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时值五月时光。五点半钟,在这附属监狱的牢房里,虽然窗上装了铁栅栏,又装了铁丝网将窗子封死,仍能不费力气地看清信上的字。雅克·柯冷拉着吕西安的手,一字一句读起这封可怕的信来。

  没见过哪一个人能把一块冰紧紧攥在手心里十分钟。寒冰飞快地传递到生命之源上去。但是,这种可怕而又象毒药一样起作用的寒冷所产生的效果,与这样拉着、握着一个死人那冰冷而僵硬的手对人的心灵所产生的效果,二者又是无法相比的。这时,死者向生者述说,道出悲惨的使情感幻灭的秘密。在情感上,变化难道不等于死亡么?

  让我们与雅克·柯冷一起重读一遍吕西安的这封信。这最后的书面诀别,对这个人来说显然是一杯毒酒。

  致卡尔洛·埃雷拉神甫

  亲爱的神甫:

  我从您那里只受过恩惠,我却出卖了您。这种并非有意的忘恩负义行为致我于死命。您读到这几行文字的时候,我已不在人世。您再也不会在我身边救我了。

  如果我能从中得到好处,您一定会给我葬送您的充分权利,将您象烟蒂一样踩在脚下。可是我愚蠢地处置了您。为了摆脱困难的处境,受了预审法官巧妙提问的引诱,您收养多年的义子站到了不惜一切代价要杀死您的那些人一边,希望叫人相信您和一个法国恶棍是一个人。我知道这是决不可能的。不需要多讲了。

  您曾经希望将我培养成一个伟大的人物,比我能达到的更高。在您这样一位本领高强的人与我之间,在这诀别的时刻,是不会相互说什么傻话的。您希望把我造就得有权有势,荣誉满身,结果却把我抛进了自杀的深渊,如此而已。我早就听到了令人头晕目眩的大鸟张开巨大的翅膀在我头上盘旋的声音。

  正如您过去有时说的那样,有该隐的后代,也有亚伯的后代。该隐,在人类的重大戏剧冲突中,是反对派。从这条线来说,您是亚当的后代,魔鬼继续附在他身上吹着火苗,第一个火星便蹿到夏娃身上。这一支系的魔鬼中,不时有非常可怕、体质强健的魔鬼,他们概括了一切人的力量,与沙漠中那些狂暴的动物很相似,其生存必须有他们置身的那种广袤的空间。这种人在社会中很危险,正象狮子如果到了诺曼底会很危险一样:他们需要食物,会把凡人吞噬,会把傻瓜的埃居吃掉。他们的游戏很危险,最后会把他们当成伙伴、偶像的那条老老实实的狗也弄死。上帝高兴时,这些神秘的人可以是摩西,阿提拉,查理曼大帝,穆罕默德或者拿破仑。但是当上帝任凭这些伟大的工具在一代人巨洋深处锈蚀时,那他们就只能是普加乔夫,罗伯斯比尔,卢韦尔和卡尔洛·埃雷拉神甫。他们对于那些柔弱的灵魂具有极大的魅力,将那些人吸引过来,碾成齑粉。这样的人在其同类中显得高大英俊。

  他们是森林中色彩绚丽的引诱孩子的有毒植物。这是恶之诗。象你们这样的人应该住在洞穴中,不应该出来。您使我靠那种宏伟的生活活着,我对生命确也有自己的一本账。所以我得以将自己的脑袋从您那策略的高尔求斯结中抽回来,而套到我的领带结成的活结中去。

  为了弥补我的过失,就我的审讯笔录,我向总检察长转交一份收回前言声明,请您费心对此件加以利用。

  神甫先生,人们将根据一项合乎法律手续的遗嘱所表达的意愿,还给您一笔钱。这笔钱本属于您那宗教团体,出于您对我的慈父之情,不慎为我动用了这笔线。

  永别了!永别了,您这邪恶与堕落的伟大雕像!永别了,您如果走上正道,您会胜过希门尼斯、黎塞留。您实践了自己的诺言:您叫我饱览了一场美梦的种种奇观妙景以后,我又成了夏朗德河滨的我。不幸的是,这已经再也不是我准备投身进去洗清我青年时代小小过失的那条故乡之河,而是塞纳河了。而我的葬身之地,则是附属监狱中一间阴暗的牢房。

  别怀念我:我对您的蔑视和对您的钦佩程度相等。

  吕西安

  凌晨一时以前,来人搬运尸体。人们看见雅克·柯冷跪在床前,这封信扔在地上,大概是象自尽的人将自刎的匕首丢开那样抛开的。但是这个不幸的人一直将吕西安的手握在自己合十的双手中,祈祷上帝。

  搬运夫看见这个人,便停下了手,因为他酷似中世纪坟墓前借助于石雕家的天才而永生永世跪在那里的石雕人物。

  这个假教士,双目熠熠闪光,有如虎眼;纹丝不动,僵直如鬼神,令这些人肃然起敬。他们细声细气地要他起来。

  “为什么?”他战战兢兢地问道。

  这个胆大包天的鬼上当竟象孩子一样软弱。

  典狱长要德·夏尔热伯夫先生前来观看此种情景。德·夏尔热伯夫先生对这样的悲痛顿生敬意,对雅克·柯冷编造的父亲身分信以为真,便向他解释了德·格朗维尔先生对吕西安的圣事和殡葬行列所下的命令,说必须将吕西安的尸体运送到马拉凯河滨道的寓所中去,现已有教士等在那里,下半夜为他守灵。

  “我看出这位法官心灵十分高尚,”苦役犯悲切地叫道,“先生,请您告诉他,他可以指望得到我的感激……是的,我能够给他帮大忙……千万别忘了这句话。对他来说,这句话至关重要。啊!先生,一个人为这样的一个孩子悼亡,哭泣了七个小时以后,他的心里发生了一些奇异的变化……那么,我是再也见不着他了!……”

  人们从雅克·柯冷的怀中将他儿子的尸体抢走,他用母亲的目光又朝那尸体看了一眼,便颓然倒下。他望着别人将吕西安的尸体运走,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呜咽。搬运工听了,更加快了动作。总检察长的秘书和典狱长早已走掉,以免看到这种情景。

  这个钢铁一般的人,目光飞快一扫便能作出决定的人,思考和行动象闪电一样迸射的人,三次越狱,三次坐牢使他的神经受到锻炼,已达到野蛮人神经那样如金属一般坚固的人,变得怎么样了呢?铁被敲打到某种程度或反复受到压力,就会变酥。那穿不透的分子,被人所净化,变得均匀整齐而解体了。即使不处在熔化状态,这金属也不再具有原来的抗力。

  铁匠、钳工、刃具铁匠,所有一直做铁活的人,有一个专门词汇来表示这种状况:“铁沤烂了!”他们这样说,是借用一个本来只用在麻上面的词,就是通过“沤”才使麻解体的。人的心灵,或者你高兴的话,也可称之为身、心、神的三重力量,经过某些反复的刺激,也与铁处于相同的状况之中。有些人就与麻和铁一样:他们沤烂了!变酥了!因铁轨断裂而引起的列车事故,最惨的便是美景区事故①,对这些可怕的事故,科学、司法部门以及公众寻找出千百种原因来,但是没有一个人去询问这方面的真正行家里手——铁匠。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铁条沤烂了!”这种危险是无法预见的。变酥了的金属,与仍有韧性的金属,外表看上去一模一样。听忏悔的神甫和预审法官常常发现重大罪犯处于这种状态之中。重罪法庭的可怕气氛以及“更衣”,对这些最硬的汉子神经系统的解体几乎总是起到决定性的作用。最能咬紧牙关的人,这时会情不自禁地招供;最铁石心肠的人,这时心也碎了。怪事!当招供已于事无补,这种极度软弱却摘掉了他无辜的假面。这种假面往往使法官惴惴不安,判了刑的罪犯至死不招供,总是叫人内心惴惴不安的。在滑铁卢战场上,拿破仑对人的各种力量这样解体应该体会最深刻了!

