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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正当拉布丹夫人忙于星期五的准备工作,处于她的厨娘刚从市场采购回来的一大堆杂物中间的时候,德·吕卜克斯先生偷偷地来到了她家。当然,漂亮的拉布丹夫人此刻决想不到德·吕卜克斯会来的。所以她一听见皮靴响,就脱口而出:“怎么,理发的已经来了!”这句话德·吕卜克斯听来和拉布丹夫人看见他一样的不愉快。她一见他就赶快逃回卧室去了,房间里有一大堆见不得人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是和雅致二字完全格格不入的,简直是一场家庭狂欢节之后的样子。厚颜无耻的德·吕卜克斯紧紧跟着这翩若惊鸿的美人,她那衣衫不整的神态对他更带有挑逗性。不知道是什么景象那样诱惑着他,也许是从上衣缝隙中窥见的肌肤,比起那由丝绒衣缝勾勒出来的线条柔美的脊背,以及那在舞会之前尚未印上情人亲吻的若隐若显、浑圆美丽的天鹅般的头颈,还要迷人千倍。当你的目光在一位挺着漂亮的胸脯的盛妆女人身上徘徊时,不是觉得好象在丰盛的宴席上开始上甜点心吗?但是眼光如果落到被隔夜睡眠揉皱了的半掩的衣襟之间,那感觉真是垂诞三尺!就象吃一个从墙头两片叶子中间偷摘下来的红透了的果子一样,狼吞虎咽。
“等一等,等一等!”这漂亮的巴黎女人一面叫着,一面赶紧把那乱七八糟的东西锁起来。她按铃把她女儿泰蕾丝、厨娘、女仆都叫来,自己披上一条披肩。就象歌剧院的机械师一样,哨子一吹,布景都变。果然,一挥手间,另是一番景象!房间散发着诱人的早晨的气息,和这个晨妆方罢,容光焕发的女人十分协调,她于此道真是高明得很!
“是您啊!”她说,“这时候跑来!发生什么事了?”
“世界上最严重的事,”德·吕卜克斯回答,“今天我们得好好谈妥。”
赛莱斯蒂娜透过这人的眼镜看看他,心里明白了。她说道:
“我最大的毛病就是特别任性,所以我从不把感情和政治混在一起。让我们先谈政治,别的,以后再看。再说,这也不是我的怪脾气,而是我的艺术鉴赏力不允许我把互相冲突的颜色配在一起,把不调和的东西联在一起,它命令我避免不和谐。我们女人也有自己的政治!”
这音调,这娴雅的风度,已经产生了效果,把秘书长粗鲁的举止变成了含情脉脉而又彬彬有礼的态度。她提醒了他作为一个恋人应尽的义务。同一个美丽而聪慧的女人相处,能使人紧张的神经放松、感情变得柔和。
“您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呢。”德·吕卜克斯生硬地答道,他仍然保持粗鲁的态度。“读吧!”
他把两张报纸递给温文尔雅的拉布丹夫人,那两篇文章都用红墨水勾了出来。她一边读着,不知不觉间——也许是精心掩盖的有意识的结果——披肩打开了。在德·吕卜克斯这个年龄,非非之想既迅速又强烈,到此已无法保持冷静,而赛莱斯蒂娜也同样的不冷静。
“怎么回事!”她说道,“这简直不象话!那包杜阿耶是什么玩意儿?”
“是头蠢驴,”德·吕卜克斯说,“可是,您看见了吧,他驮着圣骨呢①。而且有一只巧手给他拉缰绳引路,他会成功的。”
①典出拉封丹寓言诗《驮着圣骨的驴》,讲一头驴把别人向它驮着的圣骨致敬当作是向自己致敬。
拉布丹夫人记起了她那些债务,好象眼前闪过两道电光,使她头晕目眩;她血管里血液沸腾,压得她耳际轰鸣;她视而不见地望着挂衣钩,目瞪口呆。
“可您对我们是忠实的!”她说着,向德·吕卜克斯投以温柔的、讨好的一瞥。
“这要看情况,”他用一种探询的眼光回报这一瞥,使这可怜的女人脸涨得通红。
“如果您一定先要定钱,那您就什么都得不到了。”她笑着说。“我原来以为您还要大度一些。而您呢,您也太小看我了,把我当作寄宿学校的女学生!”
“您误会了,”他狡黠地说,“我意思是说我不能给一个象冒失鬼反对马斯卡里尔①那样和我作对的人帮忙。”
①冒失鬼和马斯卡里尔,指莫里哀的喜剧《冒失鬼》中的人物。
“这是什么意思?”
“这件东西可以向您证明我还是大度的。”
他向拉布丹夫人出示杜托克偷来的那份文件,并指给她看她丈夫对他本人作了精辟分析的那一段。
“念吧!”
赛莱斯蒂娜认出了笔迹,读过之后象是挨了当头一棒,面色苍白。
“全机关的人都在这里面。”德·吕卜克斯说。
“可是,幸亏只有您手里有这份文件,”她说,“我没法解释这是怎么来的。”
“偷这份文件的人不会天真到连副本都不留,他说谎成性,不会承认的;而且干这一行巧妙得很,决不会交出来。我根本没打算跟他谈这件事。”
“他是谁?”
“你们的一等科员。”
“杜托克。人总是好心得不到好报!……”她说。“不过这只是一条狗,要块骨头就是了。”
“您知道,人家提出要给我这个穷鬼秘书长什么好处吗?”
“什么?”
“我欠了三万多倒霉的法郎,您了解到我只欠了这么点儿债,大概会看不起我的;不过反正在这方面,我是器量不大的!好了,现在包杜阿耶的叔叔买下了我的全部债券,当然是准备把债券还给我的。”
“可是这一切太恶毒了。”
“一点儿都不。这既合乎忠君之道又笃于宗教信仰,因为大神甫团都插手了……”
“您打算怎么办?”
“您命令我怎么办呢?”他献殷勤地说道,同时向她伸出手去。
赛莱斯蒂娜现在已不觉得他又老又丑,也不嫌他头发上扑满了白粉,也没认为他有任何轻浮之处,不过她没有把手给他,如果是在晚上,在客厅里,她可以让他握一百次;但是早晨单独在一起,这一姿态所包含的许诺就太肯定了,可能走得太远。
“人家还说政治家是没心肝的!”她叹道,想以言语的抚慰来弥补刚才拒绝伸手的生硬态度。“真把我吓坏了,”她做出一副天真无邪的神态。
“真是世风日下啊!”德·吕卜克斯答道,“有一个地位最牢靠,生来就有权势的外交官,不久前娶了一个女戏子的女儿,而且让她受到了门庭最严的贵族之家的接纳。”
“您一定支持我们吧?”
“我是管任命的工作的,但不管作弊!”
她伸出手去给他吻,并且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脸颊。
“您是我的。”她说。
德·吕卜克斯对这句话钦佩备至。(当晚,这位花花公子在歌剧院对这件事作如下叙述:“一个女人不愿对一个男人说,‘我是您的’,因为这是体面的妇女决不该承认的,而说:‘您是我的’。你们觉得这个弯子绕得怎么样?”)“可是请您站在我一边,”他答道,“您丈夫向大臣提到一项行政计划,刚才那份我在其中受到这等恭维的文件就是附件;了解一下情况,今晚告诉我。”
“一定办到。”她说。她并没体会到德·吕卜克斯为之一大早跑到她家来的那件事有什么重要。
这时女仆报告:“夫人,理发师到了!”
“好容易等来了!如果他再晚点来我真不知怎么脱身呢。”
赛莱斯蒂娜想道。
“您不知道我一片至诚到什么程度,”德·吕卜克斯起身时对她说,“您将受到邀请,参加大臣夫人举行的第一次小聚会……”
“啊,您真是一个天使,”她说,“我现在知道您是多爱我了,您是用智慧在爱着我。”
“好孩子,今晚我要到歌剧院去了解是哪些记者在为包杜阿耶出谋划策,然后再考虑怎么回击。”
“好吧,可是您来吃晚饭不是吗?我已经派人去采购您爱吃的东西了。”
“这一切可真象爱情!要能长久这样受骗下去多甜蜜啊!”
德·吕卜克斯一边下楼一边自忖道,“不过,如果她是戏弄我,我也会知道的:在签字之前,我要给她设下各种最巧妙的陷阱,为的是知道她的心。我的小宝贝,我们是了解您的!因为归根结底女人也就和我们一样!二十八岁,贞洁无邪,而且还住在这里,迪福街!这是难得的福气,值得为她下点功夫。”
这只受到青睐的蝴蝶跳跳蹦蹦地下楼了。
“天哪,这个人要是摘了眼镜,满头扑粉,穿起晨衣来一定非常滑稽!”赛莱斯蒂娜自言自语道,“他背上有钩子,可以把我带到我要去的地方:大臣家。他在我的喜剧中扮演了他的角色。”
五点钟时,拉布丹回家来换衣服,他妻子去帮他梳妆时把那份文件带给他看,这可怜人到处看到这份文件,就象《天方夜谭》里那双拖鞋一样。
“谁交给你的?”拉布丹吃惊地说。
“德·吕卜克斯先生!”
“他来过了?”拉布丹问着向她看了一眼,这目光能使一个问心有愧的女人神色仓皇,但是他遇到的是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和一双带笑的眼睛。
“他还会来吃晚饭呢,”她答道,“你为什么那么愤愤然?”
“我亲爱的,”拉布丹说,“我已经把德·吕卜克斯得罪死了,这种人是不会原谅别人的,而他却来抚慰我!难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为什么吗?”
她答道:“我看这个人有着细致的鉴赏力,这我不能责怪他。我认为一个女人能唤醒一座麻木不仁的宫殿,没有出这更足以自豪了。……”
“别开玩笑了,赛莱斯蒂娜!别折磨一个垮台的人吧!我没能见到大臣,我的声誉现在岌岌可危。”
“天哪,不会的。答应杜托克一个位子,你会被任命为司长的。”
“我猜出你在干什么了,小乖乖,”拉布丹说,“可是你现在玩的游戏和现实一样的不体面。谎言终归是谎言,一个正直的女人……”
“让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赛莱斯蒂娜,这个人一旦看到他做了傻瓜、上了当,对我的进攻也就会更加凶猛。”
“要是我把他推翻了呢?”
拉布丹惊奇地望着他的妻子。
“我一心只想着你的提升。时间到了,可怜的!”赛莱斯蒂娜答道,她停了一下又说,“可是你把猎狗当作了猎获物。几天之后,德·吕卜克斯就会很好地完成任务。在你求见大臣而未见到时,我就将有机会同他说上话了。你呕心沥血地制作一项计划,可是向我保密;而你的女人在三个月之内要完成的事比你六年完成的还要多。给我讲讲你那美妙的计划吧!”
