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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瑟夫·高达尔是米特拉尔的表兄弟,由于同包杜阿耶沾了这点远亲,他有意向包杜阿耶小姐求婚。因此在他眼里,包杜阿耶简直是光芒四射的天才。他对伊丽莎白和萨亚毕恭毕敬,没发现包杜阿耶夫人正在培养法莱克斯当女婿。他经常给包杜阿耶小姐带点小礼物,新年送点假花或糖果,过节的时候送几个漂亮的盒子。他二十六岁,工作还算勤恳,而才智平庸,象姑娘家一样循规蹈矩,对烟、咖啡和骑马都视若畏途。每晚十点钟上床,早晨七点起身,会几手社交场中的本领,能在笛子上吹奏四组舞曲,在国民自卫队中任吹笛手,为的是可以不在部队里过夜。他对研究自然史特别感兴趣。小伙子好收集矿石、贝壳,会制作飞禽标本,房间里摆满了廉价买来的古董:风景石、软木制的风景模型,克莱蒙地方(奥弗涅省)圣阿利尔温泉的化石等等。他包收各种香水瓶,在里面放氧化钡、硫、盐、镁、珊瑚等等的标本,把蝴蝶塞在盒子里,墙上挂着中国阳伞和干鱼皮。他住在黎塞留街开花店的姐姐家。虽然家里老太太们对他颇为钦佩,这位模范青年却遭到姐姐家女工们的白眼,特别是那位账房小姐,她早先本来是想勾引他的。高达尔中等身材,又瘦又弱,斜眼,胡须很少。用毕西沃的话来说,他能捉住飞着的苍蝇。自己不大会照顾自己,衣服不合身,裤子肥得象口袋,一年四季穿着白袜子和系带子的鞋,戴着窄檐帽。他在办公室坐在一张坐位中间有个窟窿、周围包着绿羊皮的藤椅上,常常抱怨消化不良。他主要的嗜好就是在风和日丽的季节,提议星期日到蒙摩朗西去郊游,在草地上野餐,并到蒙巴那斯街上去吃点奶制品。半年以来,杜托克开始隔一段时间到高达尔小姐家去走一遭,希望从这家里能有所获,交上个桃花运。于是,杜托克和高达尔就成为包杜阿耶在部里的两个吹捧者。萨亚老头对杜托克为人看不透,也常常到他办公室去小坐。在包杜阿耶办公室当见习员的小拉比亚迪埃也属于这一圈子。这一群庸碌之辈的结合颇遭到一些有头脑的人的讥笑。毕西沃给包杜阿耶、高达尔和杜托克三人起个绰号叫没有圣灵的三位一体,把小拉比亚迪埃称作“踰越节的羔羊①”。
①犹太人过踰越节(即相当于基督教的复活节)时有宰羊的习俗。
“您今儿个起得早啊!”安东尼带着嘲笑的口吻向杜托克说。
杜托克答道:“可您呢,安东尼。您看,有时报纸比您给我们送的时间来的早。”
“那是偶然的,”安东尼不动声色地说,“报纸从来没有连续两天在同一个时间来过。”
两个侄子面面相觑,对叔叔不胜钦佩,心想:“好大胆子!”
安东尼听见杜托克关上门之后,咕哝着说:“尽管他每天午饭给我两个苏,要能把他弄出司里,我宁可放弃这两个苏。”
“啊,塞巴斯蒂安先生,您今天可不是第一个了。”一刻钟之后,安东尼向这位见习员说。
“那谁先来了?”可怜的孩子脸都发白了。
“杜托克先生。”洛朗说。
童贞的心,可能正因为其纯洁,往往比别人多着一种难以解释的敏感。塞巴斯蒂安已猜到杜托克对他所尊敬的拉布丹怀恨在心。因此,洛朗一提到这个名字,他马上为一种可怕的预感所笼罩,脱口而出:
“我早就疑心了!”
于是他象离弦的箭一样冲向走廊。
“咱们办公室可有得热闹了!”安东尼一边摇着他的白头,一边披上制服说:“男爵老爷看来是要去见上帝了……他的看护格吕热太太告诉我,他过不了今天了。这里的人该活动起来了……你们俩去看看炉子是不是都着得好好的。老天爷!这儿可要吵翻天了。”
洛朗说:“这倒是真的,刚才那可怜的小伙子,一听说那个耶稣会的杜托克比他先到了,象是挨了一闷棍一样。”
“我早就跟他说过,也白搭——因为跟一个好公务员还是应该说真话的,象这孩子这样的,我就管他叫好公务员。他每年初一准给十个法郎。所以我跟他说过:‘您干的越多,人家对您的要求就越多。结果,把您撇在一边儿,谁也不提拔您!’可他不听我的,每天拼了命的干到五点钟,比别人多一个钟头(他耸耸肩膀)。这才再傻也没有了,这样是怎么也爬不上去的!你瞧不是吗?这么一个好公务员,现在连正式雇用他还谈不到。已经两年啦!说真格儿的,这够让人难受的了。”
“拉布丹先生喜欢塞巴斯蒂安先生,”洛朗说。
“可是拉布丹先生不是大臣啊!”安东尼答道,“等到他当上大臣,鸡也要长牙了,他太……算啦。我一想到要给那些蹲在家里爱干什么就干什么的老油子送薪水去,而这个小家伙在饿肚子,我就捉摸,上帝想到没想到咱们办公室!再说他们这些人给你点儿什么好处?这些元帅大人、公爵老爷保护下的人只会谢谢你(他做了一个居高临下的点头的姿势):‘谢谢,亲爱的安东尼……’一群懒骨头,快去干活去!要不全乱套了。当年在罗贝尔·兰代①先生下面才没有这些瞎胡闹呢!要知道,我进这所大楼是罗贝尔·兰代先生管事儿的时候。在他手下的公务员可真干事儿!你们可没见过这些人趴在桌子上刷刷写到半夜,炉子灭了都没发现;可是,那儿还有断头台呢……咳,按理不该那么说:那可跟今天这样在迟到的时候往考勤簿上记一笔大不相同了。”
①罗贝尔·兰代(1746—1825),法国大革命时判处路易十六死刑的国民公会议员,公安委员会成员,曾任财政部长。
加布里埃尔说:“安东尼老爹,既然您今天打开了话匣子,您给我们说说您认为公务员是怎么样的人。”
安东尼答道:“那是一种坐在一间办公室里写字的人……我说什么好呢?没有公务员,我们会是什么样儿呢?……去看炉子去吧,你们可千万别说公务员的坏话!加布里埃尔,那间大办公室的炉子象鬼一样地喷火,该转一转火门儿了。”
安东尼坐在楼梯口,可以望见公务员们从大门进来涌向四面八方。他认得部里所有的公务员,观察他们的神情,注意他们不同的穿着。在进入这出戏之前,有必要描绘一下拉比亚迪埃司里的主要演员的侧影,这些人可以提供“吏”这类人的各种典型,不但能证实拉布丹的看法,而且也是着重研究巴黎世态的本作品的主题。请不要误会,在境遇悲惨方面也好,在特点鲜明方面也好,公务员跟公务员不一样,正如每一块木头都不重样一样。首先要区别巴黎的和外省的公务员。外省公务员一般是过得很好的,住得很宽敞,有花园,能喝到便宜的好酒,决不吃马排骨,饭后还能有甜食这样的奢侈品。他们不但不负债,还能有点节余。大家不知道他们靠什么吃饭,都说他们不是靠薪水吃饭的!如果是单身汉,他所经过之处,各家的母亲都会向他招手致意;如果他已结婚,就可以偕妻子参加总税务长、省长、副省长、钦差大臣家的舞会。他的个性得到尊重,他有家财,可以以才智出名,他还有机会使人家为请不到他而遗憾。全城都知道他,关心他的妻子、儿女。他家也请客,如果有条件的话,例如有一位有钱的岳父,他还可能成为议员。他的妻子受到小城市里洞察入微的监视,所以如果家门有所不幸,他总是知道的;而在巴黎,一个公务员遇到这种事可能自己一无所知。总之,外省的公务员让人当回事儿,而巴黎的公务员则算不得什么人。
紧接着塞巴斯蒂安之后来的第一个人是拉布丹办公室的文书,名叫菲利翁,是一位可尊敬的长者。由于他上司的恩典,他两个儿子都在亨利四世中学领取半奖学金,这是很优厚的待遇了。他还有一个女儿免费上寄宿学校。他妻子在那里教钢琴,他自己晚上还在那里教一堂史地。他四十五岁,是国民自卫军连队的上士,说话很能体谅别人,但是一毛不拔。
这位文书住在圣雅各街一所带花园的房子(典型的菲利翁式)里,离聋哑学校不远,房租不过四百法郎。他以自己的地位自豪,对自己的境遇心满意足,兢兢业业为政府效劳,自以为对国家有用,以不问政治自诩。他认为政治就是权力。每当拉布丹先生要菲利翁多留半个钟头完成一项工作时,他总是很得意。晚上,到圣母广场他妻子教钢琴的那个寄宿学校吃饭时,就对拉格拉夫小姐说:
“小姐,我有公事不得不在办公室多留一会儿。一进了政府,就身不由己啦!”
他以问答的形式编写了供寄宿学校女学生用的教科书,称之为内容丰富的短文,以《史地入门》为题,在大学图书馆出售。每出一册新的问答,他就认为必须送给拉布丹夫人一本仿羊皮纸、红羊皮封面的精装本,每次都郑重其事地穿着丝裤子、丝袜、带金扣的鞋子给送去。菲利翁先生家里每星期四在寄宿生就寝之后接待客人,招待啤酒和点心,玩五个苏作赌注的纸牌。尽管赌注这么小,有一次玩得起劲时市政府的公务员洛迪日瓦还把十法郎全给输了。客厅的墙上糊的是绿色镶红边的美国纸,挂着皇上、皇后和太子的像,两幅木刻,一幅是根据贺拉斯·凡尔奈画的《马赛巴》①,另一幅是根据维涅龙②画的《穷人的葬礼》刻的。菲利翁认为:“这幅画思想境界极高,一定能安慰社会最底层的阶级,向他们证明,他们有着比人更忠诚的朋友,它们的感情是超越坟墓的!”从这几句话,就可以想见其人。他每年死人节把三个孩子都领到西郊公墓去,指给他们看他买下的二十平米的地,他的岳父岳母已葬在那里。他要孩子们熟悉死的概念,对他们说:“以后我们都要到这儿来的。”
①贺拉斯·凡尔奈(1789—1863),法国著名画家,擅长画战争场面。马塞巴,系传奇中的冒险家。
②维涅龙(1789—1872),法国画家、雕刻家。
他的最大的乐趣之一就是勘察巴黎的郊区。他自己造了地图。那些因当年许多大作家曾经遨游过而名噪一时的胜地,如安东尼、阿格伊、比埃弗、封特奈玫瑰园、欧尔奈等,他都已饱览无余。他希望以后有时间能逐步熟悉巴黎整个西部郊区。他指定他的长子进入政府,次子上理工学校。他常向他长子说:“当你有幸为政府所雇用的时候!”但是他猜出他儿子想致力于一门科学,他竭力加以压制,但暗中决定如果儿子坚持的话也就只好听他自便。菲利翁从来没敢求拉布丹赏脸到他家吃过饭,尽管他会把这一天看作是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他说,如果他的一个儿子能追随拉布丹先生的足迹,那他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父亲,死也可以瞑目了。他不断在拉格拉夫寄宿学校的女孩子们耳边赞扬这位品德高贵的处长,使得她们都渴望见见伟大的拉布丹,就象当时的青年想会见夏多布里昂①一样。她们常对自己说,要是能有机会教养他家小姐,那该多高兴啊!每当部里的车子出入的时候,不管里面有没有人,菲利翁都毕恭毕敬地向它脱帽,他认为如果大家都对政权尊重到连见它的纹章都肃然起敬的地步,那么法国的情况会好得多。当拉布丹把他叫到下面来当面交代一件工作时,菲利翁一定使出全部聪明才智来,象音乐欣赏家聆听意大利曲调一样,细细品味处长的每一个字。他在办公室一声不吭,两脚翘起放在木踏板上,专心致志地研究自己的工作。他一切都认真对待,用宗教式的严肃笔调起草公文,把大臣的每一项指示都用庄严的语句表达成文。但是这位如此精通公文格式的人,在他当文书的生涯中却捅过一个大漏子,可真是了不得的漏子!