  ①一八四二年五月八日,一列客车在默东的高架铁路上起火,为法国铁路第一次重大事故。

  清晨八时,皮斯托尔的看守走进雅克·柯冷所在的牢房时,见他面色苍白,神色平静,宛如一个人骤然打定了主意,又变得坚强起来了。

  “放风时间到了,”掌管钥匙的狱卒说道,“您已经关了三天。想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走动走动的话,可以出去!”

  雅克·柯冷正在聚精会神思考,他对自己毫不关心,自视为行尸走肉,既没有怀疑到这是比比-吕潘给他设下的一个圈套,也没有想到他走进放风院子的重要意义。这个倒霉蛋机械地走出牢房,越过走廊,沿这条走廊,便是在法兰西国王宫殿壮丽的穹门门廊中开出的阴暗潮湿的牢房,楼上便是人称之为的圣路易长廊。现在,人们经过这里到最高法院所属各部去。这条走廊与皮斯托尔的走廊相连。值得提出的一个情况是,卢韦尔这个臭名昭着的弑君者当年被关的囚室,就在这两条走廊构成直角的交点上。国王漂亮的书房占据的是邦贝克塔楼。书房下面有一螺旋形楼梯,这条走廊就直通这个楼梯。无论是住皮斯托尔的囚犯,还是住普通牢房的囚犯,放风时来去均经过这个楼梯。应该到重罪法庭去受审的被告也好,已经受过审的被告也好,不再单独关押的犯人也好,总而言之,附属监狱所有的犯人,白天有几个小时,夏天时则在大清早,都到这个地面上完全铺了石块的狭窄地方来散步。这个放风的院子,是上绞刑架或去苦役监牢的过渡场所,它一头通着这两个地方,另一头又通过警察、初审法官办公室或重罪法庭与社会相联系。所以这里看上去比绞刑架还要令人浑身发冷。绞刑架可以成为上天堂的踏脚凳。但是放风院子,则是集地上所有的卑鄙龌龊于一堂,而且没有出路!不论是拉福尔斯监狱或普瓦西监狱的放风院子,还是默伦或圣佩拉日监狱的放风院子,到处都是一样。到处都发生同样的事,只有高墙的颜色和高度不同,空间大小不同。所以,如果缺了对这个群魔大殿最准确的描写,“风俗研究”就不切题了。

  在最高法院审判厅楼下,高大的穹顶下第四个拱门的地方,有一块石头。据说,从前圣路易在这里发放施舍之物。如今,人们将这块大石当桌子,向被关押的犯人出售一些食品。所以放风时间一到,所有的囚犯便聚集在这块大石的周围。这里有犯人食品,烈性酒,朗姆酒①等等。

  ①朗姆酒为蔗糖精经过发酵制成的一种酒。

  放风院子的这一侧,与壮丽的拜占庭式长廊相对。这条长廊是圣路易豪华宫殿的仅存遗迹。这一侧的第一、第二两个拱门改修成了会客室,律师和被告在这里谈话。犯人经过一扇偌大的边门到会客室来,由粗实铁栏杆划出两条人行道,占据着第三个拱门的地盘。这两条人行道很象剧院上演特别轰动的作品时为控制排队在剧院门口用铁栅临时隔成的通道。这间会客室位于附属监狱现在的旁门大厅尽头,朝放风院子一边通过气窗采光,旁门一侧最近才装了带框的玻璃窗,以便监视与主顾谈话的律师。之所以进行这项革新,是由于标致的女犯人对于为其辩护的律师具有极大的诱惑力。真不知这世风要走向何处?……道德上的防范措施与那些成套的扪心自问十分相象,纯洁的想象即使考虑一些毫无所知的恶行也算是堕落。无论是被告还是在押犯,凡警察允许亲友前来探视的,亲友与犯人也在这里见面。

  现在诸位大概明白了,对于附属监狱的二百名囚犯来说,放风院子意味着什么。这是他们的花园,一个没有树木花草和泥土的花园,总之是放风院子!会客室附近以及分发经过批准的食物和烧酒的大石头附近,是唯一有可能与外界沟通的地方。只有在放风院子里度过的时光,囚犯才能见到天日,才有他人陪伴。在别的监狱里,其他囚犯还可在劳动作坊里聚集在一起。但在附属监狱,除了在皮斯托尔以外,不能从事任何活动。何况在这里,重罪法庭那出戏占据了所有人的心思。因为到这里来,要么是接受预审,要么就是接受判决。这个院落呈现一派无法设想的可怕景象,必须亲眼看见或者曾经看见才能有个概念。

  首先,在这个长四十米、宽三十米的空间里,一百多名被告或犯人聚集在一起,构成的并不是社会的精华。这些坏人大部分属于社会最底层,衣着破旧,其貌不扬或丑陋不堪。幸亏来自社会上层的罪犯相当希罕。只有盗用公款、伪造文书或欺诈破产这几种罪行才会将较体面的人送到这里来。可是犯这些罪行的人均有住皮斯托尔的特权,于是被告就几乎从不离开他的牢房了。

  这个散步场所的四周,一面是黑乎乎的铁壁铜墙,一面是分成囚室的一排廊柱,堤岸一侧是一座碉堡,北侧是皮斯托尔那围着铁丝网的牢房。场地中是一群由看守们严加看管的无耻之徒,他们彼此也都互相提防。这个地方的布局已经令人感到压抑。如果面对这些名誉扫地的人,眼见自己成了所有这些充满仇恨、好奇和绝望的目光注视的中心,这地方更是令人恐惧的了。没有任何欢快的气氛!无论是地方还是人,一切都是阴郁的。无论是高墙还是人心,一切都默默无语。对这些不幸的人来说,一切都充满危险,除了在苦役监牢中结成的真诚友谊之外,他们谁都不敢信任谁。在他们头上盘旋的警察,对他们来说又毒化了气氛,毁坏了一切,连两个亲密无间的犯人之间握握手也受到毒化。一个罪犯在这里遇到最要好的伙伴,可是完全不知道对方是否已经悔过,是否为保自家性命已经招供。这样缺乏安全感,这样惧怕绵羊,将放风院落如此虚假的自由空气一扫而光。在监狱的行话里,绵羊就是暗探。这种人表面上也象犯了重案,心事重重的样子,他们那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机灵劲就在于能叫人把他们当作朋友。在行话里,朋友一词意味着老练的盗贼,技术高超的盗贼,他早已与社会断绝来往,愿意终生为盗,但他依然忠于高级盗贼的守则。

