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对爱丝苔来说,没有什么比纽沁根采取的决定更可怕的了。可怜的马路天使以抵御不忠来保卫自己的生命。对这种如此自然的自卫,卡尔洛称之为“假正经”。亚细亚将她刚才与男爵的谈话以及她怎样充分利用这场谈话,去告诉了卡尔洛,当然采取了这类情况下惯常采取的种种谨慎措施。卡尔洛听了勃然大怒。他怒气发作时也和他本人一样可怕。他立刻坐上马车,放下车帘,叫马车一直开进大门下,来到爱丝苔家中。这个两面弄虚作假的家伙上楼时还气得面色煞白,就这样出现在可怜的姑娘面前。她本来站着,一望见他,就象双腿摔断了一样跌坐在扶手椅里。

  “有什么事,先生?”她全身颤抖对他说。

  “让我们单独谈谈,欧罗巴,”他对贴身女佣说道。

  爱丝苔望了那姑娘一眼,那眼神就象一个杀人犯把孩子从母亲怀里夺走以便将他杀死时,孩子向母亲投过的一瞥。

  “你要把吕西安送到哪里去,你知道吗?”待卡尔洛与爱丝苔单独相对时,卡尔洛劈头盖脸问道。

  “哪里去?……”她声音微弱地问道,壮起胆子望了她的刽子手一眼。

  “就是我出来的地方,我的宝贝。”

  爱丝苔满面通红,望着那个人。

  “苦役监狱,”他又低声补上一句。

  爱丝苔两眼一闭,两腿一伸,双臂下垂,面如死灰。那男子打铃,普吕当斯来到。

  “叫她醒过来,”他冷冷地说,“我还没说完呢!”

  等待时,他在客厅中踱来踱去。普吕当斯——欧罗巴不得不过来请“先生”把爱丝苔抱上床去。他轻而易举地抱起爱丝苔,显示出大力士的力气。到药店去买来了最厉害的药才叫爱丝苔恢复了知觉,再度感受到她的痛苦。过了一小时,可怜的姑娘能听人讲话了。这个活的噩梦,坐在床脚,目光直勾勾而又令人头晕目眩,象两股熔铅喷射而出。

  “我的小心肝,”他接着说,“吕西安现在处于富贵荣华的生活与满是泥水沙石的大坑之间。我遇到他的时候,他正要跳进这样的大坑里去。葛朗利厄家要这个亲爱的孩子买一块价值一百万的田产,然后才会给他搞到侯爵的称号并把那根长竿子向他递过来。这长竿子叫克洛蒂尔德,非得借助于她,吕西安才能掌权。全靠我们两人努力,吕西安刚刚买得了他母亲世家的庄园,吕邦泼雷的古老城堡,价钱不贵,三万法郎。可是他的诉讼代理人通过成功的谈判,终于达成再加上一百万左右的房产的协议,我们已经付了三十万。城堡,各项费用,加上给那些帮我们演戏叫当地人对此信以为真的人的赏金,把剩下的钱全用光了。确实,我们还有十万法郎投进了生意,再过几个月,就能值二十到三十万。可是,还剩下四十万要付清……吕西安再过三天就要从昂古莱姆回来。他到那里去,因为他总不能叫人怀疑是围着你的床褥打转才找到财富的啊……”

  “噢!当然不,”她用美妙的动作抬起眼皮,说道。

  “请问,这是吓坏男爵的时候吗?”他心平气和地说道,“可是你前天差点置他于死地!他看你第二封信的时候,象女人一样昏厥过去了。你的文笔不错,我很佩服你。男爵如果死了,我们怎么办呢?待到吕西安作为德·葛朗利厄公爵的女婿走出圣多马·达干教堂的时候,你若是想跳塞纳河……好吧,我的宝贝,我跟你手拉手一起跳下去。这也是结束生命的一种方式。可是,你考虑考虑,活着,每时每刻心里想着:‘这笔惹人艳羡的财产,这幸福的一家……’——他将来要有孩子的——好几个孩子!这样不更好么?(你是否想过用手抚摸着他孩子的头发那种快乐?)”

  爱丝苔闭上眼睛,微微颤抖。

  “对啦,看到这幸福的大厦,心中暗想:‘这是我的创作!’”

  他停顿了一下。这期间,二人相对而视。

  “对一个投水自尽的绝望的人,我就是试图将他变成这个样子,”卡尔洛接着说道。“我是不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这就跟谈恋爱一样!只有对国王才这样忠心耿耿。我的吕西安,我已经给他加冕为王了!在我的有生之年,即使再给我钉上以前的枷锁,只要想到:‘他去参加舞会,他在宫廷里。’我大概也会心安理得。我这衰老病弱之躯即使受尽狱吏折磨,我的灵魂和思想也得到了胜利!你是可怜的雌性,你象雌性动物那样爱!但是,一个妓女的爱情,象一切低下的女人一样,应该是作母亲的一种手段,虽然天性注定你们这些人不生不养!一旦有人在卡尔洛·埃雷拉神甫的外衣下认出我原来是个被判刑的人,为了不连累吕西安,我会怎样做,你知道吗?”

