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剩下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时,德·吕卜克斯立刻板起面孔向杜托克说:“为什么我没叫您就来了?国家大祸临头了还是怎么的,要您十点钟就跑到我这儿来?这正是我要到大臣阁下家去吃午饭的时候!”

  杜托克说,“先生,假如我今天早晨有幸能更早见到您的话,您就会看到拉布丹先生对您的评论,大概您就不会那样称赞他了。”

  杜托克解开外衣,从左边贴胸掏出一叠纸来,放在德·吕卜克斯的书桌上,翻到做着记号的地方,然后去拴好门,害怕发生一场爆炸。以下就是杜托克关门的时候,秘书长在文章中读到的:

  德·吕卜克斯先生政府公然录用此类人物实有损其威望。此人于外交有其特长。用以对付其他部门之政治扒手,可获成功;而用于内政部门则颇为可惜。……他高于庸俗密探,能理解一项计划,善于圆满完成必要的卑鄙勾当,而又机智地掩护其退却。

  短短五、六句话把德·吕卜克斯剖析入微,他的生平已在本故事开头扼要叙述过了。秘书长刚刚读了开头几个字就感到是在接受一个比自己强的人的审判;但是这份作品涉及面广,牵扯到很高层,他要独自审阅,不向杜托克这种人吐露自己的秘密。因此德·吕卜克斯在这个密探面前表情庄严而平静。秘书长象法庭的辩护士和法官、外交官以及所有惯于搜索人的心灵的人一样,已经对一切都司空见惯。他历尽叛卖、仇恨和尔诈我虞,已经能做到背后让人插一刀都面不改色。

  “这份东西你怎么拿到的?”

  杜托克于是把他的好运气叙述了一番,德·吕卜克斯听着脸上没有丝毫赞许的表情。这使得那个密探的叙述以洋洋自得开始以惴惴不安告终。

  “杜托克,您的手指头已经伸得太长了。”秘书长板着脸回答他。“您如果不想树立最强大的敌人,就得对此绝对严守秘密,这是一份极为重要的文件,我是知道的。”

  德·吕卜克斯用比言语还说明问题的眼神打发走了杜多克。

  杜托克心里说:“啊!拉布丹这坏蛋管得这么宽!”他很怕他的上司跟他作对,“他在参谋部而我在最底层!我真没想到!”

  在他厌恶拉布丹的种种动机之外,又加上了同行之间的妒嫉,这是制造仇恨的最烈性的成分。

  当德·吕卜克斯独自一个的时候,他陷入了奇异的沉思。拉布丹是哪一家权势的工具呢?他该利用这份独特的材料来把他搞垮呢,还是用它作武器来征服他的妻子?这是德·吕卜克斯想不清楚的一个问题。他怀着畏惧的心情一页一页地翻阅这份文件,在那里面他的熟人都受到空前深刻的审判。他虽然感到深深被刺伤,但还是钦佩拉布丹。他读着读着,惊觉到吃饭的时候到了。

  大臣的仆人来提醒他:“如果您还不下来,大人要等您了。”

  大臣通常是和夫人、孩子以及德·吕卜克斯共进午餐的,没有佣人在场。上午这顿饭是政治家们唯一可以从繁忙的公务中脱身而同亲人共度的时刻。但是他们尽管设置了许多巧妙的屏障来保护这一与家人亲密相处或进行密谈的时刻,不少大大小小的人物还是会想方设法越过这屏障。常常有一些事情插进来干扰他们的欢乐,此刻就是这样。

  “我本来以为拉布丹这个人比一般公务员要高出一筹,可是您看,拉比亚迪埃刚去世十分钟他就通过拉布里耶尔给我送来这样一封真是戏剧性的信。您看。”大臣边说着,一边递给德·吕卜克斯一张在他手里卷着的纸。

  拉布丹心地坦荡,没有想到拉比亚迪埃先生之死会给他这封信带来可耻的含义,所以当拉布里耶尔向他报告死讯时,他没有从他手里收回那封信。以下就是德·吕卜克斯读到的信的全文:

  大人:

  余二十三年来辛勤效劳未敢稍懈,倘因此足蒙恩惠,恳请于今日赐见,此事与卑职之声誉攸关。(以下致敬如仪。)

  “可怜的人!”德·吕卜克斯将错就错,以一种同情的口气说,“现在就我们两个,让他现在来吧。您在众议院开会之后还有咨询会,今天阁下还要回答反对派的质询,今天您没有别的时间可以见他了。”

  德·吕卜克斯起身把听差叫来吩咐了几句,又回到桌边坐下,说:

  “我让他到进甜食的时候再来。”

  这位大臣和王朝复辟时期所有的大臣一样,是一个从来没有过青春的人。路易十八所同意的那部宪章的缺陷在于把国王的手脚束缚起来,迫使他把国家的命运交给四十来岁的众议院议员和七十来岁的贵族院议员手里,而无权随时选拔尽管出身低、年纪轻但有政治才能的人。能够不受任何考虑的阻拦,任用自己选中的人才的,惟有拿破仑。因此,自从这一伟大的意志陨灭以来,“能”与“权”就分家了。而在朝气蓬勃之后,继之以软弱疲塌,这种鲜明的对比对法国比对任何其他国家都更加危险。一般说来,到了年纪一大把才当上大臣的人大半是庸才;而青年时即擢升为大臣的大多是欧洲君主制度的荣耀,或者是那些大臣们真正管事的共和国的产物。当年皮特①和拿破仑的斗争至今脍炙人口。这两个人从政时的年龄,也就是纳瓦尔王亨利、黎塞留、马扎兰、柯尔柏、卢弗瓦②、奥朗日、吉斯③,拉罗韦尔④、马基雅弗利⑤之流——总之,所有知名的伟人,不论是起于卑微还是出身皇族——开始治理国家的年龄。当时国民议会是力的象征,大部分由年轻人组成。任何一位君主都不应忘记,它曾以十四支军队对抗整个欧洲;它所奉行的政策在主张绝对君主集权的人看来是如此不可救药,却是真正按照君主制的原则行事的,因为它行动起来同一位伟大的国王一样。

  ①皮特(1759—1806),英国政治家,顽固反对法国大革命,曾组织三次反法联盟,均失败。

  ②卢弗瓦(1641—1691),路易十四时期著名政治家,其父曾任内阁大臣。其青年时期即随父在政府任职,对法国建军、外交、工业等方面都卓有建树。

  ③奥朗日、吉斯,均为法国著名贵族世家,出过许多名臣。

  ④拉罗韦尔(1445—1513),自一五○三年任罗马教皇,称朱利厄斯二世。

  ⑤马基雅弗利(1469—1527),意大利著名政治家和理论家,其名着《君主论》奠定了强权政治的基础。

  现在一个大臣经过十多年的议会斗争,在象过筛子一样反复审查政策的过程中受尽折磨之后,等到终于被某一派封为大臣时,就被这一派看作是自己的办事员。幸好,他这时已是离五十远而离六十更近的人,假如他还有一点青年的活力的话,也早已给摧垮了。但是他已习惯于受攻击、退却、再反攻,能经受得起自己的党、反对党、宫廷、教会的轮番打击,以一种以不变应万变的软绵绵的无所作为来应付这一切。总之他能因祸得福。他受到政府中千百个问题的拷问,就象什么都辩护过的老律师一样,已经麻木不仁,既没有惯于独处的人的敏感,也没有惯于速战速决的青年军人所特有的当机立断。他怎能不这样呢?多少年来,他习惯于龂龂诡辩,而不是明断是非;专事批评事物的效果,而从不涉及其根源;满脑子都是一个党向它的头头投来的千百种改革方案,或是各利益集团向未来的发言人提出的种种计划,整天都纠缠于那些根本行不通的计划与建议之中。等他爬到大臣位子的时候早已失去了朝气,已经为那些进退浮沉的过程弄得心力交瘁。在他登上了向往已久的宝座之后,又遇到千百种荆棘,千百种需要调和的相反的意见。假如复辟时期的政治家得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办事,他们的能力可能会少受一点非议;但是,虽然他们的意志得到了锻炼,年龄却已不容他们象初生之犊一样去反抗那些既崇高又卑鄙的阴谋诡计。这些诡计连当年黎塞留有时也为之所败,现在,在低一层的范围内,拉布丹又要与之较量。这些人经过了开初的混战之后,已是未老先衰,现在又要经历部一级的混战。正当他们需要鹰一样的目光时,却已视力模糊;正当他们需要加倍的精力时,却已筋疲力尽。