  犯罪与发疯有某些相似之处。在放风的院子里见到附属监狱的犯人,或在疯人院的花园里见到疯子,是一回事。这些人散步时相互回避,相互投过至少是莫名其妙的目光,根据他们当时的思想,也许是凶残的目光,但从来没有快乐或严肃的目光。他们互相认识或者相互惧怕。等待判刑,悔恨,焦虑赋予放风院子里散步的人以疯人那种惴惴不安或呆滞的表情。只有老练的、素有经验的罪犯才显出胸有成竹的样子,与正直人那种平心静气、良心上干干净净的那种诚挚十分相似。中等阶级的人在这里也是例外。这种人犯了罪,他们感到羞耻,不肯走出自己的牢房。所以放风院落里的常客,其衣着一般是工人的模样。长工作服、短工作服、绒布上装居多数。这些粗劣或肮脏的服装,与他们那普普通通或其丑无比的外表、粗俗的举止——笼罩在囚犯心头的悲哀思绪,已使他们的粗俗举止有所收敛——,一切,甚至这地方的鸦雀无声融成一体,使难得前来参观的人感到恐惧或厌恶。非有很高的靠山,他们才能享受到难得给予的特权,前来对附属监狱进行研究。

  在解剖标本室里,各种下流病症都作成蜡人。把一个年轻人带进去,看了这些会使他行为端正,使他产生圣洁、高贵的爱情。同样,放风的院落里满是注定要进苦役监牢、上绞刑架、判个什么刑的那号人。虽然有上天审判的声音在内心回响,但是,那些可能不惧怕上天审判的人,看了附属监狱和放风院子的景象,他们会惧怕人间的司法。他们从这里走出去,会长时间作正直的人。

  雅克·柯冷下到放风院子里时,正在那里散步的人要在鬼上当一生至关重要的一幕中充当演员。所以对这可怕的一群之中几个主要人物进行一番描绘,并不是无关紧要的事。这里,也和任何许多人聚集一处的地方一样;这里,也和学校一样,体力和精神力量占统治地位;这里,也和苦役监狱一样,犯罪越重,身分越高。要掉脑袋的人比所有其他人身价要高。正如诸位所想的那样,放风的院子是一所刑法学校。在这里宣讲要比在先贤祠广场宣讲效果好得多。这里周期性的玩笑就是重演重罪法庭的那出戏,指定一个庭长、一个陪审团、一位公诉人、一个律师,然后对案件进行审理。这种可怕的闹剧几乎总是在发生著名犯罪案时进行演出。那时节,已列入重罪法庭日程表的一个重大犯罪案,便是克罗塔夫妇被杀案。这对夫妇从前是佃农,有一个儿子当公证人。正如这个不幸的案件所表明的那样,他们把八十万金法郎放在家中。杀死这一对夫妻的作案人之一,是大名鼎鼎的达讷蓬,诨号拉普哈依。此人是被释放的苦役犯,五年以来,借助于七、八个不同的名字,已避过了警察局最有效的搜捕。这个恶棍化装的技术非常高明,以致他在南特狱中服了两年刑,一直用的是德苏克这个名字。这德苏克乃是他的一个弟子,也是大名鼎鼎的盗贼,但是在作案中,从来不超过轻罪法庭的范围。拉普哈依自出狱以来,已是第三次杀人。这次非判他死刑不可,再加上别人猜测他有大量钱财,就使这个被告成了囚犯们恐惧和佩服的对象。他偷来的那些钱,一个里亚也没有找到。虽然有一八三○年七月的重大事件,人们至今对这一胆大包天的罪行在巴黎引起的恐惧仍然记忆犹新。从作案数目之大,此案可与图书馆纪念章被盗案相提并论①。当代有一种恶劣倾向,一切都用数字来衡量。这就使得偷的数目越大,杀人犯越引人注意。

  ①此案发生在一八三一年,后来逮捕了一个重大嫌疑犯,但是所盗物品始终未如数找到。

  拉普哈依,个头矮小,干瘪黄瘦,三角脸,四十五岁,是三大苦役监狱中的名人之一。从十九岁起,这三个监狱他全都一个接一个地蹲过。他与雅克·柯冷很熟。怎样熟起来,原因何在,诸位马上就会知晓。另外两名苦役犯同拉普哈依一起从拉福尔斯监狱被转移到附属监狱,已经二十四小时。他们立即认出了这个该上绞刑架的朋友之王的丑脸,而且也叫放风院子里的其他人认出了他。这些人当中有一个苦役犯名叫塞莱里埃,外号叫“奥弗涅人”,“拉洛老爹”,“流浪汉”。他在苦役监狱称之为“高级盗贼”的圈子里,外号叫“丝线”。之所以得到这个雅号,是因为他能非常巧妙地躲开这一行的危险。此人是鬼上当从前的一个心腹。

  鬼上当非常怀疑丝线搞两面派勾当:一方面在“高级盗贼”圈子里出谋划策,一方面又受警察局豢养,以致他认为自己一八一九年在伏盖公寓被捕也是丝线之所为。塞莱里埃,不,应该叫他丝线,正象达讷蓬叫拉普哈依一样,这丝线已经犯了规,卷进数桩巨大盗窃案之中。虽然一滴血也没有流,但是这几桩案子事发,大概又要将他收入苦役监牢中至少二十年。另一名苦役犯名叫里冈松,跟与他同居的女人,人称邮戳的,构成高级盗贼中最叫人害怕的一对。里冈松自年幼便与法院关系微妙,诨号雄邮戳。这意思是他与邮戳为一雄一雌。对于高级盗贼来说,世界上没有任何神圣的东西。这些蛮人不遵守法律,不尊重宗教,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甚至不尊重博物学。诸位已经看到,对博物学神圣的词汇,他们也加以歪曲模仿。

  这里还必须来一段题外话。对于盗贼和苦役犯世界,对于其规则,其风习,尤其是其语言——这种语言可怕的诗意对故事的这一部分必不可少,如果不加一些解释,那么,雅克·柯冷进入放风院落,比比-吕潘和预审推事叫他出现在自己敌人中间的精心安排,以及随之而来的奇怪的场面等等,就都是令人无法接受而又无法理解的了。首先,介绍一下那称之为行话的为赌博作弊的人、骗子、盗贼、杀人凶手所使用的语言。最近几年,文学作品中对这些行话加以使用,大为走红。这种稀奇古怪的词汇中,不止一个词已经到了少妇的朱唇上,回响在金碧辉煌的房屋中,使公侯王孙们得到享受,不止一位承认自己让人耍了!我们这样说可能使许多人感到惊讶,确实没有比这个底层世界的语言更有力、更色彩鲜明的语言了!这种语言,自从建都帝国发源以来,就在社会的地下室、肮脏潮湿的地方、舞台的台仓里活动,从戏剧艺术中借来了生动而抓住人心的表达方法。世界不就是一个大剧场么?台仓就是歌剧院台下开出的最底层的地窖,是藏放剧院的各种机关布景、置景工、脚灯、幽灵、地狱里喷吐出来的蓝头发魔鬼等等的地方。

  这种语言的每一个词汇都是赤裸裸的、巧妙的或可怕的形象。短裤叫往上提,这就用不着解释了?在行话里,不说睡觉,而说眯盹儿。请诸位注意,这个词多么生动有力地表达了受人追捕、疲劳不堪、时刻提防的被人称之为盗贼的那种动物独特的睡眠状态!这种动物,一旦处于安全状态,便一头倒下,滚进酣睡的深洞,同时“提防”那强大的翅膀仍时时在它上空盘旋。这种可怕的睡眠,与野生动物一面睡,一面鼾声大作,可是两只耳朵还在倍加小心地警觉着的状态何其相似!