①夏多布里昂(1768—1848),法国浪漫主义作家,复辟王朝时期曾出任外交部长。
尽管他草拟文件时极端细心,有一次却一不小心写下了这样一句话:“请带好必要文件到指定地点。”收发员看到有机会把这个无辜的人取笑一番,可高兴了,就背着他去找拉布丹。
拉布丹想到这个文书的特点,也不禁笑了,就提笔在边上把这句话改成:“请带好所有指定的文件到场。”有人把这一改动指给菲利翁看了之后,他仔细琢磨、推敲两句话的区别,承认他自己要找出同这相当的语句来,得用两小时才行。他情不自禁地叫道:“拉布丹先生真是天才!”他认为他的同事这样急急忙忙直接去找上司,对他有点欠周到。但是他对等级制度十分尊重,不得不承认他们有权利这样做,何况当时他又不在。但是如果换了他的话,还是会等一等的,这本来不是急件嘛。这件事使他失眠了好几夜。人家要想逗他生气,就只需提到这句该死的话,问他:“您有必要的文件吗?”这时,文书就会回过头来狠狠瞪那人一眼,回答说:“先生,您这话在我看来很不得体!”有一次因这个题目而引起了极为激烈的争吵,以至于拉布丹不得不亲自过问,并禁止公务员们再提这句话。菲利翁有一张沉思的公羊脸,布满了小麻子,厚嘴唇下垂着,淡蓝的眼睛,略高于中等的身材。作为史地教员必须在女学生面前保持整洁,他经常穿漂亮的衬衫饰以皱褶花边,黑色开口开司米背心,露出他女儿绣的背带,衬衫上有一颗钻石,黑上衣,蓝裤子。冬天他穿一件带三层领子的栗色大衣,手里拿一根灌了铅的拐杖,据说是由于他所住的区域有几处特别僻静,所以需要。他戒掉了鼻烟,并以此作为人在这方面能控制自己的鲜明范例。他上楼很慢,因为他自称有“肥胸”,怕得哮喘病。他向安东尼尊严地点点头。
紧跟着菲利翁先生之后,来了一个缮写员,他和这个规矩好人形成鲜明独特的对比。维默是个二十五岁的青年,年俸一千五百法郎,身材不错,背有点弯,漆黑的须发和眉眼,使俊秀的面孔更形风流。一口漂亮的牙齿,一双迷人的手,两撇小胡子长得又浓密、梳得又整齐,简直象是专为出售的商品。维默工作能力特别强,因此完成任务比谁都快。
“这小伙子天赋高!”菲利翁看他干完工作后翘起二郎腿,不知道如何消磨其余时间,就这么说。他向杜·勃吕埃说:
“您看,这可是颗发光的珍珠!”
维默午饭吃一条长面包,喝白水,晚饭在卡特孔姆那里吃二十个苏一顿的便餐,住在连家具一起出租的房间里,每月十二法郎房租。他的幸福,他的唯一乐趣就是打扮,为此不惜倾家荡产:花样翻新的背心、紧身、半紧身、带皱褶的或是绣花的裤子、精致的皮靴,剪裁合身的衣服把身体的线条勾划出来。漂亮的领子、新颖的手套和帽子,在手套之上带一只骑士式的戒指,还拿着一根漂亮的手杖。他想装扮出富家子弟的风度。他常常口里含着根牙签在杜伊勒里宫大街上散步,活象刚离开饭桌的百万富翁。他希望有位女士看上他,英国人或其他外国人,或是一个寡妇也好,于是就研究耍手杖的艺术,并且学会了毕西沃称之为美国式的送眉眼。他笑是为了显示他那口漂亮的牙齿。他一般不穿短统袜,每天都卷头发。维默制定的原则是:娶一个年收入六千利勿尔的驼背女人,或是有八千利勿尔的四十五岁的女人,或是一千埃居的英国女人。菲利翁喜欢这小伙子的一笔好字,并且对他有些同情,就苦口婆心地劝他教书法课。这是一种体面的职业,既可以改善点生活,又可以广结人缘。他答应推荐他到拉格拉夫寄宿学校去,但是维默固执地相信自己福星高照,谁也劝不动他。于是他继续象舍韦酒家的鲟鱼一样,空着肚子展览,尽管他已白白地展览了三年那两撇浓浓的小胡子。他午饭已欠了三十法郎的债,所以每次经过安东尼身边,他都眼睛朝下,避免目光和他相遇。但是到了中午,他还是求他给弄一条长面包来。拉布丹曾试图给这脑袋里灌输一点正确的思想,最后终于放弃了。维默的父亲是北方省调解法院的书记。阿道尔夫·维默最近又把卡特孔姆那里的晚餐节约下来,只吃小面包充饥,为的是买一副靴刺和一条领带。人家嘲笑他对婚姻的计算法,管他叫维尧姆鸽子①,对这个空虚的亚玛迪②投来的各种冷嘲热讽只能归罪于创造杂剧的那些鬼才,因为他是一个好同事,除了害他自己之外,不加害于任何人。办公室里关于他的最大笑话就是打赌说他穿着女人的胸衣。维默开始是录用在包杜阿耶的处里的,后来他想方设法调到了拉布丹的处里来,因为包杜阿耶对“英国人”(这是公务员们对债主的称呼)的事太严格。办公室对外开放的那一天也是“英国人”的日子。他们肯定债务人一定都在,于是那一天都一拥而上,折磨他们,向他们讨债,还威胁要去从他们的薪金中扣钱。铁面无私的包杜阿耶逼他的公务员们留在那里,他说:“他们本来就不该欠债。”他认为他的严厉对维护社会公益是必要的。而拉布丹则相反,他保护他的部下,把债主赶出门去,说办公室开放不是为办私事,而是办公事的。两个办公室的人都对维默嘲笑不已,因为他走过走廊和楼梯时,靴子上的马刺橐橐作响。部里那个滑稽大王毕西沃画了一幅维默骑在一匹纸马上的漫画,拿来在克莱若和拉比亚迪埃的两个司里传阅,要求大家签名认捐,为维默买一匹马。给包杜阿耶名下记了一百公斤饲料,说是从他的特别消费中扣除。每一个公务员都写几句打油诗讽刺他的邻居。维默自己也乖乖地用“费尔费克斯小姐”的名义签了字。
①维尧姆(1780—1832),法国一经纪商,曾开设以维尧姆命名的事务所,介绍买卖、合伙、婚姻等,当时很有名。
②亚玛迪,十六世纪西班牙小说中的传奇人物,是经常处于恋爱中的流浪骑士的典型。
象维默这一类小白脸公务员有他们自己安身立命之处,也有他们赖以发迹的外表。他们是狂欢节化妆舞会的忠实参加者,到那里去追求那常常从他们身旁溜走的好运道。许多人最后结一门亲事了事。有的倦于战斗,娶一个帽子店的女售货员,有的娶个上年纪的女人,也有的娶个妙龄女郎,那是因为对方看中了他们的仪表。而他们写的足够厚厚一本小说的拙劣的情书有时也居然产生作用。这些小吏们有时胆大包天,看见一个女人坐着马车经过爱丽舍田园大道,就去打听她的地址,到处乱发热烈的情书,而不幸这种下流的活动间或也受到鼓励。
那毕西沃是个画家,对杜托克和对拉布丹一律都加以嘲弄,他称后者为道德高尚的拉布丹。他称他的上司为“包杜阿耶广场”,以形容其庸俗、市井气,他称那个杂剧作家为“弗龙弗龙。没人能否认,毕西沃是司里、以至整个部里最机灵的人。但那是猴子的机灵,既没远见,又没长性。他对包杜阿耶和高达尔用处极大。所以尽管他经常耍恶作剧,他们还是保护他,他是暗地里帮他们办事的。毕西沃垂涎高达尔或是杜·勃吕埃的位子:但是他自己的行为又妨碍他提升。有时,他对办公室冷嘲热讽,那是在他自己事业顺利的时候,例如刚发表了一幅画——关于菲亚尔代斯谋杀案①开庭审讯时人物的速写,或是关于卡斯坦案件②开庭辩论的情景;有时他又为一种强烈的向上爬的欲望所驱使,忽然巴结地工作起来;但过不久,又放下工作去写一个完成不了的剧本了。他自私、吝啬而又挥霍,也就是说只为自己而挥霍;他粗暴、放肆、冒失,以损人为乐,专爱攻击弱者,什么也不尊重,什么也不相信,法兰西、上帝、艺术、希腊人、土耳其人、养老院、以至君主政权,一概不在话下。凡是他不理解的东西,他就特别加以侮辱。就是他,首先给一百苏的钱币上刻的查理十世的头像戴上黑色和尚帽。他模仿加尔博士讲课的样子,学得惟妙惟肖,使那些最衣冠楚楚的外交官笑得领带都绷开。
①菲亚尔代斯,法国大法官,于一八一七年被谋杀,此案的审讯曾轰动一时。
②卡斯坦,法国医生,因毒死其法定遗产授予者巴莱兄弟,于一八二三年被判处死刑。其案件与菲亚尔代斯案件同为复辟王朝时期著名案件。
这个穷凶极恶的恶作剧者最喜欢开的一个玩笑就是把炉火生得出奇的旺,让人从这蒸笼里出去一不小心就得风湿病,同时,他又从消耗政府的木柴中得到满足。他作弄起人来巧妙异常,每次都有新花样,因此总有人上当。他在这类事上的秘诀就是猜透每一个人的私心所欲;他熟知所有通向空中楼阁的道路,为了这种美梦人们甘心情愿上当受骗。而他有时故意卖关子,把人一晾好几个钟头。这个深刻的观察家,其开玩笑的本事是闻所未闻的,然而却不会运用这一才能来为自己的升官发财服务。他最喜欢跟小拉比亚迪埃过不去,那是他的眼中钉,他的恶梦,但是他还不断地向他甜言蜜语,为的好作弄他:他冒充堕入情网的女人给他写信,署名“××伯爵夫人”,“××侯爵夫人”,以此在食肉节①时把他引到歌剧院休息厅的大钟底下,让他在众人面前出够了洋相之后,把他交给一个轻薄女郎。他把杜托克看作是一本正经的弄虚作假者,同他一起恨拉布丹,一起赞扬包杜阿耶,因而结成联盟,还真动感情地支持他。冉·雅克·毕西沃是巴黎一个糕点商的孙子,他父亲死时是一个少校,把他留给祖母抚养。祖母再嫁给了她最早的男朋友,名叫台戈安,然后于一八二二年去世。他出了大学门之后,无依无靠,就试着画画。尽管他同约瑟夫·勃里杜是总角之交,他还是撇下他去从事画漫画、封面画、以及书刊插图。二十年后这类画称为“插画”。
①食肉节,天主教会允许吃肉的日子,尤指狂欢节的后三天。
他通过舞蹈演员结识了摩弗里纽斯和雷托雷公爵,得到他们的庇护,他们于一八一九年给他弄到了现在的位子。他同德·吕卜克斯关系好到极点,能在社交场合平起平坐;同杜·勃吕埃互相以“你”相称。这就为拉布丹的观察提供了生动的例证,证明巴黎官场的等级是可以由一个人在衙门以外获得的价值来打破的。小个子,但身材匀称,清秀的脸庞同拿破仑隐约相似,因而颇引人注意。薄嘴唇、平下巴、直发垂肩、栗色的连腮胡、二十七岁、金发、声音尖利、目光灼灼,这就是毕西沃。这个通达事理、聪明绝顶的人却沉溺于种种寻欢作乐而不能自拔,经常过着放荡的生活。他整天追花逐柳,爱抽烟,逗人乐,到处吃喝,同什么人都能合拍;无论是在戏院后台,或是在寡妇巷的舞女伴舞的舞会上,都一样神采飞扬;无论是在饭桌上或是在游乐场,无论半夜在路上遇到他,或是一大早刚起床,他总是一样的才气横溢,语惊四座。但是他和多数演丑角的人一样,自己独处的时候是阴沉、忧郁的。他混迹于演员、作家、艺术家以及某些命运飘忽的女人的圈子里,颇为自得。他可以免费看戏,玩弗拉斯卡蒂①,还常常赢钱。总之,这位艺术家深刻起来真是入木三分,但只是如电光石火之一闪。他在生活的道路上摇摇晃晃象走钢丝一样,决不担心一旦绳子断了怎么办。由于他才思敏捷而奔放,那些爱才的人都喜欢找他作伴,但他的朋友没有一个是爱他的。他一有警句总是憋不住,在饭桌上往往第一道菜还没上完就拿左邻右座开刀了。尽管他表面上活泼欢快,言语之中总是贯穿着对自己社会地位暗藏的不满。他想望更好的处境,而藏在他灵魂深处的鬼精灵又使他总是不能象很多傻子那样严肃起来。
