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司法大厦是一大片凌乱的建筑,鳞次栉比,你欺我压,有的雄浑壮丽,有的庸俗无比,由于没有整体感,这些建筑不是相得益彰,而是相互损害。法院休息室是已知的大厅中最大的厅堂。但是大而无当,叫人生厌,令人失望。这一诉讼大教堂使王宫院落显得十分狭小。最后,木廊商场通向两处垃圾堆。在这条木廊里,可见一处双排扶手栏杆的楼梯,比轻罪法庭的楼梯更大一些,楼梯下面开着两扇门板的大门。这楼梯向上通往重罪法庭,下面的门通往第二个重罪法庭。有的年头,塞纳省的罪案多,要求两处开审。检察总署、律师办公室、他们的图书馆、代理检察长办公室、代理总检察长的办公室等等都在这里。所有这些地点——必须用这个统称——都由小螺旋楼梯、黑暗的过道相互连接起来。这阴暗的过道简直是巴黎市建筑艺术和法兰西建筑艺术的耻辱。其内部,这王国的第一流法院从其丑无比方面来说更超过监狱。一米宽的过道上,拥塞着前来高级重罪法庭作证的人。一位风俗画家如果必须描绘这其丑无比的过道,大概也要退避三舍。至于审判大厅那个借以取暖的火炉,就是放在蒙巴那斯林荫大道的一家咖啡馆里,也要败坏那家咖啡馆的名声!

  总检察长办公室设在紧靠木廊商场的一座八角小楼内,与大厦的年龄相比,乃属新建,占了靠近女犯部放风场所的地段。司法大厦的整个这一部分均受到圣夏佩尔教堂那些高大而雄伟壮丽的建筑物的遮挡。所以这里既阴暗又寂静。

  德·格朗维尔先生这位原最高法院大法官的合格接班人,吕西安一案未解决以前不想离开司法大厦。他一直等待着卡缪索的消息,现在,法官的信息使他堕入了情不自禁的沉思之中。等待在思想最坚定的人心中常常引起这种沉思。他本来坐在自己办公室的窗旁,现在他站起身来,来回踱着方步。那天早晨他故意停留在卡缪索路过之处,他发现卡缪索不大理解,为此他心中模模糊糊感到有些焦虑不安,难过。为什么呢?他自己所居职位的尊严不许他去干扰下级法官的绝对独立,可是这场官司又关系到自己最要好的朋友、与他关系最火热的一位保护人赛里齐伯爵的名誉和地位。赛里齐伯爵是国务大臣,枢密院成员,行政法院副院长,如果现在担任掌玺大臣的尊贵老者突然去世,他还将担任这个职务。不幸的是德·赛里齐先生无论如何仍锺爱自己的妻子,总是以自己的权势对她加以保护。而总检察长早已预料到,一个人们常常很狡猾地将他的名字与伯爵夫人的名字连在一起的人犯了罪,这在上流社会和宫廷中会闹得怎样沸沸扬扬。

  “啊!”他叉起双臂心中暗想,“从前王权还有提审的办法①……我们这平等怪癖已经把那个时代判了死刑……”

  这位高贵的法官对于非法同居的后果及不幸深有体会。

  诸位已经看到,爱丝苔和吕西安住的房子,就是从前德·格朗维尔伯爵和德·贝勒弗依小姐象夫妻那样秘密生活过的房子。后来有一天她被一个恶棍拐走,逃离了那所房子②。

  ①大革命以前,国王有权将一案件从一般法院“提”到王家法院去审理。

  ②见“私人生活场景”:《双重家庭》。

  总检察长心想:“卡缪索大概已经给我们干出了蠢事!”就在这时,预审法官在他的房门上敲了两下。

  “喂,亲爱的卡缪索,我今天早上与您谈到的那桩案子怎样了?”

  “很糟糕,伯爵先生。您看看,自己判断吧!”

  他把两份审讯笔录递给德·格朗维尔先生。德·格朗维尔先生拿起眼镜,到窗旁去看。很快就看完了。

  “您尽了您的责任,”总检察长说道,语气很激动,“一切都很清楚,按法律办嘛……您表现得太干练了,缺了您这样的预审法官可不行……”

  德·格朗维尔这句话的意思是告诉卡缪索:“您这一辈子就当预审法官吧!……”这句貌似恭维的话,意义再明显不过,卡缪索听了脊梁骨直发凉。

  “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对我施恩匪浅,她请我……”

  “啊,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格朗维尔打断法官的话说道,“对,她是德·赛里齐夫人的挚友。我看得很清楚,您没有向任何影响让步。先生,您干得很好。您将来定是一位伟大的法官……”

  就在这时,奥克塔夫·德·博旺伯爵没有敲门便推门而入,对德·格朗维尔伯爵说道:“亲爱的老兄,我给您带来一位漂亮女子,她不知所措,就要在咱们这迷宫里走失了……”

  奥克塔夫伯爵手里牵着德·赛里齐伯爵夫人,她已经在司法大厦里徘徊一刻钟了。

  “夫人,您怎么到此地来了?”总检察长一面将自己的扶手椅向前推,一面叫道,“而且是什么时候!……夫人,这是卡缪索先生,”他指了指法官,补充了一句。“博旺,”接着他对那位复辟时期内阁的著名演说家说道,“你到首席法官那里等我一下。他还在办公室,我到那里来会你。”

