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履行这些手续的工夫,卡缪索对邮票进行核实,邮票上有收信、送信的日期和时间。这封信是爱丝苔死后第二天送到吕西安寓所的,那么无疑是发生祸事当天书写、当天投邮的了。

  卡缪索读这封信时该多么吃惊,诸位可以想见。写这封信和在信后签名的人,法院一直以为她是被人谋害的呢!

  爱丝苔致吕西安函

  (我生命的最后一天,上午十时)

  我的吕西安:

  我再活不上一个小时了。到十一点时,我已经死掉,而且我要不受任何痛苦地死去。我用五万法郎买了一颗漂亮的小黑豆,内含一种毒素,能转眼间致人死命。这样,我的宝贝,你心里就可以这样想:“我的小爱丝苔没受罪……”是的,只有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我才感到难过。

  用高价将我买到手的那个魔鬼——纽沁根刚走,心醉神迷,象个灌醉了酒的大熊。我自视从属于他的日子,是不会有第二天的,这一点他也知道。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得以将我从前的妓女生涯与爱情生活加以比较,将在无限之中绽开的温情之花与对义务的厌恶重合在一起。这种厌恶希望自己化为乌有,以便不给亲吻留下位置。非感到这样的厌恶,才会觉得死亡可爱……我洗了一个澡,本来打算将我受洗的修道院中的忏悔师请来,在他面前忏悔,洗清我的灵魂。但是象这样多次卖淫,作临终圣事可能是渎圣行为。再说我觉得自己已经在诚恳的悔罪之水中洗浴过了。上帝想怎样处置我,就怎样处置我吧!

  还是不再说这些感伤的话吧!我希望直到最后一刻仍是你那个爱丝苔,不用我的死亡、前途、善良的上帝这些东西来给你增添烦恼。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尝尽了这么多的痛苦,如果到了另一个世界上,上帝还要来折磨我,那他就不善良了……

  弥尔贝尔夫人①为你画的那幅精美的肖像,就放在我的面前。你不在我的身边,这张乳白色的纸给我许多安慰。此刻,我一面向你道出我最后的思念,向你描述我最后几次心脏的搏动,一面如醉如痴地望着这幅画像。我把这幅画像放在这封信里寄给你,因为我不希望别人抢走它或将它卖掉。一想到构成我的快乐的物品要在商人的橱窗里与一些贵妇人、帝政时代的军官或者中国的古怪古董混在一起,就叫我心碎。宝贝,这张小像,你把它擦掉吧,不要送给任何人……除非这件赠物能把那个会走路、穿着衣裙的木板条——那个克洛蒂尔德·德·葛朗利厄的心还给你。她浑身尖利的骨头,跟你睡觉时会弄得你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对,如果是这样,我同意,我死后还能象我活着时对你有点用。啊,为了叫你高兴,或者仅仅为了博得你一笑,我甚至会嘴里咬着一个土豆,站在烈火前面把土豆给你烤熟!所以我的死对你仍是有益的……否则,我可能会扰乱你的夫妻生活……啊,这个克洛蒂尔德,我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为了能当你的妻子,姓你的姓,日夜不离开你,属于你,装模作样!真得是圣日耳曼区的人才干得出这种事!可她骨头上还没有十斤肉……

  ①弥尔贝尔夫人(1796—1849),著名的微型画家。

  可怜的吕西安,不得志的亲爱的人,我在想着你的前途!去吧,你会不止一次地怀念你这条可怜的忠实的狗、这个好心肠的姑娘。她为你去作盗贼,为保证你的幸福,可以任凭别人将她拖上重罪法庭;她唯一的牵挂就是幻想你的享乐,为你创造享乐机会;她的秀发、双足、脚趾上都充满了对你的爱;她是你的芭蕾演员,每一顾盼都是对你的祝福;她在六年的时光中,心里只想着你一个人;她是属于你的物品,正如太阳放射出光芒一样,我一直只是你的灵魂的流露。但是,归根结底,可叹,我既没有钱,也没有名,我不能作你的妻子……我一直将我所有的一切都送给你,好让你有个前程……接此信后,请你立即前来,将我枕下的东西取走,因为我对家中下人不放心……

  你看吧,我死了也要当个漂亮的死鬼。我要上床,在床上躺好,也就是摆出个姿势来!然后我把那颗药丸贴在我的软颚上。这样,无论临死的痉挛还是可笑的姿态都不会毁损我的面容和体态。

  我知道德·赛里齐夫人因我之故与你闹翻。不过,你看吧,我的猫咪,待她知道我已经死了,她一定会原谅你的,你与她好好维系感情;如果葛朗利厄家坚持拒绝你,她会给你结一门好亲事。

  我的宝贝,我不希望你得知我的死讯时长吁短叹。首先,我应该告诉你,五月十三日,星期一,上午十一时,这个时间只不过是一场慢性病的结尾。而这场病,在圣日耳曼的平台上,你们再次推我重操旧业的那天就开始了……。灵魂上痛苦与肉体上痛苦是一样的。只是灵魂不能象肉体那样愚蠢地任凭自己受苦,灵魂能够支撑肉体,而肉体支撑不住灵魂。而在使人求助于缝纫女工的一斤煤球①的这种思考中,灵魂有办法医好自己的疾病。前天你对我说,如果克洛蒂尔德仍然拒绝你,你就娶我为妻,你又给了我全新的生命。可是如果那样,对我们两人可能都是天大的不幸,可以说我会死得更痛苦,死与死的伤心程度是不同的。上流社会永远不会接受我们。