①弗拉斯卡蒂,当时巴黎一家很有名的餐馆兼赌场。一种纸牌戏也以它命名。还认为明天世界就要垮台。
他住在蓬蒂约路一幢房子的二层楼上,三间屋子,凌乱不堪,完全是单身汉住处的样子,简直象个兵营。他常常扬言要离开法国到美国去发财。他没有一样完整的才能,根本不会勤恳工作,经常陶醉于寻欢作乐,这样一个青年是任何巫婆都没法为之算命的。在穿着上,他力图不露怯,可能他是整个衙门里唯一不让人一望而知“是个公务员”的。他穿着雅致的皮靴,带绑脚的黑裤子、花哨的背心、漂亮的蓝外衣,领子永远镶着轻纱绉边,戴一顶邦多尼①软帽和一双深色羊毛手套,举止既风流潇洒而又不加矫饰,永远不失其翩翩风度。有一次,他因提到拉比亚迪埃男爵时过于放肆,遭到了德·吕卜克斯的申斥,并以解职相威胁。他只说了一句:“您会看在我衣着的分上召我回来的。”德·吕卜克斯也忍不住笑了。毕西沃在办公室里开的最漂亮的玩笑是针对高达尔的。他送给他一只蝴蝶,说是来自中国的。这位副处长信以为真,珍藏在他收集的标本中,至今经常拿出来给人看,而竟然没发现那是一只画的纸蝴蝶。为了作弄他的副处长,毕西沃不惜下功夫精心制作出这样一项杰作来。
①邦多尼,当时巴黎一家帽店名。
象毕西沃这类人身边总有魔鬼给他安插的牺牲品。在包杜阿耶的处里也有他的牺牲品,那就是一个可怜的缮写员,二十三岁,年薪一千五百法郎,名叫奥古斯特-冉-弗朗索瓦·米纳尔。米纳尔出自爱情,同一个花店的女工结了婚。她是门房的女儿,在家里给高达尔小姐做活。米纳尔是在黎塞留街的花店里遇到她的。泽莉·洛兰做姑娘的时候颇不乏一跃而改变地位的遐想。她先是音乐学院的学生,后来跳过舞,唱过歌,也演过戏。她也曾想步许多女工的后尘,但由于害怕弄不好就陷于一贫如洗的境地,倒使她免于堕落。正当她在无数对象中间飘浮不定时,米纳尔态度明朗地出现在她面前,提出求婚。泽莉年收入是五百法郎,米纳尔一千五。他们认为可以靠两千法郎过下去,于是没订婚约就结婚了,过着最俭省的生活。小两口象一对小斑鸠一样,住在库尔塞勒栅栏附近三层楼上的一套房租一百埃居的房子里;窗上挂着白布窗帘,墙上糊着十五个苏一卷的格子纸,地板擦得亮亮的,胡桃木家具,小小的厨房收拾得挺干净;第一间房间是泽莉做花的地方,然后是一间客厅,放着几把铺马尾鬃的椅子,中间一张圆桌,有一面镜子,一只透明喷泉型的挂钟,还有包釉金边的蜡烛台;最后一间是蓝白相间的卧室;床、柜子、书桌都是桃花心木的,床下有一小块条纹地毯,还有六把安乐椅,四把椅子;角落里有一只野樱桃木的摇篮,里面睡着一儿一女。泽莉自己喂孩子、做饭、做花、理家。这个惨淡经营,幸福而寒微的小家庭有其感人之处。泽莉感到为米纳尔所爱,也真诚地爱着他。爱情引来爱情,这同《圣经》里所说abyssusabyssum①是一样的。
①拉丁文:“深渊召来深渊。”——意即祸害召来祸害。
这可怜的人每天早晨在妻子还在梦乡时,就起床为她寻食去了。他上班去时带上做好的花,下班回来的路上再买回原材料,回到家里等候吃晚饭的那段时间帮着裁纸、涂花茎、拌颜料。他身材矮小,瘦骨伶仃,有点神经质,一头红色鬈发,淡黄的眼睛,脸色白得发亮,但有鲜明的红点。有着一种默默的、毫不外露的坚毅品质。他的书法和维默一样好,在办公室逆来顺受,恬静自守。他的白色睫毛,和稀疏的眉毛已使他从残酷无情的毕西沃那里获得“小白兔”的雅号。米纳尔是低一层的拉布丹。他一心一意想让他的泽莉过幸福生活,企图在奢华的物欲和巴黎的十里洋场之中能有所发现,有所成就,从而立即发一笔财。他貌似愚笨,那是由于精神经常处于紧张状态所致:从女苏丹牌雪花膏到头油,从磷质打火石到轻便煤气,从能折叠的木屐到水平灯,构成物质文明的种种细微末节,他都在其中周游过。他忍受毕西沃的嘲弄就象一个正在忙着的人忍受小虫的叮扰一样,甚至没有表现出一点烦躁。毕西沃尽管机灵,也没猜出米纳尔对他的极端蔑视。米纳尔根本不屑于吵架,认为那是浪费时间。最后,折磨他的人也终于厌倦了。他每天上班衣着很朴素,细麻布裤子一直穿到十月。穿着软鞋和鞋套,一件羊毛背心。冬天海狸毛外衣,夏天粗山羊毛外衣,根据不同的季节戴一顶草帽,或是一顶值十一个法郎的丝织帽子。因为泽莉是他的全部光荣,为了给她买一件长袍,他宁可饿一顿。他早晨同泽莉共进早餐,中午不吃饭。每月带泽莉去看一次戏,票是杜·勃吕埃或是毕西沃送的,因为毕西沃是无所不为的,连好事都做。泽莉的母亲已离开自己的住处来帮他们看孩子。米纳尔在包杜阿耶的处里接替了维默的位置。每到新年,米纳尔先生和夫人亲自出门拜客。人们见到他俩,总是纳闷,一个年俸一千五百法郎的穷公务员的妻子怎么能为她丈夫置这样一身黑礼服。她自己戴着意大利花草帽,穿着绣花绉纱长袍、丝衬裙、薄呢鞋子、漂亮的披肩、撑着中国花伞,还坐着马车,而且举止娴雅;而柯尔维尔夫人,或别一位夫人每年有二千四百法郎的进账,却常常入不敷出!
在这两间办公室里有两个公务员是好朋友,好到成为笑柄的地步,因为在那里,什么都是取笑的对象。包杜阿耶处里的那个人名叫柯尔维尔,是一等科员,如果不是王政复辟,他早就是副处长,甚至是处长了。他有一个妻子。柯尔维尔夫人和拉布丹夫人各自在自己的圈子里都同样的自命高雅。
柯尔维尔是歌剧院首席小提琴手的儿子,热烈地爱上了一个著名舞蹈演员的女儿。弗拉薇·米诺雷属于那种既能使丈夫感到幸福,又能自己保持自由的狡黠而迷人的巴黎女人。她把柯尔维尔公馆变成我国最优秀的艺术家和议会演说家聚会的场所。在她家里人们几乎注意不到柯尔维尔所占据的卑微位置。这位稍嫌多产的弗拉薇的行为引起这么多的飞短流长,以致拉布丹夫人拒绝接受她的一切邀请。柯尔维尔的朋友名叫蒂利埃,在拉布丹那个处里所处的位置正好和柯尔维尔一模一样,其官运中断的原因也和柯尔维尔一样。凡认识柯尔维尔的都认识蒂利埃,反之亦然。他们在办公室里结成的友谊,是从他们在衙门起步的情况不谋而合而来的。据流传说,美丽的柯尔维尔夫人接受了蒂利埃的照顾,而蒂利埃的妻子没留下一个孩子就离开了他。蒂利埃,人家叫他漂亮的蒂利埃,这个过去的幸运儿,过着游手好闲的生活,其闲散的程度就和柯尔维尔忙碌的程度一样。柯尔维尔白天是处里的簿记员,晚上是喜剧歌剧院的首席单簧管手。尽管他不乏保护人,为维持这个家还是吃了不少苦头。他在人们心目中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人,特别是他以一种满不在乎的外表隐藏了自己的野心。他表面上安分守己,热爱工作,使得所有的人,甚至他的上司,都认为他为生活而奋斗的勇气可嘉,而愿出力保护他。几天以前,柯尔维尔夫人刚刚改变了她的治家之道,似乎感情有所转移;办公室里隐隐约约地传说,她想在周围找一个比著名的演说家弗朗索瓦·凯勒更可靠的靠山。凯勒是她的比较稳定的崇拜者之一,但是他的名望至今并未能为柯尔维尔赢得更高的职务。于是弗拉薇转向德·吕卜克斯——这是她犯的一个错误。柯尔维尔有一种癖好,就是喜欢用名人的姓名拆字来算命。他常常用几个月的时间把一些名字拆开,又把字母重新排列组合,想从中找出意义来。从法国大革命一词中可以拼出一个科西嘉人断送了它①,从黎塞留主教的侄女玛丽·德·维涅罗丝的名字可以拼出她丈夫的贞女,从卡特琳娜·德·梅迪契的名字可以拼出拉丁文我的亨利的贞节女神,还有从夏尔·热奈的名字可以拼出唉,好大的鼻子,因为此人是路易十四的宫廷主教,他的大鼻子颇得勃艮第公爵的欢心,因而闻名。总之,所有这些拆字游戏都使柯尔维尔惊叹不已。他把这提高到一门科学,硬说每一个人的命运都写在由他的姓名的字母重新组成的一句话中。
①科西嘉人指拿破仑。
自从查理十世登基以来,他就致力于为这位皇上拆字算命。蒂利埃有时爱说几句双关语,他认为拆字工作就是用字母拼双关语。柯尔维尔是个热心人,而蒂利埃则是自私自利的典型。他们两人好得这样难舍难分实在令人不解。司里许多公务员都用这句话来解释:“蒂利埃很有钱,而柯尔维尔家里负担很重!”的确,人们认为,蒂利埃除了自己的一份薪金外,还有期票贴现的进账,常常有人找他去同商人谈话,他就和他们在院子里谈几分钟。但这都是为他姐姐蒂利埃小姐的帐款事宜。这两个人的友谊与日俱增,有其感情基础,同时也有一些很自然的事实作基础,这些事见于别处。(参看《小市民》①)这些事实要叙述起来,批评家就要称之为冗长乏味了。不过,以下这一点也许值得提一下:如果说,机关里的人对柯尔维尔夫人很熟悉的话,对蒂利埃夫人则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①《小市民》是巴尔扎克《人间喜剧》中另一部作品。其中写了柯尔维尔夫人的放荡生活,包括与蒂利埃的不正当关系。
柯尔维尔身材肥胖,对照管孩子很尽心,整天乐呵呵的;而蒂利埃这位帝国的美男子,则身材修长,似乎整天无所用心,到处闲荡,看上去面色苍白,甚至有点忧郁的样子。
拉布丹提到这两个公务员时说:“我们真不知道,友谊是由于性情相投而建立起来的呢?还是相反?”