  听了这句话,奥克塔夫·德·博旺伯爵明白:不仅仅他自己是多余的人,就连总检察长自己也想找个理由离开办公室。

  德·赛里齐夫人没有坐自己那华丽的马车到司法大厦来算对了。平时她的马车披着蓝色带家徽的帷幔,车夫戴着肩章,两个跟班小厮穿着绣花半长裤,白丝袜。临走的时候,亚细亚叫两位贵妇人明白了,必须坐她和公爵夫人来时坐的那辆街车。最后亚细亚还非要吕西安的情妇穿这身衣裳。这身衣裳之于女人,正如过去墙灰色大衣之于男人一般。伯爵夫人身穿一件棕色外套,破旧的黑披肩,丝绒帽子,将帽上的鲜花扯掉,而代之以很厚的黑色花边织物面纱。

  “您收到我们的信了……”她对卡缪索说道。卡缪索目瞪口呆,她还以为这是赞叹和尊敬的表示。

  “唉,伯爵夫人,已经来不及了,”法官回答道。只有在自己的办公室,对付犯人,他才有手腕,他才机灵。

  “怎么?来不及了?……”

  她望望德·格朗维尔先生,看到了他满脸灰心丧气的神色。

  “不可能、也不应该来不及,”她用专横的语调加了一句。

  女人,象德·赛里齐夫人那样装腔作势的漂亮女人,是法兰西文明的宠儿。在巴黎,一位时髦、富有而又有贵族头衔的女子是什么样子,如果别的国度的女子知道了,她们一定每个人都想到这里来享受这美妙无比的权势。这些女人只顾她们自己的规矩、她们自己的小法令大全——在《人间喜剧》中,已经常常称这个小法令大全为“女性法典”,她们对于男人制定的各种法令嗤之以鼻。她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她们不在任何过失、蠢事之前却步。因为她们非常清楚,在生活中除了她们女性的声誉和自己的孩子,她们不负有任何责任。她们哈哈大笑着说出最荒谬可笑的话。标致的博旺夫人刚刚结婚的时候,到司法大厦来接自己的丈夫,总是对他说:

  “快审,审完了回家!”这些女子不论何事,也重复博旺夫人的这句话。

  “夫人,”总检察长说道,“吕西安·德·吕邦泼雷先生既不犯有盗窃罪,也未犯有投毒罪。但是卡缪索先生叫他供出了一件比这些都大的罪行!……”

  “什么?”她问道。

  “他承认自己是一个潜逃苦役犯的朋友和弟子。”总检察长附耳对她说,“卡尔洛·埃雷拉神甫,那个与他一起住了将近七年的西班牙人,可能就是大名鼎鼎的雅克·柯冷……”

  法官说的每一句话,对赛里齐夫人都等于猛击一铁棍。但是说出这个尽人皆知的姓名,则是致命的一击。

  “那么这就意味着……”她说,那声音就是一声叹息。

  “苦役犯将被提到重罪法庭受审,”德·格朗维尔先生接着伯爵夫人那句话往下说,讲话声音很低,“如果吕西安出庭时不在他身旁作为有意利用此人罪行者出现,他也要作为大受牵连的证人出庭……”

  “啊,这,绝对不行!……”她大喊大叫起来,其坚决令人难以置信。“上流社会视为我的挚友的人,在法庭上被宣布为一个苦役犯的同伙,与其让我看到这种前景,我呀,我宁愿死去!……国王很喜欢我丈夫。”

  “夫人,”总检察长微微一笑,高声说道,“不论对于自己王国里最小的预审法官,还是对于重罪法庭的辩论,国王都不能实施任何权力。这正是我们新体制的伟大之处。我本人,刚才也向卡缪索先生的精明强干表示了祝贺……”

  “向他的笨拙表示祝贺,”伯爵夫人激动地说。吕西安与一个强盗串通还不如他与爱丝苔的私情那么叫她心神不安。

  “如果您看看卡缪索先生对两个犯人的审讯笔录,您就会明白,一切都取决于他……”

  总检察长只能说这么一句。说完他又用女性精细的目光望了一眼,你也可以说这是法官的目光,然后他便向办公室的房门走去。到了门口,他转过身来加了一句:“请您原谅,夫人!我要跟博旺说两句话……”

  这句话,在交际场所的语言里,等于对伯爵夫人说:“您和卡缪索之间的事,我不能在场。”

  “这审讯是怎么回事?”这时莱翁蒂娜温和地对卡缪索说道。面对着一位国家要人的妻子,卡缪索呆在那里十分尴尬。

  “夫人,”卡缪索回答道,“审讯就是法官提问,犯人回答,录事将这些写下来,录事、法官和犯人在笔录上签字。这些笔录是法律程序的组成部分,决定是否对犯人进行起诉以及是否将被告送交重罪法庭。”

  “那么,”她接过话头说,“若是把这审讯笔录销毁了呢?……”

  “啊,夫人,那可是任何法官也不能犯的罪行,是滔天大罪!”

