人哪,他们骗女人的钱财和女人骗老头的钱财一个样……是不是?”
“她们一个个全细(是)界(这)样!……承担义务!……嘿!一般人从来称(什)么都不承担的……叫她再也不要其(签)称(什)么词(字)了。我付钱可以,可是她再其(鉴)一回词(字),我……”
“您怎么样?”欧罗巴摆出架势问。
“天哪!我对她没有印(任)何权力……我马上要把她那些小小的事务都管起来……去吧,去安慰安慰她,告诉她:过一个月,她会住在一所小小的扫帚(宫殿)里。”
“男爵先生,您这是往一个女人心里投放了利息很高的资本!您听着……我觉得您变年轻了,我只不过是个贴身女仆,可我经常见到这种现象……这就是幸福……幸福有某些反映……您要垫点钱哪,千万别舍不得……您会看到这会给您赚来多少。首先,我已经对太太说了,她如果不爱您,那她真是最坏的女人,一个荡妇,因为您把她从地狱里拯救出来……一旦她再没有忧心的事,您就会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咱们俩说说,别告诉别人,我可以坦率告诉您,她一直哭的那天夜里……有什么办法呢?……一个男人就要供养我们,我们对他的敬重可看得很重……她不敢把这些都对您说出来……她真想逃走。”
“逃跑!”男爵听到这个想法,大惊失色,不禁大叫起来,“啊呀,交易所,交易所!去吧,去吧,我不进去了……可是叫我在窗子那儿看她一安(眼)……看到她就会给我勇气……”
德·纽沁根先生从房前经过时,见爱丝苔对他微微一笑。
他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去,心中想道:“她真是个天使!”
欧罗巴用了什么办法得到这个不可能得到的结果呢?两点半左右,爱丝苔象她等待吕西安时一样梳洗完毕,她鲜艳欲滴。普吕当斯见她如此,望着窗户对她说:“老爷来了!”可怜的姑娘向窗口奔去,以为会看见吕西安,结果看见的是纽沁根。
“哦!你叫我心里好难受!”她说。
“只有用这个办法才能叫你显出对这个为你付清债款的可怜老头有点关切的样子,”欧罗巴回答道,“所有的债都会还清的。”
“什么债?”她大叫起来。这个姑娘一心只想系住自己的爱情,可是有几只可怕的手却放那爱情飞走。
“卡尔洛先生给太太造的假债。”
“怎么!已经将近四十五万法郎了!……”爱丝苔高喊道。
“还有十五万。不过男爵都乖乖承担了……他就要把你从这里救出去,让你住到‘一所小小的扫帚(宫殿)’里……说老实话,你不算倒霉!……既然这个人乖乖地让你牵着鼻子走,待你满足了卡尔洛的要求以后,如果我处在你的地位,我就要叫他送我一所房子和年金。太太当然是我见过的最体面的人儿,也是最动人的人儿,可是,人很快就会变丑的!我原来也很漂亮,鲜艳得象朵花,可你看我现在成了什么样子!我二十三岁,几乎与太太同年,可我显得比你大十岁……生一场病就足以……在巴黎,有了一所房子和年金,就不必担心在街头了此残生了……”
欧罗巴-欧也妮-普吕当斯·赛尔维安说些什么,爱丝苔再也听不下去。一个拉人下水的天才,和最初将爱丝苔从泥坑中拯救出来一样,现在又用同样的力量,把她再度推进泥坑。领略过爱情无限的人都知道,不接受爱情的美德,是不会感受到爱情的欢乐的。自朗格拉德街她的陋室中那一幕以来,爱丝苔完全忘记了她从前的生活。迄今为止,她一直严守妇德生活着,关在自己的爱情之中。所以,为了不遇到障碍,那个巧妙的拉人下水的家伙发挥了才能,准备好一切,以便叫这个可怜的姑娘在忠于爱情的思想推动下,只好同意去进行诈骗。诈骗之所得,有的已经挥霍掉,有的正在挥霍。