  拉布丹要与之倾谈的这位大臣每天都听到一些无疑比他高明的人向他阐述各种最聪明的理论,不管是否适用于法国的事务。这些人对一般政治的艰难是看不到的,每当这位大臣经过一场议会斗争,或是同宫廷的昏庸明争暗斗之后回来,或是在同公众进行一场斗争的前夕,或是一个外交上的问题使参议院分成三派的次日,这些人就向他发动攻势。在这种情况下,一个政治家一听到有人跟他讲如何更好地管理公众事务时,自然就要打呵欠。所以,有些地方的宴会他是欣然去参加的,那里聚集着大胆的投机家,金融界和政界的幕后人物,他们在一起高谈阔论,用一句深刻的警句概括财政部和银行界的看法,或是发表外交上的惊人之见,或是提出与欧洲形势有关的计划。大臣身边还有德·吕卜克斯和他的专职秘书,形成一个小小的参议会,可以在一起把吸收来的营养加以反刍,把通过这么多聪明的声音表达出来的各种利害关系加以分析、核对。他和所有六十岁的大臣们共有的通病是对一切困难都采取搪塞的办法:对付记者——现在对他们是要悄悄地堵口,而不是公开打击——,对付财政问题或是工业问题,宗教或是国民财产,自由主义或是众议院,莫不如此。他这样弄权已经七年之久,认为一切问题都可以如法炮制。一个人怎么爬上来的,当然愿意用同样的办法保持自己的地位,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因此,谁也不敢去指责一个为庸人所发明,用以取悦庸人的制度。复辟王朝同波兰革命一样,向各国和各王公都显示了得一人有多重要,而缺这样一个人时,会发生什么情况①。复辟时期的政治家们最大、也是最后一个缺点,就是在斗争中的诚实。而在这场斗争中的对手却用尽了政治手腕和造谣中伤,并且以破坏性最大的手段来发动那些除了善于制造混乱之外毫无聪明才智可言的群众来反对自己。

  ①此处大约指一八三○年的七月革命和同年十一月发生的波兰人民起义。巴尔扎克将这两个事件,归咎于查理十世和沙皇用人不当,前者任命波利尼亚克为首相,后者委派康斯坦丁为驻华沙总督。

  拉布丹把这一切都想过了。但是他刚刚下决心作孤注一掷,就象一个厌倦了的赌徒一样,把一切财宝都押上了。命运的作弄恰好让他碰上一个德·吕卜克斯作对手。处长尽管才智精明,他长于行政管理,却缺乏议会的眼光,所以还没有看到全部真象。他想象不到,他刚刚完成的那一生中的伟大事业,对大臣说来只不过又是一项理论而已。这个政治家只能把他同那些茶余饭后的发明家和炉边的空谈家混为一谈。

  大臣正站在那里,心里想的不是拉布丹而是弗朗索瓦·凯勒,只是当他妻子递给他一串葡萄时才回转身来,此时门房通报处长到了。德·吕卜克斯早就算计好此时大臣没有准备的精神状态,看到他正让他妻子缠着,就先走上去迎接拉布丹,先声夺人地对他说:

  “大臣阁下和我已经得知您要谈的事,您不用怕(他放低了声音说)杜托克,”然后又提高声音说,“也不用怕任何人。”

  “您不必苦恼,拉布丹,”大人仁慈地说,但是做出要退席的样子。

  拉布丹恭敬地走向前去,大臣也不好避开他。

  “阁下能拨冗专门听我禀报几句吗?”拉布丹向大臣投以神秘的一瞥。

  大臣看了看挂钟,向窗户走去,可怜的处长也跟了过去。

  “我什么时候能有幸向阁下提出这件事,以便对那个行政计划作些说明,那计划的附件,人们可能会加以诽谤……”

  “行政计划!”大臣皱起眉头打断他,“如果您要跟我讲这类事,那等我们一起工作时再说吧,我今天有会,我需要在众议院会议最后就昨天反对党提出的事件进行答辩。您的日子是下星期三,我们昨天没工作,因为昨天我没空管部里的事。政治上的事妨碍了纯行政事务。”

  拉布丹庄严地说道:“那我就把我的名誉托付给阁下了。我请求您别忘了,您没有给我时间及时就那份附件作出解释……”

  “不用担心,”德·吕卜克斯插到大臣和拉布丹中间,打断他的话,“不到一个星期,您就会得到任命……”

  大臣想到德·吕卜克斯对拉布丹夫人那股热劲儿不禁笑了。他向他妻子眨眨眼,妻子也笑了。拉布丹见到这幕哑剧感到不解,心里捉摸着它的意义,眼睛就放过了大臣,于是那位大人赶紧乘机脱身。

  “这一切我们以后一起谈吧,”德·吕卜克斯说,拉布丹忽然发现自己是在同他单独对话,有点吃惊,“您不要怪杜托克,我可以替他向您担保。”

  “拉布丹夫人真迷人,”大臣夫人没话找话,向处长说了这么句话。

  孩子们好奇地看着拉布丹。拉布丹本来准备的是一场严肃的谈话,此刻却象一条大鱼被一张网轻轻兜住,只好自己挣扎。

  “承蒙伯爵夫人夸奖。”他说。

  “我星期三能有幸见到她吗?”伯爵夫人说,“请您把她带来吧……”

  “拉布丹夫人每星期三在家接待客人,”德·吕卜克斯说,他知道那种官场的星期三会客多乏味,“但是您既然对她那么好,我想不久您会请她参加小聚会……”

  大臣夫人不高兴地站了起来。

  “您是我的礼宾官。”她向德·吕卜克斯说。

  她以此来婉转地表示对德·吕卜克斯过问她的小聚会的不快,她的小聚会只请精心挑选的人。她向拉布丹告辞后就走了出去。于是现在大臣吃早饭的小客厅里就剩下他们两人了。德·吕卜克斯手里摆弄着拉布里耶尔给大臣的密函,拉布丹认出来了。

  “您对我还不十分了解,”他对处长说,“星期五晚上我们好好谈谈。现在我必须替大臣接见来访者,因为大臣在准备众议院的会议。不过我再向您说一遍,拉布丹,别担心。”

  拉布丹缓步走下楼梯,事态的变化把他给弄糊涂了。他认为杜托克已经揭发了他,这也没错,德·吕卜克斯手头就掌握着他自己受到十分苛刻的评价的那份文件,可是德·吕卜克斯对此却好象欣然接受。这可真令人大惑不解!正直的人是很难理解这种隐秘曲折的阴谋的,拉布丹就在这迷宫里迷了路,因为他猜不透秘书长玩的是什么花样。

  “他要么还没有读那份文件,要么就是爱上了我的妻子。”

  这就是处长穿过院子时所想到的,因为前一天晚上他看到的赛莱斯蒂娜和德·吕卜克斯之间的眼神,象闪光一样在他记忆里出现,忽然有所启发。拉布丹不在期间,办公室必然象开了锅一样,因为在部里,下级见上级的日子都是严格按规定的,所以当大臣的门房忽然来请处长去,特别又是在大臣不露面的时候,大家就议论纷纷。这一不寻常的会见又和德·拉比亚迪埃先生之死巧合,就更使这件事带有异乎寻常的重要性。萨亚先生从克莱若那里知道此事后赶忙去同他的女婿商量。毕西沃当时正在他的处长那里工作,见处长的丈人来了,就退出去留下他们两人说话,自己到拉布丹办公室去,那里工作已经中断。

  毕西沃 (走进去)你们这儿可不暖和,先生们!你们不知道下面发生了什么事。道德高尚的拉布丹垮台了!是的,撤职了!大臣家里可有一场好戏!

  杜托克 (看着毕西沃)是真的吗?

  毕西沃 这谁会不高兴呢?您是不会的:您会当上副处长,杜·勃吕埃当处长。包杜阿耶先生升司长。

  弗勒里 我可以拿一百法郎打赌,包杜阿耶先生决不会当上司长。

  维默 我也参加打赌。您也来一份儿吗?波阿雷先生?

