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到夜里十二点时,拉布丹夫人的客厅宾客已经散尽,只剩下两、三个人:德·吕卜克斯和主人。当施奈尔,奥克塔夫·德·冈夫妇离去之后,德·吕卜克斯神情诡秘地站起身来,背靠着挂钟,轮番望着他们夫妇俩。

  “我的朋友,”他对他们说,“事情还不是毫无希望,因为大臣和我还在你们一边。杜托克夹在两股势力中间,选择了他认为比较强的一边。他为大神甫团和宫廷效劳,背叛了我。这也是顺乎常情的:一个搞政治的人从来不应该为了一次背叛而抱怨。只不过包杜阿耶几个月后就会给免职,大概安置到警察局里,因为大神甫团不会丢下他不管的。”

  然后他长篇大论地讲了一通大神甫团,以及政府依靠教会,依靠耶稣会的危险性等等。不过,被自由派报纸说成对政府有着巨大影响的大神甫团对包杜阿耶先生的事其实并没有多插手,说明一下这一点也许不无裨益。那些小花招到了上边,在大的利害关系面前就不起作用了。即使圣保罗教堂的神甫和戈德隆先生不知趣地罗嗦几句,只消大臣一句话,这请求就给扼杀了。教会之变成警察局,全凭狂热的教徒的互相告发。……这冥冥之中的权力连那个肆无忌惮的以自助而后天助命名的“教义社”①都曾予以容忍,只有信徒们以教会争相威胁,才使它变得那样令人生畏。最后,自由派的谤词总是喜欢把教会形容成一个政治的、行政的、文武双全的巨人。偶像总是从恐惧中产生的。此刻包杜阿耶信着大神甫团,其实唯一庇护他的大神甫团却在忒弥斯咖啡馆。在某个时代,往往有一些人名、机构或势力让人说成是万恶之源,无一是处,而且给蠢人用来做比例系数。就象人们以为塔莱朗可以用一句妙语来对付任何事件一样,现在,在王政复辟时期,人们认为大神甫团是左右一切的。可惜它什么也左右不了。掌握它的势力的既不是黎塞留红衣主教,也不是马扎兰红衣主教之流,而是类似弗勒里红衣主教②的那种人,——他谨小慎微地过了五年,一天忽然大胆起来,却用错了地方。此后不久,这教义社在圣梅丽所做的事超过查理十世在一八三○年七月想做到的,而且丝毫不受制裁。如果新宪章里没有那么愚蠢地放进新闻检查条款,新闻界也会发生圣梅丽事件的③。波旁家族的旁系④会合法地执行查理十世的计划。

  ①教义社,一八二七年以基佐为首组织起来的一个反对查理十世破坏宪法等反动措施的组织。

  ②弗勒里红衣主教指弗雷西努主教(1765—1841),查理十世时任宗教事务大臣,某次代表维莱勒内阁反驳自由派攻击教会的小册子,措词拙劣,帮了倒忙。

  ③圣梅丽事件指一八三二年共和派在圣梅丽街发起的最后一次起义,起义人士全部被屠杀。

  ④指路易-菲力浦,他在自由派支持下上台,以后逐步倒向保守派,多次镇压民主运动。

  “拿出勇气来,留在包杜阿耶手下当处长吧。”德·吕卜克斯接着说,“做一个真正的政治家,把慷慨的想法和行动暂时收起,埋头于您的本职工作;不要向您的司长说一句话,进一言,一切按他的指示办。不出三个月,包杜阿耶就会离开这个部,或是免职,或是流放到另外一个部门去搁浅。他也许会进王宫。我一生中有过两次遭到这样一连串蠢事的袭击,我都让它过去了。”

  “是的,”拉布丹说,“可是您没有受到诽谤,名声败坏,……”

  “啊,啊,啊!”德·吕卜克斯用一阵大笑打断了处长的话,“在美丽的法国,对稍有一点出众的人来说,这可是家常便饭,要么低头,那就得卷铺盖,回去种白菜;要么占上风,那就昂首阔步向前走,头也不要回。”

  “我只有一个办法解开那密探套在我脖子上的绳结,”拉布丹说,“那就是立刻去向大臣解释。如果您真如您所说那样诚心诚意和我在一起,那么您可以安排我明天同他面谈。”

  “您要向他阐明您改革政府的计划吗?”