  “写出这样的审讯笔录,这是对我犯下了更大的罪行!不过,到现在为止,这是唯一对吕西安不利的证据。来,您给我念念他的审讯笔录,看看咱们是否还有什么办法把咱们大家都救出来。天哪,这不仅仅关系到我自己,我可以很冷静地自杀。这也关系到德·赛里齐先生的幸福。”

  “夫人,”卡缪索说道,“请您不要以为我忘记了您对我的恩情。比方说,负责这预审的若是包比诺先生,可能您比碰上我还要倒霉。他才不会来征询总检察长的意见。别人什么也不会知道。您看,夫人,吕西安先生寓所中一切都搜来了,甚至您的信……”

  “噢!我的信!”

  “在这儿,都封着,”法官说道。

  伯爵夫人慌乱之中拉了铃,似乎她在自己家中。总检察长办公室仆役走了进来。

  “点灯!”她说道。

  仆役点着一支蜡烛,放到壁炉上。这工夫,伯爵夫人在一一辨认她的信,清点,揉搓,将信扔到壁炉里。她立即将最后一封信卷成一个火把样,借蜡烛的光,把这一堆纸都点着了。卡缪索手里拿着他那两份笔录,痴呆呆地望着那些信燃烧。伯爵夫人,看上去似乎只忙着销毁她温情的证据,实际上一直用眼角瞟着法官。她不慌不忙,算计着自己的动作,突然她象猫那样轻捷地一把抓住两份笔录,投进火中。卡缪索从火里将笔录抢出来,伯爵夫人扑到法官身上,再次抓住已经燃烧起来的几张纸。两人打斗起来,卡缪索大叫着:“夫人!夫人!您这是违……夫人……”

  一个男人冲进办公室,伯爵夫人认出那是德·赛里齐伯爵,不禁大叫一声。赛里齐伯爵身后跟随着德·格朗维尔先生和德·博旺先生。尽管如此,莱翁蒂娜不惜一切代价要拯救吕西安,两只手象钳子一般用力握着那可怕的贴了印花的几张纸,火苗可能已在她那细嫩的皮肤上引起炙烤的疼痛,她也顾不得了。最后,卡缪索的手指也被火烧着,他显出很为这种情景感到羞愧的样子,松开了手。只剩下两个打斗的人捏在手里那一部分,火焰未能吞掉。说时迟,那时快,这一幕发生的时间恐怕比读这段叙述花的时间还要短。

  “您和德·赛里齐夫人之间发生了什么问题呢?”国务大臣问卡缪索。

  法官还未来得及回答,伯爵夫人已经走过去将那几张纸凑到蜡烛跟前点燃,把这些扔到火还没有完全吞噬的她的信件的片断上。

  “我要控告伯爵夫人,”卡缪索说道。

  “她怎么啦?”总检察长望望伯爵夫人,又望望法官,问道。

  “我把审讯笔录给烧了,”时髦女子笑着回答。她对自己的头脑发热是那样洋洋得意,甚至还没有感到烧伤的疼痛。

  “如果是罪行,那么,先生可以重新开始他那可怕的乱写乱画。”

  “这倒是真的,”卡缪索回答,极力恢复自己的尊严。

  “那好,那再好也不过了,”总检察长说道,“不过,亲爱的伯爵夫人,与法官可不能常常这样随随便便,法官可以不管你是何许人氏。”

  “对一位什么都抵挡不住的妇女,卡缪索先生勇猛无畏地进行了抵挡,法官的声誉得救了!”德·博旺伯爵笑着说道。

  “啊!卡缪索先生抵挡来着?……”总检察长笑着说道,“那他身体可真棒,如果是我,我可不敢抵挡伯爵夫人!”

  此刻,这一严重践踏法律的行为变成了对标致女人开的玩笑,连卡缪索自己也笑了起来。

  这时总检察长发现有一个人没有笑。德·赛里齐伯爵的态度和表情把德·格朗维尔先生吓了一跳,他把伯爵拉到一边。

  “朋友,”他附耳对伯爵说道,“你的痛苦使我下定决心这一辈子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违背我的职责。”

  法官拉铃,他的办公室仆役来了。

  “告诉夏尔热伯夫先生到我这里来谈话。”