跟这一对挚友相反,另外两个公务员沙泽尔和波米埃是冤家对头。一个抽纸烟,一个吸鼻烟,两人经常为争谁消耗烟草的方式更好吵个没完。他俩有一个共同的弱点,也是使同事们对他们同样地讨厌的弱点,就是喜欢就家具的价值、豌豆的赚头、鱼、衣料、雨伞以及同事们的衣、帽、手杖、手套的价钱争论不休,他们经常争相吹嘘自己的新发现,其实什么发现也没有过。沙泽尔专门收集书店的书目以及石印的和带画的广告,但他从来不订购任何书刊。波米埃是沙泽尔的吹牛伙伴,他的时间都消磨在不断地说:如果他有多少多少财富,他一定会购置哪些哪些东西。有一天,波米埃跑到著名的印刷商道里阿那里去祝贺他的书店开始印丝光纸、刻字封面的书,鼓励他坚持不懈地改进工作,而波米埃自己其实一本书都没有!沙泽尔的家是夫人专政,而自己又总想表示独立,这就成为波米埃永恒的笑料;而波米埃则是单身汉,和维默一样经常断炊。他的破旧的衣衫和掩盖不住的寒酸相,也为沙泽尔提供了丰富的话题。沙泽尔和波米埃都开始长肚子了。沙泽尔的肚子小而圆,向前突出,用毕西沃的话来说是颇为放肆,总想第一个往前钻;波米埃的肚子则左右滑动。
毕西沃大约一个季度给他们量一次。两人都是三十多岁不到四十,两人都挺笨,在外面什么差使也没有搞,因此是纯血统公务员的典型,已经在机关生活和公文堆里磨得相当愚钝。
沙泽尔常常办着公就睡着了,手里还拿着笔,随着瞌睡一点一点,点出他的梦想。波米埃说这瞌睡是由于夫妻生活纵欲所致。沙泽尔为报复起见,就指责波米埃一年倒有四个月喝着药酒,说他总有一天会死在一个下贱女人手里。于是波米埃指出,哪天沙泽尔夫人认为他可爱,沙泽尔就要在日历上记上一笔。这两个公务员互揭家丑,不厌其详地把两人私生活的细节拿来互相张扬,因而招来了人们的轻蔑,这也是咎由自取。“难道你把我当作沙泽尔之流的人吗?”这是经常用来结束一场不愉快的争论的一句话。
波阿雷老二先生,——这样称呼是为了区别于其兄,已经退休住在伏盖公寓的波阿雷老大,波阿雷老二也常到伏盖公寓去吃饭,并表示将来也要在那里度过余年——他已经有三十年的工龄了。这个可怜人的生活如此之刻板,相形之下,自然界的运转也就不算一成不变了。他永远把东西放在同一个地方,把笔头插在同一支笔杆里,在同一个钟点坐在同一个地方,每天同一分钟到炉边去烤火,因为他唯一的虚荣心就是戴着一只准确无误的表,而且每天都和市府大楼的钟对过。他住在马特鲁瓦街,每天都经过市府大楼。每天早晨六点到八点,他给圣·安东街一家生意兴隆的百货店管账,晚上六点到八点是给布尔东奈街的卡缪索号管账。这样,包括本职的薪金,他每年就有一千埃居的收入。几个月之后,他就满期,可以领退休金了,因此对办公室里的勾心斗角完全处之漠然。退休对他哥哥是一大打击,使他从此一蹶不振。他也和他哥哥一样,在不再需要从马特鲁瓦街走到部里,不再需要坐在那张椅子上收发文件时,一定会感到一落千丈。他的任务是收发办公室订的日报和《导报》①。他以一种狂热做着这项工作。如果有一个公务员丢了一期,拿走了没还回来,那波阿雷老二一定请求批准立即到报馆去补回那遗失的一期,并且为报馆出纳员的彬彬有礼所感动。他总是遇到好人,而且他认为那些新闻工作者肯定都是和蔼可亲的人,只是很少为人所知罢了。
①《导报》是《总汇导报》的简称,为当时法国政府的报纸,专门登载政府法令,议会报告以及其他官方文件。
波阿雷中等身材,目光已半熄灭,微弱而没有热情,饱经风霜的皮肤满是皱纹,呈灰褐色,上面布满了青色的小疙瘩。塌鼻梁,凹进去的嘴里散落着几颗坏牙。因此蒂利埃说波阿雷照镜子也是白费,因为“此(齿)中照不见”。他的瘦长的胳膊尽头是一双硕大无比的手,没有一点白净之处。灰发让帽子压得紧贴在头上,使他看起来很象神职人员,这样类比对他并不是一种恭维,因为他痛恨传教士。这种对宗教的观点,他自己也无法解释。但是这对立情绪并不妨碍他对政府极端忠诚——不管是什么样的政府。他从来不把那件发绿的旧外套扣起来,最冷的冬天也不例外。他永远只穿系带子的鞋和黑裤子,三十年来,永远在同几家店里添置衣物。他的裁缝去世时,他请了一天假去参加他的安葬,在老子的墓穴旁握着儿子的手,向他保证今后一切照旧。他同所有他经常光顾的店主都交朋友,同他们聊天,了解他们的生意情况,倾听他们的疾苦,而且付现钱。他要是为了改变一项定货而给这些先生中哪一位写信,一定采用最客气的尺牍体裁,先生二字还要抬头,标明日期,还保存一份底稿,放在一个卷宗里,题为“我的通信”。谁的生活都没有他的生活那么有规律。波阿雷保存着他所有已经完成的事情的备忘录,所有付过钱的最微不足道的账单。自从他入部以来,所有的账簿都按年份用口袋装好。他永远在同一家饭店吃饭,每次坐同一个座位,那是沙特莱广场的乳犊饭店,那里的跑堂总是给他留着位子。他在那家著名的金茧绸缎店逗留决不超过预定时间五分钟。八点半准到本区最著名的大卫咖啡馆去,一直坐到十一点。他到那里去也和到乳犊饭店一样,三十年如一日,每到十点半就喝一杯加奶油的咖啡。他两臂交叉靠在手杖上,右手托着下巴,听别人讨论政治,但自己从不参与。
那位坐柜台的太太是他乐于交谈的唯一女人,也是唯一能够了解他生活中小小波折的心腹人,因为他的座位就在柜台旁。
他玩多米诺骨牌,这是他唯一会玩的牌。当他的牌友不来的时候,人家有时看见他背靠在板壁上,手里报纸的托板靠在桌子的石板上,睡着了。他关心巴黎的一切建树,每星期日都用在监督新建筑上。他向那些雇来看守工地、防止人们走进去的残废人打听情况。凡遇到由于缺材料、缺钱、或建筑上的困难而拖延工期时,他就着急。人们常听他说:“我眼看着卢浮宫从废墟上建造起来。我亲眼看见沙特莱广场、百花码头、市场,一个个地诞生!”他同他哥哥出生在特鲁瓦一个农场职员家庭,两人都给送到了巴黎的政府机关来学习。他们的母亲尽管没少给他们寄钱,但是以行为不端闻于邻里,最后死在特鲁瓦医院里。兄弟俩听到这消息十分痛苦,不但发誓决不结婚,而且连孩子都害怕。他们跟孩子在一起就浑身不自在,怕孩子就象人们怕疯子一样,总对他们怒目而视。他们在罗贝尔·兰代底下效力时,让繁重的工作压得喘不过气来,政府对他们是不公平的。但是他们觉得能保全脑袋已经万幸,除了两人私下发发牢骚外,从不埋怨政府亏待他们,因为他们曾参与制定最高价格法①。当人们拿菲利翁让拉布丹修改过的那句名句作为笑料时,波阿雷出门时在走廊上把菲利翁拉到一旁,对他说:
“先生,请相信,我已尽我最大的努力反对这种做法。”
自从他来巴黎之后,就没出过城。从那时开始,他天天写日记,记下一天中突出的事件。杜·勃吕埃告诉他拜伦爵土也是这么做的。这一不谋而合使波阿雷心花怒放,于是专买拜伦的作品,——是沙斯托帕里②的译本,他根本看不懂。
①法国大革命后,革命政权为了对付投机商囤积居奇,于一七九三年颁布了《普遍最高限价法令》,规定全国主要商品的限价。当时大批政府工作人员曾参与制定商品价格表。
②沙斯托帕里,弗朗索瓦·欧赛伯博士的笔名,曾于一八一九至一八二○年间与阿梅代·皮肖一起翻译拜伦作品。
人家常常撞见他在办公室里神情忧郁地坐着,似乎在深思,实际上什么也没有想。和他同住的房客,他一个也不认得,总是把大门钥匙带在自己身上。新年时,他亲自到司里每一个公务员的家门送名片,但从不进门拜访。有一个大夏天,毕西沃异想天开,要给波阿雷老二(那年他五十二岁)九年来一直戴的一顶旧帽子里面上点油。毕西沃在波阿雷的头上除了这顶帽子之外,没见过别的,做梦也看见它,吃饭时候也经常看见它。于是他下决心,为了自己的消化好,要把这顶晦气的帽子从办公室清除出去。四点钟左右,波阿雷老二出去了。他走在巴黎的街道上,阳光从墙上和柏油马路上反射回来,炎热异常。他这个从来不出汗的人感到头上大汗淋漓。
他据此认为自己生病了,或是大病即将临头。于是不去乳犊饭店而折回家去,从书桌抽屉里拿出生活日记来,郑重其事地记录如下:
今日,一八二三年七月三日,忽大汗不已,恐系香槟地方特有之盗汗症,当就诊于欧德里医生。疫病已自学校码头侵入矣。突然,他因为已脱下帽子,发现那所谓的“大汗”盖出自他故,与自身无关。他擦擦脸,把帽子端详了一阵,什么也没发现,因为他不敢把里子拆开。于是他又在日记上写道:
鉴于我怀疑此汗另有他故,诚非汗水,显系新近或过去加于此帽之某种物质所致,遂将此帽送往圣马丁大街制帽商图尔南君处。
图尔南先生当场就看出帽子上有一块猪油。第二天,波阿雷先生暂时戴着图尔南先生借给他的一顶帽子去上班了,新的还没做好。但是他在临睡前还忘不了在日记上添上一笔:
“已证实我帽上涂有猪油。”这件无法解释的事使波阿雷足足伤了两星期的脑筋,始终不知道这现象怎么发生的。办公室里人人拿他开心,给他讲各种海外奇谈,说得天花乱坠。从树根底下发现拿破仑的头,一直讲到各种离奇的自然史。维默告诉他说,他自己的帽子有一次忽然滴下墨来把他脸都染黑了,因为制帽商在里面放了药。于是波阿雷亲自到图尔南先生那里去了好几次,为的搞清他制作的过程,好让自己放心。