拉布丹先让他妻子保证决不泄漏一个字,并告诉她如果让德·吕卜克斯知道了一点点就等于让猫够着了牛奶碗。然后一边刮胡子一边向她解释自己的作品。
“拉布丹,这一切你怎么居然都没告诉我呢?”对方刚讲了五句话,她就打断了。“要早告诉我,就可以省得白白浪费这么多时间。一个人一时之间为一种想法所蒙蔽,这我能理解;可是六、七年一直如此,这我就难以理解了。你想削减预算,这是庸俗的,布尔乔亚的想法!应该让预算高达二十亿,这样法兰西就会加倍伟大。如纽沁根先生所大力主张的,要建立一个新制度,就是用贷款推动一切。最穷的国库就是堆满了无处可用的金币的国库;财政部长的任务就是把钱从窗户扔出去,它会再从地窖回来的,你却要让他把钱堆起来;应该大力增加人员,而不是精减。不该偿付利息,而是该增加食利人。如果波旁家族想要在和平中统治下去,他们就应该在最偏僻的小镇都制造食利者,特别不要让外国人在法国收利息,因为他们总有一天要我们连本钱都给他的;而如果所有的利息都在法国本国,那么法国本身连同贷款都不会遭殃。英国就是这么得救的。你的计划纯粹是小资产阶级的计划。一个有雄心壮志的人在向他的大臣陈辞时,只应该象约翰·罗那样,只是不要他的坏运气。要解释信贷的威力,说明我们为什么不能逐步收回资本;但是象英国人那样把利息……”
“行了,赛莱斯蒂娜,”拉布丹说,“你把各种思想搅在一起,互相对比,象玩游戏一样拿来解闷!这一套我都习惯了。但是请你不要对你还不了解的作品提出批评。”
她说道:“对于一项总的精神是以六千而不是两万公务人员来治理国家的计划,我还需要去了解吗?但是,我的朋友,即使这是一项天才的计划,如果一个法国国王要付诸实施,也得让人给废黜了。杀掉几个人头来征服封建贵族阶级是可以的,但是千足之蛇是无法征服的。不行的,小人物是打不垮的,因为他们脚下太平稳了。而你是想在当今这些穷极潦倒的(这也只是在你我之间说说)大臣先生之间这样来摆弄人。利息是可以摆弄的,人是不能摆弄的,人会大叫大喊,而钱是不会说话的。”
“可是,赛莱斯蒂娜,要是你老是这样说下去,这样离题万里地空谈,我们永远没法互相了解……”
“啊,我懂得你这份把各种行政人员按能力分类的文件会引起什么结果,”她接着说,根本不听她丈夫的,“天哪,你真是自己给自己磨好杀头刀。我的圣母!你为什么事先不和我商量呢?至少我会一行字都不让你写;或者再退一步,如果你一定要写这备忘录,我会自己帮你抄,那它就决不会出这个门……天哪,你为什么对我一字不提呢?男人就是这样!他们能在一个女人身边睡七年而一直保守秘密!向一个可怜的女人隐瞒了七年,怀疑她的忠诚!”
“可是,”拉布丹说,“十一年来,我从来没能跟你好好讨论过问题,不是被你打断话头,就是立刻用你的想法来代替我的。……你对我的工作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我全都知道!”
“那你倒说说看!”拉布丹叫道,这是结婚以来第一次失去耐心。
“你看,现在已经六点半了,快刮好胡子,换衣服吧。”她答道,就象所有的女人被逼得没话说时一样,顾左右而言他,“我也要去梳妆了,现在暂时中止我们的讨论,因为我在接待客人的日子不愿意惹自己生气。”她一边出去,一边说道,“天哪,可怜的人!七年来致力于给自己挖坟墓!还不信任他的妻子!”
她又回进来。
“如果当初你听了我的话,你就不会去说情,留下你那个一等科员了。他现在肯定手里有一份签了字的那该死的文件!请吧,才识高超的人!”
她看到她丈夫那副悲戚、痛苦的表情,知道自己太过分了,于是跑到他身边,不顾他满脸肥皂,抱着他温柔地亲吻。
“亲爱的格扎维埃,别生气,”她对他说,“今天晚上我们一定研究你的计划,你可以从从容容地说,我一定好好听着,你愿意多久就多久!……我够好了吧?行了。我能做一个穆罕默德的妻子就心满意足了。”
她笑了起来,拉布丹也禁不住笑了,因为赛莱斯蒂娜嘴唇上沾满了白肥皂沫,而她的声音充满了最纯洁、坚贞的宝贵情意。
“去换衣服吧,小宝贝,千万什么也别告诉德·吕卜克斯。你给我起誓!这是我唯一要强制你服的苦刑。”
“强制?……那我偏不起誓!”
“别这样,赛莱斯蒂娜,我刚才是笑着说的,事情可是极为严重的。”
“今晚,”她回答说,“你那位秘书长将要知道我们的对手是谁。我是知道该向谁进攻的。”
“谁?”拉布丹问。
“大臣,”她答道,身子挺起了两寸。
尽管他亲爱的赛莱斯蒂娜向他表示了那样温柔的爱情,拉布丹穿衣服时还是禁不住有些伤心,使他额头阴沉沉的。
“她什么时候能懂得赏识我呢?”他想道。“她甚至没有理解这一切工作都是为了她一个人!多么语无伦次,而又是多么聪明绝顶!如果我没有结婚,早就高官而且富裕了!我一年可以从薪金中省下五千法郎。这笔钱如果安排得当,现在除薪金外可以一年收入一万利勿尔,那时我还是单身,可以有机会通过一门婚事而成为……是啊,”他打断了自己,“可是我现在有赛莱斯蒂娜和我的两个孩子。”他只好选择自己已有的幸福。在最幸福的家庭里,也总是有这种后悔的时候。他来到客厅,端详着他的住宅。象她这样精通生活之道的女人,巴黎没有第二个。靠一万二千利勿尔的年金能做到这一切!他看着那布满鲜花的花坛,同时想着等一下就要享受的那宾客满堂的虚荣,自言自语道:“她是天生该当大臣夫人的。而想想看,我的那位大臣的妻子却对他毫无用处,她看起来活象个粗俗的布尔乔亚,当她在别墅、在沙龙里的时候……”
他咬了咬嘴唇。那些公务繁忙的男人对理家毫无概念。可以让他相信十万法郎什么事也办不成,同样也可以让他相信有了一万二千法郎一切都可以办到。
尽管拉布丹夫人为那位品尝家准备了名馔佳肴,焦心地等着他,德·吕卜克斯终于没来吃晚饭。他到很晚才露面,那时已近半夜,正是所有的沙龙中谈话渐渐转入密谈的时刻。记者安多希·斐诺留下没有走。
“我都知道了。”德·吕卜克斯说。他舒舒服服地坐在炉边的双人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杯茶。拉布丹夫人站在他面前,捧着一个盘子,装满了三明治和一种名叫铅块的蛋糕。“斐诺,我亲爱的、活泼的朋友,你可以放几只狗出去咬那几个我们将要谈到的人,这就帮了我们这位仁慈的女王大忙了。”他放低声音只让他要告诉的三个人听见,向拉布丹夫人说道:“反对你们的是高利贷者和神甫,也就是金钱和教会。自由派报纸上那篇文章是一个老贴现商要他们写的,他们欠了他的钱,但是写文章的人对此是漫不经心的。这家报纸的主编三天后就要换人了,我们那时再谈。那些保王党反对派——多亏了夏多布里昂,我们有个保王党反对派,指的是转向自由派的保王党。好了,现在不谈这高级政治。这些查理十世的谋杀者答应我支持你们的任命,但是要以我们赞成他们的一项修正案为代价。我所有的电池都充了电。如果人家硬要我们提升包杜阿耶,我们就向大神甫团说:‘某某报纸,或某某先生将攻击你们要的那项法案,所有的新闻界都会反对。(因为我管的政府机关报会装聋作哑,他们这样做并不困难,他们本来就够聋哑的了,不是吗,斐诺?)任命了拉布丹,舆论就会站在你们一边。’可怜的傻里傻气的外省人,蜷在他们炉边的安乐椅里,还在为舆论喉舌的独立性而庆幸呢。哈哈!”
“嘻!嘻!嘻!”安多希·斐诺说。
“所以,放心吧,”德·吕卜克斯说。“我今晚一切都安排好了,大神甫团会屈服的。”
“我宁愿失去这一切希望,而要您今晚来吃饭。”赛莱斯蒂娜在他耳边说道,做出一副生气的样子来,也可以理解为一往情深的表情。
“我拿这个可以得到宽恕了吧。”他说着递给她一张星期二晚宴的请帖。
赛莱斯蒂娜打开信,高兴得脸上泛起了红晕。任何享受都比不上虚荣心得胜的满足。
“您知道星期二的晚宴是怎么回事吗?”德·吕卜克斯带着神秘的表情接着说,“在我们部里,这就象宫廷里的小城堡①。您即将列席权力的中心!出席的将有费罗伯爵夫人(尽管路易十八死了,她还是得宠的)、但斐纳·德·纽沁根、德·利斯托迈尔夫人、德·埃斯巴侯爵夫人、您的亲爱的德·冈夫人,这是我特意要求请来的,为了万一那些夫人们对您进行抵制时,好有个帮手。我愿意在这个圈子里看到您。”
①指查理十世的儿媳贝里公爵夫人的公馆,路易十八死后,她常在此举行小型宴会,参加者都是精选的贵族,查理十世也常出席。
赛莱斯蒂娜象一匹纯种良骥在开始比赛前那样抬起头来,再读一遍那封邀请信,就象包杜阿耶和萨亚一遍一遍读报上那两篇文章一样,就是没能读进去。
“先到那里,然后有一天要进杜伊勒里宫去。”她向德·吕卜克斯说。
德·吕卜克斯为她这句话和说话时的神气吓住了,它表现出多大的野心,多大的把握啊。
“难道我只不过是块垫脚石?”他自忖道。
他站起来,向拉布丹夫人的卧室走去,她跟着走进去,因为她从他的手势明白他要同她私下谈几句话。
“那么,那计划呢?”他说。
“咳!这是正直人的傻气!他想精简一万五千公务员,只要五、六千人;您简直想象不到他的想法有多怪,等他的备忘录抄写完毕我就念给您听。他是出于好心。他对公务员进行分析排队是出于最纯正的想法,可怜的、亲爱的人!”
正由于德·吕卜克斯是说谎老手,他听到伴随着这番嘲笑、蔑视的话的真诚笑声,感到宽慰。此时此刻,赛莱斯蒂娜是诚恳的。
“可是,最终,这一切的底是什么?”
“还不是他想取消土地税,代之以消费税!”
“可是一年以前弗朗索瓦·凯勒和纽沁根已经提出一项类似的建议,大臣正在考虑削减土地税。”
“您看,我当时就跟他说,这不是什么新东西,不是吗?”