  爱丝苔焦虑不安地等待着答案。

  “对了,”他稍稍停顿一下,继续说下去,“我会象黑人那样死去,把自己的舌头吞下去。可是你,用你那套装模作样的表演,会叫我露了馅。我要求你什么来着?……再穿上电鳗的裙子六个月,六个星期,利用这种手段去钓他一百万来……吕西安永远不会忘记你!每天早晨醒过来,感到自己一直是富豪,这时享受到幸福,就会想起那个给他造福的人。男人们是不会忘记这个人的。吕西安比你强……他开始时爱上了柯拉莉,柯拉莉死了,好。可他没有钱将她安葬。他没有象你刚才那样昏过去,尽管他是诗人。他写了六首快活的歌,得了三百法郎,用这个钱,才算付了柯拉莉的丧葬费。①这几首歌,我有,我都背得出来。那好,你创作你的歌词吧:你要快乐,疯狂!叫人抵挡不住而且……永不满足!你听见我的话了吗?再不要逼我说出……亲亲爸爸。再见……”

  半小时以后,欧罗巴走进女主人的房间时,见她跪在带耶稣像的十字架前,那姿势与信仰最虔诚的画家②所画的摩西在何烈山的荆棘面前一样。描绘出那种姿势是为了表现摩西在耶和华面前那种深深的完全彻底的景仰、爱慕③。爱丝苔作了最后的祈祷之后,便摒弃了自己那美好的生活,摒弃了她为自己赢得的声誉、光荣、高尚品德和爱情。她站起身来。

  ①见《幻灭》第二部结尾。

  ②巴尔扎克可能指拉斐尔为梵蒂冈所作之壁画。

  ③见《旧约·出埃及记》。

  “啊,夫人!此刻你真是再美不过了!”普吕当斯·赛尔维安看到女主人的优美姿态,目瞪口呆,高声叫道。

  她飞快地转动活动穿衣镜,好叫这个可怜的姑娘看到自己的形象。灵魂正向天上飞去,她的眼睛里还保留着一点灵魂之光。犹太女子的面容焕发着光彩。泪水刚才打湿了她的睫毛,现在,那泪水已被祈祷时的火热情感烤干。她的睫毛酷似夏日雨后的绿叶,纯洁爱情的阳光最后一次使之闪闪发光。双唇似乎还保留着最后呼唤天使时的表情,她大概向天使倾诉了自己那纯洁无瑕的生活,并向天使借来了殉道者的棕榈枝。总而言之,她的表情极其庄严,玛丽·斯图亚特向她的王冠、向大地、向爱情诀别时大概也是如此。

  “吕西安能看见我这个样子,该多好!”她忍不住长叹一声说道,“现在,”她用响亮有力的声音说下去,“咱们来寻开心吧!……”

  欧罗巴听到这句话,惊得说不出话来,如果她听到人亵渎一位天使,也会如此。

  “喂,你在这儿傻看什么,好象我嘴里没长牙,满口含着丁子香花蕾似的?我现在只不过是一个卑鄙无耻的女人,一个花姑娘,一个骗子,我在等待着大财主来到。你快去烧好洗澡水,把我的衣服准备停当。现在已经中午,交易所关门以后男爵肯定到这里来,我要对他说我等着他。希望亚细亚给他准备一餐象样的晚饭,我要叫他发疯,这个家伙……去吧,去吧,好姑娘……我们要玩玩乐乐,也就是说,我们要干活了。”

  她坐到桌前,写了一封信。全文如下:

  朋友,您给我派来的这个厨娘,若是以前从未服侍过我,那我可能会以为,您派她来的意图就是要叫我知道您前天收到我那三封信时昏厥过去几次了。(有什么办法呢?我那天感情十分激动,正在回顾自己可怜的一生。)但是,亚细亚说话的真实程度如何,我是知道的。所以我再也不因为叫您心里难过而悔恨了,因为这有助于向我证明我对您是多么珍贵。我们这些受人蔑视的女子就是这样:真正的倾慕比人家为我们挥金如土更使我们感动。

  我一直害怕给别人充当显摆虚荣的挂钩。对您来说,我不能起别的作用,这令我十分不快。虽然您极力辩白,说得十分动人,我从前一直以为您把我当作是花钱买来的女人。好,现在您会发现我是一个好姑娘,但有一个条件,那就是总得对我乖一些。如果这封信对您来说,可以代替医生开的药方,您从交易所出来是否前来看我,便是证明。您在我的门楣下,会看到用您的馈赠精心装扮起来的一个女子,她自称是您终生的享乐工具。

  爱丝苔

  在交易所,德·纽沁根男爵那样兴高采烈,快活之至,脾气随和,任人开玩笑,杜·蒂耶和凯勒兄弟也在交易所中,禁不住要问他这是何故。

  “有银(人)爱上我了……我们很快就要庆祝超(乔)迁机(之)喜,”他对杜·蒂耶说。

  “你花了多少钱?”弗朗索瓦·凯勒突然问道。据说,弗朗索瓦·凯勒为他的情妇柯尔维尔太太每年要花两万五千法郎。

  “界(这)个女子细(是)位天洗(使),她从来没问我要过两个里亚①。”

  “这也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杜·蒂耶回答道,“她们给自己找个姑妈或者母亲,为的就是从来不向人家要钱。”②从交易所到泰布街,男爵对他的仆人说了七遍:“你不能秋(抽)这马几鞭子吗?”

  他轻盈地爬到楼上,第一次看见他的情妇艳如桃李,与那些唯一的营生就是梳妆打扮、把自己弄得漂漂亮亮的妓女一样。她刚刚出浴。这朵花鲜艳芬芳,就是罗伯尔·德·阿布里赛尔③见了也要动心。爱丝苔化的是淡妆。黑棱纹小腰身上衣,缀着粉红丝带,罩在灰缎裙子上,后来,在《清教徒》这部歌剧中,美丽的阿米戈就是这身打扮。④英国式织法的披肩垂在肩上,下摆飘动。长裙的衣袖镶着花边,将隆起部分分成一条一条。近些时候,很讲究的妇女已用这种袖子代替了令人讨厌的灯笼袖。爱丝苔用一个发卡将一顶马林软帽固定在她那乌黑的秀发上,象是马上要掉下来的样子却不会掉下来,人称这是“狂人式”。虽然她那秀气的头上一绺绺秀发之间白白的发缝清清楚楚,可这帽子一戴便显得头发蓬乱,未梳理整齐了。