  ①指用煤气窒息而死这种自杀。

  最近这两个月,我考虑了许多问题。一个可怜的姑娘堕入泥潭,就象我进修道院以前那样。男人们觉得她很美,叫她充当他们的享乐工具,对她毫不尊重,用马车将她接来,玩完了叫她自己走回去。他们之所以没有向她脸上啐一口,那是她因自己的美貌得以免受此辱。但在精神上,他们比这样还要坏。可是,一旦这个烟花女继承了五、六百万的遗产,马上便会有王孙贵族来追求她;当她坐着马车经过时,人们会恭恭敬敬向她致意,她可以在法国和纳瓦尔家族最古老的家徽中去择婿。看到两个风流俊美的人儿幸福结合在一起,这个世界一定会咒骂我们,而这个世界对斯塔尔夫人,尽管她有那些风流韵事,却一直是顶礼膜拜的,因为她有二十万利勿尔的固定收入。这个世界在金钱或名气面前俯首帖耳,而不愿在幸福和美德面前屈从。其实,如果我有钱,我也可以干些好事……噢,我可以为别人擦干多少眼泪啊!……可能跟我自己流的眼泪一样多!是的,我本来希望只为你,为慈善事业而活着的。

  就是这些思考使我觉得死亡妙不可言。所以,可爱的猫咪,你千万不要唉声叹气!你心里要常常想:有两个好姑娘,两个漂亮的人儿,都为我死去了,而且对我毫无怨恨,对我爱慕之极。在你心中树起纪念柯拉莉、纪念爱丝苔的丰碑,然后去过你的日子吧!你还记得吗,有一天你指给我看革命前一个诗人的情妇?她现在年老珠黄,干瘪黄瘦,戴着西瓜皮绿的有褶、系带的女帽,穿着污渍斑斑的短棉袄,靠着杜伊勒里宫的围墙晒太阳取暖,为一个其丑无比的哈巴狗惴惴不安。你知道,她从前是仆役成群,高车驷马,公馆金碧辉煌的!那时我对你说:“最好三十岁就死掉!”那天你发现我若有所思,于是你出尽洋相叫我开心。我们亲吻中间,我又对你说:“每天都有标致的女子在戏终场之前走出戏院!”你看,我也不愿意看最后一场戏,如此而已……

  你可能觉得我今天非常饶舌,这是我最后一次说“废话”了。我给你写信也象跟你谈话一样,希望快快乐乐地与你谈话。哀叹自己命运的那些缝纫女工,一直叫我讨厌。你知道的,在那次要命的歌剧院舞会上,人家告诉你我从前是妓女,从舞会回来,我已经想办法寻了一次短见!

  啊,不,我的心肝,如果你知道,刚才我停笔片刻,怀着怎样的爱恋之情,怎样如醉如痴地凝望着你这张小像,我的眼睛沉浸在你的目光中,你千万不要把这张小像送人……我已尽力将爱镶嵌在这乳白色的纸上。你取到这爱时,会想到你心爱的小鹿的灵魂就在这里。

  一个死人请求施舍,这不是很滑稽可笑吗!……算了,应该学会在坟墓里安安静静地呆着。

  昨夜,如果我同意象爱你一样爱纽沁根,他就会送给我两百万。你不知道,如果那些蠢人知道这事,我的死在他们眼中会多么具有英雄气概!待他知道我信守了诺言而因他死去时,他可真是被狠狠敲了一竹杠!我作了各种尝试,以便能继续与你共呼吸。我对这个大盗说:“你愿意我照你的要求那样爱你,我甚至可以承诺永远不再与吕西安见面……”“那应该怎么办呢?……”他问。“为他给我两百万,行么?……”“不行!”你若能见到他那怪相就好了!啊!若不是这于我是极其悲惨的事,我真要哈哈大笑!“你想回避明确拒绝么?”我对他说,“我看得出来,你把两百万看得比我重。一个女人总是轻而易举就能看出自己的价值的,”我又加上了这一句,便向他扭过身去。

  这个老色鬼过几个小时就会明白,我并不是开玩笑。

  谁会象我那样给你的头发分缝呢?算了,我再不愿想你生活中的任何事了。我只剩下五分钟好活,我把这五分钟献给上帝。亲爱的天使,你不要嫉妒他,我想跟他谈谈你,请求他以我的死和在另一个世界中惩罚我为代价赐给你幸福。我很不愿意下地狱,我真想看看天使是什么样子,好知道他们是不是与你相象……

  别了,宝贝,别了!用我的全部不幸为你祝福。直到坟墓中我仍是你的爱丝苔。

  爱丝苔

  一八三○年五月十三日

  时钟已敲响十一点。我作了最后的祈祷,我马上躺下死去。让我再次向你道一声永别!我希望我手上的温度能把我的灵魂留在这里,正象我在纸上印上最后一个亲吻一样,我愿意再一次叫你一声我的好猫咪,虽然你是我的死因。