赛莱斯蒂娜笑着叫道。
“是的。可是他和当代最大的金融家——你我私下可以说,简直是金融界的拿破仑——不谋而合,他至少总该提出一些如何付诸实施的想法。”
“这一切都庸俗得很,”她嘴唇一撇,表示不屑的神气,“想想看,他想用五、六千公务员来治理整个法国,而应该做的恰好相反,应该让法国没有一个人不同维持君主制度利益攸关。”
德·吕卜克斯看来感到满意,因为他发现那个他原以为比他高明的人是个庸人。
“您能肯定他会得到任命吗?您需要一个女人的主意吗?”
她问他。
“你们比我们更善于作雅致的叛卖。”德·吕卜克斯摇摇头说。
“好吧,你们可以对朝廷和对大神甫团都说要提升包杜阿耶,以麻痹他们,然后到最后一刻再写上:拉布丹。”
“有的女人用得着一个男人的时候就答应他,等他的作用发挥完了就拒绝他。”德·吕卜克斯答道。
“我知道这种女人,”她笑着说,“可是她们是很傻的,因为在政界,总是要狭路相逢的;这种做法适用于天真幼稚的人,可您是个有才有识的人。我认为,一个人一生中可能犯的最大的错误就是同一个高明的男人打交道。”
“不是的,”德·吕卜克斯说,“因为这样的男人会宽恕别人。只有同那些心胸狭隘,对人耿耿于怀,除了报复没有别的事干的人打交道,才是危险的;而我一生就是这样行事的。”
等到客人都散去之后,拉布丹留在他妻子房间里,总算求得她注意听他谈一次话,向她阐述了自己的计划,说明他不是要削减预算,相反是要增加,指出按照他的计划,国家收入应该用在哪些事业上。他向她解释,国家资金可以投到原来靠私人和地方利息的开支中去,这笔投资可以在开支中占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从而十倍地增加货币周转。最后,他向她证明,他的计划不是一项理论著作,而是有着丰富的付诸实施的办法。赛莱斯蒂娜听得心里发热,跳起来抱住她丈夫的脖子,到炉边在他的膝上坐下。
“那你就是我所梦想的那种丈夫喽!”她说,“由于我对你的价值的无知,倒把你给救了,免遭德·吕卜克斯的魔掌。我出色地、真心诚意地把你给贬了一通。”
男人幸福得哭了。他终于盼到了胜利的一天。他多少年来尽一切力量讨他妻子的欢心之后,总算在他唯一的公众心目中成为了伟人!
“惟其我了解你是那样好心、温柔、始终如一,就更觉得你十倍地伟大。可是,一个天才多少总有点孩子气,你就是个孩子,一个惹人爱的孩子。”
她从女人珍藏东西的地方掏出了那张请帖给他看。
“这就是我要的东西,”她说。“德·吕卜克斯使我得以到大臣身边。大臣阁下就算是钢铸的,在一段时间内也要为我服务。”
从第二天起,赛莱斯蒂娜就全神贯注于她在这小圈子中出场的仪表。这是她的重大的日子,是属于她的!从来还没有一个妓女象这位正经女人那样在自己身上花这么多心血;从来没有一个裁缝象她的裁缝那样受折磨,可也从来没有一个裁缝这么体会到自己手艺的重要性。总之,拉布丹夫人真是考虑周密,无一遗漏。她亲自到租车店去,选了一套既不旧,又不俗,也不太招摇的车马。她的仆人就象所有大户人家仆人一样,有主人的气派。然后,在那不平凡的星期二,晚上十点钟光景,她穿着一套精致的丧服①出门了。她头上戴着一串最出色的手工雕制的玉葡萄,价值一千埃居,是一个英国女人在福桑首饰店定制而在走之前没来得及取的。那叶子是冲压的铁片,薄得就象真的葡萄叶子一样。手艺人还没忘记雕上弯曲有致的细葡萄藤,刚好扣在发鬈上,就象依附在葡萄枝上一样。手镯、项链和耳环是由一种名叫柏林铁的材料制成;但这种精致的阿拉伯式的图案其实是从维也纳来的,看上去简直象是出自仙女之手——就是那神话中被妒嫉的卡拉博斯逼着去拾掇蚂蚁眼睛,或者织一块薄得能塞进一颗核桃里的帐幔的那些仙女。她那已经为黑色衬托得倍增苗条的身材,再加上精心剪裁的长裙就愈加显得袅娜多姿。那长裙恰好止于肩头弯曲处,没有肩搭,每一行动,身子就象蝴蝶一样几乎要脱壳而去,但是那独出心裁缝制的衣服巧妙地裹住她的身体。衣料是平纹薄花呢,当时还没有在巴黎销售,不久以后这种只海阔上有的衣料将风靡一时。这种衣料的成功意义远不止于对法国时装的作用。平纹薄花呢的经济成本连洗衣钱都不值,后来使棉布大受其害,以致引起了鲁昂的纺织业革命。赛莱斯蒂娜脚上穿一双薄如蝉翼的袜子和一双土耳其缎鞋——因为国丧期间不能穿真丝缎,显得特别高贵。这一身打扮真是美极了。她洗了一个干浴,更显得光艳照人。一双眼睛沐浴在希望的波浪之中,闪灼着异常的神采,自是不同凡响。这一切都为当时正感受着幸福和自豪的德·吕卜克斯所津津乐道。她的亮相很出色,女人都能理解这句话的分量。她彬彬有礼地向大臣夫人打招呼,不亢不卑,既不冒犯她,又保持自己的庄严气派,因为每个女人就自己而言都是一位女王。她对大臣采取一种俏丽的不逊,这是女人对男人,即使是王公贵族也罢,特别可以采取的态度。她入席时环顾四座,发现自己参加的是那种高级的晚宴。人数不多,因此女客们有机会让人仔细打量、欣赏。在那种场合,轻轻一句话可以在所有人的耳际回响,一个眼神可以打中目标。在那里,谈话就象有证人的决斗,一切平庸的表现都会使人厌烦,而一切优点都得到默默的赞许,被认为是够得上在座的水平。拉布丹事先到隔壁一间打牌的客厅里,站在那里装样子,表示他不是一个乏味的人。
①当时路易十八逝世不久,是国丧期间。
“亲爱的,”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向路易十八的最后一个情妇费罗伯爵夫人说道:“巴黎真是独一无二!谁也没有料到,也不知从哪里就会忽然跑出来这样一个女人,她看起来真是无所不能而又无所不欲!……”
“她就是什么都要,什么都能办到。”德·吕卜克斯得意洋洋地说道。
此时,狡黠的拉布丹夫人正在大臣夫人斯蒂莱跟前下功夫。前一天她已通过德·吕卜克斯知道了这位夫人的弱点。她抚摸得她舒舒服服,却又好象没碰到她。然后她得体地沉默下来。因为德·吕卜克斯出于爱她之故,已经把这个女人的脾气告诉了她。前一天,他对她说:特别注意别说话太多!这真是代价高昂的爱情的见证!贝特朗·巴雷尔①曾留下一句绝妙的箴言:切勿打断一个舞兴方酣的女人去给她忠告。为了使这一章女儿经完整起见,还可以加上一句:切勿责怪一个自我表现的女人!谈话转入了一般话题,拉布丹夫人不时插上一两句,就象一只训练有素的猫,把脚爪缩在绒毛里,再用脚掌去摸她女主人的花边。就动心而言,大臣是极少有非非之想的。王朝复辟时期再也找不出一位象他那样与献殷勤绝缘的政治家,诸如《镜报》、《潘多拉》、《费加罗》等反对党的报纸,在他身上也找不出一丝可指责的轻浮的脉搏。他的情妇就是《星报》②。奇怪的是,这份报纸居然在患难中一直对他忠诚,当然它也因此得利不少!拉布丹夫人是知道这点的。但是她也知道,有时古堡里会出现鬼精灵。于是她就下功夫让大臣妒嫉德·吕卜克斯好象在享受着的,尚未落实的幸福。此时此刻,德·吕卜克斯念着赛莱斯蒂娜的名字,舌头都酥了。为了帮助他心目中的情妇发迹,他在八只耳朵的密谈中不遗余力地向德·埃斯巴侯爵夫人、纽沁根夫人和伯爵夫人说明,她们应当把拉布丹夫人纳入她们的联盟之中,德·冈夫人支持他的意见。一个小时之后,大臣已经给搔到痒处了,拉布丹夫人的气质讨他欢心;他的妻子也给这个妖精迷上了,刚向她发出邀请,要她随时都可以来。
①贝特朗·巴雷尔(1755—1841),法国大革命时期国民公会议员,公安委员会成员,主张对反革命严厉镇压。
②《星报》,查理十世时极端保王派报纸,为维莱勒的喉舌,维莱勒一下台,该报也停刊。
“因为,我亲爱的,”大臣夫人对赛莱斯蒂娜说,“您丈夫很快就要升司长了。大臣的意思是想把两个司合并起来,设一个主任,所以您那时就是我们圈子里的人了。”
大臣阁下引着拉布丹夫人去看一间因反对派攻击其陈设奢华而出名的房间,向她证明新闻界多无聊。他把胳膊伸给了她。
“真的,夫人,请您经常光临,那我们——伯爵夫人和我——将很荣幸……”
他向她表示了与大臣身分相称的殷勤。
“可是,大人,”她说着向他递过一个女人专门为这种场合准备着的眼神,“我觉得这可在您了。”
“怎么?”
“您能给我这个权利。”
“您能解释一下吗?”
“不,我到这儿来之前自己就说好决不能低级趣味到求人的地步。”
“说吧!这一类的申请表格并不算出格!”部长笑着说。
没有比这种无聊的蠢话更能逗得那些一板正经的人眉开眼笑了。
“一个处长的妻子经常到这里来是有点可笑的,而司长的妻子到这里来就不算出格了。”
“就算是这样吧,”大臣说,“可您的丈夫是个不可缺少的人,他已得到任命了。”
“您说的确实是真话吗?”