  波阿雷 我一月一号就要退休了。

  毕西沃 怎么?我们再也看不见您那系带子的鞋了!部里没有您会怎么样呢?谁还参加打赌?……

  杜托克 我不参加,我要打赌就得看准了才打。拉布丹先生是被提了名的,德·拉比亚迪埃先生临终时向两位大臣推荐的,他自己承认占了位子,领了薪金,而工作是拉布丹做的,他还有点良心。两位大臣为了安慰他,就答应了他任命拉布丹,除非上边另有命令。

  毕西沃 你们大家都反对我好了,瞧,菲利翁先生也要来,这就是七个了!我说拉布丹不会接替拉比亚迪埃的位子,赌牡蛎岩饭店一桌五百法郎的酒席。这你们每人还出不到一百法郎,而我可要冒五百法郎的风险。我是以一对众,怎么样?您呢,杜·勃吕埃,参加吗?

  菲利翁 (放下笔)先生,您这“射幸命题”有什么根据?我看就是“射幸”,不过“命题”二字用错了,我的意思是“契约”,“射幸契约”①,因为打赌就是订契约。

  弗勒里 不行,因为只有在《民法》承认的协议中才能用“契约”一词,而《民法》中并没有打赌的条款。

  杜托克 与其说是禁止,不如说是承认。

  毕西沃 这句话可有分量!我的小杜托克!

  波阿雷 好家伙!

  弗勒里 他说的对,就好象赖债一样,是得到承认的。

  蒂利埃 您倒是可以做一个出色的法律顾问!

  波阿雷 我和菲利翁先生一样想知道毕西沃先生的根据是什么?……

  毕西沃 (向屋子那一头喊道)您参加吗,杜·勃吕埃?

  杜·勃吕埃 (走出来)见鬼!诸位先生,我正在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写德·拉比亚迪埃先生的讣告。求求你们安静一点儿,以后再笑,再打赌好不好?

  蒂利埃 又笑又不笑,你们用我的双关语谈话吧!②

  ①射幸契约,指条件视将来的情况变化而定的契约,带有碰运气的性质。

  ②法语“打赌”(parirez)和“不要笑”(Pasrirez)发音相同。

  毕西沃 (走进杜·勃吕埃的办公室)这倒是真的,杜·勃吕埃,要给这个好人写赞语是件难事儿,我宁可写攻击他的话!

  杜·勃吕埃 还是帮帮我的忙吧,毕西沃,好吗?

  毕西沃 可以,虽然这种文章边吃边写最好。

  杜·勃吕埃 我们等一下一起吃饭。(读)当年在革命中每天都有人为保卫教会与王朝战斗而倒下……

  毕西沃 不好。改成这样:昔日王朝卫士,国王忠实臣民,偏遭死神杀戮,每闻此讯,吾王为之痛心泣血。(杜·勃吕埃奋笔疾书)弗拉梅·德·拉比亚迪埃男爵先生因心脏病导致胸腔积水,不幸于今晨逝世……你看,他还忘不了证明这个衙门里的人还是有“心”的。这里需要不需要来一小段抒发一下保王党人在恐怖时期的感情?咳,这倒也不坏。不过还是不要吧,那些小报该说这种感情与其说是打动人心不如说是打动人的肠子。不提也罢,你还写了什么?

  杜·勃吕埃 (读)出身于议会世家……

  毕西沃 好!有诗意!而且“世家”是千真万确的。

  杜·勃吕埃 (接着念)世代忠于王朝,并坚于祖宗之信仰,德·拉比亚迪埃先生……

  毕西沃 不如改成男爵先生。

  杜·勃吕埃 可是他在一七九三年还不是……

  毕西沃 这没关系。你知道,在帝国时期,富歇曾讲过一段在国民议会中罗伯斯比尔同他对话的故事,他说:“罗伯斯比尔对我说:德·奥唐特公爵,您到市政府去吧。”所以这是有先例的①。

  ①富歇(1759—1820),法国大革命期间属国民公会中山岳派,拿破仑称帝时期任警察署长,并封为德·奥唐特公爵。他在大革命时期还不是公爵,因此罗伯斯比尔不可能称他为公爵。故此处说可以援例。

  杜·勃吕埃 让我把这个字记下来!但是这里不写男爵,我要把他得意的封赏都放在最后。

  毕西沃 啊,好!……这是戏剧手法,最后画龙点睛。

  杜·勃吕埃 你看!……国王册封德·拉比亚迪埃先生为男爵、内廷常侍……

  毕西沃 (旁白)好一个常侍,真是平常得很!

  杜·勃吕埃 (继续)……等职,以酬其全部功劳。身为行政长官,他善将严守职责与波旁王朝之宽容大度,以及旺代党人不为淫威所屈之英勇精神融为一体。他留有一子,其忠诚与才干克继家声。

  毕西沃 这调子太高,辞藻太华丽了!我建议去掉一点这种矫揉造作的诗意,什么不为淫威所屈!见鬼去吧!文风都让那些庸俗杂剧作家给败坏了,人们已经不知道普通散文该是什么格式了。我看最好简简单单地写上:他是为数不多的……人之一——就行了。本来他就是一个普通人。

  杜·勃吕埃 又捎上一笔杂剧作家!你大概会靠戏院发财的,毕西沃!

  毕西沃 关于基伯龙你怎么写的?(念)不对!你看我要这么写:他于最近发表之著作中,甘愿承担基伯龙之役之全部灾难,以显示其不惜牺牲一切之无限忠诚。这样写比较雅致、高尚,你还可以拯救拉比亚迪埃。

  杜·勃吕埃 那牺牲谁呢?

  毕西沃 (象牧师上讲坛一样庄严)当然是奥什①和塔利安②啦。你不知道历史吗?

  ①奥什(1768—1797),法国大革命时期革命军的将军,曾镇压旺代党人暴乱。基伯龙之役,由他率军击败贵族叛乱。

  ②塔利安(1767—1820),法国大革命中的国民公会派,反对吉伦特及罗伯斯比尔,热月事件中的领袖。

  杜·勃吕埃 不知道。我订了一套《博杜安丛书》,还没时间打开呢,那里没有杂剧的题材。

  菲利翁 (在门口)毕西沃先生,我们大家都想知道,您受谁的启发,认为道德高尚的拉布丹不会被任命为司长?——他代理司长职务已经九个月了,是我部处长中资格最老的,而且大臣从德·拉比亚迪埃家里出来后就派门房来请他去了。

  毕西沃 菲利翁老爹,您熟悉地理吧?

  菲利翁 (傲然)我以此自诩,先生。

  毕西沃 历史呢?

  菲利翁 (谦虚地)略知一二。

  毕西沃 (看着他)您那颗钻石挂得不牢,就要落下来了。您不懂得人心,在这方面您并不比巴黎郊区的人先进。

  波阿雷 (低声向维默说)巴黎郊区?我本来以为他们是在谈拉布丹。

  毕西沃 看来拉布丹处里的人一致反对我的意见,是吗?

  众 是的!

  毕西沃 杜·勃吕埃,你呢?

  杜·勃吕埃 我想也是!我们的头头要是上去了,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到时候我们处里每人都升一级。

  蒂利埃 升一级!(低声向菲利翁说)这家伙可真鬼!

  毕西沃 我敢打赌,理由如下。你们不大容易理解,不过我还是跟你们说吧。拉布丹先生应该得到任命,这是对的。(望着杜托克)因为无论是资历、才干、人品,都是众望所归。而且,任命他自然是符合政府的利益的。(菲利翁、波阿雷和蒂利埃怔怔地听着,茫然不解,象是在黑暗中使劲想看清楚)正因为这个通常的道理,正因为他这些优点,还因为我认识到衡量一个人的尺度是多么公平而英明,我敢打赌他得不到那个位子。是的,他一定会失败,就象当年天才的拿破仑具备一切成功的条件,却偏在布洛涅和远征俄罗斯之役失败一样。他一定会失败,正如人世间一切看来正义而美好的事物总是失败的一样。我赌的是魔鬼的牌。

  杜·勃吕埃 那么谁会得到任命呢?