在拉布丹的处里还有一个公务员,爱充好汉,经常发表中左派的意见,常常为办公室里可怜的奴隶们打抱不平,向包杜阿耶的暴政造反。此人名叫弗勒里,胆敢订了一份反对党的报纸。他戴一顶灰色宽檐帽,蓝裤子上镶红条,蓝色坎肩金纽扣,外套胸前有两道交叉,活象宪兵队的司令。他尽管坚持原则毫不动摇,却还是继续在衙门里当公务员。但是他在办公室经常预言政府如果坚持目前的宗教信仰,最终必将垮台。拿破仑一死,惩治逆党的法律就过时了,自那时以来,弗勒里一直表示同情这位伟人。弗勒里长得高大、英俊,栗色头发,在皇帝①手下一个战斗团中当过上尉,也当过奥林匹克马戏团的检票员。毕西沃从来不敢惹他,因为这个老兵枪法很准,剑术高明,说不定有机会就能让你尝尝厉害。弗勒里是《胜利与武功》②的热心订户,他以出版的册数超过新书预告中的数字为由,拒绝付钱,却把所有收到的书全保留下来。拉布丹曾使他免于撤职,因此他对拉布丹感恩戴德,只差没有说出:如果拉布丹哪一天因谁而得祸的话,他一定把那个人杀了。杜托克怕他怕得要命,卑躬屈膝地讨好他。弗勒里债台高筑,有千种花样来对付他的债主。他精通法律,从来不在期票上签名。自己以假设的债主的名义写了要求从薪金中扣还债务的信放在薪金上,这样,他几乎总能拿到全薪。
他和圣马丁门的一个无名小商人过从甚密,他的家具都放在那里。他玩牌玩得起劲,以他的多才多艺使得满座欢腾。他能一口喝干一杯香槟酒,连嘴唇都不湿一湿,还能背得出所有贝朗瑞的歌曲,他歌喉嘹亮,颇以此自豪。他崇拜的三位伟人是拿破仑、玻利瓦尔③和贝朗瑞。富瓦④、拉斐特⑤和卡西米·德拉维涅⑥只不过受他尊敬而已。弗勒里是南方人,你可以想见,他有一天终于会成为一家自由派报纸的责任编辑。
①即拿破仑。
②《胜利与武功》是一八一七年至一八二一年间法国出版的一套丛书,共三十四册。为当时留恋拿破仑帝国者以及自由派分子最爱读的书。
③玻利瓦尔(1783—1830),拉丁美洲民族英雄,从西班牙殖民者手中解放了委内瑞拉及其他拉美地区。
④富瓦(1775—1825),拿破仑手下名将,曾在滑铁卢之役负伤。一八一九至一八二四年间为自由派议员。
⑤拉斐特(1767—1844),法国银行家,在一八三○年革命中起了重要作用。
⑥卡西米·德拉维涅(1793—1843),法国诗人,戏剧家。
代鲁瓦是司里的神秘人物。他与世无争,沉默寡言,把自己的生活深深地掩盖起来,没人知道他住在哪里,他的保护人是谁,他是靠什么生活的。对于他沉默的原因,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是烧炭党人;有人说他是奥尔良派;有人说他是密探;还有人说他是个城府很深的人。其实代鲁瓦不过是当初国民议会中没有投“死刑”票的一个议员的儿子①。他天性冷漠、谨慎,对世界有他的定见,认为一切只能靠自己。他暗中是共和派,对保尔-路易·库里埃②崇拜备至,与米歇尔·克雷斯蒂安是好友。他等待着时机成熟,公众认识提高,他的见解就会在欧洲得胜。因此他向往年轻的德国和意大利,他心中充满着应该称之为“人道主义”的那种痴傻的、对集体的爱。身为已故慈善家的长子,他对神圣的天主教慈善事业的态度就和现在的制度对待艺术的态度一样——以说理来代替作品本身。这个真心诚意的自由派清教徒,这个宣扬无法实现的平等的使徒,对于自己迫于穷困不得不在政府中服务深感遗憾,活动着想进入某个运输部门。他长得颀长、干瘦,布满青筋,神态庄严,象是自认为有一天将应召为一桩伟大的事业奉献出自己的头颅的那种人。他以读沃尔奈③的著作为生,研究圣鞠斯特④,致力于为那个被认为是耶稣基督再世的罗伯斯比尔恢复名誉。
①这里指一七九二至一七九五年统治法国的国民议会,曾通过判处路易十六死刑的决议。
②保尔-路易·库里埃(1772—1825),法国作家,曾发表强烈反对王政复辟的小册子。
③沃尔奈(1757—1820),法国作家,着有《在帝国革命废墟上的沉思》。
④圣鞠斯特(1767—1794),法国大革命时公安委员会成员,是罗伯斯比尔的坚定支持者,与罗伯斯比尔同上断头台。
最后一个值得略费笔墨的人物是小拉比亚迪埃。他不幸丧母,受到大臣的保护,不必象别人那样在“包杜阿耶广场”到处碰壁,是部里各家沙龙的座上客。由于他狂妄自负,人人都恨他。头头们对他挺客气;而公务员们则发明了一种专门对付他的离奇古怪的礼貌来拒之于千里之外。邦雅曼·德·拉比亚迪埃二十二岁,爱出风头,顾影自怜,身材瘦长,有英国人的风度。他的花花公子作风引起全办公室同事的反感:鬈头发、洒香水,每天戴着领结和黄手套,帽子总是式样翻新,还有一副单片眼镜,经常到“王官饭店”去吃午饭。他的举止一望而知是效颦他人,掩盖不住那副蠢相,可是还洋洋自得。总之他有上流社会的一切恶习,而没有其优雅风度。他自以为天生大器,一心想写出一本书来荣获奖章,既作为文学家,又算是行政人才。因此他竭力讨好毕西沃,希望他在画上给予帮忙,但是还不敢向他提出这个问题。这颗高贵的心急不能待地盼着他父亲早死,好继承那新近得到的男爵头衔。他在名片上印着“德·拉比亚迪埃骑士”,并把他的纹章装在镜框里拿到办公室去展览——上部天蓝色缀有三星,下部黑色作底饰有交叉的两柄剑,铭文是“忠贞不渝”。
他忽发奇想竟想研究纹章学,曾问过年轻的波唐杜埃子爵,为什么他的纹章这样复杂。结果引来这么一句漂亮的回答:“这不是我让人家做的。”他经常谈到他对王室的忠心耿耿和王储对他的恩典。他和德·吕卜克斯关系很好,常同他一起吃午饭,把他当作朋友。毕西沃以他的良师益友的姿态出现,一心希望为司里和整个法兰西除掉这个自命不凡的年轻人,把他扔到垃圾堆去,于是大力称赞他的计划。
这就是拉比亚迪埃司里的一些主要角色的面貌。也还有其他的公务员,不过其形象、举止和以上那些人大同小异。在包杜阿耶的处里还可以遇到另外一些公务员:秃顶、衣衫破旧、裹在法兰绒里冷得发抖。他们拄着拐杖躲在五层楼上养花,雨伞永不离手。这些人是介乎快活的门房和困窘的工人之间的人,离衙门中心太远,休想得到任何提升。他们是官僚棋盘上的卒子。他们乐于看门,为的可以不进办公室,为了得到一点恩赐,什么都做得出来。这些人的存在对雇用他们的人是个头痛的问题,对容忍并孕育这种悲惨处境的国家是一种控诉。看到这些奇形怪状的面貌,很难断定这群拿笔的哺乳动物是由于职业而逐步蜕化成低能的呢,还是由于天生低能才创造出这种职业来。也许政府的原因和先天的原因各半。
有一位不知名人士说过:“乡下人常常为环境和外界事物所在右而不自知。他们为自己生活在其中的自然界所同化,不知不觉间为这一环境所唤起的思想感情所渗透,再根据他们的气质和性格,在他们的行动和面貌中体现出来。他们就是这样长期地、不断地被周围的事物所改造。谁要是对这部分生理学有兴趣,这些人就是一部最有意思的书,很少为人所知,但提供了极为丰富的材料,说明人的精神存在同外部自然界的关系。”而对公务员说来,这自然界就是办公室。他们的地平线就止于那四面绿墙之内;他们的大气层就是走廊的空气、那些不通风的房间里的男人的呼气,以及纸和笔的气味;他们的土地就是一块石板或木板的方寸之地,上面布满了稀奇古怪的废物,还让办公室的杂役洒上水;他的天就是他每天冲它打呵欠的那块天花板;他的元素就是灰尘。刚才关于乡下人的那段话对公务员完全适用,他们同自己生活在其中的环境合为一体了。那些名叫办公室的很少见天日的阴森森的小房间里,思想局限在象马推磨一般的日常工作中,那些马忽而仰天长嘶,然后猝然死去。如果说有几位名医对这种既野蛮又文明的环境对人们精神的影响抱有恐惧的话,拉布丹自然有深刻的理由主张精简公务员,要求同时给他们既大量增加薪金又大量增加工作。人有大事做的时候是从来不会厌烦的。然而象目前这样组成的办公室,公务员们在贡献给政府的九小时中有四小时是浪费在聊天、讲故事、争论、特别是钩心斗角上。如果经常到这些办公室去走一走,就会发现这里的生活和高等学校学生的生活极其相似,只不过具体而微;其实,只要是人聚居的地方,这种相似之处都是显而易见的,在连队里,在法院,也可以发现这种扩大了的学生生活。所有的公务员早晨八时到办公室集合,就有点象学生上课,也有作业要做,只不过上级代替了老师,奖金就象品行优良的学生得到的奖励一样,他们之间也互相开玩笑,也互相仇恨,同时也存在着同伴之谊。但这种情谊在公务员中比在连队中要冷淡些,而连队已经没有学校里那么深了。随着人年龄的增长,利己之心逐步增长,感情也随之淡薄下来。总之,这办公室内有其光怪陆离之事,有友情也有仇恨,有向往也有贪欲,有它自己的行动规律,有种种出口伤人的唇枪舌剑,还有无穷无尽的探人阴私,这难道不是世界的缩影吗?