  拉布丹点点头。

  “好吧,把您的计划,您的备忘录交给我,我保证今天夜里就送给他。”

  “那么我们一起去,”拉布丹急忙说,“因为我辛苦工作了六年,至少应该享受两三个钟头,听王上的大臣对这样的毅力表示赞许。”

  德·吕卜克斯让拉布丹的坚持劲儿逼到一条无处隐蔽的路上,无所用其计,犹疑了一下,望着拉布丹夫人自己寻思:

  “谁战胜谁?是我对他的恨呢,还是我对她的喜爱?”

  “您如果不信任我,”他停了一下对处长说,“我看我得永远把您当作写秘密文件的那个人了。再见吧,夫人。”

  拉布丹夫人冷冷地打了个招呼。赛莱斯蒂娜和格扎维埃各自回到房里,一语不发,心情万分压抑。妻子想着她在丈夫面前的可怕处境。处长则已下决心不再登大臣的门,并提出辞呈。此时他陷入无边的沉思:这意味着他要改变生活,另走一条新路。他整夜都坐在炉边,赛莱斯蒂娜几次穿着睡衣蹑手蹑脚地走进来,他都没看见。

  “既然我还要最后一次到部里去收拾我的文件,向包杜阿耶交接工作,那就去看看我辞职所引起的反应吧。”他自言自语道。

  他起草了辞呈,仔细推敲了附函的措辞,如下:

  大人:

  谨上辞呈,恳请允准。然而,敢料大人必当忆及,曩者曾言,有一事与卑职声誉攸关,全仗大人垂听;讵料所请终未获准,时至今日,恐已无用。盖拙作改革行政计划之片断已为人所窃,流传公门,且遭恶意曲解。上既有降责之意,卑职不得不引退。昔日求见,大人或以为意在求晋升,实则所念者唯我部荣耀及社稷之利耳;耿耿此怀,敢请明鉴,斯幸甚焉。……(以下敬语略。)

  他把自己的心血结晶送上祭坛,全部付之一炬,做完这件事时已经七点半了。他因冥思苦想而心力交瘁,又为精神的痛苦所压倒,颓然倒在靠椅上睡了过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把他弄醒,发现手上洒满了他妻子的眼泪,而她则跪在他面前。赛莱斯蒂娜进来看了辞呈,掂出了这一败涂地的分量。她和拉布丹二人从此收入将减到四千利勿尔。她算了算她的债务,已经达三万二千法郎!这是一切困苦中最不体面的事。而这个心胸高尚,对她如此信任的男人还一点不知道她是怎样把这笔交付给她的财产挥霍掉的!她在他脚下泣不成声,象画上的玛德莱娜一样楚楚动人。

  “我的不幸已经到顶了,”拉布丹心慌意乱地说,“我在部里名誉扫地,名誉扫地……”

  赛莱斯蒂娜的眼睛里闪着纯洁的荣誉的光芒,她象一匹惊马一样跳起来,向拉布丹投过去闪电般的眼光。

  “我呢,我!”这两个字声音铿锵,“那我难道是个庸俗妻子吗?我不是差一点让你得到了任命?可是,”她又接着说,“相信这个比相信事实真象更容易些。”

  “怎么啦?”拉布丹问。

  “一句话,”她答道,“我们欠了三万法郎的债。”

  拉布丹象疯了似地一把抱起他的妻子,高高兴兴地把她放在膝上。

  “放宽心吧,我亲爱的,”他的声音充满着慈爱,把辛酸的眼泪变成了难以形容的温柔甜蜜。“我也犯了错误!我白白为国家辛勤地工作,至少我原以为会对国家有点用处的……现在,我要走上另一条路。如果当初我去卖糕点,现在我们早已是百万富翁了。那好吧,我们去开点心铺吧。你才二十八岁,我的宝贝!好了,十年辛勤就会给你带来你所喜爱的奢华生活。目前我们就暂时放弃几天这种生活吧。小宝贝,我也不是一个庸俗的丈夫。让我们把农场卖掉,七年以来这块地已经涨价了。这笔利钱加上我们的动产足能还我的债了。”

  她为这慷慨的两个字所感动,一气吻了她丈夫千百遍。

  他接着说:“我们可以有一万法郎用来投资,我将在一个月之内选好一宗投机生意。既然萨亚有运气碰上一个法莱克斯,我们也不见得运气比他差。等我回来吃午饭。我这回从部里回来就是摆脱苦难枷锁的自由人了。”