“您要到我办公室来看看他的委任状吗?这项工作已经完成了。”
“好吧。”她和大臣单独在房间的一角,大臣的急切态度有点可疑,“让我告诉您,我可以报答您……”
她正要把她丈夫的计划告诉他,德·吕卜克斯踮着脚尖走过来了。他故意踩得地板咚咚响,为的说明他不愿意显得听见了他刚才听到的话。大臣很不高兴地望了一眼这个落入陷阱的老花花公子。德·吕卜克斯急不能待地要把他的猎获物弄到手,异乎寻常地催人事部门赶紧办这件事,已经把文件交到大臣手里,打算第二天亲自交到他自以为是他的情妇的手里。就在这个时候,大臣的仆人出现了,他神秘地告诉德·吕卜克斯说他的跟班要他立即把这封信交给他,说是非常重要的。
秘书长取了一盏灯来,看到以下几个字:
我一反常规,现在大厅恭候,有急事刻不容缓,请来洽谈。
您的仆人
高布赛克
秘书长一认出这个签名来就不寒而栗。可惜书上不能印出他的真迹,对那些喜欢从签字来猜测本人性格的人,这一签名一定是很珍贵的。如果有任何草书能表现出一种动物的话,那么肯定,这个名字的第一个字母和最后一个字母就形成了一张鲨鱼的血盆大口:贪得无厌,永远张着,抓住一切,吞噬一切,强者弱者都在所不免。那信的字迹不可能按原样排出来,因为太细、太密,尽管很整齐。不过可以想象。那句话只占了一行。只有贴现商的智慧才想得出这样一句话:傲然发号施令,而又严酷地无懈可击;言简意赅,而又滴水不漏。如果不知道高布赛克是什么人,单从他不必发命令,仅凭这样一行字就能把对方呼之即来这一点,你会猜想他是希腊街的那位铁面无私的财政部长。因此,德·吕卜克斯就象猎狗听到猎人的召唤一样,立刻放弃追踪,跑回家去,一路上想着自己危难的处境。您可以想象一位司令员刚听到副官报告:“现有新增敌军三万包抄我侧翼。”只消一句话就可以说明羊腿子和高布赛克为什么双双到达战场——他们两人都在德·吕卜克斯家。晚上八点钟,马丹·法莱克斯靠着付了三法郎的向导和前一站准备好的驿车,象插翅似地飞回来了,带着注明前一天日期的买地文书。米特拉尔立刻把他带到了忒弥斯咖啡馆,地契就转到了两个高利贷者的手里,他们两个就急急忙忙往部里走,不过是步行去的。钟响了十一点,德·吕卜克斯见到两个不祥的身影,那鹰一般的目光象枪弹一样直射,象炮火一样明亮,不禁打了个寒战。
“什么事,二位老爷?”
两个高利贷者冷若冰霜,无动于衷。羊腿子指指手里的卷宗,又指指那跟班的。
“上我书房去吧。”德·吕卜克斯说,用手势打发走了跟班。
“您对法文领会得可真透彻。”羊腿子说。
“你们是来折磨一个让你们每人赚了二十万法郎的人吗?”他说着不由得流露出一点傲气。
“而我希望他还会让我们继续赚二十万。”羊腿子说。
“是一笔生意吗?……”德·吕卜克斯说。“如果二位用得着我,我是有记性的人。”
“我们可是有您的备忘录①。”
①法语“记性”和“备忘录”是一个字。
“我的债会有人还的。”德·吕卜克斯轻蔑地说,为的不让自己受讹诈。
“真的吗?”高布赛克说。
“言归正传吧,孩子,”羊腿子说。“别这么拿腔拿调的,这对我们不起作用,把这文书拿过去念念。”
趁着德·吕卜克斯吃惊地读着那两份看起来好象是天使从云端投下来的文书的时候,两个高利贷者打量着那间书房。
“您看我们是不是有头脑的生意人?”羊腿子问道。
“可是这样一桩巧妙的合作,我是欠谁的情呢?”德·吕卜克斯惴惴不安地问道。
“我们一星期以前知道一个消息,这事要没有我们,您明天才会知道:就是商务法庭的庭长,议员,要被迫辞职了。”
德·吕卜克斯的眼睛张开了,瞪得象菊花一样大。
“您的大臣这回耍了您了。”语言简练的高布赛克说道。
“你们是我的主人,”秘书长说着鞠了一躬,在深深的敬意中带着讥讽。
“是的。”高布赛克说。
“你们是要把我绞死吗?”
“可能。”
“那好吧,动手吧,刽子手!”秘书长笑着说。
“您看见了,”羊腿子说,“您的债券上写明是借来买地的钱。”
“这就是地契。”高布赛克说着从他那似绿非绿的背心口袋里拿出一份卷宗来。
“您可以有三年的时间来偿还全部债务。”羊腿子说。
“可是,”德·吕卜克斯对这样宽厚和这样别出心裁的安排有点害怕,“你们要我做什么呢?”
“把拉比亚迪埃的空缺给包杜阿耶。”羊腿子斩钉截铁地说。
“这是小事一桩,不过我还得尽最大努力,”德·吕卜克斯答道,“因为我的手已经给捆住了。”
“那您就用牙把绳子啃断。”羊腿子说。
“您的牙挺锋利的!”高布赛克补上一句。
“就这些吗?”德·吕卜克斯说。
“我们把这些文书保留在我们手上,直到这债券得到承认,”羊腿子说着把一张单子放到秘书长眼前;“如果六天之内得不到委员会的承认,这上面您的名字就要换成我的了。”
“您真精啊!”秘书长叫道。
“不错。”高布赛克说。
“就这些吗?”德·吕卜克斯说。
“就是。”高布赛克说。
“说定了吗?”羊腿子问道。
德·吕卜克斯点点头。
“好吧,那就在这张委托书上签字吧,”羊腿子说。“两天之内,任命包杜阿耶;六天之内,债券得到承认,然后……”
“然后怎么样?”德·吕卜克斯说。
“我们向您保证……”
“什么?”德·吕卜克斯越来越惊奇了。
“您的任命。”羊腿子趾高气扬地答道。
“我们是多数,有五十二张工人、农民的票,他们都唯您的债主之命是从。”
德·吕卜克斯握住了羊腿子的手。
“只有在我们之间才不可能发生误会。”他说,“这才叫做生意呢!我也一定会让你们尝到这里面的甜头。”
“不错。”高布赛克说。
“那会是什么呢?”羊腿子问。
“给您那蠢才侄儿一枚勋章。”
“好!”羊腿子说,“您挺了解他。”
于是两个高利贷者向德·吕卜克斯行礼告别,他把他们一直送到楼梯口。
“这两个人大概是哪个外国派来的秘密使节吧!”两个仆人心里说。
两个高利贷者走在路上,借着路灯的亮光相视而笑。
“他一年欠我们九千法郎的利息,而那块地净值不过五千法郎!”羊腿子叫道。
“他会长久攥在我们手心里的。”高布赛克说。
“他一定会在上面盖房子,干傻事,”羊腿子答道,“然后法莱克斯会把地买过来。”
“他的事情是当议员,其余的事儿这条狼就不在话下了。”
“咳,咳!”
“咳,咳!”
这两小声干嚎对两个高利贷者说来就算是笑了。他们向忒弥斯咖啡馆走去。
德·吕卜克斯回到客厅里,发现拉布丹夫人正风头十足,丰姿嫣然,而平时愁眉苦脸的大臣此时也皱纹舒展,笑容可掬。
“她能创造奇迹,”德·吕卜克斯想道,“多难得的女人!一定要钻透她的心底。”
“她真好,您这位可爱的夫人,”侯爵夫人向秘书长说,“她就缺您的姓氏了。”
“对了,她唯一的过错就是生为一个定价专员的女儿,她将因投错了门庭而沉沦。”德·吕卜克斯答道,神情之冷淡同他不久以前谈起拉布丹夫人来那种热情形成鲜明对照。
侯爵夫人把眼睛盯着德·吕卜克斯。
“您向他们投过去一个眼光,可没逃过我的眼睛,”她指着大臣和拉布丹夫人说,“他擦掉了您眼镜上的云雾。你们两个真有趣,抢这块骨头。”侯爵夫人正走过门口,大臣赶上去给她带路。
“怎么样,”德·吕卜克斯对拉布丹夫人说,“您觉得我们的大臣如何?”
“他很有魅力。真的,”她答道,故意抬高声音,让大臣的夫人听到,“这些可怜的大臣们,只有认识他们,才能给予评价。那些小报和反对党的诽谤歪曲了多少政治人物的形象,弄得人家终于也受了他们的影响;但是一旦见到了他们本人,这些先入之见倒反而对他们有利了。”
“他是很好的。”德·吕卜克斯说。
“是啊,我敢说,人们是可以喜爱他的。”她天真地说。
“亲爱的孩子,”德·吕卜克斯说,这回轮到他做出一副天真而调皮的样子来,“您做了一件常人办不到的事情。”
“什么呢?”她说。
“您使人起死回生了。我本来不相信他还有感情,不信您问他的夫人!他的感情只剩下那么一点点,刚够用在一桩想入非非的奇遇上;您就尽量利用这一点点吧,到这边来,别奇怪!”
他把拉布丹夫人拉到小套间去,同她一起坐在长沙发上。
“您是个诡计多端的女人,而我因此更爱您了,我悄悄跟您说,您是个出类拔萃的女人。我德·吕卜克斯把您带到这儿来,一切都得实话实说,对吗?而况,当一个人是为了利益而恋爱时,那还是宁可要一个六十多岁的大臣而不要四十多岁的秘书长,这样好处多而烦恼少。我是个戴眼镜、头上扑粉,让花天酒地的生活淘干了身子的男人,多漂亮的情人!哦,我有自知之明!如果一定要承认我的实用价值,我决不会同时又让人觉得可爱,是不?除非是糊涂蛋才理会不到自己的处境。您尽管对我说真话,把您的底亮给我:我们现在是两个合伙人,而不是情人。如果说,我有点儿变化无常的话,象您这样秉性高贵的人,是不会斤斤计较这种小事,会放过我的;否则您就象寄宿学校的女学生,或是圣德尼街上的小市民一样小心眼儿了!咳,不过你我是超乎这一切之上的。您看,德·埃斯巴侯爵夫人走了。您认为她不这样想吗?两年前我和她还很相投呢,(我这个花花公子!)她只需给我写一张条子,不长:我亲爱的德·吕卜克斯,您如能为我做某事,将不胜感激!那我就一定立即照办,现在我们正在想办法堵住她丈夫的嘴。你们女人只需牺牲一点欢乐就可以得到你们要的东西。好吧,去勾引大臣吧,好宝贝,我帮您忙,因为这对我有利。是的,我愿意有一个能影响他的女人,他就逃不出我的手心了。现在他有时逃过我的手,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现在我只是用理智牵制他,而如果同一个漂亮的女人达成谅解,我就可以用他的痴情来牵制他,那是很牢靠的。所以,让我们做朋友,分享您将得到的报酬吧。”
拉布丹夫人怀着极大的惊奇听着这一番奇特的自白。政治商人的天真幼稚驱散了一切惊奇的想法。
“您认为他真的对我有心吗?”她问道,已经落入了陷阱。
“我了解他,我可以肯定。”
“拉布丹的任命真的一定会签字吗?”