  毕西沃 我越想包杜阿耶,越觉得他具备一切相反的特点,所以,他会提升为司长。

  杜托克 (被逼无奈)可是德·吕卜克斯先生刚才叫我去向我要那幅沙尔莱的作品时,对我说,拉布丹将得到任命,而小拉比亚迪埃将要当掌玺官。

  毕西沃 任命!任命!委任状十天之内是不会签署的。要到新年才任命。瞧,你们的处长在院子里呢,看看我这位道德高尚的拉布丹脸色象是得了好处的人吗?简直象是给撤了职!(弗勒里赶忙跑到窗口去)再见,诸位先生;我要把你们对拉布丹先生的任命去告诉包杜阿耶先生,这总是会使他大生其气的,老先生!然后我再跟他讲我们的打赌,好让他宽心。这在戏剧上叫做奇峰突起,是吗?杜·勃吕埃?这对我会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我赢了,他就会让我当副处长。(走出去)

  波阿雷 谁都说这位先生机灵;可我实在听不懂他的演说。他说话总是象连珠炮一样)我听啊,听啊,只听见一句句的话,就是抓不住他的意思:他提到人心时讲巴黎郊区,还有(放下笔走到炉边),他提到远征俄罗斯和布洛涅时,说他赌魔鬼的牌!首先得肯定魔鬼也赌博,还得知道赌什么!我只看到多米诺骨牌……(擤鼻涕)

  弗勒里 (打断他)十一点了,波阿雷老爹擤鼻涕了。

  杜·勃吕埃 真的,这么快!我得赶快到秘书处去。

  波阿雷 我刚才说到哪儿啦?

  蒂利埃 多米诺骨牌,还说到陛下,因为提到了魔鬼,而魔鬼就是一个没有固定国土的君主。不过这些话不是文字游戏,而是尖刻的讽刺。而我也看不出文字游戏如何区别于……(塞巴斯蒂安进门拿着一份通报来签字核对)

  维默 您来啦,漂亮小伙子!您快要苦尽甘来,就要转正了!拉布丹先生要得到任命了!昨天您参加了拉布丹夫人家的晚会,多幸运啊!听说一些非常出色的女人经常到那里去。

  塞巴斯蒂安 我不知道。

  弗勒里 您眼睛瞎了吗?

  塞巴斯蒂安 我不喜欢看我得不到的东西。

  菲利翁 (惊喜地)说得好,小伙子!

  维默 您对拉布丹夫人可得留神,见鬼!她可是个迷人的女人。

  弗勒里 咳,那是瘦型的,我在杜伊勒里宫里见到过这种类型的,可我更喜欢巴莱的情妇佩尔西利耶①那种类型的女人,她是卡斯坦的牺牲品。

  ①佩尔西利耶(1795—1852),法国歌剧演员,奥古斯特·巴莱的情妇,巴莱后被其遗产继承人卡斯坦毒死。

  菲利翁 可是一个女演员跟一位处长夫人有什么共同之处?

  杜托克 两人都会演戏。

  弗勒里 (瞪着杜托克)形象和精神没有什么联系,如果您把这理解为……

  杜托克 我什么也没理解。

  弗勒里 谁是那个将要提升为处长的公务员,你们想知道吗?

  众 快说。

  弗勒里 柯尔维尔。

  蒂利埃 为什么?

  弗勒里 因为他的夫人终于走了最短的捷径……教会的门路……

  蒂利埃 我和柯尔维尔友情不一般,因此恳请您,先生,不要以这样轻薄的口吻谈起他的夫人。

  菲利翁 我们决不应该以女人为话题,她们无法为自己辩护……

  维默 特别是因为漂亮的柯尔维尔夫人不愿接待弗勒里,所以他说她的坏话,以资报复。

  弗勒 里她不愿以和蒂利埃同等的身分来接待我,不过我还是去了……

  蒂利埃 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在她窗下吗?……

  尽管由于弗勒里勇猛好斗,全办公室都怕他,这回他却把蒂利埃的最后一句话吞了下去,默不作声。这一出乎大家意料的忍让是有来由的,那是由于要通过蒂利埃之手给他的姐姐蒂利埃小姐一张签字很值得怀疑的二百法郎的支票①。这场小摩擦之后,整个办公室鸦雀无声,大家埋头工作到三点钟。杜·勃吕埃没再回来。

  ①根据巴尔扎克另一篇著作《小市民》,蒂利埃的姐姐是一个有钱的老处女,为蒂利埃管家。

  到三点半的时候,部里各办公室一片准备下班之声:大家都同时刷帽子、换衣服。这亲切的半小时用于这些家常琐事,使办公时间更加缩短了。此刻,那些太热的房间渐渐凉下来,办公室特有的味道渐渐散去,重新恢复宁静。到四点钟时,剩下的只有那些认真对待工作的真正的公务员。一位大臣只消在四点钟准时到各办公室转一圈,就能了解他部里工作人员的情况,但是这种侦察工作是任何大人物都不屑一为的。

  这时,在院子里,几个处长走到一起攀谈,就白天发生的事交换意见。他们三三两两走在一起,多数都倾向于拉布丹;可是象克莱若这等经验丰富的人却摇摇头说:Habentsuasideralites.①大家对萨亚和包杜阿耶敬而远之,因为关于拉比亚迪埃之死,不知道跟他们说什么好,人人都知道包杜阿耶想补那个缺,尽管他不配。

  ①拉丁文:这桩公案自有其结局。

  当丈人和女婿走到离部里有一段距离时,萨亚打破沉默说:

  “事情对你不利,我可怜的包杜阿耶。”

  处长回答说:“我不知道伊丽莎白在想什么,她利用高达尔十万火急地给法莱克斯弄到了一张通行证。高达尔说,她还雇了一辆驿车,按照我叔叔米特拉尔的意见,这会儿法莱克斯已经上路回家乡了。”

  “准是我们家生意上的事吧。”萨亚说。

  “这会儿我们家最紧急的生意,是想想德·拉比亚迪埃先生留下的那个空位。”

  现在他们来到了王宫广场上端,圣奥诺雷街。杜托克向他们打招呼,凑上前来。

  “先生,”他对包杜阿耶说道,“在您目前处境之下,如果有用得着我之处,甘愿效劳,因为我对您的忠心不在高达尔之下。”

  “您有此表示,至少使我感到安慰。”包杜阿耶说,“这说明正直的人是得到尊重的。”

  “如果您能运用您的势力让我在您手下当副处长,毕西沃当处长,那么两个为您的高升而无所不为的人可就受恩非浅了。”

  “先生,您这是拿我们开心吧?”萨亚傻瞪着两眼说。

  “我可没这么想,”杜托克说,“我刚到报馆去为秘书长传一句关于德·拉比亚迪埃先生的话。我在那里读到的文章使我对您的才干深为钦佩。在需要收拾拉布丹的时候,我可以打他一闷棍,请记住我的话。”

  杜托克消失在街头。

  “我要是听懂了他一个字,叫我去吊死好了。”出纳员看着包杜阿耶说,两只小眼睛显出惊得发呆的独特神情。“今天晚上得买份报纸看看。”

  萨亚和他女婿走进楼下的客厅,就看见萨亚夫人、伊丽莎白、戈德隆先生和圣保罗教堂的本堂神甫。神甫转向包杜阿耶,他妻子向他使了一个捉摸不透的眼色。

  “先生,”神甫说,“承蒙厚赠,使教堂装饰一新,我急不能待地赶来道谢。我不敢欠债来买这么漂亮的圣体显圣台,这简直配得上大教堂了。您是我们教区最虔诚、最勤于礼拜的教友,您一定对我堂祭坛的寒酸相印象最深。我一会儿就要去见助理主教大人,他不久就会向您表示感谢。”

  “我没做什么……”包杜阿耶说。

  “神甫,”妻子打断他说,“我把他的全部秘密都告诉您吧。包杜阿耶先生打算在下次圣体瞻礼节时送一座供顶,这样就功德圆满了。可是这事跟我们的经济情况有点儿关系,而我们的经济情况又要靠我们的提升。”

  “敬神者神必佑之。”戈德隆先生和神甫一起告辞时说了这么一句。

  萨亚向他们两人说:“为什么不赏脸和我们一起吃便饭呢?”