  德·夏尔热伯夫先生是年轻的实习律师,当时担任总检察长的秘书。

  “亲爱的先生,”总检察长把卡缪索拉到窗前说道,“到您的办公室去,与一个录事重新审问卡尔洛·埃雷拉神甫吧!审讯笔录他没有签字,可以重审,没有什么不妥。明天您叫这个西班牙外交官与德·拉斯蒂涅和毕安训先生对质,他们不会认出他就是咱们的雅克·柯冷。这家伙对自己会得到释放有了把握,就会在审讯笔录上签字了。至于吕西安·德·吕邦泼雷嘛,今天晚上就把他释放了吧!对他的审讯笔录已经销毁,他自己不会说起审讯的事。特别是我要告诉他,他更不会提起。《司法公报》明天会宣布这个年轻人立即被释放的消息。现在,看看法院会不会因为这些措施遭受损失?如果西班牙人就是苦役犯,我们有一千种办法再把他捉拿归案,对他提起诉讼,因为我们要从外交上去搞清他在西班牙的作为。反间谍头头科朗坦会给我们看住他,再说我们也会一直盯着他。所以您要好好待他,再不要单独监禁,今夜就叫人把他安置到皮斯托尔去。难道我们能因为七十五万法郎被盗就把德·赛里齐伯爵和伯爵夫人、吕西安害了么?何况这盗窃还只是假设,而且损害的是吕西安的利益。让他丢了这个钱岂不比让他丢了名声更好?……特别是他自己垮台还要把国务大臣、他的妻子和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都卷进去……这个年轻人是个有斑点的柑桔,别叫他烂了……这是半个小时的事,去吧!我们等着您。现在是三点半。您还能找到几个法官。您若能按照规定判一个免予起诉,就通知我一声……不然的话,吕西安就等到明天早晨。”

  卡缪索施礼,然后走了出去。德·赛里齐夫人这时感到烧伤的疼痛。刚才总检察长与法官谈话的时候,德·赛里齐先生突然冲出室外。这时他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小罐原蜡。他一面给妻子包扎手上的伤,一面附耳对她说:“莱翁蒂娜,为什么不通知我一声就到这儿来呢?”

  “可怜的朋友,”她咬着他的耳朵回答道,“原谅我吧,我象个疯子。可是这既关系到我,也关系到你呀!”

  “如果这是命中注定,你爱这个小伙子好了。可是不要把你的激情暴露在所有的人面前,”可怜的丈夫回答道。

  “好了,亲爱的伯爵夫人,”德·格朗维尔先生与奥克塔夫伯爵谈了一会,然后说道,“我希望今晚您把德·吕邦泼雷先生带到您家去吃晚饭。”

  这句话几乎是一项诺言,德·赛里齐夫人听了反应强烈,泪流满面。

  “我还以为我再也没有眼泪了呢!”她微微一笑说道,“您不能找个人在这儿等德·吕邦泼雷先生吗?……”她又说道。

  “我马上尽力去找几个执达吏,叫他们把他带到我们这里来,免得让警察押送,”德·格朗维尔先生回答道。

  “您真跟上帝一样善良!”她回答总检察长,那样充满感情,嗓音变成了仙乐。

  “叫人回味无穷、抵挡不住的总是这些女人!……”奥克塔夫心中暗想。

  想到自己的妻子,他顿时心中涌起无限感伤①。

  ①见“私人生活场景”:《奥诺丽纳》。

  德·格朗维尔走出办公室时,被年轻的夏尔热伯夫拦住。格朗维尔与他谈了一会,指示他对《司法公报》的编辑之一马索尔该怎么说。

  就在美女、大臣、法官一起策划如何拯救吕西安的时候,吕西安在附属监狱中干什么呢?

  经过旁门时,诗人告诉录事说,卡缪索先生允许他写信,要求给他送笔墨纸张来。卡缪索的执达吏对典狱长悄悄耳语一阵,立刻有一个看守奉命将这些东西给他送来。就在看守寻找这些东西并将这些物品送到他那里期间,这个可怜的年轻人一想到要与雅克·柯冷对质,简直难以忍受,堕入了沉思。从前他已经有一次自杀未遂,现在,自杀的念头再次狂热地来到他的心中。按照几位著名精神病医生的说法,在某些人身上,自杀是精神分裂的终结。自被捕以来,这已经成了吕西安摆脱不开的念头。爱丝苔的信,他反复读了数遍,使他忆起罗密欧随朱丽叶而去的结局,死的欲望更加强烈。他写了如下几个书面文件:

  我的遗嘱

  本遗嘱签署人申明,除了请我的遗嘱执行人帮助还清的欠款和以下各项遗赠部分以外,将直至我死亡之日属于我的全部动产及不动产遗赠给我的妹妹、前昂古莱姆印刷所工人大卫·赛夏先生之妻夏娃·沙尔东太太以及她丈夫的子女。

  恳请德·赛里齐先生接受委托作我的遗嘱执行人。

  请付给:1.卡尔洛·埃雷拉神甫先生三十万法郎;2.德·纽沁根男爵先生一百四十万法郎;如果爱丝苔寓所中被盗之七十五万法郎失而复得,请从上项款数中扣除此数。

  作为爱丝苔·高布赛克小姐的继承人,我将七十六万法郎遗赠巴黎各收容所,用以设立一个庇护所,专门收容那些希望离开她们那罪恶和堕落职业的妓女。

  此外,我将以购买三万法郎百分之五利息注册公债的款额遗赠给各收容所。年息每半年使用一次,用以解救因欠债而被羁押的人,其所欠债务最高为两千法郎。由收容所的管理人员从因债务而被关押的人中挑选最受人尊敬者作为受惠人。

  请德·赛里齐先生用四万法郎在城东墓地为爱丝苔小姐修一座墓,要求将我葬在她的身旁。这座坟墓应该造得与从前古老的坟墓一样,呈方形,我们两人的白色大理石雕像仰卧在棺盖上,头枕软垫,双手合十朝向天空。这座墓不要碑文。