  赛莱斯蒂娜紧紧地拥抱她的丈夫,力气之大是任何男人在盛怒之下也达不到的,因为女人的情比男人的力要强得多。她同时又哭又笑,一边抽噎一边说话。

  拉布丹八点钟出门的时候,门房把包杜阿耶、毕西沃、高达尔和其他人的讽刺画交给他。尽管如此,他还是到部里去,碰见塞巴斯蒂安站在门口,求他不要进办公室去,那里正在传着一幅关于他的下流的漫画。

  “如果你想减缓一下我失败后的痛苦,那就把那幅画给我拿来,”他说,“因为我要亲自去把我的辞职信交给爱乃斯特·德·拉布里耶尔,免得通过正常的行政手续最后弄得面目全非。我要你给我那幅画是有理由的。”

  当拉布丹肯定他那封信已经交到大臣手里之后,他回到院子里,塞巴斯蒂安眼泪汪汪地把石印画交给他。大致轮廓见附页图。

  “还挺有才气的。”他说,在见习员面前神态安详,就象救世主刚戴上荆棘冠时那样。

  他平静地走进办公室,先到包杜阿耶那里去,请他到司长办公室,听他交代马上就要由包杜阿耶来领导的各项工作。

  “请告诉包杜阿耶先生,这事不能耽搁,”他当着高达尔和其他公务员的面说,“我的辞呈已经在大臣手里,如没有必要,我在办公室五分钟也不愿多呆!”

  拉布丹看见毕西沃,就径直向他走去,指着那幅画向他说——这使大家大为惊异,“我认为您是艺术家,不是很对吗?唯一可惜的是您把笔锋指向了一个既不该以这样的方式,也不该在办公室加以评判的人。不过在法国是什么都可以嘲笑的,甚至上帝!”

  然后他把包杜阿耶拉进已故德·拉比亚迪埃的办公室。

  门口站着菲利翁和塞巴斯蒂安。只有他们两个在这灾难的时刻敢于公然对遭到非难的那个人表示忠诚。拉布丹看出菲利翁的眼睛湿润,禁不住握住他的手。

  “先生,”这个善良的人说,“如果我们什么地方能帮您的忙,请尽管用我们……”

  “请进来吧,我的朋友,”拉布丹对他们既尊严又亲切地说,“塞巴斯蒂安,我的孩子,写个辞呈,让洛朗给你送去;你一定也会卷进那把我推翻的诽谤中去,不过我会照顾你的前程的:我们今后再也不分开了。”

  塞巴斯蒂安泪如雨下。

  拉布丹先生同包杜阿耶先生一起关在已故德·拉比亚迪埃的办公室里,菲利翁帮助拉布丹向新司长交代机关事务的全部复杂情况。每当拉布丹打开一卷卷宗,讲述一件案子,包杜阿耶的小眼睛就睁得圆圆的。

  “别了,先生,”最后拉布丹向他说,神情庄严中带着嘲讽。

  这时,塞巴斯蒂安已经把属于处长的文书打好一个包送到马车上。拉布丹穿过部里的大院子,所有的公务员都趴在窗口,等着大臣发话。大臣一动也不动。菲利翁和塞巴斯蒂安伴随着拉布丹。菲利翁勇敢地陪着这个失势的人一直到迪福街,向他表示深深的敬佩之情。他重新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由于向一个埋没了的行政人才致以最后的敬意而感到宽慰。

  毕西沃 (见菲利翁回来)Victrixcausadiisplacuit,sedvictaCatoni.①

  ①拉丁文:诸神偏向胜利者,而卡托尼偏向失败者。——引自古罗马诗人卢卡努斯的史诗《法尔萨利亚》,胜利者指恺撒,失败者指庞培。卡托尼是当时著名政治家,在庞培失败时站在庞培一边。

  菲利翁 是的,先生!

  波阿雷 这是什么意思?

  弗勒里 教会党尽可庆功,而拉布丹先生获得高尚人的尊敬。

  杜托克 (生气)您昨天还不会说这样的话。

  弗勒里 你要是还跟我说话,你脸上可就要着我一拳了。就是你,肯定偷了拉布丹先生的文件。(杜托克出去)你去向你的主子德·吕卜克斯诉苦吧,密探!

  毕西沃 (笑,象猴子一样做鬼脸)我倒很想知道今后这个司怎么过下去?拉布丹先生是个出色的人,他做事时总是有自己的看法。部里失去了一个了不起的头脑。(他搓着手)

  洛朗 弗勒里先生,秘书处有请!