  “您留下吧,”神甫对戈德隆说,“您知道今天圣罗克教堂本堂神甫请我吃饭,他明天要主持德·拉比亚迪埃先生的葬仪。”

  “圣罗克教堂的神甫先生能替咱说句话吗?”包杜阿耶问道,他老婆使劲拉了他衣襟一下。

  “你别说了,包杜阿耶!”她说着把他拉到一旁,在他耳边悄声说:“你给教堂捐了一座价值五千法郎的显圣台。我呆会儿给你说清楚。”

  吝啬的包杜阿耶做了一个可怕的鬼脸,整个晚饭期间一直沉思不语。

  最后他问她:“你为什么为法莱克斯的通行证这么着急?你到底在干什么?”

  “我觉得法莱克斯的事就跟我们家的事差不多。”伊丽莎白冷冷地回答,向她丈夫使个眼色,指指戈德隆,意思是在他面前不要多讲。

  “这是当然。”萨亚说,他想的是他的生意伙伴。

  “我希望您刚才及时赶到了报馆,”伊丽莎白一面给戈德隆舀汤,一面问道。

  “是的,亲爱的夫人,”神甫答道,“报纸主编一看到大神甫的秘书的传话,就一点也没刁难。在他亲自关怀下,那一小段话登在报纸最恰当的地方。我是决不会想到的,报社这位青年还真有头脑。维护宗教的人可以放手同不敬神者斗了,保王派的报纸还真不乏有才干的人。我有一切理由相信,你们的希望一定会成功。但是,亲爱的包杜阿耶,请想着关照柯尔维尔先生,他是主教大人关心的人,人家建议我在您跟前提提他……”

  “只要我当上司长,如果他愿意,我一定让他在我司里当一名处长。”

  晚饭结束时,谜底来了。门房买来的政府机关报上“巴黎纪实”栏中有以下两篇加框的短文:

  德·拉比亚迪埃先生长期病重,不幸于今晨逝世。王室失其忠臣,教会失其信男。德·拉比亚迪埃先生生逢多难之秋,献身艰危之业,虽死犹荣。先生出任长官,其所辖司因叛乱故,阻难重重。全赖先生品格刚毅,克而胜之。先生任重而事难,其聪明睿智以及我法兰西特有之仪范遂皆得有用武之地。路易十八及我王陛下赏赐有加。盖先生矢忠不贰,虽经篡逆,未尝动摇,故当之无愧。斯人遽逝,亲友痛悼。幸其子才智忠诚克继家声。我王陛下圣意已下:邦雅曼·德·拉比亚迪埃先生将擢为内廷常侍云。

  葬仪将于明日四时于圣罗克教堂举行,由封塔农教长致悼词。至亲好友倘或讣报不周,特此通告。

  巴黎最古老之布尔乔亚世家代表,拉比亚迪埃先生司内一处长,依希多尔·包杜阿耶先生之近举颇具家风。该望族以虔诚闻名,一向爱惜宗教荣光,珍藏教会文物。圣保罗教堂系耶稣会所建,罗马式长方形,颇为壮丽,却无足以与之匹配之显圣台。营造者及教区皆无力购置此品以装饰祭坛。包杜阿耶先生遂慨然捐赠。该显圣台原在皇家金银匠高依埃先生处,见者咸为之赞叹不已。包杜阿耶先生出于至诚,不惜重金购置,遂使圣保罗教堂自今日起得拥有此杰作。据悉,系索迈尔维先生所设计。本报特刊此讯,以证明自由派所侈谈之巴黎布尔乔亚精神何等虚妄。无论何时上层布尔乔亚皆为保王派,遇有机会即可证明。

  “价钱是五千法郎,”戈德隆神甫说,“但是由于付现钱,皇家金银匠让了点儿价。”

  “巴黎最古老之布尔乔亚世家代表!”萨亚说,“这可是白纸黑字印在上头的,而且是官方报纸!”

  “亲爱的戈德隆先生,快帮我爹想出一句话来,好让他明天送薪水去的时候在伯爵夫人耳边递过去。要一句简单明了的话。我得走了,我得跟米特拉尔叔叔一块儿出去。你们想得到吗?我简直没办法找到比多叔祖,他住的那个窝可真够呛!总算是米特拉尔先生知道他的去处,告诉我他在八点到十二点之间办事儿,这个钟点一过,只能在一家名叫忒弥斯的咖啡馆里找到他,这名字够怪的……”

  “在那儿审案子吗?”戈德隆神甫笑着说。

  “他怎么到那个地方去呢?那家咖啡馆在后妃街角,奥古斯丁码头边。不过听说他每天晚上都在那里跟他的朋友高布赛克先生玩多米诺骨牌。我不愿一个人去,我叔叔送我去,接我回来。”

  此时米特拉尔那张蜡黄的脸出现了,脸上贴着假发,好象是绊脚草做的。他示意他侄女快走,别浪费那一小时付两个法郎的时间。于是包杜阿耶夫人没向她父亲和丈夫作任何解释就出去了。

  “老天爷,”伊丽莎白走后,戈德隆向包杜阿耶说道,“您可是把谨慎和贤德都赋予这个女人了。她真是智慧的模范,是一个能够心领神会的基督徒。只有宗教能塑造出这样完美的性格来。明天我要为这件好事的成功做弥撒!为了君主和宗教,应该让您得到任命。拉布丹先生是个自由派,他订《辩论报》,那报纸真恶毒!为了维护夏多布里昂受损害的利益,它向维莱勒伯爵①开战。主教大人今晚一定会读报的,就是看在他可怜的朋友拉比亚迪埃先生面上也会读的。助理主教大人会向他提到您和拉布丹。我是知道本堂神甫的脾气的,一想到他那亲爱的教堂,他在主日讲道时决不会把您忘了;而现在,他正有幸在圣罗克教堂本堂神甫家同助理主教大人共进晚餐。”

  ①维莱勒伯爵(1773—1854),王政复辟时期极端保王派的首领,一八二二年至一八二八年任议会主席。

  这一席话使萨亚和包杜阿耶开始明白,从高达尔报信那一刻起,伊丽莎白一直没闲着。

  “她可真机灵,这个伊丽莎白!”萨亚叫道,他对他女儿这样快速地掘进这段隧道所作出的评价比那位神甫要准确得多。

  “她派高达尔到拉布丹家门口去了解到他订的什么报,”

  戈德隆说,“然后我告诉了主教大人的秘书;因为在我们这个时候,教会和王室是该知道谁是朋友,谁是敌人了。”

  “我该向大臣夫人说句什么话,已经想了五天啦!”

  “全巴黎都会读到这一段,”包杜阿耶叫道,他眼睛一直没离开那张报纸。

  “为您这篇赞词我们可花了四千八百法郎,我的孩子!”萨亚夫人说。

  “你们美化了上帝的宅第。”戈德隆神甫回答道。

  “不那么做我们也能得救。”她反驳道,“不过如果包杜阿耶能得到那个位子,比这还可以多值八千法郎,这牺牲就不算太大……可是他要得不到呢?……唉呀我的妈呀,”她看着她丈夫说,“那可心疼死了。”

  萨亚激动地说,“那我们就从法莱克斯那里再赚回来,现在法莱克斯去开展业务去了,他用他的弟弟办事,让他当了专任证券经纪人。伊丽莎白该告诉我们一声法莱克斯为什么溜了。不过现在还是来想那句话吧。我已经想出来的是:‘夫人,您是否愿意向大臣阁下说句话……’”

  “愿意!”戈德隆说,“应该说首肯,更恭敬一点。另外,首先得知道太子夫人是不是肯庇护你们,因为如果是肯定的,您就可以在话里暗示这是符合殿下的愿望的。”

  “还得点出那个空缺,”包杜阿耶说。

  “伯爵夫人,”萨亚站起身来演习一遍,对他老婆讨好地微笑着。

  “天哪!萨亚,你就那副腔调啊!我的孩子,你可注意点儿,这会惹她笑的,她叫什么来着?……”

  “伯爵夫人……这样好点儿了吧?”他看着他老婆说。

  “好点儿了,我的宝贝。”

  “尊敬的已故拉比亚迪埃先生的位子现在出缺;我的女婿,包杜阿耶先生……”

  “一个有才干、信仰虔诚的人,”戈德隆悄声说。

  “写下来,包杜阿耶,”萨亚叫道,“把这句话写下来。”

  包杜阿耶傻乎乎地拿起笔,毫不脸红地写下了对自己的赞语,就象拿当或是卡那利在讲述自己的一本书时会做的那样。

  “伯爵夫人……你知道吗,孩子她妈?”萨亚向他老婆说,“我假定你是大臣夫人。”

  “你当我是傻瓜吗?我早就猜着了。”

  “尊敬的已故德·拉比亚迪埃先生的位子出缺,我的女婿包杜阿耶先生,是个才能出众,信仰虔诚的人……”

  他看看戈德隆,戈德隆正在沉思,他接着说:“‘他如能得到这个位子,将很高兴,’啊,这样说不坏,简单明了。”

  “等等吧,萨亚!你瞧神甫在想心思呢,”他老婆说,“别打搅他。”

  戈德隆接着说,“……如蒙关照,他将十分高兴;您如能向大臣阁下进一言,尤其会博得夫人殿下欢心,小婿有幸得到她的庇护。”

  “啊!戈德隆先生,这句话可值那座显圣台,我现在不那么心疼那四千八百法郎了……再说,包杜阿耶,你得付那笔钱!我的孩子……你写下来了吗?”

