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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臣——实际上是德·吕卜克斯——邀请了一位在各个部里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人物参加晚宴。此人在这种场合自惭形秽,就故作矜持,两条腿象一尊埃及雕像的底座那样紧紧并在一起,支撑着整个身体。这个公务员在壁炉附近站了好半天,等待时机向秘书长表示感谢。但是正当他想好一句恭维话时,秘书长出其不意地突然离去了。此人不是别人,就是部里的出纳员。这是唯一在人事变动时不需要担惊受怕的公务员,那个时候,不象我们这个倒霉的时代,议会并不那么小里小气地专跟预算过不去,也不那么卑鄙地削减各部门的薪金开支。它不干那种在筵席上节省蜡烛头的事。它批给每一个管事的部门一笔称作调动费的补贴。唉!进一个部和出一个部的花销一样大,要得到提升,所牵涉的一系列费用就更不便一一列举了。这一笔补贴共有两万五千个娇小玲珑的法郎。《导报》上每登载一项任命,那些感到自己地位风雨飘摇的大小官员就聚集在火炉边、壁炉前,互相询问:“这一次会怎么样?他们会增加公务员吗?他们会不会为了进三个人而裁两个人?”这时,泰然自若的出纳员拿着二十五张漂亮的钞票,用别针别起来,那张象教堂看门人一般的脸上刻上了一丝欢乐的表情。他一大早依次攀登部里各部门的台阶,求那些把金钱和管钱的人、容器和内容、思想和形式混为一谈的人,把他引见给大臣阁下。这个出纳员选择的时间是一大早,正赶上大臣夫妇刚起床,精神焕发。政治家们在这种时候通常最为仁慈宽厚。他一听大臣问:“您有什么事?”立刻出示那几张钞票,说是不敢延迟,专给大臣阁下送来例行的补贴,并向那又惊又喜的夫人解释这笔钱的由来。她总免不了要扣下一部分,有时是全部。一次人事调动等于是他们的家务事。出纳员婉转讲些恭维话,顺便插进去几句:“大臣阁下是否肯给保留位子,大人对这项纯机械性的服务是否满意……等等等等……”之类的话。既然一个送来两万五千法郎的人总是值得雇佣的公务员,出纳员就总是带着肯定的答复走出大臣家门,再次保住了职位。而二十五年来,在这个岗位上他曾眼望着多少个大臣来来去去!此外,他还听命于大臣夫人,在最有用的时候送去那每月一万三千法郎,或提前,或推迟,都唯夫人之命是从。这样,用一句古老的宗教术语来说,他就为自己争得了在教务会议上的发言权。
这位萨亚先生过去是国库的簿记员,——当时国库还有一式两份的帐簿。后来,目前这个位子出缺,就让他补上了。
他是一个胖呼呼的好好先生。在簿记方面极强,而在其他一切方面都极弱。他身体象一个“0”字那样滚圆,头脑象一句“你好”那样简单。他踏着大象的步子,一步一个脚印地走来,又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回到王家广场,在那里,他拥有一所古老的住宅,自己住在底层。和他同行的是依希多尔·包杜阿耶。此人是拉比亚迪埃主管的司里的一个处长,因此和拉布丹是同事。他娶了萨亚的独生女儿,伊丽莎白·萨亚,自然就在他楼上占了一套房间。萨亚老爹是个大傻瓜,这点部里没有任何人怀疑;但是他究竟傻到什么程度,却从来没有人知道。他严密结实,没法探测,敲上去没有一点中空的声音。
他吸收一切而毫无反应。毕西沃(他也是一个公务员,下面马上就要提到)曾为他作了一幅漫画像:在一个鸡蛋上放一个戴假发的小脑袋,下面插两条短腿,并题词曰:“生来专司出纳,从未出过差错。若非好运,险些沦为银行跑街;稍有野心,定将遭到免职丢官。”
这时,大臣看他的出纳员就象看一个挂衣钩,或屋角的飞檐一样,根本想象不到这种装饰品会听得见他们谈话,或是能懂得他们的隐情。
大臣向那位辞职的议员说:“正是因为德·吕卜克斯有所企图,我更加主张这件事我们一定要在严守秘密之中同省长作出安排。德·吕卜克斯的破房子就在你那个区,而我们不愿要他。”
议员说:“他既不能交足选举税,年龄又不合格。”①“是的。但是有关年龄问题,就卡西米·佩里埃②做出的决定,您是知道的。至于财产,德·吕卜克斯有一点,也不多;但是法律并没有禁止扩大财产,他还可以弄得到手。——各委员会容纳中派议员的余地是很大的,而人们要对这位亲爱的朋友表示好意时,我们表面上还不能反对。”
①法国复辟王朝时期,需有每年缴一千法郎直接税的财产,并年满四十,才有资格当选众议院议员。
②卡西米·佩里埃(1777—1832),法国银行家及政治家,复辟王朝时期为自由派反对党议员,一八三一年任内政部长。他于一八一七年九月当选为议员,时年未满四十,但在两个月后,议会进行资格审查时已满四十岁,经争论后,终承认其当选有效。
“但是他要买地产的钱从哪儿来呢?”
“可曼努埃尔①是怎么成为巴黎的一所房子的主人的呢?”大臣叫道。
那挂衣钩在听,但本意并不想听。这一席话虽然是低声耳语,还是传到了萨亚的耳朵里。你们知道这位好好先生听到这番政治上的私房话之后是一种什么心情吗?吓得要死!他是属于那种天真幼稚的人,发现自己在听不该听见的话,进入了没有叫他进去的地方,或是明明是胆小怕事却显得大胆,明明是谨慎小心却显得好奇,在这种情况下,就窘得无以自处。于是,出纳员赶紧在地毯上轻轻溜走,等到大臣发现他时,他已离得相当远了。萨亚是部里一切罪恶的执行人。他是决不可能泄漏机密的;即使大臣认为他已得知了他的秘密,也不过说一句:motus!②而已。出纳员搭上了一辆他的住宅区的马车,回到王家广场去了。这是沾了那些阔气的宫廷大臣的光,这马车正好是他们定下的,为的去参加那个时刻举行的那种穷奢极侈的筵席。
正当萨亚老爹行驶在巴黎街上时,他的女婿和他亲爱的伊丽莎白正和他们的导师戈德隆神甫玩道德高尚的波士顿③。参加的有他们的邻居,还有一个名叫马丹·法莱克斯的人。此人是圣安东区的铸铜匠,萨亚曾借钱给他开办一所相当赚钱的作坊。这个法莱克斯原是一个老老实实的奥弗涅省人,背着一口大锅来到巴黎,立刻为一个专门从事拆毁古堡的商人布雷札克所雇佣。到二十七岁的时候,他已经由于发了财而变得同以前判若两人。这时,他又走运遇到萨亚,后者付给他一笔定钱,让他探询一项有关铸造业的发明(那是在一八二五年的展览会上得到发明专利权和金质奖章的)。包杜阿耶夫人有个独生女,用萨亚的话来说,刚刚踩着十二岁的尾巴。夫人相中了这个矮壮黝黑、敦厚、活泼的男孩子,就亲自培养他。根据她的想法,培养的内容包括教这个奥弗涅人打波士顿,拿牌要拿得有样子,不让别人看见;来她家时要刮好胡子,两只手用普通的肥皂洗过;不骂人,说正确的法文;穿靴子而不穿软鞋;衬衫要穿细棉布的,而不是粗布的;头发要往后梳,而不要平贴在头上。一星期之后,伊丽莎白又下决心要他把耳朵上两个象铁环一样的大耳环取下来。
他见到自己作出这一牺牲时她那副高兴的样子,就说:
“包杜阿耶太太,您太过分了,您管我管得太严了:您让我刷牙,结果弄得我牙齿都活动了,您不久就会让我刷手指甲、卷头发的,这在我们这一行里是不行的,人家不喜欢那种擦得喷香的小少爷④。”
①曼努埃尔(1775—1827),法国政治家。复辟王朝时期为自由派议员,一八二三年因反对与西班牙作战而被开除出贵族院。他原无足够产业,自由派反对党捐给他一份房产以帮助其当选。
②拉丁文:走开!