  两个处的公务员齐声 垮台了!

  弗勒里 (走出去)我不在乎!我已经有一个当负责编辑的位子。以后整天都凭我自己支配,闲逛或者为了好玩而到报馆办公室去坐坐,都随我便。

  毕西沃 杜托克已经想法让那个可怜的代鲁瓦遭到了撤职。指控他想杀头……

  蒂利埃 国王的吗?①

  ①代鲁瓦(Desroys)与“国王的”(desrois)在法语中谐音,此处又是双关语。

  毕西沃 这回说得漂亮,恭喜您!

  柯尔维尔 (欢天喜地地走进来)诸位,我是你们的处长了……

  蒂利埃 (拥抱柯尔维尔)啊!我的朋友,我要是你,不会感到这么高兴。

  毕西沃 这是他老婆干的一手,不过不是用脑袋!(哄堂大笑)

  波阿雷 请哪位给我讲讲今天发生的事意义何在?……

  毕西沃 您要听吗?从今以后议会①将要成为政府的候见厅,宫廷是它的小客厅,地下室是正常的通道,而床铺将要越来越成为方便的捷径。

  ①这里议会(Chambre)也可以作卧室解,宫廷(Cour)也可以作庭院解,是双关语。指柯尔维尔夫人通过与人私通为其丈夫谋地位。

  波阿雷 毕西沃先生,请您解释一下好吗?

  毕西沃 我来阐述一下我的意见。要想成为一个什么人物,开头就得什么都干。显然,需要进行一场行政机构的改革。因为,我敢担保,国家在公务员身上窃取的和公务员从国家那里窃取的一样多,可是我们之所以不好好干,是因为人浮于事,所得无几,我们道德高尚的拉布丹看到了这一切!诸位,这位衙门里的伟人预见到了必将发生的事,预见到那些傻瓜们称之为我们可钦佩的自由派机构玩弄的花样。总有一天,议会想要治理国家,而行政人员却想要做立法者;政府想要管行政的事,而行政机构想要统治国家。于是,法律将变成章程,而一般的指示将变成法律。这个时代是上帝为那些爱笑的人而创造的。我有幸欣赏到了近代最大的嘲笑家路易十八给我们准备的好戏。(众愕然)诸位先生,如果欧洲管理得最好的国家——法国——尚且如此,那其他国家就可想而知了。那些可怜的国家,我简直不能想象,它们没有议会两院,没有新闻自由,没有报告和备忘录,没有通报,没有一支公务员大军,怎么维持下去的?……啊!它们的军队、舰队怎么来的?它们并不是一开口、一喘气都在争论,那怎么存在下去呢?……这能叫做政府,叫做祖国吗?我是有人支持的……(那些流浪闹剧演员!)让这些人去假装他们有自己的政见,还有一定的影响吧,我可怜他们!他们没有见过启蒙思潮的发展,他们根本激起不了思想,他们没有独立的演说家,他们还是处于不开化的野蛮状态。只有法国人民是聪明风趣的。您懂吗,波阿雷先生,(波阿雷为之一震)一个国家没有那些司长、主任和那个作为法兰西和拿破仑大帝的光荣的漂亮的总参谋部,也照样过得去!当然拿破仑创造了那个参谋部和那些职位也是有他的道理的。请看,那些国家竟胆敢存在!在维也纳国防部只有大约一百名公务员;而在我们国家,公务员的薪金和退休金却占预算的三分之一,这是大革命之前人们决想不到的。因此,我总括一句话:法兰西文学院既然没多少事可干,可以提议设一项奖金,奖给能解决以下问题的人:哪一种国家组织更好,是用很少的公务员办很多事呢,还是用很多公务员办很少事?

  波阿雷 这就是您的结束语吗?

  毕西沃 yessir!……ya,meinherr!……Si,signor!Da!……①其余各国话就免了吧!

  ①分别为英、德、意、俄语的“是的,先生”。

  波阿雷 (举两手向天)天哪!人家还说您是个风趣人呢!

  毕西沃 您还没听懂我的话吗?

  菲利翁 不过,最后一点建议还是很有意义的。

  毕西沃 这预算看起来有多简单其实就有多复杂,因此在这个危险区、这个洞、这个深坑,这个“宪法”称之为“政治地平线”的火山之上,我给你们放上一盏信号灯。

  波阿雷 我希望解释一下,好让我能懂……

  毕西沃 拉布丹万岁!……这就是我的意见。您满意了吗?