  请德·赛里齐伯爵先生将我寓所中的金梳妆台赠予欧也纳·德·拉斯蒂涅先生作为纪念。

  最后,将我的图书赠予我的遗嘱执行人,请他以此身分接受我的赠礼。

  吕西安·沙尔东·德·吕邦泼雷

  一八三○年五月十五日于附属监狱

  这份遗嘱装在呈送给巴黎王家法院总检察长德·格朗维尔伯爵先生的一封信里。此信行文如下:

  伯爵先生:

  我将遗嘱交付与您。您打开这封信时,我已不在人世。我怀着重获自由的愿望,对卡缪索先生阴险的审问,作了那样懦怯的回答。虽然我是无辜的,却可能卷入可耻的诉讼之中。从世人的敏感来估计,即使我获得释放,不受惩罚,我也仍然无法生活。

  请您将所附另纸切勿开封转交卡尔洛·埃雷拉神甫,并将我信中所附之收回前言声明交至卡缪索先生处。

  我想人们不敢私拆给您的信件。怀着这一信念,我向您诀别,最后一次向您表示敬意,并请您相信,给您写信的此刻,我对您善意满足您死去的奴仆的一切要求,感恩不尽。

  吕西安·德·吕

  致卡尔洛·埃雷拉神甫

  亲爱的神甫:

  我从您那里只受过恩惠,我却出卖了您。这种并非有意的忘恩负义行为致我于死命。您读到这几行文字的时候,我已不在人世。您再也不会在我身边救我了。

  如果我能从中得到好处,您一定会给我葬送您的充分权利,将您象烟蒂一样踩在脚下。可是我愚蠢地处置了您。为了摆脱困难的处境,受了预审法官巧妙提问的引诱,您收养多年的义子站到了不惜一切代价要杀死您的那些人一边,希望叫人相信您和一个法国恶棍是一个人。我知道这是决不可能的。不需要多讲了。

  您曾经希望将我培养成一个伟大的人物,比我能达到的更高。在您这样一位本领高强的人与我之间,在这诀别的时刻,是不会相互说什么傻话的。您希望把我造就得有权有势,荣誉满身,结果却把我抛进了自杀的深渊,如此而已。我早就听到了令人头晕目眩的大鸟张开巨大的翅膀在我头上盘旋的声音。

  正如您过去有时说的那样,有该隐的后代,也有亚伯的后代。①该隐,在人类的重大戏剧冲突中,是反对派。从这条线来说,您是亚当的后代,②魔鬼继续附在他身上吹着火苗,第一个火星便蹿到夏娃身上。这一支系的魔鬼中,不时有非常可怕、体质强健的魔鬼,他们概括了一切人的力量,与沙漠中那些狂暴的动物很相似,其生存必须有他们置身的那种广袤的空间。这种人在社会中很危险,正象狮子如果到了诺曼底会很危险一样:他们需要食物,会把凡人吞噬,会把傻瓜的埃居吃掉。他们的游戏很危险,最后会把他们当成伙伴、偶像的那条老老实实的狗也弄死。

  ①据《圣经》传说,该隐是亚当和夏娃的长子,亚伯是他的弟弟。该隐种地,亚伯牧羊。因耶和华看中亚伯和他的供物,该隐为此嫉妒,把弟弟亚伯杀死。

  ②意指雅克·柯冷是社会的反对派,该隐式的人物,因而也是亚当的后代。

  上帝高兴时,这些神秘的人可以是摩西,阿提拉,查理曼大帝,穆罕默德或者拿破仑。但是当上帝任凭这些伟大的工具在一代人巨洋深处锈蚀时,那他们就只能是普加乔夫①,罗伯斯比尔,卢韦尔②和卡尔洛·埃雷拉神甫。他们对于那些柔弱的灵魂具有极大的魅力,将那些人吸引过来,碾成齑粉。这样的人在其同类中显得高大英俊。他们是森林中色彩绚丽的引诱孩子的有毒植物。这是恶之诗。象你们这样的人应该住在洞穴中,不应该出来。您使我靠那种宏伟的生活活着,我对生命确也有自己的一本账。所以我得以将自己的脑袋从您那策略的高尔求斯结中抽回来,而套到我的领带结成的活结中去。

  为了弥补我的过失,就我的审讯笔录,我向总检察长转交一份收回前言声明,请您费心对此件加以利用。

  神甫先生,人们将根据一项合乎法律手续的遗嘱所表达的意愿,还给您一笔钱。这笔钱本属于您那宗教团体,出于您对我的慈父之情,不慎为我动用了这笔钱。

  永别了!永别了,您这邪恶与堕落的伟大雕像!永别了,您如果走上正道,您会胜过希门尼斯③、黎塞留。您实践了自己的诺言:您叫我饱览了一场美梦的种种奇观妙景以后,我又成了夏朗德河滨的我。不幸的是,这已经再也不是我准备投身进去洗清我青年时代小小过失的那条故乡之河,而是塞纳河了。而我的葬身之地,则是附属监狱中一间阴暗的牢房。