  ①里亚,法国古铜币名,相当于四分之一苏。

  ②妓女经常找一个年纪较大的妇女作为自己的保护人,对别人,她们称这个人是她们的家人,姑妈或母亲。

  ③罗伯尔·德·阿布里赛尔为封特夫罗修道院创始人,鼓吹禁欲。他与修女同睡一床而无越轨之举,自吹这样便战胜了肉欲,也就战胜了魔鬼。

  ④这是乔凡尼·员利尼的最后一部歌剧,根据瓦尔特·司各特的小说《清教徒》改编,一八三五年一月二十五日在意大利剧院上演。阿米戈小姐在这部剧中扮演法兰西的亨利埃特(英王查理一世的遗孀)一角。

  “夫人这么漂亮,可是呆在这么过时的客厅里,简直要命,是不是?”欧罗巴为男爵打开客厅房门时,对他这样说道。

  “那么搬到圣超(乔)记(治)街来好了,”男爵说道,象猎犬面对一只山鹑那样站住不动。“天气很号(好),万里无云,趁界(这)工夫咱们到爱丽榭(舍)田园大道去散步,让圣埃斯泰夫太太和埃(欧)也妮把你的衣物和咱们的晚饭都搬到圣超(乔)记(治)街去!”

  “悉听尊便,”爱丝苔说,“请您称我的厨娘为亚细亚,称欧也妮为欧罗巴,从我有了头两个用人以后,所有服侍过我的女用人,我都给她们起这个绰号。我不喜欢变样……”

  “阿细……埃罗巴……”男爵念叨着,大笑起来。“你金(真)有意细(思)……你想象力金(真)丰富……我大概漆(吃)多少顿晚饭也想不到给一个女厨娘起萌(名)叫阿细。”

  “我们的身分就是要有意思,”爱丝苔说道,“您看,你们靠全世界过活,我们这样的可怜姑娘就不能让亚细亚给我们饭吃,让欧罗巴给我们衣穿吗?这无非是一个神话罢了!有的女人还吃地球呢,我才不过要半个。就这样!”

  “这个圣埃斯泰夫太太可真了不起!”男爵见爱丝苔态度举止大变,赞叹不止,心中想道。

  “欧罗巴,我的好姑娘,我得戴一顶帽子,”爱丝苔说道,“我好象有一顶粉红衬里的黑缎子帽,镶花边的。”

  “多马太太①还没派人送来……来,男爵,快!举起爪子来!开始您这受苦人,也就是说幸福的男人的活计吧!幸福的分量不轻呢!……您的马车在这儿,快派人到多马太太店里去!”欧罗巴对男爵说道,“叫您仆人去取冯·布高赛克太太的女帽……尤其别忘了,”她咬着男爵的耳朵对他说道,“给她带回全巴黎最美的花束来。现在是冬天,尽量买点热带花!”

  ①多马太太,当时有名的女帽商。

  男爵下楼,吩咐他的男仆:“到托(多)马太太铺子去!”

  仆人将主人拉到了一家著名的糕点铺子前面。

  “我说的细(是)一家帽店,不是糕点铺,”男爵说道。他急忙奔到王宫市场普雷沃太太①的铺子里,叫人给他扎一个五路易的花束。这工夫,他的仆人则到那位著名的女帽商铺子里去取帽子。

  一个观察力肤浅的人漫步巴黎的时候,看到装点这家大名鼎鼎的花店的那些奇花异草以及舍韦酒家的时鲜时,一定要自问,前来购买这些东西的人是些什么样的狂人。只有舍韦酒家与牡蛎岩饭店才向人赠送真正而优美的《两世界杂志》②……每天在巴黎都会发起百十来起纽沁根式的激情,需要用连女王都不敢享受的奇珍异宝来证明。人们将这些东西双膝跪地奉献在那些照亚细亚的字眼来说就是喜欢“炫耀”的女郎面前。对这一细节不加以说明,一个老老实实的市民女子就怎么也无法理解大笔钱财怎么会在这些女人手里花掉。在傅立叶的体系里,这些人的社会功用大概是补救吝啬和贪婪造成的不幸。这样的挥霍之于社会机体,大概有如一把柳叶刀在血液过多的身体上切上一刀一般。总而言之,纽沁根已经用了二十多万法郎来浇灌这一私情。

  ①普雷沃太太,巴黎著名的花店女老板。

  ②指只有在这里人们才能看到社会两极的差异。

  待到钟情的老头儿黄昏时分归来,那花束已经无用:冬季去爱丽舍田园大道散步的时间是下午两点到四点。不过,马车倒是有用,爱丝苔坐了马车从泰布街到了圣乔治街,将那座“小小的扫帚”占下了。应该承认,爱丝苔还从未受过如此的尊敬和厚待,她感到十分惊异。但是,她也象所有那些忘恩负义的王族妇女一样,尽量不流露出一丝惊讶。你走进罗马圣皮埃尔教堂时,为了叫你欣赏大教堂之冠的宽阔和高大,给你看一座塑像的小手指,我不知那小手指有多长,但是看上去很象一个真正的小手指。对于细致的描写,人们有许多指摘,实际上这对于了解我们的风俗史极为必要,所以必须模仿罗马导游的做法。

  走进餐厅时,男爵情不自禁地要爱丝苔摸摸窗帘的料子。这窗帘简直跟王家的一样阔气,那里子是白色波纹绸,边饰足以与一位葡萄牙公主的胸衣媲美。这窗帘料子是从广州买来的一种丝绸,中国的能工巧匠在上面画上了亚洲的各种飞鸟,其精美只有中世纪绘在犊皮纸上的画或者绘在查理五世的弥撒经本上的画可与之媲美。这经本乃是维也纳皇家图书馆的骄傲!