此时此刻,德·拉比亚迪埃男爵先生的司里正处于不寻常的骚动之中,这是事出有因的,因为司长逝世总不是天天都发生的事,何况任何养老储金会①也没有象政府机关里那样对生死的利害关系如此精心计算。在这里,利欲堵塞了一切恻隐之心,这倒和小孩子差不多,只不过公务员们比小孩子多的是伪善。
①当时法国社会上流行的一种组织。其成员定期交费,到一定的时候可从该会中领取养老金。这里是对政府机关的讽刺。
八点钟左右,包杜阿耶处里的公务员陆续走上了各自的岗位,而拉布丹处里的人到九点钟还寥寥无几。但是这并不妨碍拉布丹处里事情办得出包杜阿耶处里快得多。杜托克这么早来,是有其重要原因的。他前一天偷偷溜进塞巴斯蒂安的办公室,正好撞见他正在抄写拉布丹交给他的一份东西;他藏在一边,看见塞巴斯蒂安出去时没带文件。于是他肯定这份相当厚的文件及其抄件一定藏在办公室里某个地方,一定可以找到的。他翻遍了所有的文件夹,终于找到了这份赫然大作。他急忙跑到一家石印店,把原件印了两份,这样拉布丹的笔迹都在他手里了。为了不引起怀疑,他第一个到办公室把原件放回文件夹。塞巴斯蒂安在迪福街待到了半夜,尽管他勤奋,这回却让对方的仇恨抢了先。那“仇恨”住在圣路易-圣奥诺雷街,而这“忠诚”住在沼泽区金王路。这一步之迟贻误了拉布丹的终身事业。塞巴斯蒂安急忙打开文件夹,发现他的抄件安然无恙,原件也放得秩序井然,就把它锁在了处长的柜子里。那时已是十二月底,天亮得很晚,有时办公室到十点还点着灯。因此塞巴斯蒂安没能看出纸上石印的痕迹。但是,到九点半,拉布丹审阅这些文件时,看出了石印的痕迹,心里很忧虑,想证实是否石印代替了手抄副本。这位处长坐在靠椅上,深深地陷入了沉思,机械地拿起火钳拨着火。过了一会儿,他急于想知道秘密落到了谁手里,就把塞巴斯蒂安叫了来,问他:
“是不是有人比你先到办公室了?”
“是的,杜托克先生先到了。”
“好,正是这么回事。给我把安东尼叫来。”
事已如此,拉布丹宽容大度,不再去责备塞巴斯蒂安,徒增他无谓的痛苦,于是他什么也没说。安东尼来了,拉布丹问他上一天有没有公务员在办公室呆到四点以后,安东尼告诉他杜托克先生工作到比拉罗什先生还晚。拉布丹点点头辞退了这杂役,继续他的思路:
“他两次因为我而免于撤职,现在这就是他对我的报答。”
对这位处长来说,那天早晨就象军队的司令要权衡各种可能,以便做出重大战役决策的庄严时刻。他对官场人情知道得比谁都清楚,他知道,这类事就象在学校、在监狱、在部队里类似密探的事一样,是得不到原谅的。一个能提供有关他的同学或同事的情报的人是名誉扫地,众人唾骂,再无翻身之日的。在这种情况下,大臣们也只好抛弃他自己的御用工具,而有关的公务员只好辞职,并离开巴黎,他的名声从此有了污点。解释是没有用处的,没有人要求这样做,也没有人听。如果一位大臣干这种事,那他是一位大人物在审查和挑选人才;而一个区区公务员这样做,不论动机如何,就被认为是密探。拉布丹充分了解这一切是多么荒诞无稽,但同时也知道其势力之硕大无边,意识到自己非被压倒不可。他遭此无妄之灾,只有考虑如何最得体地应付这局面,因此对拉比亚迪埃先生之死引起的办公室的骚扰完全置身事外,这消息还是小拉布里耶尔告诉他的,他对这处长的价值有充分的估价。于是,在包杜阿耶一伙(人称包杜阿耶一伙,拉布丹一伙)的办公室里,十点钟左右,毕西沃向米纳尔、代鲁瓦、高达尔(他把他从小房间叫出来)、杜托克叙述了司长临终的情景,杜托克出于双重动机,赶忙往包杜阿耶家跑。柯尔维尔和沙泽尔两人不在场。
毕西沃(站在火炉前,不断地把两只靴底轮番放到火口去烤干)今早七点半,我去打听我们尊敬的、高贵的司长、基督勋章骑士等等……的消息。唉呀,天哪!诸位先生,可不是?男爵大人昨晚二十点……还在,而今天,俱往矣!连个普通公务员都不是了。我问了问他最后一夜的细节。他的看护——此人是只会离去而不会死的——跟我说,从清早五点钟起,他就开始为王室操心。他让人把我们之中去探听过他病情的人的名单报给他。最后他说:“把我的烟盒填满,把报纸给我,还有眼镜。给我把荣誉军团勋章的缎带换一换,太脏了。”你们知道,他是在床上也带着勋章的。所以他一直是神智清醒,思路照常。但是,十分钟之后,水肿不断上升,到了心脏,到了肺里,他感到肿胀欲裂,知道自己快死了。在这弥留之际,他显示了多么坚强的头脑,多么广阔的智慧!啊!我们这些人过去对他估计不足!我们常嘲笑他,把他看成昏庸之辈,昏庸之最,不是吗?高达尔?
高达尔 我吗?我一向对德·拉比亚迪埃先生的才能比谁都尊重!
毕西沃 你们俩一向都很融洽吗?
高达尔 反正他不是坏人,他从来没有害过任何人!
毕西沃 要害人总得干点事才行,而他是从来没干过任何事的。如果认为他昏庸不堪的不是你,那么就是米纳尔了。
米纳尔 (耸耸肩)我?
毕西沃 喂,你呢?杜托克?(杜托克作激烈否认状)好啦,谁也没有!那么他生前是这里大家公认为智慧超群的啦!好的,你们有先见之明,他临终表现出是一个有才智、有头脑,总之是一个象他那样的伟人。
代鲁瓦 (不耐烦了)天哪,他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他自己要求忏悔了!
毕西沃 是的,先生,他还要求接受圣礼。但是为了接受圣礼,您知道他怎样排场吗?他穿上了平时穿的贵族服装,戴上全部勋章,让人给扑上粉。人家给他编好辫子(可怜的辫子!)还扎上一条新缎带。我说,只有特别要强的人才会在死到临头还让人给梳辫子。我们这里八个人,我想没有一个到临死时会这样做。这还不算,他还说,——你们知道,知名人士死的时候都要做临终speech(这个英文字在法文就是“议会长篇演说”的意思)。他说……他说什么来着?啊,对了:“我应该衣冠楚楚地去见天上之王,因为我曾多少次穿上法兰西院士的礼服去见地上之王!”这就是德·拉比亚迪埃先生的结局。他倒是以证实毕达哥拉斯的这句名言为己任的:“盖棺才能论定”。
柯尔维尔 (走进来)诸位先生,我向你们报告一个重要新闻……
众 我们已经知道了。
柯尔维尔 我敢说没那回事儿,你们怎么可能知道!自从国王陛下登基当上法国和纳瓦尔的联合国王以来,我就在干这件事。这是今天晚上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拼出来的,柯尔维尔夫人还问我为什么事这么伤脑筋。
杜托克 尊敬的德·拉比亚迪埃先生刚刚咽气,您以为这时候谁还有功夫来理您那拆字游戏吗?
柯尔维尔 我一听就知道,这准是咱们的毕西沃干的事!我刚从拉比亚迪埃先生家来,他还活着呢;不过大家都在等着他咽气……(高达尔懂得这是冲着什么来的,不高兴地回到自己办公室去了)诸位先生,你们再也猜不出来这句谶语的拆字预言了什么事件:(他出示一张纸)“查理十世承天主之恩为法兰西及纳瓦尔之王”。
高达尔 (回来)快说吧,别卖关子了。
柯尔维尔 (胜利地打开纸的隐藏部分)
他让位给亨利五世①
他从圣克鲁离去
他乘舟漂流
他死于戈里克斯②
所有的字母都在里面了。(他重复一遍)他让位(王位)于亨利五世,他从圣克鲁离去,他乘舟(独木舟、小船、帆船、战舰都可以,这是个古老的法文字)漂流……
杜托克 这多荒唐!您怎么要皇上让位给亨利五世?根据您的假设,他是他的孙子,而太子殿下还健在!那您已在预言太子早逝。
毕西沃 戈里克斯是什么玩意儿?是一只猫的名字吗?
柯尔维尔 (给刺痛了)那是一个城市的碑文缩写,我亲爱的朋友:我是在马尔特-勃伦③的书里查到的:戈里克斯,拉丁文是Gorixia,在波希米亚,或匈牙利,要不就在奥地利……毕西沃巴斯克省的蒂罗尔,或者在南美洲。您还不如找一支曲子来把这话在高音喇叭上演奏一番。
①亨利五世即波尔多公爵,为查理十世之孙。查理十世确曾有意传位给他,但一八三○年发生七月革命,查理十世被推翻,路易-菲力浦上台。
②戈里克斯,位于今意大利东北部。一八三六年查理十世死于该地。
③马尔特-勃伦(1775—1826),丹麦地理学家,住在法国,着有《世界地理》。
高达尔 (耸起肩膀走开去)多无聊!
柯尔维尔 无聊!无聊!真希望你们下功夫好好研究一下宿命论,那是拿破仑大帝信仰的宗教。
高达尔 (为柯尔维尔的语气所触犯)柯尔维尔先生,历史学家尽可以称波拿巴为皇帝,但是在政府机关是不应该承认他这一身分的。
毕西沃 (微笑)想法儿把这句话也拆了字吧,我亲爱的朋友!要说拆字,我倒更喜欢您的夫人,把她转过来更容易些。(小声)弗拉薇在闲着没事的时候应该想法让人家封您当处长,哪怕就是为了让您摆脱高达尔的愚蠢也该这么办!……杜托克(支持高达尔)如果这不是无聊,那您就会丢掉饭碗,因为您预言的事件不会让王上高兴:所有忠实的保王党人都应该认为他出国两次已经够了。
柯尔维尔 如果我丢掉了职位,弗朗索瓦·凯勒就会骂死您的大臣。(一片沉默)杜托克老爷,要知道,所有为人所知的拆字谶语都实现了。至于您……别结婚,因为您的名字里含有“忘八”字样!
毕西沃 那么剩下的两个字母意思就是“讨厌的”。
杜托克 (不动声色)但愿这只停留在我的名字上。
波米埃 (低声向代鲁瓦说)这是圈套,我的柯尔维尔!
杜托克 (向柯尔维尔说)您给处长格扎维埃·拉布丹的名字拆过字吗?
柯尔维尔 见鬼!
毕西沃 (一面削他的笔)您发现什么了?
柯尔维尔 他的名字拆出来是这样的:起初梦想升官,终于别处发财……听懂了吗?……终于别处发财。这意思是说,他从机关工作开始,最后撇开它到别处去发财了。(重复念道)起初梦想升官,终于别处发财……杜托克这可真是新鲜事儿。
毕西沃 那么,依希多尔·包杜阿耶呢?
柯尔维尔 (神秘地)我除了蒂利埃之外谁都不告诉。
毕西沃 我们打赌,我要是能说出来,您请我吃饭,怎么样?
柯尔维尔 好,您要找得出来,我就付钱。
毕西沃 那我就可以一饱口福了;不过别生气:象我们这样两个艺术家在一起是可以乐死的……依希多尔·包杜阿耶拆开来就是:“笑起来象鹅叫!”
柯尔维尔 (吃惊地)您偷了我的了!
毕西沃 (彬彬有礼地)柯尔维尔先生,请赐我以这样的荣幸:相信我这点儿愚笨还是有的,还不需要去剽窃他人。
包杜阿耶 (手里拿着卷宗进来)诸位先生,请你们说得再大声点儿吧,你们叫我们这个处在部里出名了。尊贵的克莱若先生刚才亲自光临我这里,有事垂询,听见你们的谈话了。(走进高达尔办公室)毕西沃(低声)今儿个狗叫得挺温和,看样子我们这里气候要变了。
杜托克 (小声)我有话跟您说。
毕西沃 (摸摸杜托克的背心)您的背心真漂亮,准是没花您什么钱,就是这个秘密吗?