这个人露出自己的高明和精明,也就露出他用什么手段制服了吕西安。制造出可怕的必要性,掘出坑,埋上炸药。到了关键时刻,对那个同伙说:“你点点头,全都会爆炸!”从前爱丝苔满脑袋是妓女特有的道德观念,她觉得别人这种热心很自然。她对自己的一个对手充满敬意,只是因为那个女人会叫一个男人为她花钱。害得对方倾家荡产,是她们这些人的精神支柱。卡尔洛指望着爱丝苔恢复往日的记忆,这一点他没有弄错。这些战时使用的计谋,这些千百次使用过的策略,不仅这些女人使用,挥金如土的人也使用,并没有使爱丝苔的心灵动荡不安。她只是感到自己堕落。她爱吕西安,她成了德·纽沁根男爵的正式情妇,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假西班牙人把定金取走,吕西安用给爱丝苔修墓的石块修起自己飞黄腾达的大厦,一夜的欢娱花掉老银行家多少张一千法郎的钞票,欧罗巴用各种巧妙的办法捞上的几十万法郎。这些事都不占据这位钟情女郎的心。但是,现在吞噬着她的心的是一种绝症。五年中她看到自己洁白无瑕,有如一位天使!她爱着,她很幸福,没有做过一点点不忠诚的事。可现在,这美好纯洁的爱情就要被玷污了。她的思想还没有将她这闭门索居的美好生活与她未来的肮脏生活对立起来。这在她心中既不是精心打算,也不是诗情画意,她体验到一种说不清而又十分强烈的感觉:她从洁白变成污黑了,从纯洁变成不洁了,从高尚变成卑鄙无耻了。她出于自己的意愿成了白鼬,精神上的污秽她似乎很难忍受。所以,当男爵用他的爱情威胁她的时候,她头脑中闪过从窗户跳出去的念头。总而言之,她绝对地爱着吕西安,而且是女子对一个男子那种极其罕见的爱。自称在恋爱的女子,常常以为爱到了极点的女子,她们照样去跳舞,向别的男子卖弄风情,为社交而精心打扮,到社交场合去搜寻众人垂涎的目光。而爱丝苔创造了真正爱情的奇迹,并不觉得是作了牺牲。
她爱了吕西安六年,就象那些虽然在污浊的泥潭中打过滚,却始终渴望着真正爱情的高尚和忠诚的女戏子和妓女,一旦爱上了什么人,便实施排他性(难道不应该造一个词来表达很少有人加以实施的这个观念吗?)一样。已经消逝的那些国度——希腊、罗马和东方,一直是将妇女禁闭起来的。一个女子在爱,就应该主动将自己禁闭起来,在这个幻想的宫殿里,完成这个节日,这首诗。人们可以设想,当爱丝苔走出这座幻想的宫殿,又走进一个冷漠老头的“小小的宫殿”时,她仿佛得了精神病。一只钢铁大手推着她,她已经在无耻下流中陷到齐腰深,但她尚未能认真思考过。这两天来,她一直在思考,感到非常心寒。
她听到“在街头了此残生”几个字,猛然站起身来,说道:“在街头了此残生?……不,还不如在塞纳河中了此残生……”
“在塞纳河中?……那吕西安先生呢?……”欧罗巴说道。
一提吕西安,爱丝苔又在扶手椅中坐下了。她两眼盯着地毯上的一个玫瑰花图案,心中在哭泣。四点钟,纽沁根来到,看到他的天使沉浸在思考与决心的大洋中。洋面上漂浮着妇人之见,吐露出来的只言片语,对于不曾与之一起航行过的人来说,完全不可理解。
“别那么秋(愁)眉苦脸……我的美银(人)俄(儿),”
男爵坐在她身旁对她说道,“你再也不会欠债了……我和埃(欧)也妮已经说好了。一个月以后,你就离开这套房子,住进一所小小的扫帚(宫殿)……噢!多好看的朽(手)!伸过来叫我吻一下。(爱丝苔任人拉过她的手,就象狗伸出爪子一样。)啊!你把朽(手)给我了,但细(是)不给我心……我爱的是心……”
这句话说得那样真诚,可怜的爱丝苔不禁扭过头来注视着这个老头,那种怜悯的表情,叫他几乎发狂。钟情的人和受苦的人一样,感到彼此是难兄难弟!世界上没有比两种相似的痛苦更能相互理解了。