  “界(这)细(是)一位富翁从印度歹(带)回来的,一起(尺)①两其(千)法郎呢……”

  ①古法尺,合今1.2米。

  “真好。真美!在这里喝香槟酒该多快乐!”爱丝苔说。

  “泡沫不会弄脏地面!”

  “啊,夫人!”欧罗巴说道,“您看见这地毯了吗?……”

  “朋友,本来界(这)地毯是为托尔洛尼亚公爵①设计的,可他嫌太贵,我就给你买来了。你是一位女王!”纽沁根说道。

  说来也巧,这地毯本是我国最有天才的一位设计家所设计,却正好与中国丝绸窗帘的图案十分相配。墙上的画由施奈尔和莱翁·德·洛拉绘成,画的是色情场景。从迪索默拉尔②那里用高价购来的雕花鸟木家具又使这些画面显得更加精彩,构成了墙围,简单的金线勾画闪闪发光。读了这一段描写,诸位读者对其余部分自可判断一二。

  ①托尔洛尼亚公爵(1796—1865),其父为银行家,托尔洛尼亚以其富有闻名。

  ②迪索默拉尔(1749—1842),著名收藏家。

  “您把我带到这儿来算对了,”爱丝苔说,“我至少得一个星期才会对我的房子习惯,而不致显出暴发户的样子……”

  “‘我的房子’!”男爵高兴地重复一遍,“界(这)么说,你接秀(受)了?……”

  “当然了,千真万确,你这傻兽,”她微笑着说。

  “说秀(兽)就够了……”

  “说傻是疼你,”她接过话去,望着他。

  可怜的猞猁抓过爱丝苔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上:他有足够的兽性能感受得到,但是太傻,找不到一句话来表达。

  “你看我的心跳得多厉害……几(只)因为一句温存的话!……”他接着说道。

  然后他把自己的女神(他说“女信”)带到卧室中去。

  “啊,夫人!”欧也妮说道,“我可不能呆在这儿!我看你们实在想上床了。”

  “来吧!”爱丝苔说道,“我想一下子报答你这一切……喂,我的大笨象,晚饭后咱们一起看戏去。我是个戏迷。”

  爱丝苔正好已有五年没去过剧场。当时全巴黎的人都到圣马丁门剧院去看一出戏,叫《理查·德·阿尔林顿》①,演员阵容之强大使剧本显得格外真实。爱丝苔象所有天性纯朴的人一样,既喜欢吓得发抖那种感受,也喜欢洒下柔情的泪水。

  ①这是大仲马写的一出戏,于一八三一年十二月十日在圣马丁门剧院上演。

  “我们去看弗雷德里克·勒迈特,”她说,“我特别喜欢这个演员。”

  “界(这)细(是)一出很野蛮的戏,”纽沁根说道,他看自己在这种时刻也得被迫去炫耀一番。

  男爵派他的仆人去把首场演出舞台两侧的两个包厢租一个下来。这是巴黎的又一大怪事!当泥足的成功巨人将剧场已经填满的时候,开演前十分钟总还有一个舞台两侧的包厢尚未租出。没有纽沁棍这样的激情来租的话,剧场老板就把这包厢留为己用。这个包厢也和舍韦酒家的时鲜一样,是对巴黎奥林匹斯山心血来潮所征的捐税。餐具就不用提了。纽沁根早在那里存放了三套餐具:大、中、小各一套。大套的餐后点心餐具,大盘小碟全是银的,又镀金雕花。银行家为了不显出要用金银压垮桌子的劲头,在这些餐具外又加了一套萨克森式样的精巧易碎的瓷器,这套瓷器比一套银器还要贵。至于台布,萨克森台布,英国台布,弗朗德勒台布,法国台布,各自以其锦缎花纹争奇斗艳。

  晚餐时,尝到亚细亚的手艺,这回惊奇的是男爵了。

  “我萌(明)白了,”他说,“为称(什)么你给她起的别号叫阿细(亚细亚):这是阿(亚)洲菜。”

  “啊!我开始相信他爱我了,”爱丝苔对欧罗巴说道,“他刚才说的这句话还象句话。”

  “有好几句呢!”他说。

  “嘿,他比银(人)家说的杜卡莱味道更浓,”听到银行家脱口而出的这种出格的天真回答,喜欢打趣的马路天使大叫起来。

  菜的调料有意上得叫男爵消化不良,好叫他吃完饭早点回家。所以他与爱丝苔第一次相见得到的快乐也就是这么多。

  看戏的时候,他不得不一杯接一杯地喝糖水,幕间休息时将爱丝苔一个人留在那儿。说巧也巧,说不巧那也在预料之中,那天蒂丽娅、玛丽埃特和杜·瓦诺布勒太太都在剧场。《理查·德·阿尔林顿》演出成功,引起轰动,也确实名副其实,只有在巴黎才会见到这样的事。看这出戏的时候,所有的男人都以为可以将自己的发妻从窗口扔出去,所有的女人都喜欢看到自己也受到那种不公正的压迫。女人们心想:“这太过分了,我们只不过是叫人推推搡搡而已……不过,这种事倒经常有!……”而象爱丝苔这样的美人儿,象她这身装扮,出现在圣马丁门剧院舞台两侧的包厢里“大出风头”,哪能不受惩治呢!所以,从第二幕开始,在两个女舞蹈演员的包厢里就起了一阵骚动,这是由于她们认出了这个无名美女就是电鳗的缘故。

  “啊,是她呀!她又从哪儿钻出来了?”玛丽埃特对杜·瓦诺布勒太太说,“我还以为她投河淹死了呢!……”

  “是她吗?我觉得她比六年以前年轻美丽一百倍!”