  别怀念我:我对您的蔑视和对您的钦佩程度相等。

  吕西安

  ①普加乔夫(1741—1775),顿河哥萨克,借自己相貌与沙皇彼得三世相象,自称彼得三世,发动哥萨克反对叶卡捷琳娜二世,后被斩首。

  ②卢韦尔(1783—1820),为路易十八制造鞍具的工人,后因暗杀德·贝里公爵被斩首。

  ③希门尼斯(1436—1517),伊丽莎白王后的忏悔神甫。女王死后,主持卡斯蒂利亚宗教事务,一五○七至一五一六年为宗教裁判所大法官。

  声明

  今日卡缪索先生对我进行了审讯,本人声明完全收回审讯笔录之内容。

  卡尔洛·埃雷拉神甫一般自称在宗教信仰上为我的父亲,法官错误地解释了这个词的含义,将其用到另一个意义上,我自然产生了理解错误。

  我知道,外交界不露姓名的侦探出于政治目的,并为了毁掉有关西班牙政府和杜伊勒里政府的某些机密,极力叫人认为卡尔洛·埃雷拉神甫是一个名叫雅克·柯冷的苦役犯。卡尔洛·埃雷拉神甫除了对我说过他在努力寻找这个雅克·柯冷死亡或在世的证据以外,对此从未对我谈过其他机密。

  吕西安·德·吕邦泼雷

  一八三○年五月十五日于附属监狱

  自杀那种不平静的心情使吕西安思路清晰,下笔如有神,处于创作冲动中的作者对此深有体会。他是那样激动,所以四个书面文件半个小时便已写就。他把这些东西装在一个信封里,用粘信的面包封好,用极度兴奋给人的力量盖上了正在手头的带有他家徽的印章。他将信件放在非常显眼的地面中间的方砖上。那么多卑劣的行为已经使吕西安陷于尴尬的境地。在这种情况下当然很难表现出更多的尊严:花花公子竭尽才智,以尽可能消除诗人轻信的后果,为的是将自己的名声从一切耻辱中拯救出来,并补救对自己的同伙造成的祸害。

  如果将吕西安安置在单独关押的一间牢房里,他就会遇到极大的困难,无法实现自己的意图了。那些大块石头修成的牢房中,除了一张行军床模样的床和一个供紧急方便的小木桶以外,就没有别的器物。一个钉子,一把椅子也没有,甚至连个小板凳也没有。行军床固定得非常结实,要挪动,非使很大的力气不可,很容易被看守发觉,因为窥视的小铁窗总是开着。一个犯人令人担心时,便有一个警探时刻看守着他。而在皮斯托尔的房间中,在法官想对一个属于巴黎上层社会的年轻人表示照顾而为吕西安安排的房间里,床是可以挪动的,桌子和椅子也都有助于自杀的实施。当然也不很容易。吕西安系着一条蓝色丝绸长领带。预审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想到皮什格吕①那种在某种程度上是自愿的死法。要上吊,必须找到一个支点,而且身体与地面之间要有一块相当大的空间,好让双脚碰不到任何支撑物。可是他那间牢房的窗子朝向放风的院落,根本没有长插销,而铁栏杆固定在外面,与吕西安有一墙之隔,也不能从那儿找到支点。

  ①皮什格吕(1761—1804),法国将军,曾与卡杜达尔和莫罗一起密谋反对波拿巴,后用领带勒死在狱中。

  他的创造才能使他很快想出了自杀的办法:既然钉在窗洞上的通风罩使吕西安看不到放风的院子,那么这块地方同样也会遮住看守的视线,使他看不到牢房内发生的事情。窗子下部的玻璃已经换上了两块结结实实的木板,两扇窗子的上部倒还都保留着一块一块的小块玻璃,中间有横档作为边框。吕西安登上桌子,可以够得着窗子上部装玻璃那部分,他可以取下或者打碎两块玻璃,以便在第一道横档的角上找到一个结实的支点。他打算把领带从那上面绕过去,这头将领带系牢,在脖子上绕一圈,然后一脚把桌子踢得远远的,领带就会勒紧脖子。于是他把桌子移近窗户,没有弄出响动。他脱下外衣和背心,毫不犹豫地登上桌子,准备将第一道横梁上下的两块玻璃打碎。他站在桌上时,得以向放风的院子望上一望。啊,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窥见这样神奇的景象!诸位已经知道,附属监狱典狱长因为得到卡缪索先生的命令,要给予吕西安最大的照顾,所以他吩咐带吕西安从附属监狱的内部通道走,以免将一位阔少暴露在正在放风院子里散步的那些被告人面前。这内部通道的入口就在银钱塔楼对面阴暗的地下室内。诸位立即可以想象得到,这放风院子的景象是否会紧紧抓住诗人的心灵。

  附属监狱放风院子靠近河堤一面的边界是银钱塔楼和邦贝克塔楼。两座塔之间从外面看的距离正是放风院落的宽度。——一条长廊,人称圣路易长廊,从木廊商场通到最高法院和邦贝克塔楼,据说圣路易的书房还在这塔楼内。这条长廊可以使好奇的人对放风院落的长度有个概念,这长廊与放风院落长短相同。单人牢房和皮斯托尔就在木廊商场下面。