  “妈呀,我得让你好好背下这句话,”萨亚夫人说,“你得一早一晚给我背几遍。这句话是够曲里拐弯儿的!您这么大学问多好呀,戈德隆先生!这就是在神学院学习的好处,在那儿学的是跟上帝和圣人对话。”

  “他既有学问,人又好,”包杜阿耶握着神甫的手说。“这文章是您写的吗?”他指着报纸问。

  “不是,”戈德隆答道,“那是主教大人的秘书写的,他是一位青年神甫,欠了我不少情,他还关心柯尔维尔先生。从前我曾为他付过神学院的食宿费。”

  “做好事总会有好报的。”包杜阿耶说。

  当这四个人坐下来准备打波士顿时,伊丽莎白和他叔叔到了忒弥斯咖啡馆,一路上他们谈论着一件事,那是伊丽莎白凭她的心计断定能牵制大臣的最强有力的杠杆。米特拉尔叔叔过去当过执达吏,最长于包揽诉讼、随机应变以及防人一手那一套。他认为他侄儿得胜就会给他家光耀门庭。他爱财如命,早就探知羊腿子的钱柜的深浅,并且知道继承这钱柜的是包杜阿耶;因此他要从他那里得到一个同萨亚和羊腿子相称的地位,于是大家都去争着亲近包杜阿耶那个小姑娘。

  一个年收入可望达到十万利勿尔以上的女孩子什么不能想望!他采纳了他侄女的意见,并且很理解。因此他帮助法莱克斯加紧赶路,告诉他如何能得到最快的驿车。然后,在吃晚饭的时候,他思考了应该让伊丽莎白发明的弹簧弯到多少度弧形。他们来到了忒弥斯咖啡馆,他向他侄女说,只有他单独同羊腿子打交道才能办成事,于是把她留在马车里,单等到一定的时间和地点才插进来。伊丽莎白从玻璃窗里望见高布赛克和她的比多叔祖两人的脸从这间古旧的咖啡馆的浅黄色护壁上涌现出来,象是两座浮雕的头像,冷冰冰地,僵硬地保持着雕刻家给他们摆好的姿势。在这两个巴黎守财奴的周围,是一张张老皱的面孔。那些从鼻梁一直通到冰冷的颧骨的道道皱纹里好象都写着百分之三十的贴现率。这些面孔一见到米特拉尔都晃动起来,眼睛里闪着饿虎扑食般的好奇的光芒。

  “喂!喂!米特拉尔大伯来了。”夏布瓦梭叫了起来。这个小老头是专做书籍贴现生意的。

  “咳,可不是吗!”一个叫梅蒂维埃的纸商回答道。“啊!这是只老猴子,谁都认得他这张鬼脸。”

  “可您呢,您是一只老乌鸦,谁都认得这具僵尸。”米特拉尔答道。

  “对!”严厉的高布赛克说。

  “您来这儿干什么,孩子?您是来抓我们的朋友梅蒂维埃的吗?”羊腿子指着那纸商问道,他长着一张象老门房一样的红胖脸。

  “您的侄孙女伊丽莎白来了,羊腿子大伯。”米特拉尔在他耳边说。

  “怎么,出了什么不幸的事吗?”比多说。

  这老人皱起了眉头,做出一副和善的样子来,就象刽子手在准备行刑时候的表情;尽管他心肠硬,好象也动了点儿心,因为他的红鼻头比平常稍微褪了点色。

  “怎么,就算出了不幸的事儿,您就不肯帮萨亚的女儿一把吗?这小姑娘给您织了三十年袜子呢!”米特拉尔叫道。

  “能不能担保,我不敢说,”羊腿子答道,“我看这件事一定有法莱克斯在内。你们那位法莱克斯把他的兄弟提拔为证券经纪人,他生意做得和布雷札克一样大,凭什么?凭他的精明,不是吗?反正萨亚不是小孩子。”

  “他是知道钱的价值的。”夏布瓦梭说道。

  这几个老头子之间的对话足以使一位艺术家不寒而栗,谁听了都要摇头。

  “再说,亲戚的不幸与我无关,”羊腿子比多接着说,“我的原则是六亲不认,因为人只有从软弱的地方才能给搞垮。去找高布赛克去吧,他好说话。”

  那些贴现商的铁石脑袋都动了一下,表示对这一理论的赞赏,此时见到他们的人,会感到好象听见了没上油的机器的嘎嘎声。

  “算了,羊腿子,发点儿善心吧,”夏布瓦梭说,“人家给您织了三十年的袜子呢。”

  “啊,这还是值点儿什么的,”高布赛克说。

  “这里没外人,我可以说,”米特拉尔将围绕在他身边的人环视一周之后说道:“我是为一件好生意而来的……”

  “要是生意好,您还来找我们干什么?”羊腿子尖刻地打断米特拉尔说。

  “有个家伙,他是内廷常侍,一个老舒昂党人……叫什么名字来着?……拉比亚迪埃,他死了。”

  “真的?”高布赛克说。

  “于是外甥给教堂送了一座显圣台!”羊腿子说。

  “他没那么傻,不是白给的,是卖的,大伯!”米特拉尔得意地答道,“为的是德·拉比亚迪埃的位子,为了得到这个空缺,就要抓住……”

  “抓住,还是执达吏的本色,”梅蒂维埃友好地拍拍米特拉尔肩膀说,“我爱听这个!”

  “要把沙尔丹·德·吕卜克斯先生抓到我们手心里,”米特拉尔接着说。“而伊丽莎白想出了个法子,就是……”

  “伊丽莎白,”羊腿子再次打断他,“小宝贝,她可真象她爷爷,我那可怜的兄弟!我比多真比不上他!啊!您要是在旧家具拍卖场看见他就好了,那个精明、机灵劲儿就别提啦!……她要什么?”

  “您瞧,”米特拉尔说,“您这么快就动了天性,羊腿子大伯,这总是有点儿原因的。”

  “这孩子,”高布赛克向羊腿子说,“就是太机灵!”

  “得啦,高布赛克和羊腿子,我的老爷,你们需要德·吕卜克斯,你们记得自己拔过他的毛,害怕他来要回几根毛。”

  米特拉尔说。

  “能把咱们的生意告诉他吗?”高布赛克问羊腿子。

  “米特拉尔是咱们同道,他不会给他自己的老行当抹黑的,”羊腿子答道,“好啦,米特拉尔,这可就咱们三个人知道啊,”他在前执达吏的耳边悄声说:“我们刚买了一批债券,要靠债务清算委员会才能得到承认。”

  “那你们可能损失什么呢?”米特拉尔问道。

  “什么也不损失,”高布赛克说。

  “我们自己不出面,”羊腿子说,“用的是萨玛农的名义。”

  “听我说,羊腿子,”米特拉尔说,“这么大冷天,您的侄孙女还在外面等着呢。我三句话您就懂了。你们二位之中有一位必须马上给法莱克斯汇去二十五万法郎的无息贷款;他现在正在离巴黎三十里地的地方向前赶路呢,下一站的驿车都定好了。”

  “真有这么回事儿?”高布赛克说。

  “他上哪儿去?”羊腿子叫道。

  “他上德·吕卜克斯那块出色的地里去,”米特拉尔说,“他熟悉那地方,他要用二十五万法郎把德·吕卜克斯那间小房子周围的好地买下来,价钱是值的。必须在九天之内过完法律登记手续,(别忘了这一点)德·吕卜克斯多了这一小块产业,就可以缴一千法郎的税了。于是,德·吕卜克斯就有资格进入选民团,封为伯爵,要什么有什么!你们知道哪个议员刚下台吗?”