  你的爱丝苔

  一个自尽的人怀着如此欢快的心情写下的书信——虽然这是一种亢奋的快乐,盲目的柔情使出的最后一点点力气——法官还是第一次读到。他看完这封信,心头涌起艳羡的情绪。

  “他有什么特别之处能叫人这样爱他呢!……”他想道,心中重复着这句所有那些没有本事讨女人喜欢的男人说的话。

  “如果您不仅能够证明你不是被释放的苦役犯雅克·柯冷,而且能够证明你确实是堂卡尔洛·埃雷拉,托莱多王家教士会议议事司铎,费迪南七世陛下密使,”法官对雅克·柯冷说道,“您就可以获释。司法部要求执法公正,因此我必须告诉您,我刚刚收到爱丝苔·高布赛克小姐一封信,她在信中承认自己蓄意自杀,而且对手下的仆人表示怀疑。看来窃取了那七十五万法郎的,是这几个仆人。”

  卡缪索讲话时,一面将信函的笔迹与遗嘱的笔迹进行比较。在他看来,显然信件与遗嘱出自一人之手。

  “先生,原来您过于匆忙地认为那是一桩谋杀案。现在,也不要匆忙地认为这是一桩盗窃案吧!”

  “啊?!……”卡缪索说道,一面向犯人投过法官的一瞥。

  “这笔钱可能会找到。请您不要以为我这样说,就是这事与我有牵连,”雅克·柯冷接着说下去,那意思是暗示法官,他能够理解法官的怀疑。“这个可怜的姑娘很受她下人的爱戴。如果我重获自由,我一定要去把这钱找回来。现在,这笔钱属于吕西安了,他是我在这世界上最爱的人!……您允许我看看这封信么,很快就会看完……这是证明我那亲爱的孩子无罪的证据……您不用担心我把信毁掉……我也不会对别人说,既然我是单独关押的……”

  “单独关押!……”法官高声说道,“不会再单独关押您了……我请您尽快明确您的身份,如果您愿意,向贵国大使求助吧……”

  说着他将那封信递给雅克·柯冷。卡缪索感到很高兴,解决了难题,也能使总检察长、德·摩弗里纽斯夫人和德·赛里齐夫人满意。犯人看烟花女的信时,他冷静而好奇地琢磨了这个人的面孔。虽然那面部表情流露出真挚的情感,法官仍情不自禁地想道:“这面孔确实是蹲过苦役监牢的模样。”

  “人家是这样爱他!……”雅克·柯冷将信送还,说道,卡缪索见他满面泪痕,“可惜你不认识他!”雅克·柯冷接着说,“他的心灵是那样年轻、单纯,他长得那样俊美,他是一个孩子,一个诗人……见了他就抵挡不住,感到需要为他牺牲自己,需要满足他的任何欲望。这个吕西安,温存的时候,那么可爱,叫人着迷……”

  “对,”法官说道,他再加一把劲以发现真相,“您不会是雅克·柯冷……”

  “不会,先生,”苦役犯回答道。

  说着,雅克·柯冷更加装出堂卡尔洛·埃雷拉的模样。他怀着大功告成的欲望,走到法官面前,将法官拉到窗户跟前,摆出教会之长的架势,用道出心腹话的口气说道:

  “先生,我太喜欢这个孩子了。你们把我当成罪犯,如果必须承认是这个罪犯才能使我心上的这个偶像免遭烦恼,我甚至可以认罪,”他低声说道。“我会仿效这个为了他好而自杀的可怜的姑娘。所以,先生,我恳求您给我恩典,那就是立即释放吕西安……”

  “我的职责不允许这样做,”卡缪索好心肠地说道,“如果与天命达成妥协,法院是会予以照顾的。如果您能向我提供充分的理由……您说吧,这个不会写进去……”

  “那好,”雅克·柯冷上了卡缪索的好心肠的当,接着说下去,“这个可怜的孩子此刻该多么痛苦,我全知道。他见自己身陷囹圄,是能够自杀的……”

  “噢!说到这个么,”卡缪索不由自主地身子一抖,说道。

  “您给我这样的恩典,实际上是给什么人以恩典,您大概不知道,”雅克·柯冷又加了一句,希望打动对方的心。“您把象德·赛里齐伯爵夫人、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这样的人的信件都拿到您的办公室来,她们是决不会饶恕您的。”他指着两捆散发着香味的信件说道,“您给我这样的恩典,实际上是为比这些贵妇人还有权势的一个社会等级效劳……我所属的教会记忆力很好。”

  “先生,够了!”卡缪索说道,“找些别的理由吧!我对犯人和公诉负有同等的义务。”

  “那好,请您相信我。我了解吕西安,他是女人、诗人,南方人的气质,意志薄弱,”雅克·柯冷接着说道,他以为终于猜测出这法官已经被他征服。“您确信这个小伙子是无辜的,不要折磨他,千万不要审讯他。把这封信交给他,向他宣布他是爱丝苔的继承人,把他放了吧……如果您不这么做,您定会走投无路。如果您干脆利落将他放了,我(还把我单独关押好了)明天,今天晚上就会把案件中一切您看来神秘莫测的事以及我受到激烈控告的原因向您解释清楚。不过我这样做要冒生命危险,有人想要我的脑袋,已经五年……一旦吕西安重获自由,富有,并且娶了克洛蒂尔德·德·葛朗利厄为妻,我在这人世的任务也就完成,再用不着护我这身皮肉了……迫害我的人是你们前朝国王手下的一个暗探……”

  “啊!科朗坦!”