  “她大概也和德·埃斯巴夫人和查蓉切克夫人①一样,在冰里储存起来了,”德·勃朗布尔伯爵②说道。是他领着这三个女的来看戏,坐在楼下一个包厢里的。“这不是你们想送给我让她去骗我叔叔的那只老鼠吗?”他对蒂丽娅说。

  ①查蓉切克夫人(1747—1845),闺名亚历山德拉·佩尔内,嫁给一个波兰人,后来这个波兰人成为沙皇驻波兰的少将。巴尔扎克在《禁治产》中也提到她,作为年老妇女保养得好的典型。

  ②即菲利浦·勃里杜,《搅水女人》中的主人公。

  “正是她,”女舞蹈演员说道,“杜·勃吕埃,快到乐池那儿去,看看是否确实是她。”

  “你瞧她那摆架子的劲!”杜·瓦诺布勒太太用了少女专用词汇里头一个精彩的句子,高声叫道。

  “啊!”德·勃朗布尔伯爵大叫起来,“她有权利摆架子,和她在一起的是我的朋友德·纽沁根男爵。我过去看看。”

  “是这个所谓圣女贞德征服了纽沁根吗?三个月来人们一直大讲特讲叫人心烦的故事就是她呀?……”玛丽埃特说道。

  “晚安,亲爱的男爵,”菲利浦·勃里杜走进纽沁根的包厢说道,“怎么?你现在跟爱丝苔小姐结婚了吗?……小姐,我是一个可怜的军官,从前您在伊苏屯把我从邪路上拉过来……我是菲利浦·勃里杜……”

  “不认识,”爱丝苔继续用望远镜瞄着大厅,说道。

  “小姐已经不单叫爱丝代(苔),”男爵回答道,“她现在萌(名)叫德·向(尚)匹夫人,这是我给她买的一处田彩(产)……”

  “您很体面,可这些女士会说德·尚匹夫人太摆架子……您不愿意记起我的名字,可是请您赏脸与玛丽埃特、蒂丽娅、杜·瓦诺布勒夫人相认,”这个暴发户说道。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大大看中他,将他安置到了王太子身边。

  “这几位太太如果对我怀有好意,我也准备对她们非常热情,”德·尚匹太太冷冷回答道。

  “心怀好意!”菲利浦说道,“岂止如此,她们非常高尚,称您是圣女贞德呢!”

  “那号(好),如果界(这)几位太太愿意陪陪你,”纽沁根说道,“你就单独留下,我告辞。我吃得太多了。马搓(车)会带着你的下人来接你……阿细(亚细亚)这个莫(魔)鬼!……”

  “头一次您就让我一个人留下!”爱丝苔说道,“那怎么行!您得和您的船共生死!我走出戏院需要有人保护。如果有人侮辱我,我不是叫喊也没有用吗?……”

  在情人的义务面前,老百万富翁的自私自利作了让步。男爵很不舒服,但一直留在那里。爱丝苔将他留下是对的。她接待那些老相识时有人陪伴,那些人就不会象她单独一人在场那样从根到梢盘问她。菲利浦·勃里杜急忙回到女舞蹈演员的包厢里去,向她们报告这边的情形。

  “啊,是她继承了我在圣乔治街的房子!”杜·瓦诺布勒太太辛酸地说道。用这一类妇女的话来说,她如今是“落难”了。

  “杜·蒂耶告诉我,”上校回答,“男爵在这房子上花的钱很可能比你那位可怜的法莱克斯多三倍!”

  “咱们去看看她吧?”蒂丽娅说。

  “噢,不去,”玛丽埃特抗辩道,“她今晚太美了,以后我到她家看她去。”

  “我倒敢冒这个险,”蒂丽娅答道。

  大胆的头等演员于是在幕间休息时前来与爱丝苔行老友重逢之礼,爱丝苔只是说些一般的话。

  “你从什么地方回来的,亲爱的?”舞蹈演员再也忍不住,出于好奇地问道。

  “噢!我跟一个英国阔佬在阿尔卑斯山的一座城堡里呆了五年,那个人象老虎一样妒忌。我管他叫‘侏儒’,因为他还没有费雷特的大法官高。①现在我又落到一个银行家手里,象佛洛丽纳说的,出了狼窝,又进了虎口。所以我又回到巴黎,我真想玩玩,补一个狂欢节。我会有待客的房子。啊!我要从五年的孤独之中恢复过来,我已经开始补课。跟英国人五年,太长了。外面贴的告示,也只能呆六个星期嘛②!”

  ①巴尔扎克在《萨拉金》和《外省的诗神》中都提到这个人。整个复辟时期,此人为巴登大公驻巴黎特使。

  ②此处指债权人贴的宣布扣押欠债人动产的告示,可保留六个星期。债权人的绰号叫“英国人”,因此有这个玩笑。

  “你这身行头是男爵送给你的吗?”

  “不是,这还是侏儒的剩余物质……我真倒霉,亲爱的!那个人脸黄得就跟朋友见你走红那不自然的笑一样,①我以为他不出十个月准得完蛋。可是他壮得象一头牛。对那些自称生了肝病的人,可不能轻易相信……我现在再也不愿听人说起‘肝’这个字。我对成语过于相信了……②这个侏儒可坑了我,他没写遗嘱就咽了气,他的家人象赶瘟神一样把我赶出门外。所以我这回对这个胖子说:‘你交两个人的钱吧!’你们管我叫圣女贞德很有道理,因为我丢了英国!而且可能我也要被烧死。”

  ①法文将不自然的笑、皮笑肉不笑称为“rirejaune”,直译为“黄色的笑”,因有此喻。

  ②此处法文为一文字游戏:“肝”——foie,相信——foi,发音相同。

  “被爱情烧死!”蒂丽娅说道。

  “活活烧死!”爱丝苔回答,这句话立刻使她陷入沉思。

  男爵听了这些粗俗的蠢话哈哈大笑。但是他有时没有立即听明白,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所以他的笑声与被人遗忘的礼花相似,放完了焰火,那礼花才升起来。

  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某一个圈子里,每一个圈子的居民好奇心程度都相等。第二天,在歌剧院,爱丝苔归来的故事成了后台新闻。下午,从两点到四点,所有到爱丽舍田园大道散步的巴黎人都认出了电鳗,而且终于知道了德·纽沁根男爵疯狂爱恋的对象是谁。

  “你可知道,”在歌剧院观众休息室里,勃龙代对德·玛赛说,“有一天我们在这儿认出电鳗是小吕邦泼雷的情妇,第二天,她就销声匿迹了?”