“我今天早晨把文件交给他的。可是当司长还不算什么,应该当稽查长。”
“是的。”她说。
“好吧,回去向大臣阁下卖弄风情吧。”
“真的,”她说,“我今天晚上才了解您,您一点也不庸俗。”
“就这样,”德·吕卜克斯回答说,“我们从此是老朋友,再不搞那含情脉脉,平添烦恼的爱情了,而是象摄政王时代那些明智之士那样理解问题。”
“您真坚强,我佩服您,”她微笑着向他伸出手去,“您知道,一个人为他的朋友做的事总是超过为他的……”
她没把话说完,就回到了客厅。
“小宝贝,”德·吕卜克斯望着她向部长走去,自言自语道,“德·吕卜克斯现在可以问心无愧地转过来反对你了!明天晚上,你向我献茶的时候,献给我的将是我不再想要的东西……一切都说清楚了!啊!人到了四十岁,还是会迷上女人的,可是已经没人爱了。”
他照着镜子顾影自怜一番,认为自己作为一个政治人物还相当漂亮,可是到了西岱岛上①,却是个十足的残废人。然后,他走进客厅,此时拉布丹夫人正在收场。她精心准备好这场告辞,努力给每一个人留下最后的,优雅的印象,做得的确很成功。等她走后,一反沙龙的惯例,人人都赞叹:“真是个迷人的女人!”大臣则一直把她送到大门口。
①西岱,爱琴海中一小岛,相传有美神维纳斯的庙,在古典诗文中为爱情之乡的代名词。
“我相信您明天一定会想到我的。”他暗指那项任命。大臣回去后说,“高级职员的妻子讨人喜欢的太少了,所以我为我们的收获而高兴。”
“您不觉得她稍嫌主动一点吗?”德·吕卜克斯酸溜溜地说。
女客们互相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光。大臣和秘书长之间的争风吃醋使她们开心。这是巴黎女人最能心领神会的一种逗趣。她们之精于此道,实在令人叹服。她们故意议论拉布丹夫人来激一激大臣和德·吕卜克斯。一个说她锋芒太露,追求太切;另一个把小家碧玉的风韵和大家闺秀的仪范作一番对比,以此来贬低赛莱斯蒂娜;而德·吕卜克斯则象沙龙里人们通常维护仇人那样维护他所谓的情妇:
“夫人们,也要对她公道一点!一个定价专员的女儿能这样,不是也就够不寻常的了吗?要看看她的起点,再看她今天的地位:她还要到杜伊勒里宫去呢!她有这个打算,她亲口告诉我的。”
“如果她是一个专员的女儿,”德·埃斯巴夫人微笑着说,“这对她丈夫的提升有什么妨碍呢?”
“如今的风气就是这样,不是吗?”大臣夫人咬着嘴唇说。
“夫人,”大臣正色对侯爵夫人说道,“这种话是用来准备革命的,可惜,我们的朝廷在这点上对谁都不肯放宽。您不知道,贵族们那种过分的做法使宫里的有识之士多么不高兴①。如果我是个富贵的爵爷,而不是一个象是放在现在这个位子来为你们管事儿的外省小乡绅,那么我们的君主制度就不会象我现在所看到的那样不稳当了。如果王位的光辉连代表它的人都照耀不到,那王位又有什么用?当年王上凭个人旨意就可以一手造就卢弗瓦、柯尔柏、黎塞留、杰宁②、维勒鲁瓦③以及苏利……等等伟人,那个时代已经离我们很远了。……是啊,那苏利开头也不过是和我差不多的。我对您说这些,是因为这里没有外人,而且说实在的,如果我当初为这类事耿耿于怀的话,我现在就什么也不是了。我们要成个大人物只有靠自己,不能靠别人。”
①查理十世曾颁布法国大革命时期逃亡贵族的财产补偿法,但贵族中许多人仍不满足,要求无度,而较明智的人则指出这样下去将自取灭亡。
②杰宁(1540—1622),亨利四世时期的财政总监。
③维勒鲁瓦(1543—1617),直理九世、亨利三世、亨利四世及路易十三时期的国务秘书。
“你得到任命了,我亲爱的,”赛莱斯蒂娜紧紧握住她丈夫的手说,“要是德·吕卜克斯不在跟前,我就会把你的计划讲给大臣听了:不过这可以留到下星期二,这一来你会更快地成为稽查长。”
每一个女人一生中都有她最光辉灿烂的一天,而且这一天她会永志不忘,经常缅怀,从中得到无限欣慰。拉布丹夫人一面缓缓地卸妆,一面回味那一晚上的情景,把它列入自己光荣而幸福的日子:她的美貌受到了充分的艳羡,大臣夫人也称赞她,并且很高兴地拿她和她其他女友对比。总之,她的全部虚荣心都为他们的夫妻恩爱而放光芒。拉布丹得到任命了!
“我今天晚上还不够好啊?”她对丈夫说,好象她还需要挑逗他似的。
就在此刻,等在忒弥斯咖啡馆的米特拉尔看见两个高利贷者走进来了,但是从那毫无表情的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我们的事到什么地步了?”等他俩在桌子旁坐下,他就问道。
“嗯,和往常一样,”羊腿子搓着手说,“胜利总是属于金币的。”
“没错。”高布赛克说。
米特拉尔坐上一辆街车去找萨亚和包杜阿耶,他们家里那桌波士顿还在打着;不过只有戈德隆神甫留在那里。法莱克斯已经累得半死,睡觉去了。
“您要得到任命了,侄儿,人家还给您准备了一样意外的礼物。”
“什么?”萨亚说。
“十字勋章!”米特拉尔叫道。
“不忘祭坛者,神恒佑之!”戈德隆说。
就这样,两个阵营里的人都怀着同样的幸福心情唱起TeDeum!①第二天,星期三,是拉布丹先生应该同大臣一起工作的日子,因为自从已故拉比亚迪埃生病以来,一直是他代理的。
①拉丁文:主啊,我们赞美你!
这些天来,公务员们都很准时,杂役们也很忙碌,这是签字的日子,各办公室都乱糟糟的,为什么?谁也不知道。于是三个杂役现在各就各位,略感快慰,因为前一天德·吕卜克斯有意放出拉布丹要得到任命的风声。八点差一刻的时候安东尼大叔和门房洛朗制服笔挺地待在那里,秘书处的差役跑来请安东尼把一封信秘密交给杜托克,这是秘书长要他七点钟送到一等科员家里的。
“我不知怎么了,老大爷,我睡啊,睡啊,刚刚才醒来。他要知道这封信还没送到,可要把我骂得狗血喷头了;现在这样,我还可以告诉他是我亲自送到杜托克家的。这可是绝对保密的,安东尼老大爷:可别跟公务员们说,千万千万!不然他就要把我开除了,只要漏出去一个字,我就要丢饭碗,他跟我说的。”
“那里头是什么呢?”安东尼问道。
“什么也没有,我看过了,就是这样的,您看。”
他把信打开,里面完全是空白。
“今天是你们的好日子,洛朗,”秘书处的差役说,“你们要有一位新的司长了。一定要精简节约了,两个司要并成一个,咱们当差的可得当心点儿。”
“是的,要有九名公务员退休。”杜托克正走进来,“你们怎么知道的?”
安东尼把信交给他,他打开之后就冲下楼梯,一口气跑到秘书处。
从拉比亚迪埃去世那天起,拉布丹和包杜阿耶两个处的公务员闲话已经说尽,现在又恢复原来那机关生活的dolceCfarniente①。不过,每到年底,总是给各办公室带来一种勤奋的气氛。同样的,门房也格外巴结,驯服。人人都准时来上班,四点钟以后留下的人也比往常多,因为发奖金是看每个人在上司心目中留下的最后印象而定的。前一天,拉比亚迪埃司和克莱若司要合并成一个新的部门,归一个人领导的消息使两个司都动荡不安。人们知道要退休的人数,可不知道名单。估计波阿雷退休以后的位子不再有人补,这个职务是会给精简掉的。小拉比亚迪埃已经调走了。两个新的见习员就要来了;而且,可怕得很!那两个人是议员的儿子。前一天正当公务员们准备回家的时候,消息传到办公室来,给大家心里留下恐怖的阴影。因此在半小时内,炉边谈话一直在进行。在还没有人来上班之前,杜托克见到了正在盥洗的德·吕卜克斯;秘书长手不离刮胡子刀,朝他看了一眼,那是将军下命令的眼神。
①意大利文:懒散而惬意。
“这儿就我们俩吗?”他问他。
“是的,先生。”
“好吧,坚定步伐,向拉布丹身上踩去!你一定有一份他的文件的副本吧。”
“是的。”
“你懂得我的意思吧:IndeirE!①我们需要一次总to-lle②。你要想出一些办法来煽起公愤。……”
①拉丁文:引起公愤。
②拉丁文:拿出。——典出《圣经》传说,圣奥古斯丁在皈依罗马教前,犹豫中听见一个声音说:“拿出,读吧!”他的目光刚好落在其朋友翻开的一页经文上,就下决心改变信仰,此处指让原拥护拉布丹的公务员转而反对他。
“我能让人画一幅漫画,但是我没有五百法郎付给他……”
“谁来画?”
“毕西沃!”
“他可以拿一千法郎,而且会在柯尔维尔下面当副处长,他们两个相处得很好。”
“可是他不会相信我的。”
“你要把我卷进去吗?去吧,要不就什么也没有了,懂吗?”
“如果包杜阿耶当了司长,可以向他借这笔钱……”
“是的,他要当司长的。这事交给我好了。赶紧去吧,别让人看出来你见过我了,从小楼梯下去。”
正当杜托克心花怒放地回到办公室,心中盘算着怎样能掀起反对他的上司的满城风雨,而又不太妨害自己的时候,毕西沃走进拉布丹办公室向他问个好。他认为自己已经输了,却要装作赢了的样子,以此取乐。
毕西沃 (学着菲利翁的声音)诸位先生,我向你们致敬,并致以集体问候。我说的是星期日在牡蛎岩饭店那顿饭。但是有一个严重的问题:被精简的公务员参加不参加?
波阿雷 连退休的也参加。
毕西沃 这于我无干,反正不是我付钱。(全体愕然)包杜阿耶被任命了,我好象已经听见他在叫洛朗了!(模仿包杜阿耶的口气)
洛朗,把我的鬃毛紧身跟鞭子都好好藏起来!①(哄堂大笑)
笑得象鹅叫!柯尔维尔的拆字还是有道理的,因为你们知道,处长,格扎维埃·拉布丹几个字拆开来就是:“梦想部里升官,最后别处发财。”如果我名叫查理十世——托天之福,封为法兰西与纳瓦尔之王,看到我的名字所预言的命运这样应验,一定会吓得发抖。
蒂利埃 原来如此!您还要笑。
毕西沃 (嗤之以鼻)笑你丑八怪,牛奶泡米饭②,因为您长得不漂亮。而蒂利埃大伯,他可挺漂亮。拉布丹听说包杜阿耶当了司长,一气辞职不干了。
①这是莫里哀喜剧《伪君子》中的一句台词。伪君子答尔丢夫专在人前装作对宗教十分虔诚。这句话是他故意说给别人听的。他的仆人正巧名字也叫洛朗。此句译文根据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②这两句话在法文中谐音:“risaulaid”,“rizaulait”。
维默 (走进来)多好!我还给了安东尼三、四十个法郎,他告诉我拉布丹先生和夫人昨天应邀参加了大臣家的特殊晚宴,一直呆到十二点差一刻。大臣一直把拉布丹夫人送到楼梯口;听说她打扮得天仙一般。总之,他肯定要当司长了。人事科的收发员里费昨天赶了一夜,为的及时完成这件事。这已经不是秘密了。克莱若先生就要退休,他已效力三十年,这不算是贬黜。科香先生很有钱……
毕西沃 据柯尔维尔讲,他装得象个介壳虫。
维默 他本来就在介壳虫里,因为他和玛蒂法公司有联系。好了,他也退休。波阿雷也退休。他们两个的空缺都没有人补。以上情况是肯定的,其余的还没传出来。拉布丹先生的任命今天早晨就该到了,免得有人耍花招。
毕西沃 什么花招?