  柯尔维尔 (严肃地)拉布丹先生只有一个过错。

  波阿雷 什么?

  柯尔维尔 过错就在于他是一个政治家而不是一个处长。

  菲利翁 (站到毕西沃跟前)先生,既然您这么了解拉布丹先生,那您为什么要画那幅下……,那幅可……,那幅不象话的漫画?

  毕西沃 还有我们打的赌呢?您忘了我是赌的魔鬼的牌吗?你们这个处还欠我一顿牡蛎岩饭店的美餐呢!

  波阿雷 (无可奈何)那就是说,到我离开这个办公室,我只好永远也弄不懂毕西沃先生一个字、一句话、一个想法了。

  毕西沃 那只能怪您自己!不信问问这些先生……先生们,你们懂得我的话的意思吗?话说的对吗?有启发吗?

  众 唉!是啊。

  米纳尔 证据是,我刚写了我的辞呈。别了,诸位,我要投身于工业界了……

  毕西沃 您是不是发明了机织短衫,或是奶瓶、灭火器、挡泥器、不烧木材的壁炉,或是只要三张纸就能做熟排骨的炉子?

  米纳尔 (走出去)我保密。

  毕西沃 您看,年轻的小波阿雷,这些先生们都懂我的话。

  波阿雷 (受到屈辱)毕西沃先生,您能不能屈尊纡贵,赏脸用我的语言说一次话?……

  毕西沃 (瞟着其他公务员)十分愿意!(揪着波阿雷外衣的扣子)在您离开这里之前,也许您最好知道您是什么人……

  波阿雷 (急切地)一个正直的人,先生。

  毕西沃 (耸耸肩膀)要给公务员下定义,解释、剖析什么是公务员,您会吗?……

  波阿雷 我想会的。

  毕西沃 (转着钮扣)我看不见得。

  波阿雷 公务员就是政府给钱,替政府办事的人。

  毕西沃 当然,那么士兵也是公务员罗。

  波阿雷 (发窘)不是。

  毕西沃 可是,士兵是国家给钱,供站岗放哨和检阅用的。您会跟我说,他们都太想离开岗位了,在位的也太少了,他们工作太多而拿到的金属却很少,除了他们的枪。

  波阿雷 (睁大了眼睛)那么,先生,更加合乎逻辑地说,一个公务员应该是一个为了生活需要薪水,由于除了起草公文之外什么也不会,因此不能自由脱离岗位的人。

  毕西沃 啊!我们就要找到答案了……所以,办公室就是公务员的外壳。没有无办公室的公务员,也没有无公务员的办公室。那么我们把税务官怎么办呢?(波阿雷想要走动一下,挣脱了毕西沃,毕西沃揪下他一个钮扣来,又抓住了另一个)咳,这种人在官僚体制中是一种中性的存在。税务员是半个公务员,他们处于办公室和武装部队的边缘,不完全是士兵,也不完全是公务员。不过,大伯,我们上哪儿去呢?(他转他的扣子)公务员的界限到哪儿为止呢?这是个严肃的问题!省长是公务员吗?

  波阿雷 那是政府官员。

  毕西沃 啊!您开始曲解字义了,政府官员难道不是公务员吗?……

  波阿雷 (累了,环视其他公务员)高达尔先生好象要说什么话。

  高达尔 公务员是纲,政府官员是目。

  毕西沃 (微笑)我倒没想到您居然还会做出这个巧妙的区别,多好的下属①!

  ①原文是sous-ordre,既可作下属解,亦可作为分类学中的“亚目”。此处系双关语。

  波阿雷 我们到哪儿啦?……

  毕西沃 得啦,得啦,老伯,咱们别踩着缰绳走路啦!……好好听着,我们总会互相了解的。这是我要留给办公室的一句格言。公务员的尽头是政府官员,政府官员的尽头是政治家。可是省长里面很少有政治家。因此省长是高等品种里的中等品。他介于政治家和公务员之间,就象税务人员介于文职人员和军人之间一样。让我们继续探讨这高深的问题吧,(波阿雷脸涨得通红)以下这个定理可以和拉罗什富科的定理媲美:两万法郎年俸以上无公务员。从这一定理出发,我们可以从数学上得出第一个推理:政治家只见于高薪阶层。第二项推理的重要性也不亚于第一项:主任就可能是政治家。也许正是在这意义上,不少议员常常对自己说:“当上主任可真够美的!”但是,为了法语和学院的利益……