“可怜的人!”她说,“他在爱。”
听到这句话,男爵误会了,顿时面色惨白,血液在脉管中沸腾,大口喘气。到了他这种年纪的百万富翁们,就为了这种感觉,一个女人向他们要多少金条,他们也会如数付给。
“我跟爱我的女儿一样爱你……”他说,“我这儿有一种感觉,”他把手放到胸口上继续说,“就细(是)我几(只)能看到你幸福。”
“如果你只想作我的父亲,我会很喜欢你,永远也不离开你。你会发现,我并不是一个糟糕的女人,既不惟利是图,也不注重物质金钱,并不象我此刻的模样……”
“你一时心血来潮,乱花一些钱,”男爵继续说下去,“所有的漂亮女银(人)都细(是)界(这)样,如此而已。再也不要提界(这)细(事)了。我们的职业,我们这些男银(人),就细(是)为你们攒(赚)钱……高兴起来吧:我同意给你当几天父亲,我萌(明)白,你要慢慢习惯我界(这)把老骨头。”
“真的?……”她大叫一声,站起身来,一跃坐到纽沁根的膝盖上,搂住他的脖子,偎在他身上。
“金(真)的,”他回答道,极力让自己的脸上现出笑容。
她亲了他的额角,她以为那种不可能的交易是可能的:保持清白,和吕西安见面……她对银行家那样爱抚温存,电鳗再现了。她哄得老头神魂颠倒,老头子答应四十天之内一直作父亲。这四十天亦为购进圣乔治街的房屋以及内部安排所必需。一到街上往家走的时候,男爵便自言自语道:“我金(真)是个虾(傻)瓜!”确实,虽然他在爱丝苔面前成了个孩子,可是一离开她,走出房门以后,他就又披上了他那猞猁皮,完全与那个赌徒①一个样:每当他输个精光的时候,就又钟情于安杰丽嘉了。
“已经花了五十万,还没见过她的屋(卧)房称(什)么样,这不是太愚蠢了么!幸亏谁都一点不机(知)道,”过了二十天,他这样说道。一个自己花了这么多钱买下的女人,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把她搞到手。可是,待他到了爱丝苔面前,他又把全部时间都用于弥补开始时的粗暴上去了。“我不能当圣父②,”到了一个月头上,他对她说道。
①指勒尼亚尔《赌徒》中的瓦赖尔。
②法文中圣父(PèreEternel)如直译则为“永恒的父亲”,这是一个文字游戏。
一八二九年十二月底,把爱丝苔安置到圣乔治街小公馆的前夕,男爵请杜·蒂耶把佛洛丽纳带来,请他们帮助看看那里的一切是否与纽沁根的财富相称,负责叫这个窝与那只鸟相般配的那些艺术家是否将“小小宫殿”几个字变成了现实。一八三○年革命以前奢侈豪华所找到的各种发明在这里应有尽有,把这所房屋变成了情调高雅的典型。建筑师葛兰杜在这里见到了他那装饰家天才的杰作。楼梯重新修成大理石的,各处仿大理石的毛粉饰、帷幔、镀金装饰用得很有分寸,不论是微小的细部还是整体的效果都超过了路易十四时代这种风格在巴黎所留下来的一切。
“这正是我的梦想:这个加上美德!”佛洛丽纳微微一笑说道,“你破费这许多,为的是谁呢?”她向纽沁根问道。“是一个从天上掉下来的童贞女么?”
“细(是)一个回天上去的女子,”男爵回答道。
“那你可以扮成朱庇特了,”女演员随机应变说道,“什么时候能见到她?”
“噢!欢庆乔迁之喜那天呗!”杜·蒂耶高声说道。
“不会在那之前……”男爵说道。
“一定要梳洗打扮得漂漂亮亮!”佛洛丽纳又说道,“噢!为这次晚会,各位女士们一定要叫裁缝和制帽商伤透脑筋了!……什么时候呢?……”
“我作不了主。”
“这才叫女人!……”佛洛丽纳大叫起来,“噢!我多想见见她!……”
“我也一样,”男爵幼稚地对答道。
“怎么!房子,女人,家具,一切都是新的?”