弗勒里 包杜阿耶,当然罗!神甫那一派支持他,你们看,自由派报纸今天又有一篇报道:只有两行字,可有点古怪。(读)昨日在意大利剧院有人谈及德·夏多布里昂先生重返政府之事,其依据为受该高贵子爵之友所庇护之拉布丹先生擢任原定给予包杜阿耶之职。面对与大文豪所作交易,教会方面想必只能退却。混蛋!
杜托克 (听到后走进来)谁混蛋,拉布丹?那你们也听到这消息了?
弗勒里 (目露凶光)拉布丹!……混蛋?你疯了吗,杜托克,要不要给你一颗子弹,好让你的脑子里灌点铅,不那么轻飘飘?
杜托克 我没说拉布丹先生一句坏话;只不过刚刚有人在院子里偷偷告诉我,他揭发了许多公务员,还告了密,他之所以得宠是因为搞了一份关于整个部的文件,我们这些人都在里面。……
菲利翁 (以强有力的声音说)拉布丹先生是不可能……
毕西沃 我说,这可真卑鄙,杜托克?(他俩耳语了几句,就出门到走廊里)
毕西沃 那么发生什么事了?
杜托克 您还记得漫画的事吗?
毕西沃记得,怎么啦?
杜托克 画吧,您就是副处长了,而且会得到一笔相当可观的酬金。您知道,亲爱的,上头是有矛盾的。大臣属意拉布丹,但是他要是不任命包杜阿耶,他就要跟教会发生冲突。您不知道吗?王上、王储、公主、大神甫团,总之整个朝廷都要包杜阿耶;大臣要拉布丹。
毕西沃 好!……
杜托克 大臣已经看出来他非让步不可,为了取得和解,他要排除困难。一定要找出一个理由来摆脱拉布丹。于是就翻出了一份他以前搞的关于精简政府机构的文件,那里面谈了一些情况。至少这是我自己想法儿得出来的解释。画了这幅画,您就参与了最高层的赌局,您同时既为大臣又为朝廷以及大家出了力,您就会得到任命。明白了吗?
毕西沃 我不明白您怎么知道这一切的,要不就是您编出来的。
杜托克 您要我给您看这份文件吗?
毕西沃 要。
杜托克 好吧,到我家来,因为我要把这作品交到可靠的手里。
毕西沃 你一个人先走吧。(回到拉布丹处里)杜托克说的是真话,我以名誉担保。拉布丹先生写了一些对需要改造的公务员们很欠恭维的小报告。他升官的秘诀就在于此。我们这个时代什么都不足为怪。(装成塔尔玛①的样子)
您见过多少出类拔萃的人头落地
如今您还大惊小怪,岂不太傻气!
拿这样的事来讨好一个人?我那包杜阿耶可太傻了,决想不出这种成功之道!请接受我的祝贺,诸位,你们的头头可真是出类拔萃。(出去了)
波阿雷 我一直到离开这个部也从来没弄懂过这位先生的一句话。他说人头落地是什么意思?
弗勒里 当然罗!拉罗歇尔四军士②,贝尔东③,奈伊④,卡隆⑤,福歇兄弟⑥,都是给屠杀的!
①塔尔玛(1763—1826),著名悲剧演员。
②拉罗歇尔四军士,一八二一年驻守巴黎的军队中有四名士兵秘密卖烧炭党的宣传品。被发现后,以阴谋叛逆罪处死。其实他们并未参加任何活动,公众舆论视为烈士。这一事件在复辟王朝时经常被自由党用来反对政府。
③贝尔东(1769—1822),拿破仑手下将军,拿破仑失势后,因忠于帝国被剥夺兵权。他参加了烧炭党,在法国组织社团。后被处死。
④奈伊(1769—1815),法国大革命及拿破仑时期名将,曾任法兰西元帅,并受路易十八的册封。但拿破仑百日政权时,他宣布效忠拿破仑,路易十八第二次当政后以叛逆罪处死。
⑤卡隆(1774—1822),法国大革命及拿破仑手下军官,王朝复辟后因牵连进阴谋推翻政府案被处死。
⑥福歇兄弟(1759—1815),即恺撒及康士坦丁·福歇孪生兄弟,镇压王党叛乱时,同时任命为将军,并在象破仑手下作战。为复辟王朝所处死。
菲利翁 他总是轻率地说一些瞎猜的事。
弗勒里 就该说他是扯谎,吹牛,在他嘴巴里真货也要生锈。
菲利翁 您这话可出了格了,对同事应该有起码的礼貌和尊重。
维默 我觉得如果他说的是假话,那就该叫做诬蔑,诽谤。诽谤别人的人是该挨鞭子的。
弗勒里 (激动起来)如果办公室是个公共场所,这就可以直接上轻罪警察局。
菲利翁 (想避免争吵,设法转话题)诸位,静一静吧。我现在正在起草一篇新的关于道德的文章,正写到灵魂……
弗勒里 (打断他)关于灵魂您怎么说的,菲利翁先生?
菲利翁 (读)问:人的灵魂为何物?
答:是一种能思维、推理的精神物质。
蒂利埃 “一种精神物质”,就象说一种非物质的石头一样。
波阿雷 让他念下去。
菲利翁 (接着念)问:灵魂来自何处?
答:来自上帝,上帝创造灵魂,赋予其朴素而不可分的特性,因此人们不能想象灵魂是可以毁灭的。他说……
波阿雷 (惊得发呆)上帝吗?
菲利翁 是的,先生,传统是这样的。
弗勒里 您自己也别打岔。
菲利翁 (接着念)……他说,他创造的灵魂是不朽的,也就是说,永远不会死亡。
问:灵魂有何用?
答:用于悟、欲和记;也就是构成悟性、意志和记忆。
问:悟性有何用?
答:用于认识,这是灵魂的眼睛。
弗勒里 那灵魂又是什么的眼睛呢?
菲利翁 (继续)问:悟性应该认识什么?
答:真理。
问:人为何有意志?
答:为了爱善,恨恶。
问:何谓善?
答:使人幸福谓之善。
维默 您就为那些姑娘们写这个吗?
菲利翁 是的。(接着念)问:善共有多少种?
弗勒里 这可太肤浅了!
菲利翁 (发怒)噢,先生!(又冷静下来)以下就是答案,我就念到这儿了。
答:有两种善:永恒之善与一时之善。
波阿雷 (做出轻蔑的表情)这样的东西能大量销售吗?
菲利翁 我敢这样希望。一定得聚精会神才写得出这样一套问答体系,所以我请你们容我好好想一想,因为答话……
蒂利埃 (打断他)再说,答话可以分开卖。
波阿雷 您是在玩文字游戏吗?
蒂利埃 是的,可以用它来做沙拉,用风铃草。①
①风铃草(raiponce)是法国人用来拌生菜的一种植物,与答话(réponse)谐音。
菲利翁 我真不该插进你们的谈话。(埋头于他的卷宗中;过一会儿,自言自语说)不过他们不再想拉布丹的事儿了。
这时,在德·吕卜克斯和大臣之间正在进行着决定拉布丹命运的一个场面。午饭之前,秘书长到大臣阁下办公室去找他,在确保拉布里耶尔什么也听不见的情况下,说:
“阁下对我不坦率……”
“这下子我们要不和了,”大臣心里想,“因为他的情妇昨天和我调情。”他大声答道,“我没想到您这么幼稚,我的朋友。”
“朋友?”秘书长答道,“我很快就会知道是不是。”
大臣傲然望着德·吕卜克斯。
“现在只有我们两人,可以解释清楚。我的土地所在的那个区的议员……”
“那么,肯定是一块土地了?”大臣为了掩盖他的惊奇,笑着说。
“外加二十万法郎的买地钱,”德·吕卜克斯漫不经心地答道,“您十天之前就知道这议员辞职的消息,可是没告诉我,这可是您的不是了;您明明知道,我一心想要坐在正当中①。您有没有想过,如果继续让那个党不断吸收怀才不遇的人,我就很可能投身于一种会把您连同君主体制都吞噬掉的主义中去?您知道不知道,一个国家的危险人物不过五、六十个,而这种人的头脑中是才智与野心相结合的?善于统治的人,就是要善于识别出这些人头,要么把它砍掉,要么把它收买过来。我不知道我有没有才智,但是我有野心。而对这样一个一心只为您好的人,您不同他合作,这是您犯的一个错误!加冕礼倒也极一时之盛,可以后呢?……以后,唇枪舌剑又重新开始,愈演愈烈。好了,今后涉及到您的事,别指望我会站在中间偏左立场,您不信走着瞧!尽管您那省长事先得到反对我的密令!搞了这么多花招,我还是会得到多数的。该是我们互相了解的时候了。有时不打不相识。我将要被封为伯爵,人家也不会拒绝以荣誉勋位的绶带来酬答我的效力。不过我对这两件事还不如对另外一件与您利害攸关的事看得更重。您现在还没任命拉布丹,我今天上午得到消息,您要是不要他而要包杜阿耶,就会皆大欢喜。”
①指充当贵族院的中派议员。
“任命包杜阿耶!”大臣叫道,“您是知道这个人的!”
“是的,”德·吕卜克斯说,“但是等到他证明实在不称职时,您可以将他免职,请他的保护人在自己那里雇佣他。这样,您就可以给您的朋友们一个重要的信号,使得某些交易得以顺利进行,这交易可以替您满足一点别人的野心。”
“可我已经许了拉布丹了!”
“对,可是我并不要求您今天就改。我知道朝令夕改是危险的。您可以把任命拖一下,后天再签字。到了后天,您就会知道不可能把拉布丹留下来,他会提出一项地地道道的辞呈。”
“他的辞呈?”
“是的。”
“为什么?”
“他的后台弄不清是什么势力,派他来在各个部做广泛的密探工作。这件事很偶然地给发现了;现在已在公务员中间议论纷纷,引起了公愤。您今天无论如何不要同他一起工作,让我给您找个旁道来摆脱他。到王上那里去吧,我可以肯定您会发现那里的人对您就包杜阿耶做出让步都会满意的,您也会得到报答的。以后您要把这个蠢才免职尽可以振振有词,可以说是人家强加于您的。”
“是谁使得您对拉布丹的态度有这样的转变?”