  在巴黎,也和在外省一样,没有别人不知道的事。耶路撒冷街的警察远不如交际场上的警察机灵,在交际场上人人不知不觉地相互侦探。所以卡尔洛早就预料到吕西安经常去泰布街以及那以后他所处地位的危险。

  没有比杜·瓦诺布勒太太当时的处境更可怕的了,用“落难”来形容真是恰如其分。这些女人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养成了挥金如土的习惯,根本不考虑将来。在这个远远超过一般人能设想的可笑而又轻浮的特殊世界里,只有那些姿色平常,缺乏青春常驻、惹人注目的美,只能叫一时心血来潮的男人爱上的女人,才会想到自己年老珠黄的时节,并积攒一些金钱:越是漂亮,就越没有预见。“你是怕变成丑八怪才搞固定收入的吧?……”这是佛洛丽纳对玛丽埃特说的一句话。玛丽埃特的情形可以使人理解她们那样挥金如土,其中缘故是什么。如果她们碰到一个投机商最后自杀了,或者碰上一个浪荡公子最后把钱花光了,这些女人转眼之间就从极端富裕堕入贫困的深渊。于是她们投入脂粉商人的怀抱,用低价卖掉精巧的首饰,欠下债务,主要是为了维持表面上的奢华,只有这样她们才能重新找到刚刚失去的东西: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钱箧子。她们生活中的这种动荡可以充分说明她们与什么人有私情,实际上几乎总是有人拉线,而且代价昂贵,就象亚细业把纽沁根和爱丝苔给“撮合”(这又是她们特殊词汇表上的一个词)在一起一样。所以熟悉巴黎的人,在爱丽舍田园大道这个喧嚣的活动市场上,曾经见过某一个女人身着华服坐在令人咋舌的高级马车上,而过了六个月或一年,又见她坐着出租马车,他们立刻就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掉进圣佩拉日监狱后,必须善于再跳到布洛涅森林里,”

  这是佛洛丽纳笑着对勃龙代谈及德·波唐杜埃小子爵时说的话。①某些机灵的妇女从来不去冒险经历这种大升大降。她们躲藏在连同家具出租的下等旅馆里,过着缺吃少穿的日子来补赎从前挥霍浪费的罪过,就象旅行家在一处大沙漠中迷了路必须受这种罪一般。但是她们没有一点点节俭的愿望。她们到假面舞会上去碰运气,她们到外省去旅行,天气晴和的日子她们衣着华丽地到大马路上抛头露面。此外,在她们之间,还有下层阶级常有的那种相互照应的义气。一个快乐幸福的女人救助一下别人,自己是不花多大力气的。她心里也要想:“到了星期天我也会与她处境一样。”不过,最有效的保护还是女脂粉商的保护。有人欠了她这位高利贷者的钱,她就要翻动搜索每一个老头子的心,好为在她那里抵押高统皮鞋和帽子的女人找出路。

  ①《于絮尔·弥罗埃》中曾写到波唐杜埃子爵被关进圣佩拉日监狱一事,见《全集》第六卷。

  杜·瓦诺布勒太太无法预见到一个最富有,最干练的经纪人大祸降临,她一下子乱了阵脚。她把法莱克斯的钱都用在自己心血来潮上随随便便花掉,对于有用的正经事和自己的未来,全指望着法莱克斯。“一个看上去那么好心肠的人,”

  她常对玛丽埃特说,“怎么会料到出这种事情呢?”不论在哪个社会阶级里,一个“好心肠的人”总是手头大方,这边借给人几个埃居,那边借给人几个埃居而不往回讨,总是按照行为高尚、超越一般道德的准则办事。某些人自称品德高尚、正直,实际上与纽沁根一样,搞得自己的恩人倾家荡产。可是某些从轻罪裁判所出来的人对一个女子却非常正直。完美无缺的美德,莫里哀所幻想的阿尔赛斯特这样的人物是极为罕见的。不过,到处也能遇到这样的人,甚至在巴黎也是如此。“好心肠”是性格中某种优美高尚的东西的产物,不能证明什么。一个这样的人就象一只猫摸上去光滑柔软,就象拖鞋做出来就很合脚一样。所以,从靠情夫养活的女人所理解的“好心肠”的含义来说,法莱克斯应该将自己破产的事提前给他的情妇报个信并且给她留下生活之必需。风流骗子德·埃斯图尼也是个“好心肠”的人。他在赌场作弊,但他为自己的情妇存了三万法郎。所以在狂欢节的宵夜上,对于那些谴责德·埃斯图尼的人,女人们回答说:“随你们说好了!……你们怎么说也没有用,乔治是个好心肠的人,他举止得体,他的下场应该更好一些!”妓女们对法律嗤之以鼻,而对某种程度的心灵高尚则崇拜得五体投地。她们象爱丝苔一样,能够为某种不足为外人道的美好理想、她们自己的宗教而卖身。

  杜·瓦诺布勒夫人虽然费了很大气力救出了几件首饰,她又受到这样的谴责:“是她搞得法莱克斯倾家荡产的!”在这种谴责的可怕重压下,她垮下来了。她年已三十,虽然还艳如桃李,但是,在这种危机中,一个女人要对付所有的对手,她也就更容易被人看作年老珠黄了。玛丽埃特,佛洛丽纳和蒂丽娅热情招待她们这位朋友吃晚饭,给她一些救济。但是她们不知道这位朋友到底有多少债务,也不敢探测这个深渊到底有多深。