  这种语言里,一切都带有野味。一个词开始和结束的音节总是粗厉刺耳的,发出奇异的音响。女人叫后侧风。麦草叫博斯平原的羽毛,多么富有诗意!半夜这个词是用一个婉转说法来表达的,叫十二个钟点打架!这不叫人浑身打颤么?

  把一间小屋涮干净的意思是把一间屋子偷光。与换一身皮相比,“上床”这个词算得了什么?多么生动的形象!玩多米诺骨牌的意思是吃饭,被追逐的人怎么吃饭?可不是与玩多米诺骨牌一样么?

  再说,行话一直是变化的,前进的!它随着社会文明前进,追随着社会文明的脚印。每一次新的发明创造,行话都以新的表达方法丰富了自己。路易十六和帕尔芒杰①创造了土豆这个词②并将它公之于世,行话也立即用猪吃的柑桔来向土豆表示敬意。人们发明了纸币,苦役监狱里叫这个是加拉证书③,用上了在纸币上签名的加拉的名字。“Fafiot”!④发这个音的时候,你没听见印钞票的纸发出的声音吗?一千法郎的票子叫“公fafiot”,五百法郎的票子叫“母fafiot”。苦役犯会用什么稀奇古怪的名字给一百或二百五十法郎的票子命名,请诸位猜想一下吧!

  一七九○年,吉约坦⑤出于对人类的关切,找到了最简便的器械,以解决执行极刑所提出的一切问题。立刻,苦役犯,前摇船苦役犯对这个处于前朝君主制与新的司法制度边界上的器械反复琢磨,突然叫它是遗恨山修道院!他们研究了断头钢刀划出的角,为了描绘刀起头落的动作,他们找到了动词割草!据说夏尔·诺迪耶⑥说过,当你想到苦役监狱叫草地的时候,研究语言学的人真要对这些可怕的词汇的创造赞叹不已了!

  ①帕尔芒杰(1737—1813),军中药剂师,农艺师。

  ②这个词直译为“地里的苹果”。

  ③因加拉为法兰西银行第一任行长,故云。

  ④“证书”一词的法文。

  ⑤吉约坦(1738—1814),解剖医师,最先设想出断头机的人。

  ⑥夏尔·诺迪耶(1780—1844),法国作家。

  此外,我们承认行话悠久的历史渊源吧!行话包含着罗曼语词汇的十分之一,拉伯雷的古高卢语言的十分之一。EfAfondrer(插入,钉入),otolondrer(使之厌倦),cambrioler(一切在房间里干的事),aubert(钱),gironde(美丽的,本是用奥克语说的一条河①的名字),fouinouse(口袋),属于十四、十五世纪的语言。affe用在生命、生活的意思上,是最最古老的语言。搅乱了“affe”形成“affres”,“affreux”这个词由此而来,其定义翻译出来就是搅乱了生活的,等等。

  行话中至少有一百个词是属于巴汝奇的语言。这巴汝奇在拉伯雷的作品中,是下层百姓的象征,这个名字本身由两个希腊字组成,意思是什么都干的人。科学用铁路改变了文明的面貌,行话已经叫铁路是活滚。

  头的名词,当这个头还长在肩膀上时,叫索邦,说明了这种语言的古代渊源。最古老的小说家,如塞万提斯,意大利的中篇小说作家以及阿雷蒂诺②所使用的均是这种语言。确实,不论在什么时代,作为许许多多古老小说的女主人公的妓女,一直是赌博舞弊者、盗贼、拦路抢劫的强盗、扒手、骗子的保护人、伙伴、知心人。

  ①吉伦特河。

  ②阿雷蒂诺(1492—1556),意大利讽刺作家。

  卖淫和偷盗是人的自然状态向社会状态进行的雄性、雌性两种活生生的抗议。所以哲学家,当今的革新家,人道主义者,共产主义者和傅立叶主义者也尾随他们之后,丝毫料想不到会对卖淫和偷盗得出上述结伦。在一些最标新立异的书籍中,他们说,窃贼并不否定所有权,继承权,社会保障,而是干脆将这些取消。对他来说,盗窃就是重新占有自己的财产。在一些印出来的乌托邦书籍里,盗贼不否认婚姻,不谴责婚姻,不要求双方自愿和无法普遍实行的心灵紧密结合。他就是强制交配,必要性的铁锤将强制的链环不断加紧。现代的革新家写的全是些不痛不痒的、冗长罗唆的、模模糊糊的理论或者是愤世嫉俗的小说。但是盗贼诉之于行动!清清楚楚,象事实摆在那里一样,象一拳头打出去一样逻辑分明。

  这是多么爽快的风格!……还有一个感想!妓女、窃贼、杀人犯,苦役监牢和监狱,这个世界囊括了六万到八万男性女性人口。描绘我们的风习,忠实再现我们的社会状况,不能蔑视这个世界。法院、警察局和宪兵队提供了几乎同等数量的人员,这岂不莫名其妙?这两组对立的人互相寻找,互相回避,构成了我们这一“研究”中勾画的充满戏剧性的大决斗。此中有盗窃,有妓女生意,亦有戏子,警察,教士和宪兵。在这六种职业中,每个人均具有不可磨灭的个性。他只能是他自己。担任圣职的人,其烙印不会改变,担任军职的人亦然。其他职业的人亦如此,在社会上这些职业相当对立,形成对立面。这种强烈的、奇怪的、独特的标志,suigeneris①,就使得妓女和盗贼,杀人犯和已被释放的囚犯是那样容易辨认,他们之于自己的敌人——暗探和宪兵,乃如猎物之于猎人一般:他们有独特的步履、举止、肤色、眼神、面色、气味,总之有一些必然的特性。苦役犯中大名鼎鼎的人物化装的高深学问正是由此而来。