“甚至银行家也是,”杜·蒂耶说道,“看上去我这位朋友很年轻。”
“他非得回到二十岁上不可,至少一小会。”佛洛丽纳说道。
一八三○年初,巴黎所有的人都在谈论纽沁根的恋爱和他那幢房屋的豪华。可怜的男爵,惹人注目,遭人讥笑,又气又恼,这很容易想象。于是他在头脑里形成了一个金融家的愿望,与他心中感受的疯狂激情相称。他希望乔迁之日也把自己那高尚父亲的外衣高高挂起,得到对他这许多牺牲的报偿。他在电鳗面前总是吃败仗,他决定通过信件来处理他的婚姻大事,以便从她那里得到无担保的承诺①。
①使用这个法律名词是作者在开玩笑。爱丝苔的承诺是手写的,但并不比一张私署证书更有价值,也没有保证作用。
银行家们只相信期票,所以,这位金融家在这一年年初的一天,很早起身,关起书房的门,开始起草一封书信。这封信用很流利的法文写成,他发音虽然不准,书法却是极佳的。书信全文如下:
亲爱的爱丝苔,我心中的鲜花,我生命中唯一幸福的源泉:
我对你说过,我象爱自己的女儿一样爱你。我那样说是欺骗你,也欺骗我自己。我那样说只是想向你表示我的感情是圣洁的,与男人们领略过的任何感情都毫无共同之处。首先因为我已经老了,其次因为我从来不曾爱过别人。我是这样地爱你,即使你会使我倾家荡产,我对你的爱也不会减少半分。你能不能公正一些?大部分男人大概不会象我这样把你看作一位天使:我从不曾向你的过去望过一眼。我既象爱我的独生女奥古斯塔一样爱你,也象爱我的妻子一样爱你(如果她爱我的话)。如果对于一个堕入情网的老人唯一的宽恕,就是给他幸福,请你扪心自问一下,我所扮演的是不是一个可笑的角色。我把你当成我晚年的安慰和快乐。你知道得清清楚楚,直到我死去那一天,你将会享尽一个女子能够享受到的幸福;你也知道得很清楚,在我死后,你的富有将足以使许多妇女羡慕你的命运。自我有幸与你交谈以来我正在办的各种事情中,正为你提取一份财产,你在纽沁根银行中已有了一个户头。几天以后,你会迁入一所房屋,如果你喜欢这所房屋,早晚它也是你的。你看,你在这所房屋中接待我的时候,你是仍然接待一位父亲呢,还是我终于能够得到幸福?
请你原谅我这样直截了当写信给你。可是我在你身边时,就再也没有勇气,而且我感到你就是我的情妇。我这样说,丝毫无意冒犯你,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是多么痛苦!到了我这个年纪,过一天,希望和欢乐就减少一分,这样等待是多么残酷!何况我的行为端正,这对我的诚意是一个保证。难道我象一个债主那样行事过么?你象一座城堡,而我并不是年轻人。对我的苦情,你回答说这关系到你的生死,我听了你的话,你也叫我相信了这一点。可我现在又堕入了无边的愁苦与怀疑之中,这对你对我都不光彩。我似乎觉得你既善良又天真,又姿容美丽。可是你又以破坏我的信念为乐。你想想看!你对我说,你心中爱着一个人,狂热地爱着一个人,可你又拒绝告诉我,你爱的这个人叫什么名字……这自然么?你叫我这个相当刚强的男子汉变成了一个软弱无能的人……你看我已走到何步田地?我不得不问你一句:事过五个月,你为我的爱情准备下了什么前途?我还必须知道你的公馆落成那天,我要扮演什么角色?只要为了你,钱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我不会干那种蠢事,在你面前把对金钱的蔑视变成我自己的一种美德。虽然我的爱是无限的,我的财富却是有限的,只有为你我才看重财富。所以,如果把我拥有的一切都送给你,我这个可怜的人可以得到你的深情厚意,那我宁愿自己受穷而得到你的爱,而不是富有但受到轻蔑。亲爱的爱丝苔,你使我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任何人都认不出我来了:我花了一万法郎买了约瑟夫·勃里杜的一幅油画,因为你对我说过,他是一个很有才华而又不为人赏识的人。凡是我遇到的穷苦人,我都以你的名义给他们每人五法郎。这个可怜的老人,当你给他面子接受他什么东西的时候,他自视为你的债务人,他还有何他求呢?……他要的只是一种希望,天哪,这又是什么希望啊?更确切地说,这难道不是希望明确从你那里能得到我的爱情之所取吗?可是我心中火热的感情会帮助你进行那残酷的欺骗。你看到了,无论你对我的幸福、我难得的欢乐提出什么条件,我都准备接受。至少请你告诉我,你占有那所房屋的那一天,你会接受我的心和我对你的恭顺。我有生之年,永远是你的奴仆。