③一种纸牌戏。
④此处原文是muscadin,系双关语,也指法国大革命之后衣着讲究的保王党人。
伊丽莎白·包杜阿耶夫人——娘家姓萨亚——是属于这样一种人物,由于她们平庸,一般不会出现在画家的笔下,然而是应该予以勾画的;因为她们正好提供了处于富足的手工业者之上和上层阶级之下的典型的巴黎小市民的形象。这种人的长处几乎就是他们的短处,他们的缺点也毫不足取,但是他们的生活方式尽管平淡无奇,却有其特色。伊丽莎白长得先天不足,使人看了难受。她身高刚够四尺,瘦得腰带连半米都不到。细小的五官都堆到鼻子附近,使她的脸有点象黄鼠狼。她年纪已过三十,但看起来象十六、七岁。和眉毛连在一起的厚厚的眼皮下,压着一双毫无光彩的、陶瓷蓝的眼睛。她身上的一切都是小里小气的:她的头发黄里发白,她的前额平坦得发亮,好象白昼永远停留在上面。她的脸色发灰,近乎铅色,面孔的下部不是椭圆而是三角形的,整个棱角突出的脸庞到此陡然结束。她的声音是一连串相当漂亮的外柔内尖的音调。伊丽莎白就是那种典型的小市民家庭妇女,专喜晚上给丈夫进枕边语,自己没有什么可取的品德,在家庭之中狭隘自私,贪心很大而不加掩饰。如果住在乡下,她就要想方设法扩大产业;在政府机关,她就要想法往上爬。只要叙述一下她父母的生平,描绘出她的童年,也就可以说清楚她整个的为人了。
萨亚先生娶了一个在巴黎中央菜市场柱子下面的家具商的女儿。由于买卖很小,开头萨亚夫妇经常手头拮据。在结婚三十三年,并在部里工作了二十九年之后,萨亚的财产总共包括:委托给法莱克斯的六万法郎、一八○四年花了四万法郎买下的这所坐落在王家广场的住宅和给他女儿的三万六千法郎嫁妆。在这笔财产中,萨亚的寡母比多夫人留下的遗产约值五万法郎。萨亚的薪俸一直都是四千五百法郎,因为他的职位实在是政府部门中的死胡同,多少年来无人问津。这九万法郎是多年省吃俭用,精打细算,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攒起来的。事实上,萨亚夫妇只知道一种投资的办法,就是手头凑足了五千法郎,就拿到他们的公证人——先是索比埃,后是卡陶先生——那里,碰到第一个借户,就以百分之五的利息作为有抵押的贷款放给他,言明借款人结婚之时,他的妻子有代偿债务的义务。萨亚夫人于一八○四年得到一纸印花公文,其中的详细条文使他们家富裕到可以雇得起一个女仆。这时,从那所已经值十万法郎的住宅,每年可以进款八千法郎。法莱克斯拿去的那六万法郎,除了平分利润外,每年交百分之七的利息。这个好好先生已经心满意足,剩下唯一的雄心壮志就是在退休时得到十字勋章了。
伊丽莎白的青少年时代就是在这样一个艰难持家,而思想简单的家庭里不断地操劳中度过的。为了给萨亚买一顶帽子,要争论不休;一件衣服穿几年,要计算好半天;雨伞是用铜钉高高挂起的。自一八○四年以来,房子还没有修理过。
萨亚夫妇的底层还保持原来的房东留下的样子:壁镜上的镀金已经剥落,门框上面的画年久尘封,已难辨认。这间宽敞而漂亮的房间有着雕花大理石的壁炉,和堪与凡尔赛宫媲美的天花板。里面存放着从寡母比多夫人家里找到的家具:一把裱着绒绣椅面的散了架的核桃木安乐椅,红木五斗橱,大理石镶铜的小圆桌,一张高级的布勒式书桌,其价值还没有为时尚所承认,另外还有一些那个中央菜市场的家具商当年弄到的便宜货大杂烩:看上了镜框漂亮而买下的油画,不成套的餐具——一个点心盘子是出色的日本瓷器,其余的瓷盘却都是产自各个地方,拆散的银器,旧玻璃器皿,漂亮的织锦床单,还有一张用波斯绸和羽毛装饰起来的,象坟墓一样的床。
在这一堆古董之中,萨亚夫人经常坐在一张现代桃花心木的沙发椅中,双脚放在每一个洞都点燃的脚炉上,傍着堆满了灰而没有火的壁炉,壁炉架上有一座挂钟,古老的铜器,还有刻花的烛台,但是上面没有蜡烛,因为她点的是一枝插在铜烛套上的凹凸不平的长蜡烛。萨亚夫人的脸上虽然布满了皱纹,还是刻画着她的固执、严厉、思想狭隘、为人方正、严峻的宗教信仰,天真的吝啬,还有由于心地坦荡而安然的神色。在某些弗朗德勒的绘画中,你可以看到这种为造物制作出来,而又再现于画家笔下的女人。但是画中人都穿着漂亮的天鹅绒或其他高贵质料的关袍,而萨亚夫人却没有长袍,只有短裙,是一种在后面和两边打褶的裙子。上身紧裹在短衫里,完全是另一个时代的式样!她还保留着蝴蝶式的软帽和高跟鞋。她虽然已经五十七岁,操劳家务之余也大可休息一下了,但她还是给丈夫,自己和一个叔叔织袜子,就象农村的妇女一样,手里总是织着毛线。说话、逛花园、到厨房去看看,都不放下手里的毛活。