  两个守财奴点点头表示知道。

  “德·吕卜克斯想当议员想得砍掉一条腿都情愿。”米特拉尔接着说,“但是他想要那张地契归在他的名下,我们就给他看,当然是让他用我们的贷款买过去,并用那块地作抵押,保留卖主的替代权。(啊,啊,现在你们明白了吧?)我们先得给包杜阿耶把位子要过来,然后把德·吕卜克斯交给你们!法莱克斯留在家乡筹备选举事宜,所以在整个选举期间法莱克斯都替你们盯着德·吕卜克斯。那是本区的选举,大部分人都是法莱克斯的朋友。这事有法莱克斯在内吧?羊腿子大伯!”

  “也有米特拉尔在内,”梅蒂维埃说,“干得好。”

  “就这样吧,”羊腿子说,“不是吗,高布赛克?法莱克斯给我们签一张等价票据,然后把抵押券放在他的名下;在必要的时候我们就去找德·吕卜克斯。”

  “可我们呢?我们可就被盗了。”

  “啊,大伯,”米特拉尔说,“我想知道是谁偷你们。”

  “我们只能自己偷自己!”羊腿子答道。“我们以百分之六十的折扣买下了德·吕卜克斯所有债户的债券,而且自信干得不错。”

  “你们可以要他拿那块地作抵押,还可以用利息套住他!”

  米特拉尔说。

  “倒也可以。”高布赛克说。

  羊腿子比多跟高布赛克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色之后走到咖啡馆门口去。

  “伊丽莎白,走你的路吧!”他向他侄孙女说,“我们一定给你男人撑腰,不过,要周到点儿,别疏忽了。这个头开得不错,真鬼!放手干吧,你叔爷我佩服你!……”

  他高兴地拍拍她的手。

  米特拉尔说:“梅蒂维埃和夏布瓦梭还可以帮我们一把;让他们今晚到一个反对党的报馆去,趁热打铁,抓住部里那篇文章再来一篇。小姑娘,你一个人回去吧,我不想得罪这两个老鸬鹚。”

  于是他又进了咖啡馆。

  当这个执达吏走过去时,贴现商羊腿子对他说:“明天,跟税务局长说一句话,这笔款子就到目的地了。咱们朋友家里就会有一张他签出的十万埃居的支票。”

  第二天,一家自由派报纸的大批订户在“巴黎要闻”栏中读到一篇加花边的文章。这是梅蒂维埃和夏布瓦梭下令塞进去的。他们是两家报纸的股东,而且是书籍、印刷机和纸的贴现商,没有一个编辑敢拒绝他们的任何要求。

  文章如下:

  昨日《政府机关报》显然暗示,包杜阿耶先生将继拉比亚迪埃男爵之位。包杜阿耶先生为巴黎居民最繁茂之市区中最孚众望的公民之一,其仁爱慈善与笃信宗教皆人所共知。《机关报》本当论述其才干,却仅着重宣扬其虔诚。固然,包杜阿耶先生比之任何贵胄决无丝毫逊色,但该报可曾想到,当其大肆宣扬包杜阿耶先生出身布尔乔亚世家之时,即等于指出排斥其作为候补人之理由①?真乃假仁假义!先置人于死地而后又抚爱备至,是其惯技。任命包杜阿耶意味着尊崇中产阶级之品德、才干,为我报一贯维护之主张,虽常遭失败,未尝稍渝。该项任命可谓公正、明智之举,故政府必不容其实现。教会报纸此次较其主子高明;必遭训斥。

  ①《政府机关报》为保王派报纸,其立场本当维护阀阅门第,但在其文中宣扬包杜阿耶为布尔乔亚世家,按逻辑应反对其作候选人,故云。

  老奸巨滑的德·吕卜克斯一觉醒来,回味着昨夜,星期五,在拉布丹夫人家晚宴后离开时的情景:时已半夜,拉布丹夫人站在布丰公馆的楼梯上,光艳照人,向德·冈夫人(菲尔米亚尼夫人刚结婚)伸过胳膊去;那时,她同他交换的最后的眼神始终在他脑际萦回,他的报复之心与其说平静下来,毋宁说是又油然而生。

  “我得先原谅拉布丹,使他安心,以后再抓住他;目前,如果他得不到那个位子,我就得放弃一个可能成为政治上飞黄腾达的宝贵工具的女人;她无所不晓,敢作敢为;而且,这样一来,我就没法比大臣先知道拉布丹的计划了。来吧,亲爱的德·吕卜克斯,要为你的赛莱斯蒂娜去征服一切!伯爵夫人,您噘嘴也白搭,您反正得请拉布丹夫人参加您家的首次小聚会。”

  德·吕卜克斯是这样一种人,为了满足自己的情欲,可以暂时把复仇之思埋在心头。现在他决心已定,要让拉布丹得到任命。

  “亲爱的上司,我要向您证明,我有资格在您的外交界的苦役场里得到一个肥缺。”他坐到办公室打开报纸时自言自语地说。

  他完全知道五点钟时《政府机关报》上会有什么好看的东西;但这次他是为了看拉比亚迪埃的讣告,一边想着杜·勃吕埃把毕西沃起草的那个引人发笑的稿子给他看时使他发窘的情景:他看到几个月前去世的封丹纳伯爵的小传现在又放在拉比亚迪埃身上原封不动重印出来,实在忍俊不禁。这时,忽然包杜阿耶的名字映入他的眼帘。他读完那篇等于让部里作出承诺的文章,勃然大怒。他使劲按铃叫杜托克,准备派他到报馆去。当他读到反对党报纸的回答时真是惊奇极了——因为那份自由派的报纸刚好就放在他手头第一张。这就不是开玩笑了,他是熟知这一套玩意儿的。而且看来这一局的洗牌人是第一流的作弊能手。居然能在同一天下午这样巧妙地运用两份敌对的报纸,而且以猜测部里的意图来开始这场战斗!他似乎猜到了这是出自某个自由派记者的手笔,打算晚上到歌剧院时盘问一番。

  杜托克来了。

  “读读这个,”德·吕卜克斯把两张报纸递给他,同时翻阅着其他报纸,想看看包杜阿耶还有没有什么新花招。“你去了解一下谁胆敢这样损害部里的名声。”

  “这不是包杜阿耶先生干的,”杜托克答道,“他昨天没离开办公室。我用不着到报馆去。昨天我送您那篇文章去的时候,遇到神甫带着一封大神甫的信,您自己看了也会肃然起敬的。”

  “杜托克,您对拉布丹先生心怀怨恨,这不好。他两次使您免于撤职。当然,我们常常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有时会恩将仇报。不过,记住这一点:如果您在得到我的命令之前,贸然做出任何一点点出卖拉布丹的事的话,那您就要倒霉,我将成为您的仇人。至于我的朋友的这份报纸,如果大神甫有用的话,让他把我们订的那些份全部给他好了。就要到年底了,马上就要讨论订报的事,我们会有解决办法的。至于拉比亚迪埃的位子,也有办法了结,干脆今天就任命好了。”

  “诸位先生,”杜托克回到办公室向他的同事们说,“我不知道毕西沃是不是有未卜先知的天才。如果你们还没有看《政府机关报》的话,我请你们仔细读读关于包杜阿耶那篇文章;然后,既然弗勒里先生有反对党的报纸,你们还可以看看那上面的反驳。拉布丹先生固然有才干,可是能在这个时候给教堂捐一座价值六千法郎的显圣台的人,也一定是有才干的!”

  毕西沃 (走进来)你们看我们的教会报纸上那篇《科林辛的首演式》和自由派报上的《致政府各部书》怎么样?……拉布丹先生怎么样?杜·勃吕埃?