  “啊!他叫科朗坦!……谢谢您……好吧,先生,您能向我允诺,答应我的要求吗?”

  “一个法官不能、也不应该作任何承诺。科卡尔!叫执达吏和警察来,送犯人回附属监狱……我要吩咐他们,今晚将您安置在皮斯托尔,”他又温和地补充一句,向犯人轻轻点头。

  雅克·柯冷刚才向卡缪索提出的请求使法官十分惊异,卡缪索又想起,雅克·柯冷强调自己的病况,坚决要求第一个受审。此时,全部怀疑又回到他的心中。他正在倾听着内心的怀疑无法决断,忽然看见那个所谓垂死的人象赫丘利一样健步走过去,走进办公室时那装得惟妙惟肖的种种怪样,全部消逝得无影无踪了。

  “先生?……”

  雅克·柯冷回过头来。

  “尽管您拒绝在记要上签字,我还是叫录事把审讯记要给您念一遍。”

  犯人此时容光焕发,他坐到录事跟前的那个动作犹如最后一道阳光,照亮了法官的心。

  “您的病这么快就好了吗?”卡缪索说道。

  “我露馅了,”雅克·柯冷想道。但是他高声回答:“先生,高兴是唯一的万能良药……我本来对无罪毫不怀疑,现在有了这封信作无罪的证据……这是灵丹妙药。”

  执达吏和警察来到犯人周围时,法官一直用若有所思的目光盯着他。然后他象一个大梦初醒的人那样动了一下,将爱丝苔的信扔在录事的桌子上。

  “科卡尔,把这封信抄下来!……”

  人家恳求你做一件事,而这件事违背你的利害或者违背你的职责,甚至这件事常常与你无关时,人总要对这件事加以提防,表示怀疑,这是人的本性。对预审法官来说,这种感觉正是不成文的法律。这个犯人的身分尚未确定,他越是让人感到如果审问吕西安前景凶多吉少,卡缪索就越觉得必须进行这次审问。按照法典和惯例,这道手续倒并非必不可少。但是为解决卡尔洛神甫的身分问题,则要求进行审讯。不论哪一行,都有一种职业意识。即使没有好奇心,卡缪索也会出于法官的荣誉感审问吕西安,就象刚才审问雅克·柯冷那样,使出最正直的法官也允许自己使用的那些小技。现在,在卡缪索心中,为人帮忙啊,自己高升啊,所有这一切都退居次要地位。主导一切的是他希望知道事实真相,希望能够推断出事实真相来,哪怕以后对真相保持缄默。他用手指头在玻璃板上敲着鼓点,任凭各种假想潮水般涌来,他此时的思想确如汹涌的河水涌向千村万镇一般。法官是真相的情人,他们象妒火中烧的女人一样,任凭自己作出千百种假设,并用怀疑的匕首将种种假设搜寻个遍,就象古代的祭司剖开献祭牲畜的五脏六腑一样。然后他们在非常可能上停下手来,而不是在真相上停下手来,他们最终会依稀望见真相。一个女人盘问自己爱上的男人,也象法官审问罪犯一样。在这种心情下,目光的一闪,一句话,声调的某一变化,稍一犹豫,都足以指出隐瞒的事实,背叛,犯罪。

  “他刚才描绘自己对儿子(如果是他的儿子的话)那么尽心尽力那样子,使我想到,他在那个妓女家中可能充当警戒。他没料到死人的枕头盖住了遗嘱,可能是他替儿子预先拿了那七十五万法郎!……因此他许下诺言,要把那笔钱找回来。德·吕邦泼雷先生对他自己、对法院都负有义务,要澄清他父亲的身分……可是他向我许诺说,如果我不审问吕西安,他的那些阶层(他的阶层!)会保护我!……”

  他又停在这个想法上了。

  正如诸位刚才见到的那样,一个预审法官可以随意进行审问。他要细细地审,还是粗粗地审,都随他的便。一次审问,可以无关紧要,也可以关系整个命运。人情就在这中间。

  卡缪索拉铃,执达吏已经回来。他下令去带吕西安·德·吕邦泼雷先生,千叮万嘱在途中一定不能叫犯人与任何人讲话。

  “这里头有个奥妙,”法官心中暗想,“而且这个奥妙可能很重要。这个既非教士,亦非世俗人,既非苦役犯,亦非西班牙人的怪物,不愿意从他所保护的人嘴里说出什么紧要的话。他的想法是这样:‘诗人意志薄弱,女人气;他不象我,我是外交界的赫丘利,你们很容易就会从他嘴里逼出我们的秘密来!’对,我们就要从那个无辜的人嘴里得知一切!……”