  当年玛丽-安东奈特王后的牢房在如今单人牢房的下面。革命法庭是在最高法院那庄严的大厅开庭。现在支撑着木廊商场的墙上,那时就在墙的厚度内辟有一个很大的楼梯,如今已经砌死了。玛丽-安东奈特就是经过这道楼梯被带到革命法庭去受审的。放风院落的一面,即二层上为圣路易长廊所占据的那一面,可见一排哥特式廊柱。廊柱之间,不知什么年代的建筑师们修了两层牢房以尽量多关押被告。他们用石灰、铁栏和固定材料把这条壮丽长廊的柱头、尖形拱助和柱身都糊上了。在所谓的圣路易书房下面,邦贝克塔楼内,有一螺旋式楼梯通往这些牢房。法兰西最伟大的纪念性建筑物遭到这样的糟蹋,其丑无比。

  吕西安从他所在的高度上,向斜侧方向望去。这条长廊以及将银钱塔楼与邦贝克塔楼连接在一起的犯人住房尽收眼底,他看见了两个塔的尖顶。他惊讶得目瞪口呆,观赏推迟了自杀的时间。如今医学已经完全接受了幻觉现象,对我们感觉上的这种海市蜃楼现象,精神上的这种特异功能,再也没有争议了。人的某种情感由于特别强烈而达到偏狂程度时,在这种情感压迫下,常常处于与吸食了鸦片、大麻叶和一氧化二氮的情形相同的状况之中。于是出现了魔鬼,幽灵,于是幻梦成了形,已经逝去的事物又恢复了原来的状态。本来在头脑里只是一个念头的东西,这时变成了活生生的人或者活生生的物。今日的科学已达到这样的程度,就是认为在达到顶点的激情作用下,大脑会充血。这种充血便产生了白日作梦的可怕效果,人们是不愿意将思想看成是活泼的生成力量的。吕西安看到了大厦最初时期整个壮丽的景象。那廊柱秀丽、清新,充满青春活力。圣路易的住所重现出原来的模样,他赞美着那巴比伦式的雄伟和东方式的新颖独特。他把这壮丽的景色当作是文明人富有诗意的诀别。就在这采取措施决心死去的时刻,他还在自忖:这美好的建筑怎能在巴黎存在竟然不为人知。他成了两个吕西安:一个吕西安,是诗人,在圣路易的拱廊下和塔楼下,在中世纪漫游;另一个吕西安准备自杀。

  就在德·格朗维尔先生对自己年轻的秘书交待完毕的时候,附属监狱典狱长来到。他的面部表情那样特别,总检察长见了不禁预感到发生了什么祸事。

  “您遇到卡缪索先生了吗?”他对典狱长说道。

  “没有,先生,”典狱长回答道,“他的录事科卡尔告诉我,解除对卡尔洛神甫的单独关押并且释放德·吕邦泼雷先生,可是为时已晚……”

  “天哪!出了什么事情?”

  “先生,这是给您的一包信,会把祸事给您解释明白。放风院子的看守听到皮斯托尔这边有打碎玻璃的声音,吕西安先生邻室的人发出刺耳的尖叫,因为他听到这个可怜的小伙子生命垂危。看守回来一看,眼前的景象吓得他面色苍白,犯人用自己的领带吊死在窗棂上了……”

  尽管典狱长压低了嗓门讲话,可是德·赛里齐夫人已经发出可怕的叫喊。这证明在紧要关头,我们的器官具有算计不到的强大力量。伯爵夫人听到了或者说是猜到了。德·格朗维尔先生还未来得及转过身来,德·赛里齐夫人已经如离弦之箭一般跑出了房门,来到木廊商场,一直跑到向木桶街斜坡而下的楼梯上。

  很久以来,木廊商场店铺拥塞。这里卖鞋,出租连衫裙、无边女帽。一个律师正在一家店铺门口寄存自己的长袍。伯爵夫人向人询问去附属监狱怎么走。

  “下坡向左拐,入口在时钟堤岸,第一个拱门。”

  “这个女人疯了……”女商贩说道,“得跟着她。”

  大概谁也追不上莱翁蒂娜,她简直在飞。这些上流社会的女子,力量没处使,在生命的危急时刻,她们怎么会找到如此充沛的精力,大概一位医生可以作出解释。伯爵夫人从拱廊向旁门奔去,速度那么快,值勤的警察竟然没有看见她进去。她象狂风席卷的一片羽毛一般扑到铁栅栏上,疯狂地摇晃着栅栏上的铁条,竟然将手中握住的那根铁条拔了下来。

  她把两段铁条朝自己的胸口扎进去,顿时鲜血飞溅,她倒在地上叫着:“开门!开门!”那声音叫看守听了直打冷战。

  掌钥匙的人奔了过来。

  “开门!我是总检察长派来救死人的!……”

  就在伯爵夫人从木桶街和时钟堤岸绕大圈时,德·格朗维尔先生和德·赛里齐先生猜透了伯爵夫人的意图,从司法大厦内部下到了附属监狱。尽管他们尽快赶去,他们到时伯爵夫人已在第一道栅栏那里昏厥倒地。从看守室下来的警察已把她扶起。一见典狱长的面,人们立即开了旁门,将伯爵夫人抬进书记室。她又站起来,双手合十跪在地上。