弗雷德里克·德·纽沁根
“唉!这个钱罐子,真烦人!”爱丝苔又成了妓女,她高声叫道。
她取出信纸,满篇纸上用大大的字写下了使斯克里布名扬四海的那句名言:“把我这只熊买去吧!”①
①这是斯克里布(1791—1861)的通俗闹剧《熊和巴夏》中一句十分著名的台词。一只熊的主人想把熊卖出去,便这样说。爱丝苔的意思是纽沁根的作法也和这个人一样。
过了一刻钟,爱丝苔后悔了,她重新写了一封信。全文如下:
男爵先生:
前面那封信,请您千万不要在意,那是我年少气盛的毛病复发。先生,请您原谅一个可怜的少女吧,她应该当奴仆。自从把我交给您那天起,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感到自己地位的寒微。您付了钱,我负有义务。没有比声名败坏的债务更神圣了。我连跳到塞纳河中将这些一笔勾销的权力也没有。欠的债总是可以用那可怕的钱来付清,这种钱只对一方有好处:所以我会乖乖听您的吩咐。我希望一夜之间将为这致命的时刻而抵押的全部数目还清,我确信,我的一小时可值几百万,何况又是唯一的、最后的一小时。那以后,我无债一身轻,就可以结束我的生命了。一个正直的女人,跌倒了还有可能爬起来。可是我们这些人,堕落得太深了。我的决心已下,请您妥为保管此信,以为短命女子死亡之凭证。
您的奴仆
爱丝苔
发走了这封信之后,爱丝苔又后悔了。过了十分钟,她又写了第三封信,信文如下:
对不起,男爵,我又写信给您。我丝毫无意嘲笑您或伤害您。我只是想请您考虑一下这个简单的道理:如果我们保持父女关系,您会得到小小然而持久的快乐;如果您非要履行合同,您将要为我哀哭。我再也不想为您增加烦恼:您选择享乐而不是幸福的那一天,就是我生命的最后一日。
您的女儿
爱丝苔
男爵看了第一封信,蹩了一肚子火,足以致百万富翁于死命。他对镜自照一下,拉了铃。“洗脚!……”他朝新来的贴身用人喊道。他正洗脚时,第二封信来了。他看了信,立刻失去了知觉。人们把百万富翁抱到床上。金融家醒过来的时候,见德·纽沁根夫人坐在他的床头。
“这个风尘女子说得对!”她对他说,“你为什么要用钱买爱情呢?……难道这种东西在市场上卖么?让我看看你那信是怎么写的?”
男爵取出他的几份草稿,德·纽沁根夫人一面看一面笑。
这时,第三封信来到了。
“这个风尘女子真叫怪!”男爵夫人看完这最后一封信,高声说道。
“锦(怎)么盼(办),富(夫)银(人)?”男爵问他的妻子。
“等等吧!”
“瞪瞪(等等)!”他接过话头说,“本性难移……”
“喂,你听着,亲爱的,”男爵夫人说道,“你最后这几年总算对我不错,我给你出个好主意吧!”
“你界(这)个女银(人)心安(眼)金(真)号(好)!……”他说,“你欠债号(好)了,我来还!……”
“花上几百万,写多么美妙的信,也抵不上你收到这个风尘女子的信时那难受劲能感动一个女人。你要设法叫她间接知道这情形,说不定就能把她搞到手!而且……千万不要有什么顾虑,她决不会死的!”她轻蔑地打量着丈夫说道。
德·纽沁根夫人对马路天使的本性毫无所知。
“德·纽沁根夫人真有头脑!”妻子走后,男爵心中想道。
不过,银行家越是赞赏男爵夫人刚刚给他出的这个主意精明,越是想不出用什么办法去实行。他是笨蛋,自己也承认。银钱商人的愚蠢虽是家喻户晓的事,也只不过相对而言。
我们的智能也和我们身体各部分的能力一样。舞蹈演员腿脚有力气,铁匠胳膊有劲,菜场的大力士练习扛大包,卖唱的练嗓子,弹钢琴的练手腕力气。一个银行家惯于筹划、研究生意,使之利上加利,正象一个通俗闹剧作者练就了安排情节、研究主题、让人物活起来的本事一样。不能用数学家的理解力去要求诗人的形象,也不应该要求德·纽沁根男爵有更多的交谈本领。既有文才,在日常生活中又象柯尼埃尔夫人那样幽默风趣①的诗人,一个时代能遇上几个?布丰很呆笨;牛顿从来没爱过女人;拜伦爵士只爱自己;卢梭郁郁寡欢,差不多是个疯子;拉封丹总是心不在焉。力量如果平均分配,就会制造出蠢货,或者到处是平庸之辈。不平均,则会产生出称之为“天才”的各种差异。如果这些差异太明显,则显得畸形。同一规律制约着人体:完美无缺的美貌几乎总是伴之以冷漠或愚蠢。帕斯卡尔既是伟大的数学家又是伟大的作家,博马舍同时也是个大生意人,扎梅②又是个廷臣,这些罕见的例外证明了智力专门化原理。