  录事正抄写爱丝苔那封信,卡缪索继续用象牙小刀敲击着桌沿。人们运用自己的才干时,什么怪事没有?卡缪索对罪行作出了各种各样的假想,惟独没有想到那个犯人制造了假遗嘱以有利于吕西安!那些羡慕法官高位的人,请他们想一想这种在持续不断的怀疑中度过的时日,想想这些人强加于他们头脑的种种折磨,民事初审也不比刑事初审曲折少。这样想过之后,他们可能会认为教士和法官的职业都同样繁重,里面都同样充满风险。再说,任何职业都有其苦衷和难处。

  两点左右,卡缪索看到吕西安·德·吕邦泼雷走了进来。

  他脸色苍白,面容憔悴,双眼红肿。总而言之,一副神情沮丧、衰弱无力的样子,使法官得以将自然与伪装、真正垂死的人和戏台上垂死的人加以比较。执达吏在前引路,两旁有警察押送,从附属监狱走到法官办公室,这一路把吕西安的绝望心情推到了顶点。诗人的思想是宁愿受刑也不愿受审。法官看到这个人精神上完全垮了。与刚才另一名犯人强烈表现出的高度精神力量相比,卡缪索先生反倒觉得轻而易举取胜很可怜了。这种鄙夷的心情使他得以一上来就进行决定性的打击,同时也给他在战场上留下可怕的独立思考。这是猎人开枪打玩具娃娃时的那种独立思考。

  “德·吕邦泼雷先生,请不要这样激动。在您面前的法官,迫不及待地要补救法院无意中犯下的无根据羁押的错误。我相信您是无辜的,您马上会获释。您无辜的证据就在这里。这是您不在家时门房为您收下的一封信,她刚刚送来。由于法院的人到您的寓所去以及您在枫丹白露被捕的消息搅得门房心慌意乱,这个女人忘了将爱丝苔·高布赛克小姐的这封来信交给您……您看看吧!”

  吕西安取了信,看完,泪流满面,泣不成声。足足有一刻钟的工夫,吕西安浑身无力,四肢瘫软。此后,录事将一份信函抄件交给他,请他与原文加以核对,并在写有诉讼期间原件征用,此抄件与原件相符,妥收无误字样的一张纸上签字。抄写是否准确无误,吕西安自然相信科卡尔的话了。

  “不过,先生,”法官满脸善意地说道,“没有办完我们的手续,没有向您提出几个问题之前,还难以将您释放……我几乎是请您以证人的身分来回答问题的。对您这样的人,我想几乎无需指出,宣誓讲出全部真情在这里不仅仅是唤起您的良心,而且也为您的地位所必需,短时间内您的地位尚不明确。讲实话,不管是什么真话,对您不会有任何影响,而说假话则要送您上重罪法庭,我不得不叫人再把您送回附属监狱去。您直截了当回答我的问题,今天晚上您就可以回家睡觉,而且要在报纸上发表一则消息为您恢复名誉:‘德·吕邦泼雷先生昨日在枫丹白露被捕,经过简短审问,已立即获释。’”

  这一席话对吕西安产生了强烈的效果。法官看到犯人的心情,又补充一句:“我再重说一遍,本来怀疑您在投毒暗害爱丝苔小姐性命案中充当同谋,现在有证据证明她系自杀身死,一切明朗。但是有人窃走了属于继承财产的七十五万法郎,而您是继承人。在这个问题上,不幸仍有犯罪行为。这一罪行发生在发现遗嘱之前。所以,法院有理由认为,是一个爱您的人,与这位爱丝苔小姐一样爱您的人,为了您犯下了这桩罪行……请您不要打断我的话,”卡缪索见吕西安要开口说话,作了一个手势,叫他不要开口,自己继续说下去,“我还没有审问您。我希望使您明白,这个问题与您的声誉是多么关系重大。假话是将同谋联系在一起的、站不住脚的荣誉支点,请您放弃假话,讲出全部实情好么?”

  诸位大概早已发现,在这场犯人与预审法官的争斗中,双方是多么势不均力不敌。当然,巧妙地否认有自己独特的形式,只要否认就足以保护住犯罪分子。但是,这在某种程度上象一个甲胄,当审讯的尖刀在上面找到了关键部位时,这甲胄就变成累赘了。一旦对某些显而易见的事实,矢口否认已经不够,犯人就完全落入法官的掌握之中。现在请诸位假设一个半是罪犯的人,如吕西安,他第一次品德堕落,遇难得救,可能改邪归正,变成有益于国家的人。但是他肯定还会跌入预审的圈套丧命。法官起草一个干巴巴的记要,写上对问题的忠实分析和回答。但是他那阴险的慈父般关怀的长篇大论,象刚才这样的似是而非的告诫,到了记要里,全都无影无踪。上级法官和陪审员看到了结果,而不了解所使用的手段。所以,一些明智的人认为,象英国那样由陪审团来进行预审恐怕是最好的。法国曾经在一段时间内享受过这种制度。在共和历四年雾月法典中,这一机构叫作控告陪审团以与审判陪审团相区别。至于最后诉讼,如果仍回到控告陪审团,这案件则应移交给王家法院,而不求助于陪审员。

  “现在,”卡缪索停顿了一下说道,“您叫什么名字?科卡尔先生,请注意!……”他对录事说道。

  “吕西安·沙尔东·德·吕邦泼雷。”

  “出生在……”

  “昂古莱姆……”

  吕西安报出出生年月日。

  “您不曾有过祖传财产吗?”