  “见见他!……见见他!……啊,先生们,我不会做坏事!如果你们不想眼看我死在这里……就让我看看吕西安,死了也好,活着也好……啊!我的朋友,您在这里,您挑一样吧,或者我死,或者……”她倒下去了,“您心眼好,”她接着说,“我一定爱您!……”

  “把她抬走吧?……”德·博旺先生说道。

  “不要,咱们到吕西安的牢房去吧!”德·格朗维尔说道,他从德·赛里齐先生那失神的目光中看出了他的意愿。

  说着他拉住伯爵夫人,把她搀扶起来,用一只手臂架着她。德·博旺先生从另一边架着她。

  “先生!”德·赛里齐先生对典狱长说道,“对这一切要绝对保密!”

  “您放心吧!”典狱长回答道,“你这个主意不错。这位贵妇人……”

  “这是我妻子……”

  “啊,对不起,先生。她看到那个年轻人时,一定会晕倒,那时就可以把她放进马车里拉走。”

  “我也是这么想的,”伯爵说道,“派您手下一个人到阿尔莱大院通知我的下人,叫他们到旁门来,那里只有我的马车……”

  “我们能救活他,”伯爵夫人一面走,一边反复说着这句话。她的勇气和力量使守护她的人惊讶不已。“有起死回生的办法……”她拖着两位法官,对看守嚷道:“去,快点!一秒钟就值三个人的命!”

  待牢房的门打开,伯爵夫人远远望见吕西安吊在那里,好象他的衣裳挂在衣架上一般。她首先往他跟前一跃,想拥抱他,抓住他。可是她脸朝牢房的地面倒下去,发出呼喊,嘶哑的喘气声似乎又把那呼喊扼住了。过了五分钟,她躺在一个靠垫上,她的丈夫跪在她面前,伯爵的马车已经拉着她返回公馆。德·博旺伯爵已经去找医生来初步抢救伯爵夫人。

  附属监狱的典狱长端详着旁门的外栅栏,对他的书记说道:“真是什么都不放过!这铁条是铸成的,都试过,花了很多钱。是不是这根铁条里头有毛病?……”

  总检察长回到自己办公室,不得不对自己的秘书下达另外的指示。幸好马索尔还没来。

  德·格朗维尔先生急忙到德·赛里齐先生家去。他走了以后不久,马索尔到总检察长办公室来找他的同行夏尔热伯夫。

  “亲爱的老兄,”年轻的秘书对他说道,“您愿意成全我的话,就请您在明天那期《公报》上登法庭新闻的地方,登上我口述的这段文字。您再去给文章加个头。来吧,您写!”接着他口述了以下文字:

  已确认爱丝苔小姐系自杀身死。

  已完全证实吕西安·德·吕邦泼雷先生不在现场及无罪,此事更使吕西安·德·吕邦泼雷先生为自己被捕而感到遗憾。就在预审法官下令予以释放时,此年轻人突然死亡。

  “请您帮这个小忙,务必请您对此守口如瓶,亲爱的老兄,”年轻的实习生对马索尔说,“这一点我用不着对您多加嘱咐了。”

  “既然您对我如此器重,如此信任我,”马索尔回答道,“那我也就斗胆向您发表一点感想:这个说明肯定会引起对法院辱骂性的评论……”

  “法院身体相当结实,受得了,”总检察长办公室年轻随员怀着德·格朗维尔扶植起来的未来法官那种傲慢回敬了一句。

  “亲爱的大师,请恕我直言,用两句话就可以避免这种灾难。”

  于是律师写出以下的文字:

  法律手续与此不幸事件完全无关。事件发生后立即进行了尸体解剖,表明此项死亡乃由晚期动脉瘤破裂所致。如果吕西安·德·吕邦泼雷先生系因被捕而精神痛苦,其死亡定发生在此前很久。因此我们认为可以肯定,这位令人惋惜的年轻人非但不曾为自己被捕而忧伤,相反,他对此一直满不在乎,并一再对押送他从枫丹白露回到巴黎的人说,一旦到了法官面前,立即会承认他无罪。

  “这不是什么都挽救了么?”律师——记者问道。

  “言之有理,亲爱的大师。”

  “总检察长明天会感激您的,”马索尔狡黠地回敬一句。

  就这样,正如诸位所看到的,生活中最重大的事件通过真实程度不等的巴黎小小纪事表现出来。许多比这更重大得多的事情,也是如此。

  现在,对大多数读者也好,对杰出人物也好,可能爱丝苔和吕西安的死亡并没有完全结束我们这一研究。雅克·柯冷、亚细亚、欧罗巴和帕卡尔这些人,虽然一生中也干过不光彩的事情,但对那些想知道他们结局如何的读者而言,说不定还相当令人感兴趣。此外,这出戏的最后一幕可以将本研究包括的风俗画面进一步补充完整,并为悬而未决的各种利害关系提出解决办法。吕西安的生活将苦役监狱中几个人的丑恶嘴脸与最高层人物的面目混在一处,将各种利害关系奇异地纠缠在一起。

  一八四六年三月,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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