  ①拉丁文:独特的。

  对于这个世界的形成我还要说上一句话:取消烙印、科刑不严以及陪审团愚蠢的宽容,使这个世界极具威胁性。确实,再过二十年,巴黎将处于四万释放出狱者大军的包围之中。塞纳省及其一百五十万居民是这些坏人在法国可以藏身的唯一的一个点。巴黎之于他们,就是原始森林之于猛兽。高级盗贼对这个世界来说,乃其圣日耳曼区,其贵族。和平的到来使许多人生活无计。高级盗贼一八一六年时早已聚集在一个人称之为兄弟会的协会里,最著名的帮派头子和几个胆大包天、当时没有任何生计的人聚集在这里。兄弟这个词的意思兼指兄弟,朋友,同伴。所有的盗贼、苦役犯和囚犯都是兄弟。兄弟会是高级盗贼的精华,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它是这批百姓的最高法院、学院、贵族院。这个组织的成员每人均有各自的财产,共同资本和独特的生活习惯。他们一人有难,大家支援,相互了解。此外,这些人都比警察的诡计和诱惑高明,他们有自己独特的宪章,接头暗语和辨识暗记。

  这些苦役监牢中的公侯王孙早在一八一五至一八一九年间就组成了著名的万字帮①。之所以叫万字帮是因为他们有一个协议。根据这个协议,一万法郎以下的偷盗买卖,从来不许干。就在此刻的一八二九、一八三○年间,发表了一些回忆录②,书中一个著名的法警指出了这个社团的力量状况,成员的名字。从书中可以看到一支由男男女女组成的干练的大军,叫人心惊肉跳。这支大军是那样厉害,那样巧妙,那样常常得手,有些盗贼,如莱维、帕斯图雷尔、柯隆日、希谟之流③,年龄在五十至六十之间,作为从童年时期起便反抗社会的人物而在其中很有名气!……有历史如此悠久的盗贼,对于司法部门来说,不是等于承认自己无能吗!

  ①见《高老头》。

  ②指维多克的《回忆录》。

  ③这些名字均实有其人,维多克的《回忆录》中均提及。

  雅克·柯冷不仅是万字帮,也是兄弟会这些苦役监牢英雄豪杰的银钱总管。据有关当局承认,苦役犯总是有一些资本的。这种怪事可以理解。除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案子以外,被盗财物从未寻回来过。判了刑的人无法将任何东西携进牢中,只好求助于信得过的人,能干的人,将自己的资本托付给这个人,就象在社会上人们将自己的钱财托付给一家银行一样。

  最初,十年来担任保安警察头目的比比-吕潘曾是兄弟会的贵族成员。他之所以叛变,乃源于自尊心受到伤害。他总是看到鬼上当的高超智慧和强壮体魄胜过自己。这个大名鼎鼎的保安警察头子与雅克·柯冷不断激烈争斗,原因亦在此。比比-吕潘与其前伙伴之间的某些妥协亦由此而来。法官们已经开始对这些妥协感到担心了。这保安警察头子一直怀着报复的欲望,而预审法官出于确定雅克·柯冷身分这一必要性,又任其自由行动,于是他巧妙地选择了自己的助手,放出拉普哈依、丝线和雄邮戳扑向冒牌西班牙人。拉普哈依属于万字帮,丝线也属于万字帮,雄邮戳是兄弟会成员。

  雌邮戳,这个雄邮戳令人生畏的后侧风,借助化装成贵族妇女的手段,再次躲过了警察的搜捕,现在狱外。这个女人擅长扮成侯爵夫人,男爵夫人,伯爵夫人,有马车,有下人。她是穿裙的雅克·柯冷,只有她可与雅克·柯冷的左右手亚细亚相提并论。其实,苦役监牢中的每个英雄好汉都配有一个忠心耿耿的女人。司法大厦的法院大事记、秘密纪事会告诉你:任何正派女人的爱情,哪怕是修女对修道院院长的爱情,都不会胜过与重要罪犯分担危难的情妇对这个男子的依恋。

  这些人当中,铤而走险,行凶杀人的最初原因,几乎总是情欲。这些好色之徒一味亲近女人,——按医生的说法,是个“体质问题”——女色过度,耗去了这些强有力的人的全部精力和体力。于是他们终日游手好闲,因为纵欲过度要求休息和补养身体的饮食。于是他们厌恶劳动,这就迫使这些人借助于立竿见影的手段去搞钱。必须活命,而且必须活得好,这种要求本来已经很强烈。另一方面,这些慷慨大方的梅多尔①想送给那些女人珠宝首饰、华丽的裙袍。那些女人嘴总是很馋,喜欢珍馔佳肴。那种活命及活得好的需求与由此而产生的挥金如土的欲望相比,简直就是小事一桩了。女人想要一条披巾,情郎就去偷了来,女人还认为这是爱情的表示!就这样,日复一日,走上了盗窃的道路。人们愿意用放大镜仔细观看人心的话,便会承认这几乎是男人的本性。偷盗导致杀人,杀人又一步一步将情郎送上绞架。

  ①梅多尔为阿里奥斯托的《疯狂的罗兰》中的人物。

  如果相信医学院之所言,这些人这种不正常的肉体之爱,占犯罪根源的十分之七。解剖处决的犯人时,总是能找到这样的证据,令人震惊,看得见摸得着。所以这些魔鬼般的情郎,社会上的稻草人,对他们情妇的崇拜已经成了本性。而这些女人们也忠实地蹲在监狱门口,千方百计挫败预审的阴谋,她们保守着最紧要的机密,不受腐蚀。正是这种女性的忠诚使许多案件神秘莫测,无法深入。罪犯的力量同时也是罪犯的弱点,正在这里。在妓女的语言里,正直,就是不违背这种忠诚的任何一条规则,就是把自己所有的钱都送给蹲监狱的男人,就是照看他舒适安逸,就是保留着对他的各种信赖,就是为他赴汤蹈火。一个妓女对另一个妓女唾面,对她最无情的辱骂,便是谴责她对狱中情人的不忠。如发生这种情况,人们便将这个妓女视为无情无义的女人!……

  诸位即将看到,拉普哈依狂热地爱着一个女人。而丝线是个利己主义哲学家,他偷盗是为了给自己谋一个安稳的生活,他与雅克·柯冷的必腹帕卡尔十分相象。帕卡尔与普吕当斯·赛尔维安两个人拿走了七十五万法郎,发了财,已经和她一起逃走了。丝线无所依恋,瞧不起女人,他只爱自己。至于雄邮戳呢,诸位现在都已知道,他的外号乃由他对那个雌邮戳的依恋而来。但是这三位高级盗贼集团中大名鼎鼎的人物都要向雅克·柯冷讨账。具体什么账,也难以说清。

  只有银钱总管一个人知道有多少入伙的人仍然活着,每个人的财产有多少。鬼上当决定侵吞公款为吕西安所用时,对这些委托人极高的死亡率已经计算过了。雅克·柯冷在九年中间避开了自己同伴和警察局的注意,他对按照兄弟会宪章规定继承委托人的三分之二财产几乎十拿九稳。再说,他不是可以借口这个钱支付给了现在上了断头台的兄弟么?反正对这个兄弟会的头子无法进行任何检查。人们必须绝对相信他,因为苦役犯过的猛兽生活必然包含着在这个野蛮世界的贵族之间要表现出最高尚的品质。从十万埃居的存储里,雅克·柯冷大概擅自动用了十万法郎左右。此刻,正如诸位见到的,雅克·柯冷的一个债主拉普哈依只有九十天好活了。他拥有的钱数无疑比他的头目为他保存的数目要大,再说他大概也比较好商量。典狱长及其手下的人,警察局的人及其助手,甚至预审法官,他们辨认回头马,即曾经吃过监狱饭的人,有一个万无一失的鉴别方法,那就是他们是否有狱中生活的习惯。惯犯对狱中的规矩了如指掌。他们在这里“宾至如归”,对任何事都不感到奇怪。