  “一点没有。”

  “可是您第一次在巴黎居住期间,与您钱财不多相比,您的开销很大?”

  “是的,先生。那时节,我有一位对我十分体贴的女友柯拉莉小姐,不幸她后来死了。正因为她的去世使我无限伤感,我才回到我的故乡。”

  “好,先生,”卡缪索说道,“我赞扬您的直爽,这一点会获得好评的。”

  诸位已经看到,吕西安走上了全面忏悔的道路。

  “您从昂古莱姆重返巴黎以后,开销更大,”卡缪索接着说下去,“您所过的生活,与一个有六万法郎左右固定收入的人相差无几。”

  “是的,先生……”

  “是谁供给您这笔钱呢?”

  “我的保护人、卡尔洛·埃雷拉神甫。”

  “您在什么地方认识他的?”

  “我在大路上与他相遇,那时我正要自尽以结束我的生命……”

  “在那之前,您从来没有在家中,听您的母亲谈起过这个人吗?”

  “没有。”

  “您的母亲从来没有对您说过,她遇到过一个西班牙人吗?”

  “从来没有……”

  “您能想起来,您与爱丝苔小姐结成友谊的年代和月份吗?”

  “一八二三年年底,在一个林荫大道通俗喜剧小剧场。”

  “她开始时要您花钱吗?”

  “是的,先生。”

  “最近,您怀着娶德·葛朗利厄小姐的愿望,买进了吕邦泼雷城堡的残存部分,又加上了值一百万的土地。您对葛朗利厄家说,您的妹夫刚刚继承了大笔遗产,您这笔钱是他们慷慨解囊而来。……先生,您是对葛朗利厄家说过这话吗?”

  “是的,先生。”

  “对您的婚事告吹的原因,您一无所知吗?”

  “完全一无所知,先生。”

  “那好,我来告诉您:葛朗利厄家派了巴黎最受人尊敬的一个诉讼代理人到您妹夫家去调查情况。在昂古莱姆,这位诉讼代理人从您妹妹和妹夫亲口吐露的情形中得知,他们不仅只借给您很少的钱,而且他们所得遗产乃由不动产组成,价值不小,倒是真的,但是资金的数目勉强够得上二十万法郎……。象葛朗利厄这样的人家,对来源不明的财产,望而却步,您大概不会感到意外……先生,正是谎言把您带到了这步田地……”

  吕西安听到透露出的这一消息,浑身冰冷,原来尚保留着的一点点思考能力也丧失殆尽了。

  “警察局和法院想了解什么,就能了解到什么,”卡缪索说道,“您千万要记住这一点。现在,”他想到雅克·柯冷赋予他自己的父亲身分,接着问道,“您了解这个所谓的卡尔洛·埃雷拉是谁吗?”

  “了解,先生,但是我知道时已经为时过晚……”

  “怎么,为时过晚?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不是教士,不是西班牙人,而是……”

  “潜逃的苦役犯,”法官急不可待地说道。

  “对,”吕西安回答道,“等到这个致命的秘密透露给我的时候,我已经欠下了他的恩情。本来我以为自己是和一个令人尊敬的教士结成了朋友……”

  “雅克·柯冷……”法官开始说一句话。

  “对,雅克·柯冷,”吕西安再说一遍,“这是他的名字。”

  “好。雅克·柯冷刚才已经被一个人认出来了,”卡缪索先生接着说道,“他之所以还在否认自己的身分,我想,他是为您着想。我刚才问您是否知道这个人是谁,目的是揭穿雅克·柯冷的另一个骗局。”

  吕西安听到这个可怕的提示,立刻觉得五脏六腑中伸进了烧红的烙铁。

  “他自称是您的父亲,以此说明他对您不同寻常的疼爱,您一点不知道吗?”法官继续说下去。

  “他!说是我父亲!……啊,先生!……他这么说了么?”

  “他给您的钱,从什么地方来,您怀疑了吗?如果相信您手中拿着的这封信,爱丝苔小姐这个可怜的妓女,后来与柯拉莉小姐给您帮的是同样的忙。但是,照您所说,开始时您过了数年非常阔气的生活而没有从她那里得到一文钱。”

  “先生,”吕西安叫嚷起来,“苦役犯从什么地方搞来钱,这我倒要请您告诉我了!……一个雅克·柯冷是我的父亲!……噢!我可怜的母亲……”

  说着他的泪水扑簌簌落下。

  “录事,请您将所谓卡尔洛·埃雷拉审讯记录中他自称是吕西安·德·吕邦泼雷的父亲那一部分念给犯人听听!……”

  诗人听人读完这一部分记录,那种沉默和神态,叫人看了实在难过。

  “我算完了!”他大叫道。

  “走上重视声誉和讲真话的道路,是不会毁掉自己的,”法官说道。

  “你们要把雅克·柯冷送上重罪法庭审判?”吕西安问道。

  “这是肯定的,”卡缪索回答,他想让吕西安继续讲下去。

  “把您的想法讲完吧!”