①一八三三至一八三五年出版了塔勒芒·德·雷欧所着的《趣闻》一书,其中有柯尼埃尔夫人的风趣言谈。
②可能是指塞巴斯蒂亚诺·扎梅(1549—1614),金融家,祖籍意大利。他最初作为鞋匠跟随卡特琳娜·德·梅迪契来到法国,后来卡特琳娜·德·梅迪契在他家中接持过亨利四世的情妇。
银行家们在投机盘算方面所发挥的机智、精明、狡猾是一样的。哪一位银行家,如果走出他的事务所以后,在别的方面依然很杰出,那他就是一位伟人。纽沁根再乘以利涅亲王①、马扎兰或者狄德罗,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世人公式。这种形式倒也有,这些人的名字就叫作伯里克利②、亚里斯多德、伏尔泰和拿破仑。帝国太阳的光芒对个人无害,拿破仑皇帝颇有魅力,受过教育而又有风趣。德·纽沁根先生是个单纯银行家,象大部分银行家一样,一到了他那套算计之外,就一点创造性也没有,他只相信实实在在的价值。凡是事关建造房屋、自己的身体状况、购买古董或田产时,他懂得手里捏着黄金去求助于各方面的专家,选择最好的建筑师,最好的外科医生,最会鉴别绘画和塑像的行家,最精明强干的诉讼代理人。可是,对于男女私情,没有法院指定的鉴定人,也没有爱情行家,一个银行家堕入情网的时候,可就晕头转向、在女人的迷魂阵里不知所措了。与他从前之所为相比,纽沁根想不出一点点更高明的主意:他还是找一个男性或女性的弗隆坦,给他钱,让他替自己办事,替自己想办法。男爵夫人想到的那个办法,只有通过圣埃斯泰夫太太才能够用上。银行家真后悔与那个丑八怪脂粉商人闹翻。不过,他相信自己的钱箱有磁力,相信有加拉③签名的镇静剂,他打铃唤来自己的贴身用人,叫他到新圣马可街去打听那个丑八怪寡妇的消息,请她前来。
①利涅亲王(1735—1814),名查理·约瑟夫,奥地利陆军元帅,风趣而有文采,与许多名人如约瑟夫二世,弗雷德里希二世、伏尔泰、歌德、斯塔尔夫人等交往,本人也能用法语写作。
②伯里克利(公元前499—429),古希腊政治家。
③加拉是一八○○年到一八三○年间的法国银行总裁。
在巴黎,两极通过欲望相逢。恶习总是将富人与穷人连接在一起,将大人物与小人物连接在一起。在这里,皇后要找勒诺芒小姐①去占卜;在这里,贵族大老爷世世代代都会找到一个朗波诺②。过了两个小时,新换的贴身用人回来了。
“男爵先生,”他说,“圣埃斯泰夫太太破产了。”
“啊!活该!”男爵兴高采烈地说,“界(这)回我阔(可)把她捏在手心里了!”
“据说,这个女人有点爱赌钱,”男用人说,“另外,还有一个小喜剧演员控制着她。为了体面,她对人说那是她的干儿子。她正在找活干,据说她有一手好烹调手艺。”
“这些下等人,每个人都有十种赚钱的办法,可是也有一打花钱的方法。”男爵心中暗想,可丝毫没有料到他撞到了巴汝奇③的身上。
①勒诺芒小姐(1772—1843),有名的占卜者、预言家。据说她曾经预言约瑟芬会当皇后。
②朗波诺,一个开下等酒馆、咖啡馆的人物。十八世纪末,上等社会的人常去那种地方干下流事情。
③巴汝奇,拉伯雷《巨人传》中的人物,机智而狡猾。
他又派男仆去找圣埃斯泰夫太太,她到第二天才来。亚细亚对新来的这个贴身男仆严加盘问,男仆将男爵先生的情妇所写书信产生的可怕后果告诉了这个雌性间谍。
“先生大概很喜欢这个女人,”随身男仆结尾时说道,“差点把老命送了。我呀,我常常劝他不要再去,他很快就会看出来这是骗他。人家说,这个女人已经叫男爵先生花掉了五十万法郎,最近为圣乔治街的小公馆花的还不算!……可是这个女人喜欢钱,就是要钱。男爵夫人从先生房中走出去时,常常笑着说:‘如果继续这样搞下去,这个婊子要叫我当寡妇了’”
“见鬼!”亚细亚回答道,“什么时候也不能宰了生金蛋的鸡呀!”