萨亚一家的吝啬,开始是出于穷而不得已,后来就成为积习难改。老出纳员一下班回家,就换上旧衣服,亲自修整那美丽的花园。花园同院子隔一道栏杆,是专门留给他自己的。相当长一段时期,伊丽莎白早晨同她母亲一道上市场,母女两人把整个家务都包下来。母亲会做出色的萝卜烧鸭,而在萨亚老爹看来,没有人比伊丽莎白更善于用葱头调制吃剩的羊腿了:“简直是连手指甲都吃掉了还不知道。”伊丽莎白一学会拿针,她母亲就让她补家里的单子和爸爸的衣服。她象奴仆一样一刻不得闲,从来没有一个人出去玩过。尽管他们住的离神庙街只有几步路,那里有弗朗柯尼游乐场,快活剧院,昂必居喜剧院,再过去就是圣马丁门,但是伊丽莎白从来没有看过喜剧。当她忽发奇想,要去看看那是‘怎么一回事’时,不用说,是取得了戈德隆先生的同意的,包杜阿耶先生就慨然带她去,说是要亲自指给她看最美的场景。他们到了歌剧院,那里正上演《中国劳工》。伊丽莎白觉得这喜剧象苍蝇一样讨厌,从此再也不想去了。星期日,她母亲要求她严格地恪守宗教法规和礼仪,从王家广场到圣保罗教堂走了四趟之后,父母就带她去土耳其咖啡馆,坐在墙和栏杆之间的椅子上。萨亚一家每次都赶着第一个到那里,以便占一个好地方,观察熙来攘往的行人解闷儿。
在那个时候,土耳其花园是沼泽区、圣安东区以及附近地区的摩登男女聚会的地方。伊丽莎白除了夏天印度绸裙,冬天羊毛衫之外,没有穿过别的,而且这衣服还都是自己缝制的。她母亲每月只给她二十法郎的置装费;不过她父亲实在太爱她了,有时送她一些礼物来缓解一下。她家的顾问,圣保罗教堂的戈德隆神甫称之为亵渎神灵的书,她一本也没看过。这种教育方式产生了自己的效果。伊丽莎白的感情总要找个地方发泄,于是就变得贪得无厌。尽管她既通情达理,又不乏见地,但是宗教和无知象一个铜环一样把这些优点箍得紧紧的,使它们只在生活中最庸俗的事物上起作用;而且适用的范围又如此之狭窄,全都用在眼前的事务上了。她的天性为虔诚所压制,只能在宗教良心所许可的范围内有所发挥。在这个限度内,她还可以施展各种小计,为谋私利而钻空子。她同那些野心并没有为宗教所扼杀的圣人有类似之处:有本事从亲人手里把可诅咒的股票要过来,以便坐收其利。在这种时候,她也和那些圣人一样,在履行义务上无懈可击,而手段极为毒辣。谁要是得罪了她,她就会象猫一样耐着性子冷眼观察她的对手,伺机进行冷酷的、彻底的报复,而受的人只能怪老天爷。直到伊丽莎白结婚之前,萨亚一家人唯一交往的人就是戈德隆神甫。他是奥弗涅省的传教士,在天主教重新得势的时候,①被任命为圣保罗教会的副本堂神甫。除了这位已故比多夫人的朋友之外,还有萨亚夫人的叔叔——自从共和十一年就已退休的老纸商,那时他六十九岁,只在星期日来看他们,因为那天不营业。
①法国大革命之后曾一度否定天主教为国教。一八○一年拿破仑与罗马教皇达成和解协议,恢复天主教为国教。
这个小老头脸色发青,整个脸几乎全让一个酒糟鼻给占了,还凿上两只鹰一般的眼睛。一头灰发在三角帽下面披散着,套裤的腰大得不成比例,盖过了搭扣,脚上穿着他管她叫小萨亚的侄孙女给他织的棉纱袜子和带银扣子的鞋,还穿一件似绿非绿的长外套。他非常象乡村教堂里一身兼看仓库——做杂役——打钟——看门——掘坟——唱诗的那种人。在没有看见他履行职务之前,一眼看上去总以为是漫画家想象中的人物。目前,他还是步行来吃晚饭,然后再步行回到格勒内塔街去,他住在那里一幢房子的三层楼上。他的职业是圣马丁区的贴现商。由于他走路时抬起腿来连哆嗦带抽筋,他那区里的人都叫他羊腿子。①他真名是比多先生,从共和二年起就和高布赛克的朋友,一位名叫韦布律斯特先生的荷兰人一同开始搞这贴现的行业。
①羊腿子(Gigonnet),是当时法国木偶戏中的人物。
以后,在圣保罗教堂所属产业的圈子里,萨亚又结识了大陶器商人特朗松先生和夫人,他们住在莱迪吉耶尔街,并且对伊丽莎白表示关心。为了成就伊丽莎白的婚事,他们把年轻的依希多尔·包杜阿耶带到萨亚家里。包杜阿耶夫妇和萨亚夫妇的关系在羊腿子的赞助之下日益密切。而羊腿子相当长一段时间以来,雇佣了老包杜阿耶夫人的弟弟,执达吏米特拉尔先生。那时米特拉尔已想退休,住到亚当岛上一所精致的小屋里去。依希多尔的父母老包杜阿耶夫妇是桑西埃街上老实巴交的硝皮工人。从这平凡的行业中,也慢慢积起了一小笔钱。他们给了独生子五千法郎,为他完婚之后,就想住到乡下去。他们选中了亚当岛,把米特拉尔也吸引了去;但是他们还常到巴黎来,在已经作为结婚礼物送给依希多尔的纳税人街那所房子里,保留了一间小过厅。包杜阿耶夫妇在给了儿子“陪嫁”之后,还有一千埃居的年收入。
米特拉尔先生其人,头戴阴森的假发,脸色如同塞纳河水,闪着一对西班牙烟叶色的眼睛,冰凉得象根井绳,鼠头鼠脑。他对自己的财产是严守秘密的。但是他必须在他的角落里作业,正如羊腿子在圣马丁区作业一样。
就算这一家交游的圈子有所扩大,他们的思想和习惯却是一成不变的。他们庆祝父亲、母亲、女婿、女儿、孙女的圣徒日、生日、结婚纪念日,复活节、圣诞节、新年和圣显节。每逢这些节日就要举行大扫除,把整个房子都打扫干净,这就使得这种家庭节日不但甜蜜,而且实用。然后,以盛大的排场,伴以鲜花,互相馈赠一些实用的礼品:给萨亚一双丝袜或一顶皮帽;给伊丽莎白或她的丈夫一副金搭扣,或是一只银盘,这样一点一点为他们凑成一套餐具;给萨亚夫人几条绸裙,她一条一条地珍藏着。在送礼的时刻,让受礼人在一张安乐椅上坐上一阵子,对他说:
“猜猜看,我们要给你什么?”