  雅克·柯冷直到此刻为止,无论在拉福尔斯监狱,还是在附属监狱,都倍加小心,一直精彩地扮演着他那无辜和局外人的角色。但是,痛苦使他精神沮丧,双重的死亡把他压垮了——在那致命的一夜中,他等于死了两次——,他又成了雅克·柯冷。看守感到十分吃惊,因为不用他告诉这个西班牙教士从哪里下楼到放风院子去,这个演技那么完美的演员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角色,竟按附属监狱常客的习惯从邦贝克塔楼的螺旋形楼梯走了下去。

  “比比-吕潘言之有理,”看守心中暗想,“他确是一匹回头马,他确是雅克·柯冷。”

  囚犯们已在号称圣路易石桌的石台那里买完了东西,分散到放风院落里。这院落对他们来说总是过于狭窄。就在这时,鬼上当出现在小塔的塔门为他构成的边框中。什么也比不上囚犯的目光那么准确,所有的人都立即发现了这新来的囚徒。所有的囚犯聚集在放风的院子里,宛如蜘蛛置身于蛛网中心。这个比喻具有数学般的准确性,因为脏污的高墙从四面限制了他们的视野。被关押的人如果不凝神细望,就连看守出入的门,会客室的窗户和邦贝克塔楼这几处放风院子仅有的出口也看不清楚。对于这些处在完全与世隔绝之中的被告来说,任何事情都是意外,任何事情都会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的烦闷可与植物园的笼中虎相提并论,使他的注意力更增强十倍。雅克·柯冷的着装是个不强制自己穿正规服装的教士模样,他穿着黑裤黑袜,银搭袢皮鞋,黑背心,深栗色大礼服。不管他到底是干什么的,那礼服的剪裁式样揭示出他的教士身份,特别是头发修剪的特点又把这一切征象补充得更加完整。雅克·柯冷戴着一头百分之百神职人员式的假发,而且十分逼真。指出这些细节都关系重大。

  “咦!咦!”拉普哈依对雄邮戳说道:“凶兆!一头野猪!这里怎么会有这号人呢?”

  “这是他们的一种鬼把戏,新型厨师(暗探),”丝线回答道,“这是个化装的鞋带商人(从前的警察),来作生意的。”

  在行话里,警察有好几个不同的名称:追捕盗贼时,他叫鞋带商人;护送盗贼时,他叫沙滩广场的燕子;送盗贼上绞刑架时,他叫断头台的轻骑兵。

  为了完成对放风院落的描绘,大概还必须用寥寥数语描写一下这另外两个兄弟会成员。塞莱里埃,绰号“奥弗涅人”、拉洛老爹”、“流浪汉”,最后还有“丝线”,他有三十个名字,三十个护照。我们以后只用丝线这个诨号称呼他,这是在“高级盗贼”圈子里人们给他起的唯一雅号。这位深奥莫测的哲学家,以为那个假道士是个警察。他是个身高五尺四寸的汉子,全身每一块肌肉都有棱有角。脑袋硕大无比,两只深陷的眼睛象食肉飞禽的眼睛一样熠熠闪光,灰暗的眼睑无光而沉重。乍看上去,他那宽大的下颌线条有力而又突出,很象一只狼。尽管脸上有一道道的麻子点,但面部轮廓清晰,显得聪慧,狡黠,活泼,同时又对一切毫不在乎,这又冲淡了与狼相象的那部分所包含的残酷甚至凶猛。罪犯的生活包含着忍饥受冻,在河堤、陡坡、桥边或街头露宿,喝得酩酊大醉欢庆得手,这一切都似乎在他的面孔上涂了一层釉。三十岁上,如果丝线以其自然面貌出现,一个警察或宪兵大概会认出他们的猎物。但是他化妆和改装的技艺不亚于雅克·柯冷。此刻,丝线和那些只有在台上才注意自己服饰的大演员一样身着便装。他穿一件猎装模样的上衣,没有扣子,人们从空荡荡的扣眼那里能看见白色的衬里;脚穿破旧的绿色拖鞋;下身是已经发灰的米黄色南京土布裤子;头戴一顶无檐帽,露出到处撕破、多次洗过的马德拉斯布旧头巾的边角。

  丝线身边的雄邮戳,与他形成鲜明对照。这个大名鼎鼎的窃贼,个头矮小,五短三粗,灵活敏捷,肤色灰白,黑眼珠,深眼窝,罗圈腿,衣着象个厨师。他那长相,食肉动物特有体质的各种征象占主导地位,叫人见了心惊胆战。

  丝线和雄邮戳极力讨好拉普哈依。这拉普哈依是个杀人惯犯,他知道他要受审、被判刑,不出四个月就得被处死,所以不抱任何希望。丝线和雄邮戳是拉普哈依的朋友,他们只叫他修士,即遗恨山修道院修士之意。为什么丝线和雄邮戳对拉普哈依那么温存亲热呢?诸位大概很容易猜想得到。拉普哈依埋藏了二十五万金法郎,用起诉状的文体来说,这是在克罗塔夫妇家作案后分得的那份赃物。尽管这两个前苦役犯几天以后也要再次返回苦役监狱,可这毕竟是留给这两位弟兄的了不起的遗产!雄邮戳和丝线就要因有加重情节的盗窃罪而判处十五年徒刑。而在此之前他们曾被判处十年徒刑,他们轻而易举地中止了服刑。而这次的十五年与那十年可大不相同。这样,他们一个人要服二十二年苦役,另一个要服二十六年苦役。他们两个人都希望能够越狱逃走,去寻找拉普哈依的大堆黄金。但是拉普哈依的秘密掌握在万字帮手里,只要还没有判他死刑,他就觉得没有必要道出这个秘密。他属于苦役监狱中的高等贵族,丝毫没有泄露自己的同谋。他的性格尽人皆知。包比诺先生是这个吓人案件的预审,竟未能从他口中得到任何一点材料。

  这了不起的三人联盟停在放风院落的上首,即皮斯托尔下面。丝线正在给一个小伙子提供情况。这小伙子还是第一遭入狱,他肯定自己要被判处十年苦役,便打听各处草地的情况。

  “孩子,”雅克·柯冷出现的时候,丝线正咬文嚼字地对这个小伙子说,“布雷斯特、土伦和罗什福尔之间的区别嘛,是在这里:……”

  “请讲,我的长辈,”小伙子怀着小徒弟的那种好奇心说道。

  这个被告是个富贵人家子弟,被控伪造文书,他就住在与吕西安的皮斯托尔相邻的那个皮斯托尔房间里。

  “我的孩子,”丝线接着说下去,“在布雷斯特,到小木桶去捞的话,保证第三勺能捞着菜豆。在土伦,要到第五勺。在罗什福尔,除非你是老资格,否则永远也捞不着。”

  说完这话,这位深不可测的哲学家便又去和拉普哈依、雄邮戳聚在一起。这两个人让野猪搞得心神不定,便向放风院子下首走去。而雅克·柯冷陷在痛苦之中,正向上首走过来。

  鬼上当满腹愁思,那是被罢黜的国王的思绪。他没有想到自己成了所有目光的中心,大家一致注意的对象。他缓缓地走着,凝视着吕西安·德·吕邦泼雷上吊的那扇致命的窗户。囚犯中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件大事,吕西安邻室那个伪造文书的年轻人,一点风没透。原因何在,诸位马上便会知晓。这三个弟兄排成一排拦住教士的去路。

  “这不是一头野猪,”拉普哈依对丝线说道,“而是一匹回头马。你看他那拖着右脚走路的模样!”