“男爵先生就指望你了,”随身男仆说道。
“啊,这是因为我对于叫女人听使唤很在行!……”
“好,请进吧!”贴身男仆在这位巫婆面前低三下四地说。
“怎么,”冒牌的圣埃斯泰夫太太走进病人卧房,一副谦恭模样,“男爵先生贵体有点不适?……有什么办法呢?人人都叫自己的弱点给治住。我也是,我也倒了霉啦!有两个月的光景,生财之道的大轮子真不知道是怎么朝我转的!我现在倒要找差使干了……咱们俩都不太理智。如果男爵先生愿意将我作为厨娘安插进爱丝苔夫人家中,我对先生会比哪个都忠心耿耿,我会好好监视欧也妮和太太,给先生帮大忙。”
“问题不在界(这)里,”男爵说道,“我锦(怎)么也控记(制)不了局面,阔(可)我又叫银(人)牵着鼻子走,象个……”
“象个陀螺,”亚细亚接过话说,“老爹,您曾经牵着别人的鼻子走,现在这个小姑娘把您抓住了,拿您寻开心……老天是公平的!”
“拱(公)乒(平)?”男爵接过话说道,“我阔(可)不细(是)叫你来教训我的……”
“哦!孩子,来点教训坏不了事。对我们这些人来说,这是生命之盐,就象坏毛病之于虔诚的教徒一般。您说,您可曾慷慨大方?您为她还了债……”
“细(是)!”男爵可怜巴巴地说。
“这很好。您把她抵押的物品赎回来了,这就更好了。可是,您知道吗?……这还不够:您还没给她一点开心的,这号女人是喜欢炫耀自己的地位的……”
“我镜(正)在圣超(乔)记(治)街为她准备一件叫银(人)大漆(吃)一惊的东西……她也机(知)道……”男爵说道,“阔(可)我不想当虾(傻)瓜。”
“那么,您离开她好了……”
“我担心她不放我走,”男爵大叫起来。
“那还不是看中了您的钱,我的孩子,”亚细亚回答,“叫我说呀,咱们那多少百万还不是骗大伙骗来的!人家说您有两千五,(男爵听了,忍不住微微一笑。)那好,必须松松手,拿出一百万来……”
“我很愿意,”男爵回答说,“就怕我刚一松朽(手),人家又向我要一倍(百)万。”
“啊,我明白了,”亚细亚回答道,“您只敢说A,不愿意说B,就怕走到Z。不过,爱丝苔倒是个正直的姑娘……”
“细(是)很镜(正)极(直)!”银行家大叫起来,“她同意履行协议,不过细(是)象还债那样。”
“总而言之,她不愿意当您的情妇,她有点讨厌您。这个么,我也能明白。这孩子一向任性。一个人一向和风流俊美的小伙子在一起,是不大会把一个老头放在眼里的……您既不漂亮,又象路易十八那么胖,又有点蠢。只顾赚钱,心思不放在女人身上的人都是这样。这样吧,您如果不在乎六十万法郎的话,”亚细亚说道,“我定叫她对您服服帖帖,随您的意,您想叫她怎样,她就怎样,这事包在我身上!”
“六习(十)万法郎!……”男爵大叫一声,身子一跳,“爱丝苔已经花了我一倍(百)万啦!……”
“幸福确实值一百六十万,我的胖色鬼!这个世道,您一定认识一些人,和他们的情妇一起花掉一百甚至二百万的。我甚至认识一些女人,她们还叫别人送了命呢!为她们,人家掉了脑袋呢……有个医生,把自己的朋友毒死了,您知道吧?……他想谋朋友的钱财,好叫一个女人得到幸福①。”
“对,我机(知)道,不过我虽言(然)躲(堕)入穷(情)网,我倒不虾(傻),记(至)少在界(这)里,细(是)如此。她在我面前时,我倒阔(可)能把钱包送给她……”
“您听我说,男爵先生,”亚细亚摆出塞弥拉弥斯②的姿态说道,“您这样就已经破费不少了。在这桩买卖上,我站在您一边。这是真话,半点不假,就跟我叫圣埃斯泰夫一样。”
①这个医生名叫卡斯坦,他与一位前法官之孀妻有染。一八二三年,他用吗啡毒死了一个富有的公证人的两个儿子,以便得到继承。卡斯坦的名字成为十九世纪最卑鄙无耻的罪犯的代名词。
②据希腊神话传说,塞弥拉弥斯是叙利亚美丽而贤明的女王,巴比伦的创建者。
“那太好了!……我一定会报答你……”
“这我相信,我已经向您表明,就是善于报复的。再说,老爹,您一定要明白,”她向他投过可怕的一瞥,说道,“我可有办法象剪烛花一样把爱丝苔夫人从您这儿抢走。这个女人,我了解她!等到这个小马路天使叫您尝到了幸福的滋味以后,您就比现在更少不了她。您给了我不少工钱,我也没轻易答应。不过,不管怎么说,您是出了经费了!我呢,我也履行了我的允诺,是不是?那好,现在您听着,我跟您作一桩生意。”
“你说吧!”