  但是,不管法官怎样努力,怎样告诫,吕西安都不再回答任何问题。正象所有作了激情的奴隶的人一样,思考来得为时过晚。这正是诗人和注重行动的人之间的差别:一个完全投入感情之中,为的是用生动的形象使其再现,只是以后才进行判断;而另一个则感受和判断同时进行。吕西安无精打采,面色苍白地坐在那里,他发现自己上了这个一脸和善的预审法官的当,被他推到了深渊之底。他刚才背叛的不是自己的恩人,而是自己的同谋,这个同谋曾以雄狮的勇敢和机智干练扞卫了他们的地位。凡是雅克·柯冷以其大胆果敢拯救了一切的地方,吕西安这位才智之士却用他的不聪明和缺乏思考将这一切葬送。这一卑鄙的使他气愤万分的谎言,给一个更为卑鄙的事实充当了屏风。法官的精明使他不知所措,法官那毫不留情的巧妙手腕使他恐惧。法官以已经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私生活错误作钩耙去搜索他的良心,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上来就打了他几棍,把他吓住了。吕西安现在坐在那里,活象屠宰场砧板下留下了一条命的牲畜。他走进这间办公室时是自由而无辜的,转眼之间,由于他自己的招认,他成了罪犯。最后,法官认真地打了一个哈哈,镇静而冷淡地向吕西安指出,刚才透露的真情是一场误会的结果。

  卡缪索想的是雅克·柯冷使用的父亲身份,而吕西安,他惟恐看到自己与潜逃苦役犯结伙的事公之于众,反倒重蹈了杀害伊比科斯的凶手那著名的疏忽大意的覆辙①。鲁瓦耶-科拉尔②的功绩之一,就是他宣称自然感情总会战胜强加的情感。他强调誓言的前因,认为诸如保护法应该与取消法庭宣誓条款有关。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在法国法庭上鼓吹这一理论。他勇敢地颂扬阴谋家,他指出,听凭友情支配,而不是按照从社会武器库里取出的在这样或那样情形下的强制性行为准则去行事,是合乎人情的。总而言之,天赋权利有一些法则,这些法则从未颁布过,但是这些法则比社会铸造的法则更有效,更为人所熟知。吕西安刚才就否认了相互关联法则,而对自己不利。照这个法则,他有义务不开口而让雅克·柯冷去为自己辩护。更有甚者,雅克·柯冷早就关照过他:为了他的利益,这个人对他来说,就是卡尔洛·埃雷拉,而且永远都应该是卡尔洛·埃雷拉。

  ①据希腊神话传说,伊比科斯为公元前六世纪人,他被盗贼杀害,临死时请求天上飞过的一群仙鹤为他报仇。杀人犯之一某次去看戏,见仙鹤飞过,粗心露出一句话而暴露了自己。

  ②鲁瓦耶·科拉尔(1763—1845),法国政治家、哲学家。

  卡缪索为自己的胜利而得意洋洋,他一下子逮住了两个有罪的人:他用法庭之手打倒了一个时髦的宠儿,又找到了无处寻觅的雅克·柯冷。他即将被宣布为最精明强干的一个预审官。他任其犯人平静一会,他研究着这惊呆的沉默。他看到在那变了形的面庞上,汗珠越来越多,越来越大,终于和着两行泪水流淌下来。

  “德·吕邦泼雷先生,为什么要哭呢?我已经对您说了,您是爱丝苔小姐的继承人。她没有继承人,既没有旁系亲属,也没有直系亲属。如果能把那丢失的七十五万法郎找回来的话,她留下的遗产差不多有八百万。”

  对于罪人来说,这是最后的一击。正如雅克·柯冷在短笺中说的那样,克制十分钟,吕西安的一切愿望都可以达到了!他与雅克·柯冷了结,与他分手,他自己成了富翁,与德·葛朗利厄小姐结婚。将犯人隔离或分开,使预审法官手中掌握了多么强大的武器!象亚细亚与雅克·柯冷那样通点信息,又具有多么大的价值!没有什么比这一幕更能雄辩地表明这一点了!