最后,开始举行长达五小时的精美的晚宴,参加的有戈德隆神甫、法莱克斯、拉布丹、高达尔先生(原系包杜阿耶的副处长);巴塔依先生(女婿和亲家所属连队的连长)。当然在邀请之列的卡陶先生的做法和拉布丹一样:请六回,接受一回。餐末吃甜食的时候都要唱歌,互相热烈亲吻,互祝一切可能的幸福,然后打开礼物,征求所有在座者的意见。送皮帽子那一天,萨亚终席一直戴在头上,为的使大家都高兴。
晚间,来几个熟人,就举行舞会。只有一把提琴伴奏,可以跳很长时间舞。不过,高达尔先生是出色的吹笛手,六年来,他一直用一根尖声的笛子参加伴奏。包杜阿耶夫人的厨娘兼女仆、萨亚夫人的女仆老卡特琳、门房、或是他的老婆在客厅门口列队侍候。这些佣人每人得到一枚三利勿尔的金币作酒钱。在这个圈子里,包杜阿耶和萨亚被当作出类拔萃的人:他们是政府的公务员,是因功而显贵的,听说他们随大臣工作,是凭自己的本事创的家业。他们是政界人士,而包杜阿耶是大家公认为其中最能干的一个。他身为处长,工作必定是比管钱柜要复杂、艰巨得多。而且,虽然依希多尔是纳税人,街上硝皮工人的儿子,但是他有天赋去读书,还有胆略放弃他父亲的作坊而走向写字台,终于达到了现在这个显要的职位。他沉默寡言,于是人们就认为他是深刻的思想家。特朗松夫妇说,也许有一天他会成为第八区选出的议员。每当羊腿子听到这些话时,他常常把已经紧闭的两片嘴唇闭得更紧,并且向他的侄孙女伊丽莎白望上一眼。
从体形上讲,依希多尔是个三十七岁的汉子,身材魁梧,属于多汗型,头大得象患水肿的一样,覆盖着栗色的短发。这颗硕大无比的头,由一串被衣领挤成双重的肉使它和脖子连在一起,他有着赫丘利①的手臂,堪与多米蒂安②媲美的双手,他的肚子,用布里雅-萨瓦兰③的话来说,由于节制饮食而保持其庄严。他的面貌很象亚历山大大帝。他的小眼睛、扁平而尖端向上翻的鼻子、冷酷的嘴唇和短下巴都显示出鞑靼人的相貌。前额低而窄。虽然依希多尔的气质是淋巴型的,但是他对妻子怀着异乎寻常的炽热的爱情,丝毫不因岁月流逝而减退。尽管外表长得象那个俄国皇帝和那可怕的多米蒂安,实际上他只不过是一名官吏,当处长已很勉强。但是在例行公事中也锻炼得能够适应工作。他的空虚无知包在任何刀子都挑不开的厚厚的外衣里,因此决不会暴露在外。他曾以公牛般的毅力和智慧去读书,又长得方面大耳,使他的双亲误以为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烦琐而貌似傅学,絮聒而善于辞令,对他的下属吹毛求疵,不放过一个标点,令人望而生畏。他严格遵守规章制度,准确得可怕,以至于他的处里没有人敢比他晚到。这个包杜阿耶穿一件钉着黄钮扣的蓝上衣,淡黄背心,灰裤子,系着彩色领带。一双大脚,鞋履不整。他的表链上带着一大串陈旧的廉价珠宝,到一八二四年还保留着共和七年时流行的美洲珠子。
①赫丘利,罗马神话中的大力神,即希腊神话中赫拉克勒斯。
②多米蒂安(51—96),古罗马皇帝,暴君。
③布里雅-萨瓦兰(1755—1826),法国肠胃学家,着有《味觉生理学》。
这个家庭是靠宗教的力量,严格的习俗和一致的思想——吝啬——来维系的。因此简直象一枚罗盘指南针一样。伊丽莎白生活在其中只能自言自语而不同别人交谈,因为她感到没有人能理解她。虽然在事实面前她不得不对她的丈夫作出判断,但出自对丈夫的忠诚,她总是偏于往好里想。她对包杜阿耶先生深为敬重,尊他为女儿的父亲、自己的丈夫——正如那位圣保罗教堂神甫所说,是庙里的神只。因此,如果她有一个手势、一个眼神或一句话足以向生人流露出她对包杜阿耶这个蠢货的真正的想法,她都会自认为是犯了弥天大罪,她甚至甘心情愿屈从于他的一切旨意。生活中的各种风声传到她耳朵里来,她独自加以分析、对人对事作出极为明智的判断,以至于本故事开始时,她已成为这两位公务员占卜用的秘密符签:他们两人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做任何事都得先问她的意见的地步。萨亚老爹率真地说:“这伊丽莎白多机灵啊!”但是包杜阿耶太愚蠢,他已经为他在圣安东区所享有的虚名而飘飘然,一边从他妻子的机智得到好处,一边却予以矢口否认。伊丽莎白已经猜到她的比多叔祖,也就是羊腿子,一定很富,手里掌握着巨款。她受到切身利益的启发,对德·吕卜克斯比大臣还了解得清楚。她发现自己嫁给一个蠢货之后,也常想自己的生活本来可以是另一样的,但是她猜想有更美好的生活,却不愿去认识它。她的全部柔情都从对女儿的爱中吸取营养。她不让女儿再受自己童年时代所受过的苦,而且认为这样她就可以不愧对任何人了。她只是为了女儿的缘故,才让她父亲这样越出常规地同法莱克斯发生联系。法莱克斯是比多介绍给这一家的。比多赊给他商品。法莱克斯觉得这位老乡要价太高,就直率地向萨亚抱怨说,羊腿子对一个奥弗涅省人还要一分八的利息。老萨亚夫人鼓起勇气向她的叔叔提出责备。
羊腿子回答道:“正因为他是奥弗涅人,我才只收他一分八的利息!”
法莱克斯当时二十八岁,有了一项新发现立刻就告诉萨亚。萨亚认为他心直口快,看来又满有出息;伊丽莎白立刻计划要为了她女儿而慢慢调理他,自己亲手来培养一个女婿,以七年为期。马丹·法莱克斯承认包杜阿耶夫人才智高超,对她崇敬备至。他以后即使成了百万富翁,也永远属于这所房子,因为在这里他找到了家。小包杜阿耶已经被教养得会温柔地给他倒茶水、给他放帽子了。
当萨亚先生从部里回到家里时,波士顿牌局正在进行。伊丽莎白在给法莱克斯出主意,萨亚夫人在火炉的一角,一边织毛衣,一边看圣保罗教堂神甫的牌。包杜阿耶先生象一座雕像一样端坐不动,正在动用他的全部智力来计算牌在谁家。
他的对面是米特拉尔,刚从亚当岛来这里过圣诞节。谁也没有为出纳员进来而动一动。他独自在客厅里踱了一阵方步,胖呼呼的脸为一种异常的沉思皱作一团。
萨亚夫人说:“他在大臣家里吃完饭总是这副样子,幸亏这种事一年只有两回,不然他们就要把他给了结了。萨亚不是政府里当差的料。”
“你得了吧!”萨亚对她高声嚷道,“那你就别留着你那绸裤子、毛料子衣服。这一切你都放弃吧!别在这儿白穿白用,我的老妈妈!”
“你爸爸大概是有点儿心事。”包杜阿耶向他妻子说,因为老出纳员回到房里不生火就要脱衣服。
伊丽莎白只说了一句:“也许德·拉比亚迪埃先生死了;他想让你补他的缺,所以心神不定。”
“如果我能对你们有点用处,”圣保罗教堂的神甫鞠躬如也地说道,“就用我吧。我有幸认识王太妃。我们这个时代就是应该把职位给予忠心耿耿、有着不可动摇的宗教信念的人。”
法莱克斯说:“唷!在你们衙门里头,一个有能耐的人要上去还得找靠山吗?那我当铸铜匠倒是做对了,只要经过实践,就能发现哪儿的产品好。”
包杜阿耶答道:“先生,政府就是政府,永远别在这里攻击它。”
神甫说:“您说话简直象是《宪政报》的口气。”
“《宪政报》光会说这个,不说别的。”包杜阿耶补充说,其实他从来不看《宪政报》。
老出纳员常说他坚信他的女婿比拉布丹高明,正如他相信上帝比圣克雷潘①高明一样。但是这个老好人是以天真的心情想望着这一晋升的。他为所有公务员都怀有的追求升级的感情所激荡,那是一种猛烈的、按捺不住的、粗犷的情欲,他想要成功,就象他想要荣誉勋位勋章一样,全凭自己的功劳,不必做任何违背良心的事。他认为,一个人有耐心在一间办公室里的铁栏杆后面坐了二十五年,就应该算是为祖国而牺牲了,完全够资格佩带荣誉军团勋章。为了助他女婿一臂之力,他也没有什么新发明,只不过是在给大臣夫人送去月薪时相机进一言而已。
①圣克雷潘,法国鞋匠的主保圣人。
他夫人等他再回房间时向他叫道:“喂,萨亚!看你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是全家都死光了还是怎么着?有什么心事给我们大伙儿讲讲吧!”