“您难道会帮助夏多布里昂写一篇反对本部的文章吗?好了,您看拉布丹在他的文件里就是这样对待我的,”他说着把笔记递给部长,“他要重新组织整个政府,当然是为了一个我们所不知道的社团的利益。我还继续做他的朋友,好监视他。我相信我会立一大功,足以把我引进贵族院,因为我唯一的目标就是贵族院。跟您说明白,我既不想当大臣,也不想要任何使您为难的玩意儿。我的目标就是贵族院,进去之后,就可以娶一位有二十万利勿尔年收入的银行家的女儿。所以,让我为您立一大功,可以向王上报告,我拯救了王位。我早就说过,自由派将不再摆开阵势同你们作斗争;他们已经放弃政变阴谋、烧炭党主义和武装斗争。他们现在是在地下搞破坏,正在准备全套的:我在此,你滚开。①您以为我是为了取乐去当什么拉布丹的女人的情郎吗?不是的!我得到了情报!所以,今天请您做两件事:推迟任命;跟我精诚合作,帮我当选。到这一场戏收尾时,您会看到我是不是大大的偿还了欠您的债。”
①这是一句法国成语。巴尔扎克在《人间喜剧》其他几部作品中叙述了七月王朝时中间派政客阴谋夺权的活动,这句话是其概括。
大臣把人事任命的文件拿出来,递给了德·吕卜克斯,这就是全部回答。
“我让人传话给拉布丹,”德·吕卜克斯说,“说您把今天的工作推到星期六。”
大臣点点头表示同意。不久,秘书处的差役就穿过院子去告诉拉布丹,通知他工作推迟到星期六。其实那天议会里只讨论申请书,大臣整天都有时间。就在这个时候,萨亚正向大臣夫人递过那句话去。大臣夫人凛然说道,她不参与国家大事,而且她听说已经任命了拉布丹。萨亚震惊之余,赶忙跑到包杜阿耶那里去,发现杜托克、高达尔和毕西沃正处于无法形容的怒气冲天之中,因为他们浏览了一遍拉布丹写的关于公务员的那份可怕的作品。
毕西沃 (用手指点着一段)您在这儿呢,萨亚老爹:——萨亚:所有各部的出纳都应取消,各部应直接向国库报账。萨亚有钱,毋需养老金。您要看您的女婿吗?(翻篇)这儿呢:——包杜阿耶,完全无能。可辞退,不予退休金,他有钱。我们的朋友高达尔呢?(翻篇)高达尔:辞退!退休金相当其薪金三分之一。总之我们都在里面。我呢,是个宜用王家年俸由歌剧院、王室娱乐、庆典科,或博物馆雇用之艺术家。有才无行,不能专心,飘浮不定。啊!我要回敬你的,——以艺术家的方式!
萨亚 取消出纳?简直是个恶魔!
毕西沃 他对我们神秘的代鲁瓦说些什么呢?(翻篇)代鲁瓦,危险人物,因其坚信一切与君主政体不相容之原则。身为国民公会议员之子,向往国民公会;可能成为有害的宣传家。
包杜阿耶 警察局也没这么精明!
高达尔 我要到秘书长办公室去按正常手续提出申诉;如果这样一个人得到任命,我们必须集体辞职。
杜托克 听我说,诸位!要慎重。如果你们先声张起来,人家就要说我们是泄私愤!不要这样。就让这消息慢慢传开去,这样,你们的做法就会得到普遍的赞同。
毕西沃 杜托克这个原则同杰出的罗西尼为巴西利奥创造的伟大乐曲①一样,那件事证明这个伟大的作曲家是个政治家!我看他说的很对,比较得体。我准备明天早晨把我的漫画贴到拉布丹办公室去,署名毕西沃;然后作为头衔写上:无行,不能专心,飘浮不定。
①指罗西尼根据十八世纪法国剧作家博马舍的名剧《塞维勒的理发师》谱写的歌剧,剧中巴西利奥是个无耻小人,有一段著名台词宣扬谣言重复一千遍就成了真理。
高达尔 好主意。诸位,咱们都想法儿去弄张漫画来,明天早晨让拉布丹一下子都收到。
包杜阿耶 毕西沃先生,您就负责这件小事吧。印了一份之后就把原画板毁掉。
杜托克 (把毕西沃拉到一边)怎么样,您现在就画好吗?
毕西沃 我懂了,亲爱的,您十天以前已经知道这秘密了。(他盯着他看,象是要看穿他的眼白)我一定会当上副处长吗?
杜托克 包在我身上,还有一千法郎稿酬,这我已跟您说过。您不知道您这样做对有权有势的人物帮了多大的忙。
毕西沃 您认识他们吗?
杜托克 认识。
毕西沃 那好,我要同他们说话。
杜托克 (冷冷地)您要么画要么不画,要么当副处长,要么不当。
毕西沃 那让我看看那一千法郎。
杜托克 一手交画,一手交钱。
毕西沃 前进吧!明天办公室就会贴满攻击画。现在咱们去耍弄耍弄那些拉布丹派吧。(向正在低声交谈的萨亚、高达尔、包杜阿耶说)我们去让我们的邻居动起来。(他和杜托克到拉布丹的处里。弗勒里、蒂利埃、维默见到他都骚动起来)好啊,诸位,你们怎么了?我告诉你们的是千真万确的,你们可以到那道德高尚、正直廉洁而又虔诚的包杜阿耶办公室去看最卑鄙的告密的证据。包杜阿耶当然是无能!至少他没有能耐干出这种事来。你们的处长给公务员们制造了断头台,真的。去看吧!按惯例看客不满意就不给钱,你们可以免费享受你们的不幸!因此任命推迟了。现在各办公室已是满城风雨,拉布丹刚得到通知,大臣今天不和他一起工作……去吧!
只有菲利翁和波阿雷两人没有动。前者是因为对拉布丹感情太深,不忍去看一项足以把一个人毁掉的证据,而这个人他是不愿加以评判的;后者留在部里的日子只剩五天了。这时塞巴斯蒂安下楼来问一份要拿去签字的文件内容应该怎么理解。他什么也没见到,只见办公室空荡荡的,大为惊奇。
菲利翁 我的小朋友,(他站起来,这是很难得的)您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听到关于拉布丹先生的传说了吗?您这么爱他,(他压低声音凑到塞巴斯蒂安耳边)我对他又爱又敬!人家说他不慎把一份关于公务员的文件给漏出去了……(说到这里,菲利翁打住了。他不得不扶住那神经紧张的年轻的塞巴斯蒂安,他脸色苍白得象一朵白玫瑰,晕倒在一张椅子里)给他背上插钥匙,快,您有钥匙吗?
波阿雷 我家里的钥匙总是带在身上的。(波阿雷老二把钥匙在塞巴斯蒂安的背脊上转动,菲利翁给他喝了凉水。可怜的孩子睁开眼睛就泪如雨下。他扑在菲利翁的桌子上,象遭了雷打一样全身倒过去。他的声声抽泣这样发自肺腑、摧人心肝,使得波阿雷有生以来第一次为他人的痛苦动了心)
菲利翁 (粗声粗气地)得啦,得啦,我的小朋友,要挺得住。在严重的时刻,就得这样。您是个男子汉。到底是怎么啦?这事怎么会让您激动到这样地步呢?
塞巴斯蒂安 (抽咽着)是我害了拉布丹先生!我把我抄的文件留下了,是我杀了我的恩人,我活不了啦……多伟大的人!本来是可以当大臣的!
波阿雷 (擤着鼻子)那是真的了?他是写了报告了?
塞巴斯蒂安 (抽咽着)可这是为了……坏了,我要泄露他的秘密了!啊!这杜托克不是东西!是他偷去的……
于是他又开始呼天抢地地哭起来,弄得拉布丹在自己办公室里也听到了,认出了他的声音,走上楼来。处长发现塞巴斯蒂安几乎晕倒在那里,象耶稣一样倒在菲利翁和波阿雷两人的胳膊上,这两个人怪模怪样地作出画上马利亚的姿势,心肠一软,面孔都抽紧了。
拉布丹 他怎么了,先生?(塞巴斯蒂安一下子站起来,跪倒在拉布丹面前)
塞巴斯蒂安 我害了您了,先生!那份文件杜托克张扬出去了!是他偷走的。
拉布丹 (平静地)我已经知道了。(把塞巴斯蒂安扶起来,把他带走)你真是个孩子,我的朋友。(问菲利翁)那些先生们哪儿去了?
菲利翁 先生,他们到包杜阿耶办公室去看一份文件,据说是……
拉布丹 够了。(拉着塞巴斯蒂安走了出去。波阿雷和菲利翁万分惊奇,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
波阿雷 (向菲利翁)拉布丹先生!……
菲利翁 (向波阿雷)拉布丹先生!……
波阿雷 可真是拉布丹先生!……
菲利翁 可是您没看见他还是那么泰然、那么尊严吗?
波阿雷 (狡黠地,象是做了一个鬼脸)这下面不论藏着什么,我也不再感到奇怪。
菲利翁 他是一个正直、纯洁、没有污点的人。
波阿雷 那个杜托克呢?
菲利翁 波阿雷先生,您是知道我对杜托克怎么看的。您还不了解我吗?
波阿雷 (会心地轻轻点了两下头)了解。(公务员们都回来了)
弗勒里 这事可严重了!我看了之后还不相信。拉布丹先生,大圣人!……天哪,如果在这样的人里面都有密探,那真是道德沦丧。我原来是把拉布丹列入普卢塔克①的英雄谱的。
①普卢塔克(约50—125),古希腊历史家,曾写《希腊罗马名人传》。
维默 哦!这是真的。
波阿雷 (想着他反正只有五天了)可是,诸位,你们认为那个偷这份文件,偷偷监视拉布丹先生的人怎么样呢?(杜托克退场)弗勒里那他就是犹大的子孙!是谁?
菲利翁 (含蓄地)反正不在我们中间。
维默 (悟出来了)是杜托克。
菲利翁 我没看到证据,先生。在你们不在的时候,那个小伙子,德·拉罗什先生差点儿死过去。请看他洒在我桌子上的眼泪!……
波阿雷 他晕倒了,我们两人扶着他。还有我家门的钥匙,啊呀,还在他背上呢。(波阿雷走出去)
维默 大臣今天不肯同他一起工作,而萨亚呢,人事处长向他说了两句话,他就跑去告诉包杜阿耶申请荣誉勋位勋章。是有一枚勋章要在新年时授予这个司的,现在给了包杜阿耶先生了。这还不明白吗?拉布丹先生让那些利用他的人给牺牲掉了。这是毕西沃说的。除了菲利翁和塞巴斯蒂安之外,我们大家都是要给精简掉的。
杜·勃吕埃 (刚到)这是真的吗,诸位!