  “啊,先生,”吕西安怀着辛酸和讥刺回答道,是用自己的不幸给自己铸成塑像底座的人的那种酸楚和讥讽,“在你们的语言里,管这叫‘受训’,叫得真有道理啊!……昔日的严刑拷打与今日的精神折磨,若让我选择的话,我一定不会犹豫,我宁愿忍受行刑人加于我的肉体痛苦。您还想把我怎么样呢?”他高傲地问道。

  “先生,”法官变得嗓音嘶哑,他用讽刺挖苦来对付诗人的傲慢,“在这里,只有我有权利提问题。”

  “我本来有权不回答的,”可怜的吕西安嗫嚅着,现在他又清楚地恢复了神志。

  “录事,请把审讯记录给犯人念一下……”

  “我又成了犯人!”吕西安心想。

  办事员读审讯记录时,吕西安已经下定决心,这使他对卡缪索先生不得不表示顺从。待科卡尔那低沉、单调的声音一停下来,诗人象睡着的人突然惊醒那样全身一震。一个人的各种器官已经对某种声音习以为常,便在这声音之中沉沉睡去,而安静下来时反倒会将他惊醒。

  “您要在这审讯记要上签字,”法官说道。

  “完了您就释放我么?”吕西安问道,他情不自禁也变得说话讽刺挖苦了。

  “还不行,”卡缪索回答,“明天,您与雅克·柯冷对质以后,您肯定会获释。法院现在要弄清楚,在雅克·柯冷一八二○年逃出监狱后可能犯下的罪行中,您是不是同谋。不过,不再单独关押您了。我马上给典狱长写个条,要他将您安置到皮斯托尔最好的房间中去。”

  “那里我能找到写字用品吗?……”

  “凡是您要求的物品,都会供给您。我让送您回去的执达吏给他们下这个命令。”

  吕西安机械地在笔录上签了字,照科卡尔的指点,以听天由命的受害人那种温顺在涂改处一一画了押。对他的内心状况,有一个细节要比所有细致的描写更说明问题,那就是宣布要与雅克·柯冷对质倒擦干了他脸上的汗珠,他的双目射出让人无法忍受的光芒。总之,他转眼之间变成了雅克·柯冷的样子——木雕铜塑的人。

  在性格与吕西安相象的人身上——雅克·柯冷对这种性格作过极好的分析——,从完全灰心丧气到几乎金属般的强硬,这样急剧的变化是最明显的理念生活现象,人的力量是可以绷紧的。正象一股泉水隐而又现一样,人的意志又恢复了。这意志灌输到为测试他那尚不被人了解的体质而准备的机械中去。于是,僵死变成了活人,活人则充满力量投入到最艰苦卓绝的斗争中去。

  吕西安将爱丝苔的信和她寄还给他的小像揣在怀中。然后他轻蔑地向卡缪索先生施礼,迈着坚定的步伐,在两名警察保护下向走廊走去。

  “这是个十足的恶棍!”法官为报复诗人刚才对他表示的那种压得人抬不起头的蔑视,对他的录事说道,“他以为供出他的同谋,自己就得救了!”

  “两个人里头,”科卡尔小心翼翼地说道,“还是苦役犯厉害……”

  “科卡尔,今天我还你自由了,”法官说道,“够了!叫那些等待的人都回去,通知他们明天再来。啊,对了,你马上到总检察长那边去,看他是否还在办公室里。如果他在,请他见我一下。噢,他会在的,”他朝一个漆成绿色、描着金线的蹩脚木头挂钟望望,看看时间,然后说道,“现在三点一刻。”

  这些审讯,虽然记录读起来很快,但是因为不论是问话还是答话都要全部写下来,花的时间很多。预审进行缓慢,羁押时间很长,这也是一个原因。对于小人物来说,这就是完蛋;对于富人来说,这是耻辱。因为立即释放不管怎样还能补救一下遭到逮捕的不幸。所以在刚才我们如实再现的两幕花去的时间里,亚细亚破译出主人的命令,叫公爵夫人走出了小客厅,又叫德·赛里齐夫人鼓起了劲。

  此刻,卡缪索想利用一下自己的干练。他取过两份审讯记录,又念了一遍,打算送给总检察长看并征询一下他的意见。他正在考虑,执达吏又来了,告诉他德·赛里齐伯爵夫人的一个男仆非要跟他讲话不可。卡缪索作了一个手势,一个衣着与主人无异的男仆走了进来,望望执达吏,又望望法官,说道:“是卡缪索先生吗?……”

  “是,”法官和执达吏异口同声回答。

  仆人将一封信递给卡缪索。卡缪索将信打开,只见上面写着:

  亲爱的卡缪索,请您不要审问德·吕邦泼雷先生,这关系到许多利害问题,日后您会明白。为使他立即获释,我们立即给您送来他纯系无辜的证据。

  狄·德·摩弗里纽斯,莱·德·赛里齐。

  又及:阅后烧毁。

  卡缪索明白,他为吕西安设下圈套,是犯了大错。他开始服从两位贵妇人的旨意,点着一支蜡烛,就着烛火将公爵夫人写的那封信烧掉。男仆恭恭敬敬地施礼告辞。

  “德·赛里齐夫人马上就来么?”他问道。

  “我来时正在套车,”男仆回答道。

  这时,科卡尔来了,告诉卡缪索先生说,总检察长正在等他。法官犯了大错,对法院有利,对实现自己的雄心有害,他心情很沉重。任何一个行使法律与街头妓女较量过的人都有点精明,卡缪索从业七年就更加精明,他希望手中掌握一些武器以对付两位贵妇人的不满。他烧毁信件的那支蜡烛还点着,他利用这蜡烛将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写给吕西安的三十封情书和德·赛里齐夫人与吕西安的大量通信一一封好。然后他去见总检察长。


页首 页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