萨亚向他女儿使了个眼色之后,就掉转脚跟走开了,为的是不在外人面前谈政治。等米特拉尔和神甫走了之后,萨亚搬开桌子,坐进一张安乐椅,摆好姿势,这是专门为复述办公室里的闲话的姿势。这个动作和法兰西大剧院那三下子开场锣差不多。他先向他的妻子、女儿和女婿交代好要绝对保密,说是因为这听来的闲话不论有多少根据,他们的位子还全得靠谨慎从事。然后他向他们讲述了那一连串难解的谜:一位议员的辞职,秘书长理所当然地希望补他的缺,大臣暗中反对他的最坚定的支持者和热诚的仆役的意愿,还有年龄和财产税的问题,等等。这一下,爆发了一连串的猜测,淹没在两位公务员的论理之中,他们互相发表冗长而愚蠢的演说。伊丽莎白则问了三个问题:
“如果德·吕卜克斯先生站在我们这一边,包杜阿耶先生是不是一定会得到任命?”
“那当然啦!”出纳员叫道。
“一八一四年时我叔祖比多和他的朋友高布赛克曾经得过他的好处。”她心想,“他还欠债吗?”
“欠!”出纳员故意用鼻音把最后一个音拖长以示强调,“曾有人反对他照领薪金,后来上边下命令照发。”
“那么德·吕卜克斯的地产在哪里?”
“咳,真的!就在你祖父、你叔祖比多和法莱克斯的家乡,离正要下台的那位议员的市区不远。”
等她那庞然大物的丈夫躺下后,伊丽莎白俯下身子向他(尽管他称她那几个问题是“瞎胡闹”)说:
“我的朋友,也许你会得到拉比亚迪埃的位子。”
“你又在胡思乱想了!”包杜阿耶说,“让戈德隆去向王太妃讲话吧,你别参与公事!”
十一点钟的时候,王家广场已一切归于寂静。德·吕卜克斯先生离开歌剧院到迪福街去了。那个星期三是拉布丹夫人家里最光辉灿烂的一天。有几位常客从戏院回来,扩大了聚在沙龙里的客人的圈子。其中有几位名人:诗人卡那利、画家施奈尔、毕安训医生、吕西安·德·吕邦泼雷、奥克塔夫·德·冈、格朗维尔伯爵、封丹纳子爵、杂剧作家杜·勃吕埃、新闻记者安多希·斐诺、宫里最强有力的人物之一但维尔、议员夏特莱伯爵、银行家杜·蒂耶,还有一些翩翩少年如保尔·德·玛奈维尔和年轻的波唐杜埃子爵。秘书长进门时赛莱斯蒂娜正在布茶。她那晚的装束同她特别相宜:穿一件不加缘饰的黑丝绒长裙,披一条黑纱披肩,梳得光光的头发向上挽一个圆发髻,两边垂下几缕英国式的鬈发。这个女人与众不同之处,是她那种意大利式倜傥不羁的艺术家风度,善解人意,而对朋友们的种种愿望体贴入微。她那天赋的苗条身材在答话时轻盈转动;东方式的黑眼睛,能象中国女人一样斜眼瞧人;她善于运用自己那婉转、温柔的声音,使她即使是漫不经心地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散发着令人心醉的魅力;她那双脚只有画上才见得到,因为画家可以随心所欲地给他的模特儿穿鞋,只有在脚上可以弄虚作假,而不至于违背解剖学。她的皮肤白天略微发黄,而在灯光下则光艳照人,衬托出她的黑头发和黑眼睛闪闪发光。总之她修长适度的体态使艺术家们想起中世纪的维纳斯的雕像——就是为狄安娜·德·普瓦蒂埃公爵夫人塑像的著名雕塑家冉·古戎①所发现的那一个。
①冉·古戎(1510—1568?),十六世纪法国著名雕刻家,曾参加布置卢浮宫。
德·吕卜克斯在门口停下来,肩膀靠在门框上。这个专事侦察人们思想的密探,现在要享受一下侦察到自己的一种感情的乐趣——他发现自己对这个女人的喜爱,超过对任何一个他曾经热恋过的女人。德·吕卜克斯已经到了男人对女人作非分之想的年龄。最初的白发带来了最后的情欲,那是最炽烈的情欲,因为它横跨于少壮即逝和老衰将至之间。四十岁是荒唐的年龄。到这时候,男人要求人家为了他而爱他,因为到这个年龄,爱情不能靠自己本身来维持,不象青春年少时期,可以象薛侣班①那样随便怎样去爱都能感到幸福。人到四十岁的时候,由于害怕什么都得不到,就什么都想要;而在二十五岁的时候则什么都有,因此不知道该要什么。二十五岁的时候,精力充沛,不惜到处浪费;而到四十岁的时候,则把纵欲当作力量的表现。此时此刻,德·吕卜克斯的心情肯定是抑郁的。他神经松弛,经常象面具一样保持着的动人微笑消失了,露出本来面目,难看得很,拉布丹看见了,想道:
“他怎么了?是遭到贬黜了吗?”