  波阿雷 (为毕西沃的目光所慑服)法语!……学院!……

  毕西沃 (揪下了第二个钮扣,又抓住上面一个)对了,为了我们漂亮的法语,应该说,如果处长勉强可以算作公务员的话,那么司长就应该是官僚。这些先生们……(他转向其他公务员,给他们看他揪下的波阿雷外衣上第三粒钮扣)这些先生们能体会到这里面细致微妙的分寸。——所以,波阿雷老伯,公务员就到处长为止了。您看,问题不是提得很好吗?没有什么含糊的。公务员,看起来是没法下定义的,现在有了定义了。

  波阿雷 在我看来是确定无疑的。

  毕西沃 但是,看在友谊的面上,给我解答这个问题:法官是终身制的,因此根据您的细致的区分,就不能算政府官员,而他又领不到同他职务相称的薪金,能把他归入公务员一类吗?……

  波阿雷 (看着天花板)先生,我已经不能……

  毕西沃 (揪下第四颗钮扣)先生,我要向您证明,没有什么事物是简单的,特别是——我现在要说的话是说给哲学家听的(请允许我套用一句路易十八的话)——我要证明,既有下定义的需要,同时就有弄糊涂的危险。

  波阿雷 (擦拭着脑门)对不起,先生,我胃疼。(他想扣上外衣)啊!您把我的钮扣全揪光了。

  毕西沃 好了,您明白了吗?……

  波阿雷 (很不高兴)是的,先生……是的,我明白了,您是要给我开一个很坏的玩笑,在我不注意的时候,把我的扣子全揪光!……

  毕西沃 (严肃地)老头儿,您错了。我是要想在您的脑子里刻下关于立宪政府的最深刻的印象。(全体公务员都望着毕西沃:波阿雷愣住了,不安地注视着他)而我遵守了诺言。我用的是野蛮民族的比喻方式!(听着!)当大臣们在议会中进行着跟我们这种谈话差不多一样有结论,一样有用的讨论的时候,政府就在揪纳税人的扣子。

  众 精彩,毕西沃!

  波阿雷 (恍然大悟)我不再可惜我的扣子了。

  毕西沃 我也要和米纳尔一样,我不愿意再为这么少的钱在领薪单上签字了。从此部里将要失去我的合作。(他在公务员的笑声中走出去)

  在大臣的接见厅里进行着另外一场戏,比这一场更发人深省,因为它告诉人们,伟大的思想是怎样在高层中消亡,而人们又是怎样从不幸中自我安慰的。

  这时,德·吕卜克斯向大臣引见新司长包杜阿耶先生。接见厅里还有两、三名有影响的大臣级的议员,还有克莱若先生,大臣阁下已许给他一笔优厚的津贴。闲扯了几句之后,话题转到当天的事件上。

  一位议员 那你们就此失去了拉布丹吗?

  德·吕卜克斯 他提出辞呈了。

  克莱若 听说他想要改革行政机构。

  大臣 (望着议员们)现在的薪金可能和要求于人们的效力不相称。

  德·拉布里耶尔 照拉布丹先生的意见,一百个年薪一万二千法郎的公务员比一千个年薪一千二百法郎的公务员工作既好又快。

  克莱若 他可能是对的。

  大臣 那有什么法子!机器已经装配成这个样子,除非把它打碎重来。但是面对着法庭、反对派愚蠢叫嚣的火力,还有报刊上那些可怕的文章,谁有勇气这么做呢?因此总有一天会发生政府和行政机构之间的脱节,这就会造成损失。

  议员 那会怎么样呢?

  大臣 就是一位大臣想做好事也无能为力。要把事情做出结果来的过程简直慢得没有尽头。就算你们真的做到使贪污一埃居都成为不可能,你们却不能阻止利害关系中的互相勾结。以后凡批准一项行动计划都通过秘密条款,那就很难抓住。于是从最小的公务员到处长都有自己的主张,他们不再是同属一个头脑的手,不再代表政府的思想;反对派将逐步给他们以权利来发表反政府的言论,投票反对政府,做出反政府的判断。

  包杜阿耶 (低声,但是又让人听得见)大人高见。

  德·吕卜克斯 的确如此,官僚机构是有它的缺点,我就感到它效率既低态度又傲慢。它对各部的行动卡得太紧了,它扼杀各项规划,阻碍进步;但是法兰西的行政机构用处可大了,真了不起。

  包杜阿耶 的确如此!