  六年的间隔,在巴黎这个大海的潮起潮落中已是漫长的时光,杜·瓦诺布勒夫人这个“落难”的人不敢向电鳗这个坐高级马车的女人开口。不过瓦诺布勒知道爱丝苔十分豪爽仗义,有时不能不想到爱丝苔“继承”了(照瓦诺布勒的说法)她的房子,想到要在某一次似乎是偶然实则有意寻求的相遇中走到爱丝苔跟前去。为了使这个巧合来到,杜·瓦诺布勒夫人穿上体面女人的服装,每天挎着泰奥多尔·迦亚的胳膊到爱丽舍田园大道去散步。(泰奥多尔·迦亚后来还是娶了她。)在这样惨淡的日子里,泰奥多尔·迦亚对他的前情妇很不错。他给她租包厢,请人邀她参加各种“聚餐会”。她想到有一天爱丝苔出来散步,她们走个面对面的情景,心中好不得意。

  爱丝苔的车夫是帕卡尔。她的房子五天之内便已由亚细亚、欧罗巴和帕卡尔安置停当,按照卡尔洛的指示,要让圣乔治街的房屋成为无法攻克的堡垒。另一方面,自从孔唐松告诉佩拉德,说德·纽沁根的情妇已在爱丽舍田园大道露面以后,佩拉德在深仇大恨、复仇欲望的指使下,尤其怀着要让自己心爱的女儿莉迪站住脚的意图,便把爱丽舍田园大道作为自己散步的目的地。佩拉德装扮成一个英国人是那样惟妙惟肖;他讲法语时,象英国人操我们的语言时加进那些牙牙学语的玩意儿,也是那样惟妙惟肖。他的英语讲得十分纯正,对英国的事情那样了如指掌,一七七九年和一七八六年,巴黎警察局派他到英国去过三次,他会见各国大使和在伦敦,都假扮过英国人,而从未引起怀疑。佩拉德从大名鼎鼎的故弄玄虚专家缪松①那里学来不少本领,很善于化装。有一天,连孔唐松都没有认出他来。这一次,孔唐松扮成一个黑白混血儿陪伴着佩拉德。佩拉德用他那看上去心不在焉实际上什么都看在眼里的目光,每天在爱丽舍田园大道窥视着爱丝苔及她的下人。

  ①缪松(1739—1820),画家。据说帝国时期他的名气很大。

  天气晴和而干爽的时候,坐马车的人都到平行便道上去散步。爱丝苔在便道上与杜·瓦诺布勒太太相遇的那天,佩拉德自然也在那里。佩拉德身后跟着身穿仆役制服的黑白混血儿,象一个只考虑自己的事的真正英国阔佬那样,毫不做作地走到两个女人谈话的那条线上去,以便抓住她们谈话的只言片语。

  “啊,亲爱的,”爱丝苔对杜·瓦诺布勒太太说道,“来看我吧!纽沁根本人有义务,总不能叫他的经纪人的情妇身无分文呀……”

  “何况人家说就是他把那个人搞破产的,”泰奥多尔·迦亚说,“我们本来可以敲他一家伙。……”

  “他明天在我那儿吃晚饭,来吧,好姑娘,”爱丝苔说道。

  接着她又咬着杜·瓦诺布勒太太的耳朵说道:“我想叫他怎么着,他就得怎么着,他还没得到这个!”她把戴着手套的一个手指尖放在最漂亮的一颗牙齿下面,对这个动作,人们已相当熟悉,那意思是:什么也没得着!

  “你抓住他了……”

  “亲爱的,他还只是给我还清了债……”

  “他真够抠门的!”苏珊·杜·瓦诺布勒大叫道。

  “噢!”爱丝苔接着说下去,“我的债,一个财政大臣也要吓得往后退。现在,过头一夜之前,我要每年三万法郎的年金!……噢!他很可爱,我没什么可抱怨的……他身体不错……一个星期以后,我们庆祝乔迁之喜,你一定来……上午,他应该把圣乔治街房屋的房契送给我。按情理说,本人一年没有三万法郎固定收入也不能住这样一所房屋,以备遭到不幸时靠这个钱过活。我尝过了贫困的滋味,再也不愿受穷。有的知识,一下子就嫌太多了。”

  “你从前总说:‘我就是财富!’看你变化多大!”苏珊大叫起来。

  “这是呼吸了瑞士的空气的缘故。在那里,人会变得节俭……好,再见,亲爱的!到那边去找个瑞士人吧,说不定能叫他给你当丈夫!他们那边的人还不知道我们这种女人为何物呢……无论如何,你回来时会深深爱上公债持有人名册上的收入,这可是正直而高尚的爱!再见!”

  爱丝苔上了马车。她那华丽的马车,套着几匹高头大马,是当时巴黎最漂亮的灰色斑点马。

  “上车的那个女人是不错,”这时佩拉德用英语对孔唐松说道,“可我更喜欢步行的那个,你去跟踪她,打听打听她是谁。”