①薛侣班,博马舍所着戏剧《费加罗的婚姻》中的人物,是为爱情所唤醒的青春少年的典型。
秘书长只记得不久以前那美丽的柯尔维尔夫人断然弃他而去。而赛莱斯蒂娜的意图恰好同她一样。拉布丹发现这个伪君子眼睛盯着他的妻子,他把这个眼神深深地刻在记忆之中,以拉布丹敏锐的观察力决不会看不透德·吕卜克斯的为人。他极端鄙视他,但是正象许多忙人一样,这种感情不会浮到表面上来。迷在一项自己所热爱的工作之中,可以抵得上最狡猾的掩饰,所以拉布丹心里的意见对德·吕卜克斯来说就象密封的信一样。处长看到家里来了这样一位新贵极不高兴,但他不愿扫赛莱斯蒂娜的兴。这时他正和一个见习员在密谈(此人在围绕着拉比亚迪埃必然的死亡而进行的阴谋中,有他的作用),因此心不在焉地望着赛莱斯蒂娜和德·吕卜克斯。
在这里,也许应该解释一下巴黎的见习员是怎么回事,这对外国人和对我们的子侄辈都是需要的。
政府机关里的见习员就象教堂唱诗班的孩子、连队里的子弟兵、戏院舞蹈班的学员,是一种天真烂漫,带有盲目幻想的人。要是没有幻想,我们将何去何从呢?幻想给我们以力量去咀嚼那空虚贫乏的艺术,使我们凭着信仰去吞噬一切科学的最初成果。幻想是一种不着边际的信念。而见习员对政府机关还真有信念!它本来是冷酷、残暴、僵硬的东西,他却不这样看。只有两种见习员:富的和穷的。穷的见习员富于希望,并且需要一个职位;富的见习员则穷于才智,什么都不需要。一个富有的家庭决不会天真到把有才能的子弟放到政府机关中去。富的见习员总是委托给二位高级职员,或放在主任身边受栽培,那深刻的哲学家比尔波盖把这种栽培称为政府机关中的高级喜剧,其内容就是为他减免见习期的种种讨厌的事,直到他获得一个职务。富的见习员从来不会使各办公室感到可怕,公务员们知道他威胁不着他们,因为他只着眼于政府机关中的高级职位。那个时期,很多家庭已在开始发愁:“我们的孩子将来怎么办?”在军队中发迹的机会已经不多。各种专业、市政建设、航海、开矿、军事、教授等职务,不是制度太严,就是竞争太烈,而只有各种警察总局、分局、税务局等等的局长倒是象走马灯一样,不断轮换,不受任何法则的约束,也没有任何见习期的。从这一缺口中涌进了大批坐着马车,服饰华丽、留着小胡子的见习员。
他们都象一切新贵那样举止傲慢。这些人大多是某大臣、某议员的表亲、外甥之类沾亲带故的人。新闻界对他们相当不客气,但是,机关的公务员们和他们是同谋,总是设法保护他们。那些穷见习员,也是唯一真正的见习员,大多是死去的公务员的遗孤,寡母靠微薄的养老金茹苦含辛把儿子养大,直到能参加远征军。最后死去时,把他留在和他所能想望的最高职务——文书,科员,或是什么小头头——相接近的地方。他们总是住在房租便宜的市区,一大早就出发。对他们说来,唯一的“东方”问题,就是天色如何。他们必须步行,得小心翼翼保持衣服整洁,还要把万一遇到一场骤雨而需要躲避一下的时间计算在内。为此要操多少心啊!人行道、铺石板的大道和沿河的大街都是他们的恩人。如果由于某种奇特的原因,您竟然在一个冬天的早晨七点半或八点钟走在巴黎街头,在刺骨的严寒、冬雨、或任何一种坏天气中看见一个怯生生的、脸色苍白的年轻人,手里没有烟卷,那么请注意他的衣袋吧!……您会看见一条长面包的轮廓,那是他母亲给他准备的,好让他度过早饭和晚饭之间的九个钟头而肠胃不受损害。不过见习员们的赤子之心也很少能持久。一个从五光十色的巴黎生活中得到启发的青年,很快就会发现一个副处长和他本人之间令人生畏的距离。这一距离是任何数学家,不论是阿基米德、牛顿、帕斯卡尔、莱布尼茨、开普勒,或是拉普拉斯,都不能估算出来的,这是0与1之间的距离,是不稳定的恩赐和固定薪金之间的距离!一个见习员很快就发现靠这个职业爬上去是不可能的。他听到公务员们向他解释所谓的破格恩赐是怎么回事,他发现办公室里的钩心斗角,他看到他的上级是通过什么样的不正常的途径爬上去的:一个是娶了一个失足少女,另一个娶的是一位大臣的私生女。后者担着极其严重的责任,前者是一个很有才能的人,却有被那强制劳务搞坏身体的危险。此人有着非凡的毅力,一般人很难做出象他那样的奇迹!办公室里互相都知道底细。有一个无能之徒,却有一位有头脑的妻子在幕后指挥,终于当上了议员;如果说,他没有坐办公室的才能,他却能在议会中玩弄手段。某人的妻子有一位密友是政界要人。某人是一个强有力的新闻记者的后台。这样一来,不少见习员就因对这种事反感而辞职不干了。四分之三的见习员都在被正式录用之前就离开了机关。剩下的只有特别顽强的年轻人,或是一些傻瓜,他们寻思:“我已在这里呆了三年,总会得到一个职位的。”还有就是自己感到受神的召唤的人。显然,政府机关里的见习制度,就象教会里的见习修道士制度一样,是一种考验。这种考验是很严峻的。国家通过这发现人才——他们是饥渴、贫困压不垮,对繁杂的工作不生厌,而且还具备一定的素质,能抗得住那可怕的生活,或者说是机关病。从这个角度说,见习制度远不是政府得到无偿劳务的一种不光彩的投机买卖,而是一种慈善设施。
拉布丹现在正与之交谈的年轻人是一个名叫塞巴斯蒂安·德·拉罗什的穷见习员。他完全凭双脚从沼泽区的金王路走来,而没有溅上一点泥浆。他还言必称“妈妈”,也不敢抬头看一眼拉布丹夫人。对他来说,走进这位夫人的家就象进了卢浮宫一样。他很少露出那双洗得干干净净的橡皮手套。他那可怜的母亲给他口袋里放了一百个苏,以备万一非打牌不可之用,并且嘱咐他什么也不要吃,老是站着,注意不要碰翻了灯或是什么漂亮的摆设。他穿着一身黑衣服,皮肤白皙,眼睛呈美丽的绿色,闪着金光,同他的金色鬈发极为相配。这可怜的孩子有时失神地看着拉布丹夫人,心中暗想:“多美的女人!”这回该轮到他心中念念不忘这人间仙子,直到瞌睡使他阖上眼皮为止。
拉布丹在塞巴斯蒂安身上看到了一种天赋。由于他对见习制度是认真对待的,因此对这穷孩子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也能猜到,一个可怜的寡妇靠七百法郎养老金生活,儿子刚刚大学毕业不久,自然花掉了大部分收入,家里拮据的情况是可以想见的,因此他对这见习员产生了一种父亲般的感情。他常在会议上力争给他一份津贴,有时同发津贴的人争论不下,就从他自己的年俸中拿出来。然后,他把各种工作压到他身上,加意培养。他让他接替了杜·勃吕埃的位子。那是一个剧作家,在戏剧界和广告上都以德·居尔西的名字出现,他给塞巴斯蒂安留下了一百埃居的薪金。