杜托克 怎么,没花什么钱?我从来没花过这么多的钱。这是在和平大街大百货商店买的,六法郎一米呢,这是上好的暗色料子,足可以参加隆重的葬礼。
毕西沃 您对木刻有研究,对礼宾可是外行。人总不能十全十美不是?隆重的葬礼是不许穿绸缎的。所以我浑身都是毛料子。拉布丹先生、克莱若先生、大臣阁下,全都穿毛料子,整个圣日耳曼区全穿的毛料子。只有米纳尔不穿毛料子,他怕人把他当作一只羊,因为他的名字在拉丁文的牧歌里就是羊毛;他就以此为借口,没给路易十八穿孝。那是一位伟大的立法家,大宪章的制定人,聪明能干,是一位在历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的国王,正如他到处都占有一席之地一样。您知道他一生最出色的轶事是什么吗?不知道!告诉您吧,在他第二次回国,接见所有各盟国的君主时,他自己第一个先入席了。
波米埃 (看看杜托克)我不明白……
杜托克 (看看波米埃)我也不明白。
毕西沃 你们不明白吗?咳,那意思就是说,他没认为自己是在自己家里。这是极为机智、伟大而有讽刺意义的。那些盟国的国王也跟你们一样,尽管在一块儿凑了半天,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的确,他们差不多也都是外国人。……(在这场谈话进行时,包杜阿耶在他的副处长的办公室壁炉旁,两人正在低声谈话)
包杜阿耶 是的,那位贵人咽气了。两位大臣在场送终;我的岳父刚来报信。如果您愿意帮我一个大忙,就请您坐上我的马车去通知包杜阿耶夫人,因为萨亚先生不能离开他的钱柜,而我也不敢让办公室空着。听她吩咐好了,我想她有她的看法,可能要同时进行一些事情。(两位公务员一起走出来)高达尔毕西沃先生,我白天要离开办公室,请替我一下吧。
包杜阿耶 (慈祥地向毕西沃说)有事情找我商量好了。
毕西沃 我敢说,拉比亚迪埃一定死了!
杜托克 (在毕西沃耳边说)陪我出去一下。(毕西沃和杜托克一起到走廊里,四目相对,互相猜测)
杜托克 (对毕西沃耳语)听着。我们俩互相谅解,一起升官的时刻到来了。如果您当处长,我当副处长,您说怎么样?
毕西沃 (耸耸肩膀)咳!别开玩笑了。
杜托克 如果包杜阿耶得到任命,拉布丹是不会呆下去的,他一定辞职。这话可就咱们俩说说:包杜阿耶太无能,要是杜·勃吕埃跟您不帮他忙,他不出两个月就要给撤职。如果我算得不错,我们面前就会有三个位子出缺。
毕西沃 三个空位从我们鼻子底下过,结果是给那些挺着大肚子的废物,那些走狗、密探、修道院的和尚,还有象柯尔维尔那种人,他太太的最后下场就跟一切漂亮女人的下场一样……忠贞不贰!
杜托克 我亲爱的,您要是想这辈子合乎逻辑地使用一次您的才智,(他停顿一下为的是从毕西沃的脸上看看他用的这个副词的效果)咱们就把牌摊到桌面上来吧!
毕西沃 (不为所动)看看您的牌吧!
杜托克 我,除了副处长之外别无他求;我有自知之明,我知道我不如您,没有当处长的能耐。杜·勃吕埃可以当司长,您就给他当处长;他发财之后,就会把位子让给您,而我就在您的庇护下一直混到退休。
毕西沃 够意思!可是您指望怎么办成这件事呢?这得逼着大臣去掉一个有才能的人。这话可就咱俩说:拉布丹明摆着是部里唯一有资格当司长,甚至当大臣的人。而您的打算是让一个加料笨蛋三重傻瓜——包杜阿耶广场——来代替他!
杜托克 (得意洋洋地)亲爱的,我能把所有的办公室都发动起来反对他!您知道弗勒里多爱戴他吗?咳!弗勒里就会看不起他的。
毕西沃 让弗勒里看不起他!
杜托克 没有一个人会站在拉布丹一边,公务员们会成群结队地到大臣那儿去告他,还不只是我们这个司,还有克莱若的司、布瓦-勒旺的司,还有其他各部的……毕西沃是这么回事啊!骑兵、步兵、炮兵、海军,齐步走!您在说梦话,我亲爱的!那我呢,我在这里面又有什么可做的呢?
杜托克 画一幅极其尖刻的漫画,一幅可以置人于死地的画。
毕西沃 您给钱吗?
杜托克 一百法郎。
毕西沃 (自言自语)看来有点名堂。
杜托克 (继续说)画上的拉布丹应该穿着屠夫的衣服,但要象他,想办法找到办公室和厨房相似之处,让他手里拿着一把尖刀,把部里主要的公务员都画成家禽,把它们关在一个大笼子里,上面写着“行政上的大屠杀”,给人的感觉是他要把它们一一杀头。画上的鹅啊、鸭啊,脑袋要跟我们的人有点儿象,就是那种模模糊糊的画像,这您是懂得的!拉布丹手里抓着一只飞禽,比如说,画作雄火鸡的包杜阿耶①。
①这里雄火鸡(dindon)是双关语,也是傻瓜的意思。
毕西沃 笑起来象鹅叫!(盯着杜托克看了好长时间)这是您发现的吗?您?
杜托克 对,是我。
毕西沃 (自言自语)那么说,激烈的感情可以和才华达到同样的目的罗!(向杜托克)我亲爱的,我可以画这张画……(杜托克不由得喜形于色)可是(休止符)我得知道我靠的是什么。因为如果您不成功,我就要丢掉饭碗了,而我还得生活下去呀。您还是个少有的好好先生,我亲爱的同事!
杜托克 好,您在看到成功之前别画好了。
毕西沃 您为什么不一下子把袋里的货都倒出来呢?
杜托克 得先闻闻办公室的气候,我们一忽儿再谈。(他走了)毕西沃(独自在走廊里)这条涂了黑油的鲜鱼,他与其说是象只鸟还不如说是象条鱼。杜托克这小子想的主意倒不错,要是包杜阿耶广场真的继承了拉比亚迪埃的位子,可就有意思了,比有意思还要好,我们都会得到好处!(他回到办公室)诸位先生,要有大变动了!拉比亚迪埃老爹这回肯定是死了。不开玩笑!担保是真的!你们看,高达尔在给我们尊敬的包杜阿耶处长,推想的死者的继承人,跑腿。(米纳尔、代鲁瓦、柯尔维尔惊奇地抬起头来,大家都放下笔,柯尔维尔擤鼻涕)我们大家都要升官了!柯尔维尔起码当副处长,米纳尔也许会当一等科员,为什么他不能当呢?他跟我一样笨。喂,米纳尔,如果您一年有两千五进账,您那小媳妇就会美滋滋,您也可以给自己买双靴子了。
柯尔维尔 可您自己还没有两千五呢。
毕西沃 杜托克就有,现在在拉布丹手里。我为什么今年不能有两千五呢?包杜阿耶先生过去就有的……
柯尔维尔 那是靠萨亚的势力。在克莱若司里没有一个一等科员拿这么多的。
波米埃 谁说!科香先生难道没有拿三千吗?他的前任瓦瓦索先生在帝国底下干了十年,拿四千法郎一年,当今皇上第一次回国时减到三千,死的时候拿两千五。但是科香先生在他哥哥的庇护下涨了薪水,拿到三千法郎。
柯尔维尔 根据科香的签名,他叫爱弥尔-路易-吕西安-艾曼努埃尔·科香,这个名字拆出字来就是介壳虫,这就跟一家药铺发生了关系,是伦巴第街的玛蒂法药房,那家店就是靠做这种来自殖民地的药材的投机生意发财的。
毕西沃 可怜人,他靠佛洛丽纳过了一年!
柯尔维尔 科香有时参加我们的晚会,因为他是第一流的小提琴手……(向毕西沃说,毕西沃这时还没开始工作)您下星期三来听一次我们的音乐会吧。那次演雷沙①的五重奏。
毕西沃 谢谢,我宁愿看总乐谱。②
①雷沙(1770—1836),捷克音乐家,后在法国定居。
②此处为双关语。总乐谱法文是“Partition”,也可训为贵族纹章上的纹路。
柯尔维尔 您是为了找个俏皮字眼儿才说这话的吗?……我以为象您这样水平的艺术家是应该喜欢音乐的。
毕西沃 我一定来,不过那是冲着夫人来的。
包杜阿耶 (回来)沙泽尔先生还没有到,诸位先生替我问候他吧。
毕西沃 (听到包杜阿耶的脚步声就把一顶帽子放在沙泽尔的椅子上)对不起,先生,他到拉布丹办公室去替您了解一个情况去了。
沙泽尔 (戴着帽子走进来,没看见包杜阿耶)拉比亚迪埃老爹完蛋了,诸位!拉布丹就是司长和稽查长了!他这个人上去倒不能算是窃居高位……
包杜阿耶 (冲着沙泽尔)您是从您第二顶帽子里发现这一任命的是吧,先生?(指着位子上那一顶帽子)从这个月头以来,您已是第三次九点以后才到了。再这样下去,您就开路算了,不过要知道朝哪个方向走!(向正在看报的毕西沃)我亲爱的毕西沃先生,这些先生们都在准备吃午饭了,求您把报纸让给他们看,去干您今天的工作吧。我不知道拉布丹先生把加布里埃尔留下做什么,我想是为了他自己的特殊用场,我已经按了三次铃了。(包杜阿耶和毕西沃回到办公室)
沙泽尔 真他妈的倒霉!
波米埃 (幸灾乐祸地)他没悄悄告诉您他上楼来了吗?再说,您进来要是先看看,就会看见您的位子上有一顶帽子,还有大象……
柯尔维尔 (笑)在动物园!
波米埃 这庞然大物是很显眼的。
沙泽尔 (气急败坏地)说真格儿的,我觉得总不值得为了政府一天给我们四法郎七十五生丁而作奴隶啊!
弗勒里 (走进来)打倒包杜阿耶!拉布丹万岁!这是司里的呼声。
沙泽尔 (怒不可遏)包杜阿耶尽可以把我解雇,我才不在乎。在巴黎挣五法郎一天的差事有的是!到法院给犯人抄口供也给这么多钱……
波米埃 (仍不放过折磨沙泽尔)您说是这么说,一个职位毕竟是一个职位。您看好样儿的柯尔维尔在部外还不辞辛苦地到剧院去兼差,如果他丢掉部里的位子,光是教音乐就比现在的薪水高,可是他还是更喜欢现在的职位,人总是不愿放弃希望的。
沙泽尔 (继续发表他的哲学)他是他,我是我!难道我们没机会了吗?真是的!曾经有一度,没有比政府机关的职务再诱人了。军队里召了这么多人,所以政府里就缺人了。那些缺牙少齿、手脚伤残,象波米埃一样身体虚弱、眼睛近视的人提升得可快哩!凡是有几个孩子在中学里混的家庭都盼着出一个戴眼镜儿的漂亮小伙子,穿一身蓝,扣眼儿上钉着耀眼的红丝带,一个月赚几千法郎,只要到哪个部里转它几个钟头,指点指点,迟到早退,象拜伦爵士一样有的是空闲闹罗曼史。在杜伊勒里宫散散步,一副小滑头的样子,戏院、舞会,到处出现,出入上流社会,挥霍他的薪金,就这样报答法国所给予他们的一切,甚至还能为法国效劳。的确,那时的公务员和蒂利埃一样,是受漂亮女人宠爱的;他们好象有点聪明才智,但是决不多用在办公室。在那幸福的年月里,女皇、王后、公主、元帅夫人都任性得很。那些漂亮女人都有美好灵魂所特有的情欲,那就是作保护人。所以一个人二十五岁就能占据高位,当行政法院的办案员或是稽查员,向皇帝禀报情况,同时跟皇帝的显贵的家属玩乐。那时,工作和玩乐是一起进行的,都进行得很快。而今天,自从议会发明专款专用和那些题为“人事”(!)的章程以来,我们比小兵还不如。一个小小的职务就有一千个人等机会,因为有一千个君主……
毕西沃 (回到屋里)沙泽尔疯了吗?他在哪儿看见一千个金镑了?①是在他口袋里吗?