  杜·勃吕埃 (刚到)我不知道。(把毕西沃拉到自己办公室,低声向他说)亲爱的,您帮助人的方式可真象刽子手,让人把脚扛在肩膀上好摔得更猛。您让我挨了德·吕卜克斯一顿好骂!也怪我自己太蠢,活该挨骂。关于拉比亚迪埃那篇文章真漂亮!我再也忘不了。第一句话等于对国王说,该死了。关于基伯龙的那段明显地等于说国王是个……反正,整篇文章都是讽刺。

  毕西沃 (笑起来)您看,生气了。不许开玩笑了吗?

  杜·勃吕埃 玩笑,玩笑!当您想当副处长时,人家也拿玩笑来回答您,亲爱的!

  毕西沃 (威胁的口吻)真生气了?

  杜·勃吕埃 就是。

  毕西沃 (板着脸)那好,您活该倒霉。

  杜·勃吕埃 (想想不安起来)您要是我,能原谅吗?

  毕西沃 (讨好地)对朋友吗?我想能原谅的!(听到弗勒里的声音)弗勒里在骂包杜阿耶。咳,这赌打得怎么样?包杜阿耶一定会得到那个位子(象是透露一个秘密)。总之,也好。杜·勃吕埃,好好注意这件事的后果。拉布丹如果甘居包杜阿耶之下就太没出息了,他一定会辞职,这样就会给我们空出两个位子来。您当处长,让我当您的副处长。咱俩一块儿写杂剧,办公室的事儿我给您拼命干。

  杜·勃昂埃 (微笑)瞧,我没想到过这些。可怜的拉布丹!可是这会让我难受。

  毕西沃 啊,您这么喜欢他吗?(换一个调子)是啊,我也对他无仇无怨。反正他有钱,他夫人经常举行晚会,就是不请我这个哪儿都有份儿的人!好吧,我的好杜·勃吕埃,再见,消气了吧!(走出办公室)再见,诸位。我昨天不是告诉你们吗:一个德才兼备的人常常是穷的,就算有个漂亮老婆也白搭。

  弗勒里 您有钱,您阔气!

  毕西沃 差不多,亲爱的辛辛那蒂斯①,不过您得在牡蛎岩饭店请我吃一顿。

  ①辛辛那蒂斯,公元前五世纪古罗马王,以简单、粗暴、严厉著称。

  波阿雷 我永远没法儿听懂毕西沃的话。

  菲利翁 (凄然)拉布丹先生很少看报,咱们暂时不看,给他拿去,也许会有点用处。(弗勒里把自己的报纸递给他,维默把办公室那张给他,他拿着两份报纸出去了)

  此时,德·吕卜克斯正下楼去同大臣吃午饭,一边寻思:自己机关算尽用到那丈夫身上之前,是不是该先试探一下妻子的心,看看自己的一片痴情能不能得到报答。他正在犹疑不定的时候,刚好在楼梯上碰到他的亲信秘书,微笑着对他说:“说两句话,大人,行吗?”用的是那种自知少不了他的人的随便的口气。

  “怎么了,我亲爱的德罗什?我碰上了什么事?那些先生们生气了!他们不会象我这样:等待!”

  “我跑来通知您,您所有的债务都在高布赛克和羊腿子先生手里,用的名字是萨玛农先生。”

  “这两个人,我曾经让他们赚过一大笔钱!”

  “听着,”亲信在他耳边说道:“羊腿子姓比多,他是您的出纳员萨亚的叔叔,而萨亚是一个名叫包杜阿耶的人的老丈人,而这位包杜阿耶自以为有权得到您部里那个空缺。您看我该不该来通知您?”

  “谢谢,”德·吕卜克斯彬彬有礼地向他的亲信敬个礼。

  “您大笔一挥,债务就一笔勾销了。”德罗什临走时说了一句。

  “这牺牲可太大了!”德·吕卜克斯心里想,“这事是没法跟一个女人说的。赛莱斯蒂娜值得我拿全部债务的清偿去换吗?我今天早晨就会知道了。”

  就这样,几小时之内美丽的拉布丹夫人就要成为她丈夫的命运的主宰,事先却没有任何力量能通知她:她的反应有多重要。没有任何迹象要她注意自己的声音举止。不幸的是,她自以为成功已有把握,根本不知道拉布丹周围正是危机四伏。

  “对了,大人,”德·吕卜克斯进入吃午饭的小客厅时说,“您读到了关于包杜阿耶的文章吗?”

  “看在上帝面上,亲爱的,”大臣答道,“现在暂时别谈任命的事好吗?昨天为了那座显圣台,我的头都发胀了。为了挽救拉布丹,就得把他的提升提出来讨论,而我不愿意让别人捆住手脚,这种做法弄得这件事很别扭。为了保住拉布丹,还得提升一个什么柯尔维尔……”

  “您就把导演这出戏的任务交给我吧,您不用操心了。我每天早晨讲一段我跟大神甫团下这盘棋的情况给您解闷。”德·吕卜克斯说。

  “好吧,”大臣说,“您跟人事处长一起搞这项工作吧。您知道,象反对党报纸那篇文章里那样抨击王室精神现在已经不合适了。用包杜阿耶那样的人来搞这个部!”

  “一个虔诚的蠢才!”德·吕卜克斯说,“无能得象……”

  “象拉比亚迪埃一样。”大臣说。

  “拉比亚迪埃至少还有点内廷常侍的风度,”德·吕卜克斯说。然后转向伯爵夫人:“夫人,现在有必要请拉布丹夫人参加您的第一次小聚会:我可以告诉您,她和德·冈夫人是好朋友;昨天她们两人一起去意大利剧院,我是在菲尔米亚尼公馆认识她的;另外,您也可以看看她是不是那种会使一场沙龙晚会减色的人。”

  “就把拉布丹夫人请来吧,亲爱的。现在让我们转个话题吧。”大臣说。

  “好了,赛莱斯蒂娜现在在我的手心里了。”德·吕卜克斯回到楼上自己屋里开始晨装时自言自语道。

  巴黎有多少人家为了适应那四面八方的奢侈豪华的环境而倾家荡产!能够量入为出,使外面的排场同家庭预算相适应的明智的人是极少的。但这种恶习也许来自法兰西特有的爱国主义,其目的是要保持法国服装的至高无上的地位。法国是以其衣着统治欧洲的。每个法国人都感到有必要保持足以使法国的时装和英国的海军媲美的商业统治权。这种爱国狂热,正如亨利四世时的作家奥比涅所说,可以为了仪表而把一切都放到祭坛上当牺牲品。也就是这种爱国狂热,使巴黎妇女们每天把整个上午花在那工程浩大的秘密工作上。她们愿意的时候——就象拉布丹夫人现在这样——可以凭着一万二千利勿尔的收入过着许多有三万利勿尔收入的富翁都不敢过的阔绰生活。于是,每星期五,家里请客那天,拉布丹夫人就亲自帮女仆收拾房间;因为厨娘一大早就到中央菜市场去了,仆人们在擦银器、摆碟子、刷玻璃杯。如果有一位不速之客,由于门房的疏忽,早晨十一、二点钟未经通报就径自走进拉布丹夫人家中,就会发现她处在很不雅观的一片凌乱之中,身穿晨衣,脚趿旧拖鞋,头也没梳好,自己在挂灯罩,或者收拾花园,或者在匆匆忙忙做一顿毫无诗意的午饭。不熟悉巴黎生活之奥秘的那位不速之客一定知道,戏院的后台是闲人免进的;一个女人如果让人撞见了她上午的秘密,她可以把那个人当作最恶毒的人,到处宣扬他如何愚蠢,如何肆无忌惮,直到使那人声名狼藉为止。巴黎女人对于对她们有利的好奇心非常宽宏大度,但是对有损她们面子的好奇心是绝不留情的。所以,做这样一次不速之客不仅是象监狱警察所说的,是对羞耻之心的一次冲击,而且简直是破门撬锁的偷盗行为,偷的是最宝贵的东西:信用!一个女人如果让人撞见自己几乎没穿衣服,披头散发,倒也甘心情愿,如果所有的头发都是自己的真头发,她还会因此有所得;但是她决不愿让人撞见她自己在收拾房间,这样,有损她的仪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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