  不可能所有的读者都异想天开地去参观过一所苦役监牢,这里有必要解释一下:在苦役监牢里,每个苦役犯都用铁链与另一个人拴在一起,配成一对一对(总是一个年纪大的配一个年轻的)。铁链扣到脚腕上面的一个环上,链子很重,一年以后,苦役犯走路就养成了一个永远改不了的毛病。苦役监狱里管这铁链叫套。服刑人为了拉动这个套,走路时不得不一只腿比另一只腿更使劲。天长日久,就不可克服地养成了走路时这样使劲的习惯。当他以后不带铁链时,他的感觉也和截肢的人仍然会感到腿疼一样,总感到套还在那儿,永远改不了走路的这个习惯动作。用警察的术语来说,就是他拖着右腿。这个鉴别特征,苦役犯彼此都知道,警察也知道。即使不能帮助认出同伴来,至少能作一个补充材料。

  鬼上当已经越狱八年之久,这个动作早已不大明显。但是,由于他在专心思考,步履缓慢而庄重,这个走路的毛病再不明显,也逃不过拉普哈依那老练的目光。再说,诸位一定很清楚,在苦役监牢里苦役犯们总在一起,没有别人可以观察,就是彼此观察。他们对这些人的外表都充分研究过了,以致对某些习惯他们都了如指掌,而他们的秘密敌人:暗探,警察和警察分局局长可能还不了解。塞纳省宪兵团中校、大名鼎鼎的柯瓦涅尔就是被派去阅兵时,他左颊颌肌肉的某种痉挛被一个苦役犯认出来而被捕的。在那之前,比比-吕潘非常肯定,但是警察局不敢相信蓬蒂·德·圣赫勒拿伯爵与柯瓦涅尔就是一个人。

  “这是咱们的老板!”雅克·柯冷心不在焉地朝丝线望了一眼之后,丝线说道。一个人沉浸在绝望之中,对周围的一切都是投以心不在焉的目光的。

  “对,没错,他是鬼上当,”雄邮戳搓着两手说道。“噢!那头是他!那块头是他!可是,他怎么了?简直判若两人嘛!”

  “噢!我知道了,”丝线说道,“他有个计划!他希望再跟他的姑妈①见一面,大概很快就要处死那个姑妈了。”

  ①指同性恋中扮女性角色的人。

  对于隐修士、小狱吏、看守们称之为姑妈的这种人物,为了给诸位一个模糊的概念,只要转述一下一处中央监狱典狱长对已故迪伦爵士①说的那句精彩的话就行了。迪伦爵士在法国小住期间,参观了所有的监狱,对法国司法的每一细节都怀着极大兴趣仔细进行观察,甚至要求已故的刽子手桑松支起断头机,断下一头活小牛的头来以体会一下这机器的机制。法国革命已经使这种机器名扬四海了。典狱长带他看了所有的监狱,放风院子,劳动作坊,牢房等等,最后作了一个厌恶的动作,用手指指着一个地方,对他说:“我就不带大人到那儿去了,那是姑妈的地方……”

  ①迪伦爵士(1792—1840),全名约翰·乔治·朗顿,人称迪伦伯爵,曾于一八三四年来法国。

  “什么?”迪伦爵士说,“这是什么意思?”

  “是第三性,爵士先生。”

  “要给泰奥多尔培土(上断头台)了!”拉普哈依说道,“多和气的小伙子!多么身手不凡!多么有胆量!对社会有多大损失!”

  “对,泰奥多尔·卡尔维正在吃最后一口饭,”雄邮戳说道,“啊!他那些后侧风得哭鼻子了!她们很爱他的,这个小流氓!”

  “老朋友,你也在这儿?”拉普哈依对雅克·柯冷说道。

  拉普哈依跟他的两个同伙手臂挎着手臂,一起挡住这个新来乍到的人的去路。

  “啊!老板,你当上野猪了么?”拉普哈依又加了一句。

  “人家说你逮去了我们的菲利浦(骗了我们的钱),”雄邮戳气势汹汹接过话。

  “你就还给我们吗?”丝线问道。

  这三句问话就象连珠炮一样打出来。

  “不要跟一个错关进来的可怜的教士开玩笑,”雅克·柯冷机械地回答道,他立刻认出了三位弟兄。

  “确实是那个铃的声,虽然不是那张小脸,”拉普哈依把手放在雅克·柯冷的肩膀上说道。

  这个动作,三个弟兄的面貌,有力地把“老板”从那沮丧的情绪中拉了出来,又使他恢复了对现实世界的感觉。在那可怕的一夜中,他在情感的各个精神世界里翻滚,寻找一条新的出路。

  “不要引起别人对你们老板的怀疑,”雅克·柯冷用行话低声说道,那粗重而具有威胁意味的嗓音酷似一头狮子的低吼。“雷子(警察)就在那边,叫他们上当去!我这是为一个走投无路的哥儿唱这出戏。”

  说这话的时候,他摆出一位教士极力要不幸的人皈依宗教的那种热忱劲,还伴随着某种眼神。雅克·柯冷以那目光扫视了整个放风院落,看到了拱门下的看守,并且嘲弄地将看守指给三位伙伴看。

  “这儿不是有厨师吗?睁开眼睛,好好瞧瞧!再也不要露出认识我的样子,咱们多加提防,当我是教士好了!否则我要毁了你们,你们自己,你们的后侧风和家当!”雅克·柯冷又用行话说道。

  “你还提防我们?”丝线说道,“你是来救你的姑妈的!”

  “玛德莱娜已经打扮好要上沙滩广场了,”拉普哈依说道。

  “泰奥多尔!”雅克·柯冷说道,极力压抑自己才没有狂跳起来,没有大叫起来。

  对这个已经垮了的巨人,这是最后的一击。

  “就要把他送上去了!”拉普哈依重说一遍,“他已经判了两个月了。”

  雅克·柯冷只觉一阵眩晕,双膝发软,幸好三个伙伴将他扶住。他很机灵,立即双手合十,作出忏悔的模样。拉普哈依和雄邮戳一边一个搀扶着渎圣的鬼上当,丝线则朝外旁门门口值勤的看守跑去。这旁门通往会客室。

  “这位可尊敬的教士想坐一会,给他一把椅子吧!”