  德·吕卜克斯 哪怕只是在支持造纸业和燃料工业方面,也就够有用的了。如果说它象优秀的家庭主妇那样有点调皮,可它花掉的钱随时总能报得出账来。为了避免损失,哪个精明的商人不会欣然把他的全部生产,或是全部进进出出的资本的百分之五,投进一项保险事业的无底洞去呢?

  议员 (制造商)两个世界的工业家都会欣然同这个叫做损失的瘟神签署这样一项协议的。

  德·吕卜克斯 好吧。尽管统计数字是近代政治家的幼稚病的产物——他们误以为数字是计算出来的——,我们还是可以用数字来算一算。再说,宪章规定我们这个社会是以个人利益和金钱为基础的,而这种社会就是靠数字来令人信服的。除了一些数字之外,再没有什么东西能说服那智慧的大众了。我们的左派政治家说,一切事情肯定是用数字来解决的。让我们来算一下吧。(大臣走到一角去同另一位议员低声谈话)法国大约有四万名公务员,一部分领工钱的在外,因为养路工、清扫工和卷烟工人都不算公务员。平均薪水是一千五百法郎。四万乘以一千五,就是六千万。首先,宣传家可以向中国、俄国——这两个国家是无吏不贪的——奥地利、美利坚合众国以及全世界说明:法国以此为代价得到的是最会搜索情况、最会摇笔杆子、起草文件、编造清册、监督核对、最细致入微,总之是所有各国最象管家婆的行政机构!在法国,没有一个生丁的支出或收入不是通过书面的批示、有文件证明、一再印在财产状况清单上,而且凭收据付钱的。然后申请单和收据又由戴眼镜的人登记、检查、核对。只要有一点格式不对头,公务员们就要大惊小怪起来,因为他们就是靠这点认真劲儿吃饭的。对这种情况,多数国家就该心满意足了。而拿破仑还不止于此。这位伟大的组织家创立了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法庭的最高法官。这些法官们的日常工作就是核对公务员们所写的一切证券、文书、名册、证书、货物通运准单、付款单、收入票据、支出票据等等。这些严厉的法官大大施展其一丝不苟的本领,吹毛求疵的天才、尖利的目光和算账的敏锐,竟把所有的数字都重新加一遍,以便找出漏洞来。这些高超的数字的俘虏们两年之后把一张有两生丁差错的账单退还给军需官。就这样,在地球上所有文牍机关中最纯的法国行政机构,正如大臣阁下所说,使贪污盗窃成为不可能,要盗用公款是梦想。那还有什么可反对的呢?法国政府收入是十二亿法郎,它把这笔钱花了,如此而已。它把十二亿收入国库,然后又从那里支出十二亿,因此它支配着二十四亿,而只付了六千万,不过是百分之二点五,换取了没有虚掷金钱的保证。我们政治厨房的账单花六千万,而宪兵、法庭、监狱、警察也要花这么多钱,却没有给我们任何回报。我们还能给那些除了他们做的这点事之外什么都不会的人找到职业,这是实话。如果有浪费的话,只能是道义上的和立法上的,在这方面,议会是帮凶,浪费成了合法的。虚掷金钱表现在让人们做不必要,或不急需的事:把军队制服的饰带拆了装,装了拆;不管有没有木料就定制船只,于是不得不用高价买木料;备战而并不打仗;为一个国家偿付债务,却不向它要偿还或保证金,等等,等等……

  包杜阿耶 但是这些高级浪费与公务员无关。国家这种管理不善的状况是掌舵的政治家们的事。

  大臣 (已谈完话)德·吕卜克斯先生刚才说的有一定的道理。但是,您要知道,(他转向包杜阿耶)司长先生,没有人是和政治家一样观点的。下令花各种钱,即使没用,并不构成管理不善。尤其是在法国,由于外省的极不合逻辑的吝啬习惯,把大量黄金储藏起来,使得货币流通停滞,已经造成极坏的后果,在这种情况下,促进货币流通岂不是……

  议员 (刚才听了德·吕卜克斯的话)可我看,如果大臣阁下刚才讲的对,而我们风趣的朋友(他挽起德·吕卜克斯的胳膊)也没错,那么结论应该是什么呢?