  “这个英国人刚才用英语说……”泰奥多尔·迦亚把佩拉德的话告诉了杜·瓦诺布勒夫人。

  佩拉德冒险讲英语之前,已经吐了一个英文字。他见泰奥多尔·迦亚听了,表情一变,佩拉德由此得知这个记者一定懂英语。杜·瓦诺布勒太太于是慢腾腾地往家去,一面走一面斜眼望望那个黑白混血儿是否跟着她。她住在路易大帝街一处还过得去的带家具出租的旅馆里。这家旅馆的老板娘名叫杰拉尔太太。杜·瓦诺布勒太太富贵荣华的时节,曾经施恩于她。杰拉尔太太为了表示对她的感激,如今让她住得比较象样。这位好心肠、正直而品德高尚、甚至很虔诚的市民女子,将这个风尘女子当作高一等的妇女来对待。她从前一直见这个风尘女子生活在奢华之中,现在当她是失势的王后。她把自己的女儿也托付这个风尘女子看管。这个风尘女子带两个女孩子上戏院时,与真正的母亲一样行为检点,这是比一般人的设想更为自然的事。她得到两位杰拉尔小姐的爱戴。这位正直而高尚的旅馆女老板与那些高尚的教士十分相象,他们从这些不受法律保护的女人身上,仍看出她们是应该拯救、应该热爱的人。杜·瓦诺布勒太太尊重这种正直,她晚上与这位太太谈天,哀叹自己的不幸时,常常很羡慕这位太太。

  “你还很漂亮,会有个好结局的,”杰拉尔太太常常这样对她说。

  再说,杜·瓦诺布勒太太也只是相对地落魄。她的服饰那么奢侈,那么华丽,现在还保留了不少。到必要的场合,例如圣马丁门剧院演出《理查·德·阿尔林顿》那种日子,她还可以珠光宝气地出现。落难的太太外出吃晚饭、上剧院以及返回旅馆需要坐马车,杰拉尔太太还经常大方地给她付车钱。

  “喂,亲爱的杰拉尔太太,”她对这位正直的母亲说,“估计,我要时来运转了……”

  “噢,太太,那再好也不过了。你可要明智,想到将来……再也别欠债。那些来找你讨债的人,我好不容易把他们打发走!……”

  “嘿!你不用为这些狗担心,他们全都从我身上赚了大笔的钱。拿着,这是多艺剧院的票,给你女儿的,二楼上一个好包厢。今天晚上如果有人来找我,我还没回来,你还是叫他上楼去。我把原来的贴身女仆阿黛勒叫来,让她在楼上等着。”

  杜·瓦诺布勒太太既无姑妈,也无母亲,不得不去求助于她的贴身女仆(走着去),要她到那个不知姓名的人面前去扮演圣埃斯泰夫太太的角色。陌生人对她的追求将会使她恢复自己原来的地位。她和泰奥多尔·迦亚一起去吃晚饭,碰巧他那天又有一个“聚餐会”,就是说,拿当打赌打输了请客吃饭。这种花天酒地的场合,人们对客人总是说:“会有女人的。”

  佩拉德下定决心全力以赴把这个谜弄个水落石出,不是没有充分理由的。再说这件事已经那样激起了他的好奇心。科朗坦也一样,他也无缘无故地、心甘情愿地加入了这场戏。此刻,查理十世的政策已经完成了其最后的转变。国王将国家大事的舵交给了他亲自挑选的九位大臣,自己正在准备远征阿尔及尔,好将这一胜利当作通往人称之为“查理十世的政变”的通行证。国内,再没有人搞阴谋,查理十世以为自己再也没有任何对手。在政治上也和在海上航行一样,常会出现平静的假象。科朗坦此时于是绝对无事可做。在这种情况下,一个真正的猎人,为了维持手上有活干,“没有斑鸠,就去打乌鸫”①。多米蒂安②没有基督徒可杀的时候,就打苍蝇③。孔唐松亲眼目睹了上次逮捕爱丝苔的情形,以他那暗探的敏锐感觉,他早就断定那是个圈套。正如诸位所见,这个怪人甚至不屑对德·纽沁根男爵发表什么见解。

  ①意为“没有好的,只好退而求其次”。

  ②多米蒂安(51—96),八一至九六年为罗马皇帝,以残酷著名。

  ③据说多米蒂安刚开始掌权时,一人无事,便打苍蝇。后来发展到杀人。

  “这样对银行家的爱情进行敲诈,谁得利呢?”这是两个朋友互相提出的第一个问题。后来孔唐松认出亚细亚是剧中一个人物,曾希望顺藤摸瓜,找到剧本的作者。可是亚细亚象一条鳗鱼一样藏身在巴黎大泥沼中,有一段时间从他手里滑掉了。如今他见亚细亚成了爱丝苔的厨娘,又找到了她,觉得无法解释这个混血女人的合作。这两位侦探艺术大师于是第一次遇到了解不开的密码,他们都怀疑这是一桩神秘事件。

  孔唐松对泰布街的房屋连续进行了三次勇猛的进攻,都撞到了顽强的金口难开上。只要爱丝苔住在那里,门房就似乎为一种深深的恐怖所左右。大概亚细亚威胁过他,说如果泄露了秘密,就要拿有毒的肉丸子毒死他的全家。爱丝苔离开这套住房的第二天,孔唐松发现那门房就变得可以理喻了。门房很留恋那个“小娘们”,据他说,她一直用剩余的饭菜养活他。孔唐松化装成商业经纪人,讨价还价要租那套房子。他听着门房的诉说,一面装作不信,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加上:“怎么会呢?……”来反问。

  “就是,先生,这个小娘们在这儿住了五年,从来没出过门。虽然她的行为无可指摘,她的情夫还是嫉妒心很重。证明就是,他每次来,进出都采取最严密的小心提防措施。那个人可是个非常漂亮的小伙子。”

  吕西安当时还在马萨克他妹妹赛夏太太家里。等他一回来,孔唐松就叫门房到马拉凯河滨道去,问德·吕邦泼雷先生是否同意将冯·布高赛克夫人离开的房子中的家具出售。

  门房见到吕西安,认出他确是那个年轻寡妇的神秘情人。孔唐松并不想知道得太多,这对他已经足够。吕西安和卡尔洛显出以为门房发了疯的样子。但是他们表面上故作镇静,内心实在大吃一惊的情形,诸位大概可以判断一二。他们极力稳住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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