在德·拉罗什母子的心目中,拉布丹同时是一位伟人、暴君、和天使,他们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塞巴斯蒂安眼睛只盯着自己有朝一日能成为正式公务员那个时刻。啊!对见习员说来,签字领薪的那一天,真是最美好的一天!他们都是把第一个月的薪金在手中久久把玩,也不是全部都交给母亲!维纳斯女神总是向这些初次从部里的钱库领钱的人微笑。塞巴斯蒂安的这一希望只有通过他的唯一保护人拉布丹先生才能实现;因此他对他这位上级的忠诚是无限的。这个见习员每月到迪福街吃两次饭,但都是由拉布丹先生带去的,夫人除了舞会缺人时,从来不邀请他。这穷见习员每天四点半钟在部的大门口打开雨伞准备走到沼泽区去的时候,常常看见一辆部里的马车载着不可一世的德·吕卜克斯奔驰而去。每当此时,他的心就突突跳起来。这位秘书长大人可以决定他的命运,只要他一句话,就可以给他一个一千二百法郎的位子。(是的,他的全部雄心就是一千二百法郎,这就是他们母子可以过幸福生活的代价!)可这位秘书长并不认识他!德·吕卜克斯大概根本不知道有塞巴斯蒂安·德·拉罗什这样一个人存在。但是如果拉比亚迪埃的儿子——也就是包杜阿耶办公室的那个富见习员——也在门口出现时,德·吕卜克斯总是友好地同他打招呼。这个邦雅曼·德·拉比亚迪埃是大臣的一个表亲的儿子。
这时,拉布丹正在责骂这个可怜的小塞巴斯蒂安,——唯一知道他的庞大计划全部机密的人。见习员一遍又一遍地抄录那一百五十页大张公文纸的备忘录,外加各种图表、摘要、带大括号的算式、英文的标题和环形的副标题。这个二十岁的孩子为他所机械地参与的这项伟大的想法所鼓舞,常常在简单地抄录图表时等于重画一张。他把每一个字都看成是这一崇高事业的一个因素,精心加以描画,把自己的荣誉都寄托在那上面。这回,他犯了一个错误,冒失地把最危险的那部分稿子带到了办公室去抄。那是巴黎各部门中央机关的职员的情况,上面还注明他们现在和将来的财产,以及他们在外面所从事的行业。
在巴黎,除了象拉布丹那样怀有爱国壮志,或是才能出众的人之外,大多数公务员都在本职的收入之外,再加上某种营生的收入以维持生活。他们和萨亚一样,把资金投在某一项自己感兴趣的生意上,用晚上的时间查伙计的账。不少公务员都娶一个开洗衣店的、卖烟草的女人,或是彩票公司或公共阅览室的管理员。其中有的人,例如赛莱斯蒂娜的对头,柯尔维尔夫人的丈夫,则参加一个剧院的乐队。另一些人,如杜·勃吕埃,则写杂剧、悲喜剧或导演一些戏。象苏兰、皮克赛雷古、普拉纳先生等都属于这一类。当时,皮戈-勒布伦、皮斯、杜维凯等人都在政府中任职。①斯克里布先生②作品的第一个销售商就是国库的一个职员。
①以上诸人都是十八世纪、十九世纪法国通俗剧作家,同时在政府机关中兼职。
②斯克里布(1791—1861),法国著名剧作家。
除了这些情况之外,拉布丹的报告中还包括一项考核精神能量和体力的办法,以便很好地了解人员的智力、工作能力和健康状况,这三个条件是要担负公职的重担而办事又快又好的人员必不可少的。这一漂亮的杰作,是积十年之经验,经过长期对人对事的了解,并且和各部的主要官员联系的结果。但是对于不了解其何所为的人来说,就有点警察局的密探的味道。只要有一页让人看到了,拉布丹先生就可能完蛋。
塞巴斯蒂安对他的上级无限敬仰,对官场的种种邪恶却毫无所知。他十分天真,这使他风度优美,同时也是他的不幸。因此,他尽管已受到责骂,还有勇气承认他的全部错误,他把原稿和抄件都夹在一个别人都找不到的纸夹子里;不过,他猜到自己错误大概很严重,眼里滚着泪珠。
拉布丹宽容地对他说:“老弟,这就更加不谨慎了。不过别难受了。明天你一大早就到办公室去,这是我办公室保险箱的钥匙,那保险箱是暗号锁,你拼出‘天’字来就可以打开,然后把稿子和抄件都锁在里面。”
这一信任的表现擦干了小见习员的眼泪,他的上司非要他喝杯茶、吃块点心不可。
“妈妈不让我喝茶,因为我肺不好。”
“那么,亲爱的孩子,”庄严高贵的拉布丹夫人说,她愿意当众表示仁慈,“这儿是三明治和奶油。过来,上我这儿来。”
她强迫塞巴斯蒂安上桌子,坐在她身边,可怜的孩子感觉到这位天仙的衣裙擦着他的衣服,心都快要跳出喉咙了。这时,美丽的拉布丹夫人看到了德·吕卜克斯,对他微微一笑,不等他走过来,就向他走去。
“您为什么呆在这儿,好象在生我们的气似的?”她说道。
“我不是在生气,”他答道,“不过,我来向您报告一个好消息,不禁想到这样您就会对我更加冷峻了。我预见到十个月以后,您就会把我当作陌生人。是的,您太聪明了,而我呢,世故太深……或者您可以称之为老奸巨滑!因此没法互相欺骗。您除了微笑和一些好话之外,不花任何代价就达到了目的……”
“互相欺骗!您这是什么意思?”她叫道,一副被刺伤了的样子。
“是的。拉比亚迪埃先生今晚比昨天情况更加恶化了。据大臣说,您丈夫将被任命为司长。”
他向她讲述了大臣家里所发生的那一幕情景,伯爵夫人的妒嫉,以及她对他争取邀请拉布丹夫人所说的那些话。
拉布丹夫人庄严地回答说:“德·吕卜克斯先生!请容我告诉您,我丈夫是处长里资格最老、最能干的一个,当初任命拉比亚迪埃这个老家伙就是徇私的结果,引起了部里的非议,而现在我丈夫已经代理一年了,因此,我们是既没有竞争也没有对手的。”
“这是事实。”
“那么好了,”她笑着说,露出世界上最美的牙齿,“我对您的友谊难道是和某种利害关系连在一起的吗?您认为我能是这种人吗?”
德·吕卜克斯钦佩地做了一个否定的手势。
“啊!”她叹道,“女人的心对你们之中最聪明的人说来也还是个谜!是的,我见到您来真是莫大的愉快,而在我的愉快的深处有一个利益攸关的想法。”
“啊!”
她在他耳边说道:“您是前程无量的,您会成为议员,然后当大臣!(一个野心勃勃的人耳边转着这些话,又是出自一个美丽女人的甜美声音,该多么心荡神驰!)哦!我比您自己还了解您。拉布丹在您的事业中将是极为有用的人,当您在议会开会的时候,他会把全部工作担当起来!正如您向往大臣的职位一样,我想让拉布丹当上行政法院院长和办公厅主任。因此,我有意把两个人结合在一起,让他们永不相害,而互相给以强有力的帮助。这不正是女人应起的作用吗?朋友,你们二人在一起就可以走得更快,现在该是两个人乘风破浪的时候了。我已经破釜沉舟了。”她嫣然一笑,又说道:“您对我没有我对您那样坦率。”
“您不肯听我说话,”他凄然说道,尽管拉布丹夫人使他内心深处感到满足,“您如果把我冷落在这里,你们将来的晋升又与我何干?”