  比比-吕潘设的巧计就这样失败了。与拿破仑被自己手下的士兵认出来一样,这三个苦役犯又对鬼上当毕恭毕敬乖乖服从了。他说的那半句话就已经足够。那半句话就是:你们的后侧风和家当,即女人和金钱,这两样概括了一个男人所有的真正心爱之物。对这三个苦役犯来说,这一威胁是最高权力的象征,老板一直将他们的钱财握在手里。从外表看上去他们这老板一直是有权有势的,看来他不象一些假哥儿们说的那样背叛了。此外,他们这个头目机敏于练的大名激起了三个苦役犯的好奇心。在监狱中,好奇心已成了唯一能刺激这些扭曲灵魂的东西。雅克·柯冷的大胆化装,一直到关进附属监狱中仍然保留着,没有被识破,真叫三个罪犯目瞪口呆。

  “单独关押了我四天,我不知道泰奥多尔就要进修道院了……”雅克·柯冷说道,“我到这儿来,是为救一个可怜的孩子,可他昨天下午四点上吊死了,就在那儿!现在又面临另一桩祸事!这回我可山穷水尽了!……”

  “可怜的老板!”丝线说道。

  “啊!面包师傅(魔鬼)不要我了!”雅克·柯冷从两个伙伴的臂膀中挣脱出来,很精神地站起来。“有时候世界比我们这些人厉害!鹳鸟(司法大厦)最后把我们都得逮住。”

  附属监狱典狱长听说西班牙教士晕倒,亲自来到放风院子窥视。他叫犯人坐在一张椅子上,有阳光的地方,自己则以骇人的洞察力观察着一切。这种洞察力隐藏在毫不在乎的外表之下,而在履行这类职务的过程中,这种洞察力却与日俱增。

  “啊!我的上帝啊!”雅克·柯冷说道,“与这些人,社会的渣滓,罪犯,杀人犯混杂在一起,心里真不是滋味!……不过上帝绝不会遗弃他的奴仆的。亲爱的典狱长先生,我一定要用慈善行为为我在这里暂栖留下纪念,人们一定会怀念这善行的!我要让这些不幸的人皈依宗教。他们会明白他们也有一颗灵魂,不朽的生命在等待着他们。虽然在人间大地上他们已失去了一切,但还可以征服天堂。只要他们真正诚心悔过,天堂是属于他们的。”

  有二、三十个囚犯跑来聚集在那三个苦役犯的身后。那三个苦役犯眼中射出野性的光芒,拒看热闹的人于三尺之外。

  众多的囚犯听到了这用布道般的热忱发表的演讲。

  “戈尔先生,这个人嘛,”了不起的拉普哈依说道,“我们可能会听他的……”

  “人家告诉我,”雅克·柯冷接着说下去,戈尔先生就站在他身旁,“在这个监狱中,有一个判了死刑的人。”

  “此刻正在向他宣读上诉驳回书呢!”戈尔先生说道。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雅克·柯冷环顾四周天真地问道。

  “天哪!他可真傻冒!”刚才就各草地的菜豆问题求教于丝线的那个小伙子说道。

  “这意思就是说,今天或明天就要给他割草!”一个囚犯说道。

  “割草?”雅克·柯冷问道,那无辜无知的表情真叫他那三个弟兄叫绝。

  “在他们的语言里,”典狱长回答,“这就是执行死刑的意思。录事在宣读上诉驳回书,肯定行刑人很快就会得到行刑的命令。这个不幸的人一直拒绝宗教的搭救……”

  “啊!典狱长先生,这是一个要拯救的灵魂!……”雅克·柯冷叫道。

  渎圣的家伙带着绝望情人的表情双手合十,聚精会神的典狱长看上去还以为是宗教热忱的表现。

  “啊,先生!”鬼上当接着说下去,“请您允许我让这个铁石心肠开放出悔过之花,让我以此向您证明我是什么人,我都能做什么事吧!上帝赋予我一种本事,我说某些话会使人产生很大的变化。我能叫人心碎,我能开启心灵之门……您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叫您手下的警察、看守,随便什么人跟着我去好了!”

  “我去看看狱中指导神甫愿意不愿意允许您代替他,”戈尔先生说。

  说着典狱长就走了。这个教士布道般的声音,使他那半法文半西班牙文的不清不楚的话语产生了一种魅力。囚犯们和那几个苦役犯用好奇却又无动于衷的神情望着他,这给典狱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您怎么到这里来的,神甫先生?”与丝线讲话的那个年轻人问雅克·柯冷。

  “噢!是搞错了,”雅克·柯冷注视着这个富贵人家子弟说道,“一个妓女死后刚刚被盗,人家发现我在她的寓所里。后来承认她是自杀。盗窃案的作案者,很可能是家中仆人,还没有逮捕归案。”

  “那个年轻人上吊,就是因为这盗窃案吗?……”

  “因无端遭监禁而蒙受耻辱,这个可怜的孩子肯定一想到这就受不了,”鬼上当抬眼望天回答道。

  “不错,人家来释放他,他已经吊死了。多巧!”年轻人说。

  “只有无辜的人才这样凭空自扰,”雅克·柯冷说道,“你们要知道,那盗窃正是损害他的利益的。”

  “有多大数目?”老谋深算、考虑精细的丝线问道。

  “七十五万法郎,”雅克·柯冷轻轻回答道。

  三名苦役犯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悄悄离开了那个圈子,所有的囚犯还在围绕着那个所谓教士。

  “肯定是他涮了那妓女的地窖!”丝线咬着雄邮戳的耳朵说道。“可人家还想叫咱们担心咱们自己那几个铜子呢!”

  “将来他肯定一直要当兄弟会的大王,”拉普哈依回答道,“咱们的钱没飞走!”

  拉普哈依正在找寻一个可以信赖的人,他真希望雅克·柯冷是个正直的人。尤其是在监狱中,人们最会将希望当真!

  “我打赌他能把鹳鸟王(总检察长)耍了,把他的姑妈救出去,”丝线说。

  “他能干成这件事,”雄邮戳说道,“我可就不完全相信他是上帝了!不过,正如人们所说,他一定能和面包师傅(魔鬼)一块抽烟斗!”

  “你听见他喊:面包师傅不要我了么?”丝线指出。

  “啊!”拉普哈依大叫道,“他如果愿意救出我的脑袋,有那份钱财和不久前藏起来的搜(偷)来的黄金,我能过上什么样的好日子啊!”

  “听他的话好了!”丝线说道。

  “别逗了,你!”拉普哈依双眼紧瞪着他的弟兄接着说道。

  “你要是傻冒,只好等着掉脑袋。要是助他一臂之力,你可就能站住,能吃,能喝,能搜了!”雄邮戳道。

  “就这么说定了,”拉普哈依接着说道,“咱们谁也不要去把他卖了!谁这么干,我可就把他捎到我要去的地方去……”

  “他多半是说到做到的!”丝线大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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