“您把我安插到那位太太家里当厨娘,雇我的期限是十年。给我一千法郎押金,后五年的工钱提前支付(算是给上帝的一份献金吧!)。我一旦进了那位太太的家,就有办法叫她下决心作出让步。比方说吧,您叫奥古斯特太太店里给她送一身漂亮衣裳去,那位奥古斯特太太对爱丝苔的口味和式样了如指掌。您吩咐新车马下午四点到她家门口。您从交易所出来,就上她那儿去,你们一起到布洛涅森林去散散步。这么一来呀,这个女人就得说她是您的情妇了,她已在全巴黎面前作出了承诺……十万法郎……您跟她一起吃晚饭(我会做!)您带她去看戏,上多艺剧院,进包厢。到那时候,整个巴黎都会说:‘你看,这是纽沁根这个老骗子和他的情妇……’叫别人相信这一点,您脸上不是很光彩吗?——我是个好心眼的女人,我告诉您,所有这些好处都包括在头十万之内……您要是这么办哪,不出一个星期,您就能大有进展。”
“我又得花习(十)万法郎……”
“到了第二个星期,”亚细亚似乎没有听见这句可怜巴巴的话,继续往下说,“在这些前奏的推动下,太太就会下定决心离开她那小小的套房,到您送给她的公馆里安身。您的爱丝苔又见到了交际场所的人,又见到了从前的老朋友,她想显示显示自己的阔气,要把她的宫殿给大家看看!这是势所必然……——又花了十万法郎!——他妈的……到这时候,您已经成了主人,爱丝苔名声已经出去……她就是您的了。剩下的就是小事一桩,由您来演主角了,大象!(这个老色鬼,他眼睛睁得大大的!)这个嘛,我来安排。——四十万……——啊,为这件事嘛,我的老胖子,您这钱非到第二天才松手……这是不是挺正派?……我相信您,胜过您相信我。如果我今天就叫太太作为您的情妇出头露面,玷污自己的名声,接受您送给她的各种东西,您定然相信我能叫她把大圣贝尔纳通道让给您。可这很难,您知道吗?……要叫您的炮兵通过,也和首席执政通过阿尔卑斯山一样困难。”
“界(这)细(是)为称(什)么呢?……”
“她心里装满了爱,就象你们那些会拉丁文的人说的,ra-zibus,”亚细亚接着说道,“她认为自己是示巴女王,因为她已经在为自己情人作出的牺牲中洗得干干净净……这种女人脑袋里净是这种想法!啊,我的孩子,说句公道话,这不错!这个轻浮女人如果因为委身于您而忧郁至死,我是不会感到意外的。不过,叫我放心的是,她的本性还是妓女。我这么告诉您,是叫您要有勇气。”
“你有拉银(人)下水的天才,”男爵一言不发地极为赞赏地听亚细亚说完,开口道,“就象我有靠(搞)银行界(这)一门的天才一样。”
“是不是就这么说好了,我的小宝贝?”亚细亚又说。
“不细(是)习(十)万而细(是)五万,阔(可)以!……我获性(胜)的第二天,就交出五习(十)万。”
“那好,我要去干活了,”亚细亚回答道,“啊!您可以来了!”亚细亚又毕恭毕敬地说道,“先生会看到太太已经象母猫的脊背那样柔软,说不定已经准备和颜悦色待您。”
“号(好),号(好),去吧!你心安(眼)金(真)号(好),”银行家搓着双手说道。他向那个可怕的黑白混血女人微微一笑,见她远去,心中想道:“人是得钱多多的!”
他跳下床来,走到自己办公室,兴高采烈地又处理起各种大宗生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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