蒂利埃 千真万确。
杜·勃吕埃 (又戴上帽子)再见,诸位。(走出去)
蒂利埃 他在这场混战里感到不自在,这个写杂剧的!他准是到雷托雷公爵、摩弗里纽斯公爵那里去了。不过他走他的好了!听说柯尔维尔要当我们的头儿了。
菲利翁 可是他好象看上去还是爱戴拉布丹先生的。
波阿雷 (回进来)我好不容易重新找到了我家里的钥匙!那个小家伙哭得象泪人儿一般。而拉布丹先生已经无影无踪了。(杜托克和毕西沃回进来)
毕西沃 怎么样,诸位先生,你们处里怪事不少!杜·勃吕埃!……(巡视办公室)他走了?
蒂利埃 走了!
毕西沃 拉布丹呢?
弗勒里 化作烟尘,消失了!您说,这么一个人,人中之王!……
波阿雷 (向杜托克)杜托克先生,小塞巴斯蒂安在伤心之中指责您拿了那份文件,十天以前……
毕西沃 (看着杜托克)您可得洗刷掉这个罪名,亲爱的。(所有的公务员目光都盯着杜托克)
杜托克 他在哪儿?这个替他抄写的嚼舌头的坏小子!
毕西沃 您怎么知道是他给抄的?亲爱的。只有金刚钻才能磨亮金刚钻。
波阿雷 听我说,毕西沃先生,我在处里的日子只有五天半了。我希望这一次,就这一次,有幸能听懂您的话!请您屈尊赐教,金刚钻在这场合究竟有什么用?
毕西沃 老伯,我这一次甘愿降格迁就您。这意思就是说,就象只有金刚钻才能磨损金刚钻一样,只有一种包打听能制服他的同类。
弗勒里 这里包打听就是指的密探。
波阿雷 我不懂……
毕西沃 好吧,下次再说吧!
拉布丹跑到大臣家去。大臣到议会去了。拉布丹赶到议会,递了个纸条给大臣。大臣正在讲坛上,参加一场激烈的辩论。拉布丹等着,不是在会议室,而是在院子里。他下决心不顾寒冷,就盯在大臣的马车旁边,好等他上车的时候跟他说上话。跟班的告诉他,十九名极左派议员掀起了一场风暴,会议争论激烈,大臣不得脱身。拉布丹在议会的院子里踱方步,心急火燎,等了足足五个要命的钟头。六点半,人们开始鱼贯而出。可是大臣的听差跑出来找马车夫。
“喂,冉!”他说,“大人同国防大臣一道走了,他们到王上那儿去,从那儿出来一起吃晚饭。我们十点钟去接他们,参议院还要开会。”
拉布丹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家去,其神情沮丧是不难想见的。已经七点钟了,他几乎来不及换衣服。
“好啦,你得到任命了。”他一出现在客厅里,他妻子就欢快地跟他说。
拉布丹抬起头来,神情令人惨不忍睹,答道:
“我怕我今后再也不能踏进部里了。”
“什么!”妻子气急败坏地问道。
“我那份关于公务员的备忘录,已经在办公室到处流传,而我根本没法见到大臣!”
赛莱斯蒂娜是个思想敏捷的人,她心中一闪念,鬼使神差地想到了她最后一次同德·吕卜克斯谈话的意义。
“如果我那天象那种庸俗的女人一样行事,我们就得到这个位子了。”她心想。
她伤心地望着拉布丹。他忧郁地沉默着,晚饭就在各自心事重重之中度过。
“今天还是我们的星期三呢!”她说。
“现在还没有一切都完,我亲爱的赛莱斯蒂娜,”拉布丹说着在妻子的前额吻了一下,“也许我明天有机会和大臣谈谈,一切就都可以解释清楚。昨天塞巴斯蒂安开了一夜夜车,所有的副本都抄好、核对完毕。我要把全部文件放在大臣办公桌上,请求他读一遍。拉布里耶尔会帮我忙的。总不能不听人申诉就加以判决。”
“我倒想知道德·吕卜克斯先生今天来不来我家。”
“他?……当然来,决不失约。”拉布丹说,“他是有虎狼之性的,咬伤了人,还喜欢舐伤口流出来的血!”
“我可怜的朋友,”妻子说着拉起他的手,“我想不到能想出这样一项美好规划来的人竟然看不到,这种事是谁也不能告诉的。一个人有这种想法只能埋在心里,因为只有他本人才能实行。你得在你的天地里象拿破仑在他的领域里那样做才行。他曾经摧眉折腰,甚至卑躬屈膝!是的,波拿巴也曾卑躬屈膝过!为了当上大将军,他娶了巴拉斯①的情妇。要善于等待,设法当上议员,紧跟政治动向,有时沉到海底,有时浮到浪尖,象德·维莱勒先生一样,信奉意大利的格言:Colte-mpo,翻成法文就是‘只要善于等待,一切将及时来到’。这位演说家追求权势整整七年,是从一八一四年反对宪章开始的,那时他正好同你现在一样年纪。错就错在你现在屈居人下,而你生来是该发号施令的。”
①巴拉斯(1755—1829),法国大革命时期国民公会议员,后来的督政府成员。
画家施奈尔到来,使夫妻两个不得不打断话头,而这一席话引起了丈夫的深思。
“亲爱的朋友,”画家握着官员的手说,“一个艺术家的忠诚是没什么用的,不过在目前情况下,我们还是忠于您的!我买了晚报。包杜阿耶已经任命为司长,并且授以荣誉勋位勋章……”
“我是资格最老的,我已经服务二十四年了。”拉布丹微笑着说。
“我和国务大臣赛里齐伯爵相当熟;您如果想利用他的关系,我可以去见他。”施奈尔说。
客厅里渐渐宾客满座,他们还不知道政府里的动态。杜·勃吕埃没有来。拉布丹夫人强颜为欢,比往日更加活泼、优雅,好象一匹在战场上受了伤的坐骑,还能有力气背负它的主人。
“她真坚强,”有几位夫人说,她们见她处在不幸中,有意对她特别亲热。
“可是她曾经对德·吕卜克斯下了不少功夫。”夏特莱男爵夫人向德·封丹纳子爵夫人说。
“难道您认为……?”子爵夫人问道。
“可是拉布丹先生至少会得到十字勋章!”德·冈夫人为她的朋友辩护说。
十一点钟左右,德·吕卜克斯出现了。要形容他那神情,只能说是一副忧郁的眼镜,一双高兴的眼睛;可是那镜片把眼光掩盖得这么好,只有专门相面的才能看出他那恶魔的表情。他跑去握拉布丹的手,拉布丹没法不让他握。
“我们要谈一谈,”他坐到美丽的拉布丹夫人身旁,她出色地接待了他。“唉!”他侧目看她一眼说,“您真是了不起,我发现您跟我想象的一样,在失败之中还是那样尊严。您知道吗?一个高贵的人能够名副其实是极少见的。那么说,失败没有把您压垮罗?您是对的,我们还会胜利的,”他在她耳边说道,“你们还掌握着自己的命运,只要您能跟一个爱慕您的人联合起来。我们好好商量商量……”
“可是包杜阿耶不是已经得到任命了吗?”她问他。
“是的。”秘书长答道。
“他已经受勋了吗?”
“还没有,不过就会受勋的。”
“那怎么样呢?”
“您不懂政治。”
就在这对拉布丹夫人说来度时如年的晚会的同时,在王宫广场正上演着一出喜剧,这是每当部里有人事变动时在巴黎七间客厅中同时上演的戏之一。萨亚的客厅中宾客满堂。特朗松先生和夫人八点钟到。特朗松夫人拥抱了包杜阿耶夫人——萨亚氏。国民自卫军上尉巴塔依先生偕夫人同圣保罗教堂神甫一起来到。
“包杜阿耶先生,”特朗松夫人说,“我要第一个向您祝贺;您是凭本事上去的。公道自在人心。”
“您当上司长了。”特朗松搓着手说,“这是咱们区的体面。”
“而且还可以说没搞过什么阴谋诡计,”萨亚嚷道,“我们是不会玩花招的,我们不是那种人!我们是不去参加大臣家的小聚会的。”
米特拉尔叔叔搓搓鼻子,笑了。他瞧着侄女伊丽莎白,她正在跟羊腿子谈话。法莱克斯不知道对萨亚老爹和包杜阿耶的这种盲目该怎么看。这时杜托克,毕西沃,杜·勃吕埃,高达尔和刚任命为处长的柯尔维尔进来了。
“瞧这群人头!”毕西沃向杜·勃吕埃说,“如果把他们画成一群鱼、鳖、贝壳狂欢乱舞,那是一幅多好的漫画啊!”
“司长先生,”柯尔维尔说,“我来祝贺您,或者毋宁说是我们祝贺自己有幸有您这样一位领导。我们向您保证在工作中一定竭诚合作。”
新司长的父母,老包杜阿耶先生和夫人在场享受着儿子和儿媳的荣耀。比多叔叔刚在这家里吃过晚饭,小眼睛里目光灼灼,叫毕西沃看着害怕。
“这个人,”画家指着羊腿子对杜·勃吕埃说,“可以成为一出杂剧里的人物!那该多赚钱啊!象这样一个中国人可以作‘两个瓷人’的商标①。还有他那件外套!我看经过十年巴黎的风风雨雨之后,穿得出同样的外套来的,只有波阿雷。”
①原文是magot,既可作大马猴解,又可以是一种中国满清人形象的瓷人,同时也是这种形状的储钱罐。巴黎当时有一家玩具店称“双瓷人”。
“包杜阿耶实在了不起。”杜·勃吕埃说。
“让人头晕目眩。”毕西沃答道。
“先生们,”包杜阿耶向他们说,“这是我叔叔,米特拉尔先生;这是内人的叔祖比多先生。”
羊腿子和米特拉尔向三个公务员射去一道闪出金光的深邃目光,给两个讽刺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嘿!”毕西沃在走过王家广场拱形门下时说:“你们有没有仔细打量那两位叔叔?两个典型的夏洛克①。我可以打赌,他们在中央菜市场放债每星期利率百分之百。他们是放有抵押品的债,然后什么都卖:衣服、军服肩章、奶酪、女人、孩子;他们是阿拉伯人、犹太人、热那亚人、希腊人、日内瓦人、伦巴第人和巴黎人的混合物,是土耳其娘生,吃狼奶长大的。”
①夏洛克,莎士比亚名剧《威尼斯商人》中的守财奴。
“这我相信。米特拉尔叔叔当过执达吏。”高达尔说。
“你们看是不是!”杜·勃吕埃说。
“我要去看看石版印刷怎么样了,”毕西沃说,“但是我很想观察一下拉布丹先生客厅的情况。您很幸运,能到那里去,杜·勃吕埃先生。”
“我吗?”剧作家说,“我到那儿干什么去?我的面孔还没有做好表示哀悼的准备。而且今天到罢了官的人家去排队,不是太庸俗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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