沙泽尔 我们来数数看好了:协和桥头有四百个。这座桥之所以名为“协和”,就因为它通向那左右派议员无休止地“不和”的场所②。图尔农街尽头有三百个,还有朝廷里应该算三百个。现在朝廷里要安插一个人,需要比过去皇帝多七百倍的意志。
①法文君主为souverain,也是金币名,此处为双关语。
②法国国民议会隔塞纳河上的协和桥与协和广场相对,当时共有四百名议员。
弗勒里 这一切都意味着,在一个三权分立的国家,凡事总是一千对一,所以除了自己之外没有任何靠山的公务员就永远不会得到提升了。
毕西沃 (来回看着沙泽尔和弗勒里)啊!我的孩子,你们还不知道,今天最坏的状况就是国家之为国家。①……弗勒里都是立宪政府搞的!
柯尔维尔 诸位先生……莫谈国事!
毕西沃 弗勒里说的对。今天,为国效劳跟过去为君主效劳不一样。君主还有个赏罚!现在,国家就是大家,而大家对谁也不关心。为大家效劳,就是不为任何人效劳。谁也不理谁。一个公务员就在这两个否定的夹缝中生存!世人没有怜悯,没有尊重,既没心肝又没头脑。人人为己,昨天受的好处明天就忘掉。你尽管象包杜阿耶先生一样,从少年时代就自命是行政天才,写的报告堪比夏多布里昂,写通函有如博叙埃,写备忘录又似卡那利②,还是写电报的神童;但是有一条令人伤心的法则专和行政天才作对,那就是按平均数晋级的法则。这致命的平均数是晋级表和死亡表相结合的结果。一个人十八岁进入任何一个机关,要到三十岁才能拿一千八百法郎的年薪,到五十岁时才拿六千。柯尔维尔的际遇告诉我们,妻子的天才,外加几位法兰西贵族和有影响的议员的支持都没用。所以这还不如一个自由、独立的职业。一个年轻人中学毕业,种过牛痘,免服兵役,五官健全而才智平庸,干它十二年还可以一个苏、一个苏地攒上四万五千法郎。这就相当于我们基本上是过渡性的薪水的永久收入了,因为他还是不享受养老金的。在这段时期里,一个卖糕点的可能已经赚足一万法郎年金,还可能主持过商务法庭③;一个画家可能已经涂抹了一千米画布,大概得了荣誉勋章,或者以不知名的伟人出现。如果是个文人,就可能已经当上了教授,或成为写一千字得一百法郎的记者。他可能写小册子,写过一本得罪了耶稣会人士的出色的小册子之后,进了圣佩拉日监狱。④这本身就使他身价倍增,成为政界人物。最后,一个无所事事的浪荡子——这是区别于多少还做一点事儿的浪荡子——还可以欠下一身债,由一个寡妇替他还。一个牧师在这段期间可以来得及成为挂名的主教。一个杂剧作家可以成为财主,因为象杜·勃吕埃一样,他从来不会写完一个剧本。一个精明能干的小伙子可能用很少的资本开始做贴现商,象蒂利埃小姐那样,买下四分之一证券经纪人的债务。再往低里去吧!一个当公证人的小职员,象个拣破烂的似的,年收入还有一千埃居。最可怜的工人还可以变成作坊主人。而在这个把无穷的分化当作进步的循环不已的文明之中,象沙泽尔这样一个人,头上只值二十二个苏!……还要跟他的裁缝、鞋匠斤斤计较,还负了债……一个无名小卒!还变蠢了!诸位先生,怎么样?来一个漂亮的运动,咱们集体辞职吧!弗勒里,沙泽尔,投身于别的行业,变成两个伟人吧!……
①“国家”与“状况”在法语中是一个字(Etat),是双关语。
②前二人都是法国名作家,卡那利是《人间喜剧》中的诗人。
③当时巴黎各区有商务法庭仲裁商业上的纠纷,主持人多为比较有威望的商店老板,也象征着一种社会地位。
④圣佩拉日监狱,法国历史上著名的监狱,主要监禁政治犯和作家,一八九九年拆除。
沙泽尔 (毕西沃这番话使他冷静下来)谢谢。(众笑)
毕西沃 您错了。我如果处于您的地位,我就要抢在秘书长前头。
沙泽尔 (不安地)那他会对我说什么呢?
毕西沃 沙泽尔,奥得里①会比德·吕卜克斯更加和蔼地对您说:唯一等着您的空位就是协和广场②。
①奥得里(1779—1853),当时圣马丁门剧院的喜剧演员。
②协和广场,法国大革命期间处死犯人的地方。法语“广场”与“位子”都是place,又是双关语。
波米埃 (双手捧着炉子的烟囱)真的!包杜阿耶是不会宽恕您的!
弗勒里 又抬出包杜阿耶来!啊!你们这是什么法宝!讲讲拉布丹吧,他才是个了不起的哩!他把要做的事放在我桌上,要三天才能出手,可他今晚四点钟就得要。就这样,他也不曾追在我屁股后头,不许我跟同事聊天。
包杜阿耶 (出现)诸位先生,允许我提醒你们,即使人们有权指责议会制度和行政程序,也该在别处而不是在办公室里讲!(向弗勒里)您到这儿来干什么,先生?
弗勒里 (傲慢地)来告诉这几位先生,部里要有人事变动了!杜·勃吕埃到秘书长那里去活动了,杜托克也去了!大家都要求得到任命。
包杜阿耶 (走回自己办公室)先生,这不干您的事;回到您处里去,不要扰乱我处里的秩序。
弗勒里 (走到门口)这也欺人太甚。我看拉布丹先生怎么吞下去!我是要离开部里了。(又回来)您找到您的拆字了吗?柯尔维尔老伯?
柯尔维尔 找到了,您看!
弗勒里 (趴在柯尔维尔办公桌上)妙极,妙极!如果政府继续这样假仁假义下去,就会发生这样的事的。(他向公务员们做了个手势表示包杜阿耶正在听着)如果政府坦率地说出自己的意图而不是遮遮掩掩,那么自由派就知道该做些什么。一个政府弄得自己最好的朋友都反对自己,象《辩论报》派①人物,还有夏多布里昂和鲁瓦耶-科拉尔②等人!这太可惜了!
①《辩论报》,代表奥尔良派资产阶级的机关报,七月王朝时为官方报纸。
②鲁瓦耶-科拉尔(1763—1845),法国演说家和唯心主义哲学家,“教条派”的头头。
柯尔维尔 (跟同事们商量之后)算了,弗勒里,您是好人。可是别谈政治了,您不知道您给我们带来多大麻烦。
弗勒里 (冷冷地)诸位,再见,我走了。(他又回来低声向毕西沃说)听说柯尔维尔夫人跟教会有联系。
毕西沃 通过哪里?……
弗勒里 (大笑)您可真是从来不放过机会说俏皮话!
柯尔维尔 (不安地)你们在说什么?
弗勒里 昨天我们戏院上演那出新戏赚了一千埃居,虽然已是第四十次上演了。您真该来看,布景漂亮极了。
这时,德·吕卜克斯在秘书处接见了杜·勃吕埃,紧接着,杜托克出现了。德·吕卜克斯从他的仆人那里得知德·拉比亚迪埃先生逝世的消息,想要在当晚就发表一篇悼文,以此来取悦于两位大臣。
“您好,杜·勃吕埃先生,”这位半大臣见到副处长进来,就让他站在那里,向他说:“您听到消息了吧?拉比亚迪埃死了,他临终时两位大臣都在场。这位善良的人大力推荐拉布丹,说是,如果他不知道他的位子将由那位经常替他代行职务的人来接替,那他死也不顺心。看来人之将死,大都吐露真心。大臣和行政法庭一样,本来就想酬劳拉布丹的种种功绩,更是一口答应,(他摇摇头)行政法庭很赏识他的才智。听说小拉比亚迪埃先生就要离开他已故父亲的那个司,到掌玺委员会去了。那就等于国王送他一份十万法郎的厚礼。那个位子和公证人的头衔一样是可以买卖的。这个消息一定会使你们司里的人高兴,因为大概邦雅曼会安排到这里来了。杜·勃吕埃,现在需要写十来行象“巴黎纪实”那种格式的关于死者的文章;大臣阁下们会看一眼的。(他读报纸)您知道拉比亚迪埃老爹的生平吗?”
杜·勃吕埃做了一个手势表示一无所知。
“不知道?”德·吕卜克斯接着说,“好吧,他参加过旺代事件①。他是已故国王②的亲信之一。他和德·封丹纳伯爵先生一样,从来不肯和首席执政③妥协。略倾向于舒昂党人④。生于布列塔尼新生的议员之家,路易十八时才封为贵族。他享年多少?没关系!把这些事好好编写一下吧……他从不讳言他保王派的立场……开明的宗教信仰……(这可怜人有个怪脾气,决不踏进教堂的门)称他为虔诚的信徒吧……婉转地提一下在查理十世登基时,他曾唱过西面赞美诗⑤。阿图瓦伯爵很器重拉比亚迪埃,因为他不幸参与了基伯龙事件⑥,并承担了一切。您知道吗?拉比亚迪埃曾经出过一本小册子为国王辩护,反驳一名记者写的狂妄的关于大革命的历史。所以您可以强调一下他的忠诚。最后,要好好斟酌词句,免得别的报纸嘲笑我们,写好后把文章送给我。您昨天到拉布丹家去了吗?”
①一七九三年在法国西部一个郡旺代曾发生由贵族、僧侣所煽起的反对法国大革命的暴动,后被平息,称旺代事件。
②即路易十八。
③指拿破仑。
④舒昂党人,法国大革命时期的参与旺代叛乱的暴动分子自称舒昂党人。
⑤典出《圣经·新约·路加福音》第二章。耶路撒冷人西面见耶稣父母抱孩子进圣殿,便颂道:“主啊!如今可以照你的话,释放仆人安然去世。”这里的意思是,他见极端反动的查理十世登基,便放心地死去。
⑥基伯龙事件,一七九五年流亡在基伯龙半岛的一小股贵族军队曾企图在英国协助下在法国登陆,失败,全军被俘。
“是的,大人,”杜·勃吕埃说,“啊,对不起……”
“没什么,”德·吕卜克斯笑着说。
“他的夫人真是美貌绝伦,”杜·勃吕埃接着说,“可以说是巴黎无双。象她一样有才气的倒是有,但是没有象她那样才貌双全的;也可能有一个女人长得比赛莱斯蒂娜还漂亮,但很难找到一个人象她那样仪态万方。拉布丹夫人比柯尔维尔夫人强多了!”这位剧作家想起了德·吕卜克斯的艳遇,“弗拉薇之有今天是得力于男人之间的交易,而拉布丹夫人是全靠自己。她无所不晓,在她面前用拉丁文说一个秘密也不行;我要有这样一个妻子,我想什么都可以得到了。”
“您可太精了,一个作家是不该这么精的,”德·吕卜克斯颇为沾沾自喜地说。然后他转过身来表示发现了杜托克,对他说:
“啊,您好,杜托克。我要您来是为了请您把您的沙尔莱画集借给我,如果全的话。伯爵夫人对沙尔莱一无所知。”
杜·勃吕埃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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