  德·吕卜克斯 (看了大臣一眼)当然有可以改进的地方……

  德·拉布里耶尔 (怯生生地)那么拉布丹先生是对的啰?

  大臣 我要见见拉布丹。

  德·吕卜克斯 这个可怜人的过错在于把自己看成是行政机构及其组成人员的最高审判官。他只要三个部……

  大臣 (打断他)那他发疯了吗?

  议员 那各个部里怎么能安插议会各党的领袖呢?

  包杜阿耶 (自以为俏皮地)也许拉布丹先生也要改变该由王家立法机构来管的宪法。

  大臣 (若有所思,把德·拉布里耶尔拉到一边)我要看看拉布丹的作品,您既然认识他……

  德·拉布里耶尔 (在办公室)他全给烧啦。您让他蒙受了耻辱,他离开政府了。大人,您别相信德·吕卜克斯想让您相信的,以为他这么傻,对当前这可敬的中央集权一点都不想改变。

  大臣 (自言自语)我做了一件错事。(他沉默了一忽儿)咳!反正我们总不缺改革计划……

  德·拉布里耶尔 缺的不是想法,而是能付诸实行的人。

  德·吕卜克斯,这个巧于维护时弊的人走进了办公室。

  “大人,我要动身去参加竞选了。”

  “等一等,”大臣把他的专职秘书撇在一边,拉着德·吕卜克斯的胳膊走到窗台底下。“我亲爱的,把这个选区让给我,您一定会册封为伯爵,我替您还债……最后,如果议会改选之后我还在职,我一定找机会让您成为法兰西的贵族院议员。”

  “您是讲信用的人,我接受了。”

  就这样,父亲在路易十五治下当上贵族的克莱芒·沙尔丹·德·吕卜克斯佩戴着四格盾形纹章:第一格银地,上刻一只漆黑的狼,嘴里叼着一只羔羊;第二格紫红地上三个银环;第三格由三条红色与银色相间的竖纹隔成十二小块;第四格金地上刻一条红色神杖,缠着绿色的蛇;盾牌两边由狮身鹰头的神兽的四个爪子托着。铭文是EnLupusinhistoriCa①。现在可以在这个有点滑稽可笑的纹章之上戴上伯爵的冠冕了。

  ①拉丁文:历史之狼。

  到了一八三○年十二月底,拉布丹先生因事到他过去的部里去,那里因为搬家,各办公室都乱作一团。这一变动的重担主要落在办公室的杂役身上,他们对那些新面孔一点也不喜欢。拉布丹一大早来到了他所熟悉的部里,听到了洛朗两兄弟对话,因为他们的叔叔已经退休了。

  “怎么样,你那个司长好不好?”

  “别提他啦,我简直拿他没办法。他经常按铃问我有没有看见他的手绢和鼻烟壶。他接见人也不让人等一等,一点威风都没有。我只好对他说:‘可是先生,您的前任伯爵先生为了政权的利益经常用小刀刻他的椅子,好显得他在工作。’反正他把事情弄得一团糟!我看什么都颠倒过来了。这人小里小气的。……你那位呢?”

  “我那位吗?哦!我已经把他培养出来了,现在他已经知道他的信纸、信封、火柴和他所有的东西放在哪儿了。我另外那一个爱骂人,这一个脾气挺好……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人物,而且他没有得过什么勋章,我不喜欢没有勋章的头头,人家还可能把他当作跟我们一样的人,那多丢脸啊。他把办公室的纸往家里拿,还问我在他家里晚上请客的时候能不能到他家去帮忙。”

  “咳!这是什么政府啊,我亲爱的!”

  “是啊,大家都往它身上拉屎。”

  “只要别再克扣咱们这号人的可怜的工资就行了。”

  “我怕靠不住。议会盯得紧着哪。他们在劈柴里头也要找碴子的。”

  “要是他们尽要这号人,那就长不了啦。”

  “有人在听我们讲话,我们给抓住了!”

  “嗳!这不是已经消失了的拉布丹先生吗?……啊!先生,我从您出场的神气就认出您来了……您如果对这儿有什么要求,没有人知道该对您怎么尊重,因为您那时代留下来的就剩我们俩了……柯尔维尔和包杜阿耶先生在您走后连椅子的坐席都没磨旧……噢,天哪,六个月之后他们就当上了巴黎的税务官。”

  一八三六年七月于巴黎

  资中筠/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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