她以巴黎人特有的快速说道:“在听您说话之前,先得让我们的声音得到倾听。”
说着,她把这胖老头撂在一边,去和一位正要告辞的外省来的伯爵夫人周旋去了。
“这个女人真是不同凡响,”德·吕卜克斯自忖道,“在她身边我简直连自己都不认识了。”
的确,这个六年前曾经养过舞女,凭着他的地位把许多公务员的漂亮妻子组成他的后宫,生活在记者、女演员之中的老滑头,今晚整个晚上都在曲意承欢赛莱斯蒂娜左右,是最后一个离开沙龙的。
拉布丹夫人一边卸妆一边想:“我们终于得到那个位子了!一年一万二千法郎,再加额外津贴和我们在格拉热的地租,总共可以有两万五千法郎。这不算富裕,但至少可以不受穷了。”
赛莱斯蒂娜入睡时想着她的债务,估算着每年扣下六千法郎,三年就可以把债务还清。她万万想象不到,一个从来没有涉足于任何沙龙的女人,一个小器、粗俗、既没靠山又没熟人,埋没在沼泽区的对丈夫一片忠心的小市民女人,正在考虑发动进攻,抢走她已提前把她的拉布丹安置在那里的位子。拉布丹夫人即使知道包杜阿耶夫人是她的对手,也会嗤之以鼻的,因为她对于渺小事物的力量一无所知,那是一条小虫钻空一棵榆树的那种力量。
假如在文学上也能使用列文虎克①、马尔比基②、拉斯帕依③等人的显微镜,使用霍夫曼④用来检查柏林人的工具,假如把这些曾经蚕食了荷兰的堤坝,使这个国家几乎被冲垮的蛀虫加以放大、描绘出来,也许就可以看到同羊腿子、米特拉尔、包杜阿耶、萨亚、戈德隆、法莱克斯、特朗松、高达尔这类人最相似的面貌。这些蛀虫在本世纪三十年代已经显示出力量。因此,现在该让大家看看那些在各办公室里蠢动着的蛀虫了,那里正排演着本文主要的一幕戏。
几乎所有巴黎的办公室都大同小异。不论你徘徊到哪个部里去要求申诉小小的冤屈,或是要求一些小恩小惠,你都会见到阴暗的走廊、光线不足的过道、象戏院包厢一样的那种门,上面镶有一块象眼睛一样椭圆形的玻璃窗,透过这玻璃窗可以看到堪与卡洛⑤的作品媲美的幻景,而门上写的都是些看不懂的说明。当你找到目的地之后,就来到了第一间房间,那里有一个当差的杂役,第二间房间是低级职员呆的地方,然后在左面或者右面,是副处长办公室,最后,在远处或者高处,是处长办公室。至于说那位帝国时代称司长、王朝复辟时期有时称主任、现在又称作司长的伟大人物,则在他所管辖的两三个处的楼上或楼下,有时是在他属下的一位处长的办公室后面。他的那套房间总是特别宽敞,与众不同。这在那叫做部、或办公厅的蜂窝式的房子中间,显然是得天独厚的。
①列文虎克(1632—1723),荷兰显微镜学家,在细致观察生物方面卓有成就。
②马尔比基(1628—1694),著名意大利医生、解剖学家,是最早用显微镜进行研究的人。
③拉斯帕依(1794—1878),法国化学家及政治家。
④霍夫曼(1660—1742),德国名医。
⑤卡洛(1592—1635),法国著名雕刻家及画家,富于幻想,其风格对十七世纪的艺术很有影响。
今天,几乎所有的部都已把以前这些分散的机构吸收在一起了。这一合并,那些主任们就失去了他们的公馆、部下、沙龙以及小朝廷,从而黯然失色。今天,谁还认得那个徒步走到财政部,爬上二层楼去上班的人就是当年住在圣阿沃伊街,或是圣奥古斯丁街的豪华公馆里的林业局或间接税管理总局的局长,国务院成员,往往还是国务大臣,贵族院议员?(其中帕斯基埃和莫莱两位先生在当过大臣之后又心满意足地当了主任。他们实践了德·昂丹公爵向路易十四说的话:“大人,当耶稣基督星期五逝世时,他知道得很清楚,他星期日会复活的。”)如果这位主任失去了豪华生活,还能从扩大行政权得到补偿的话,那还不算太坏,但是今天,这种人物当个只有可怜的两万法郎年俸的稽查长,已经不容易了。作为往昔权势的象征,还允许他保留一名穿着套裤、丝袜和法兰西式上装的门房,——何况,最近门房也给改革掉了。
在行政制度上,一个处由一名杂役、几名在几年内白干活的见习员、几名收发员、文书、一等科员或主管科员、和一名副处长、一名处长组成。一个司一般包括两、三个或更多的处。职务的头衔因部门而异:例如可能有一名稽查员而不是一等科员,还可以有一名簿记等等。杂役呆的那间屋子铺着和走廊一样的方砖地、糊着廉价的糊墙纸,有一个炉子,一张黑色的大桌子,上面放着钢笔、墨水,有时有一个水龙头,还有一些设有垫席的长凳子供那些伫立久候的来访者之用,而那个杂役自己却坐在一张安乐椅里,双脚放在一个草垫上。公务员们的房间是一间大屋子,多少有点光线,很少铺地板。地板和壁炉是专为处长和司长们设的,还有柜子、写字台、桃花心木桌子、红绿羊皮沙发、躺椅、丝织窗帘,以及其他讲究的办公室用具都是如此。公务员的房间里有一个炉子,管子通向一个开口的烟囱——如果有烟囱的话。糊墙纸是一色的,绿色或褐色。桌子是乌木的。公务员们的气质可以从他们的坐相看出来:特别怕冷的人脚下有一块木制的小台子,胆汁—热血型的脚下只有一块草席;淋巴型的人怕走廊的风,又怕开门或其他原因改变温度,在自己的卷宗前面放一个小屏风。有一个柜子,给大家放工作服、袖套、保护镜、鸭舌帽、希腊式圆顶帽以及其他工作用具。差不多炉台上总是放着装满水的玻璃瓶、玻璃杯和残羹剩饭。在某个阴暗的地方有几盏灯。副处长办公室的门是开着的,以便能监督他的公务员们,不让他们闲聊太多,或者在有重要情况时亲自找他们谈话。在必要时,观察者可以从办公室的家具看出其成员的气质。窗帘是白色或花布的,可能是绸的,也可能是棉布的;椅子可能是樱桃木或红木的,上面铺的是草席或布料;糊墙纸一般比较新。这些作为公共财产的家具曾几易其主,饱经盛衰沧桑,不论它们属于哪一个机关,只要一出部,就显得千奇百怪了。所以在巴黎,最滑稽的景象莫过于政府机关搬家。象霍夫曼①那样想入非非的诗人也发明不出这样光怪陆离的东西来。那搬家的手推车里发生的事,外人是不知道的。张着口的公文夹在路上留下一道灰尘。桌子四角的马蹄铁都露在外面,沙发破破烂烂,一些用来管理整个法国的难以想象的器具,其外表简直吓人。有点象戏院的道具或街头卖艺班子的家什。就象读一块古碑文一样,人们能从这里看到一些智慧的痕迹,一些模糊的字迹,但是没法读到头。总之,所有这一切都是那样的陈旧、破碎、黯淡,连最肮脏的厨房用具也比这行政厨房的用具悦目得多。
①指小说家、音乐家霍夫曼,参见本卷第11页注①。
我们试把拉比亚迪埃先生所在那个司描绘一番,也许足以使外国或外省人对这些办公室的内情有个概念,因为所有欧洲国家机关的主要特点也都大同小异。
首先,在你想象中,你能设想出这么一位载入《年鉴》的人物吗?
司长
弗拉梅·德·拉比亚迪埃(阿塔纳兹-冉-弗朗索瓦-米歇尔)男爵先生,前科雷兹省总督,内廷常侍,特派稽查长,多尔多涅省大选民团主席,荣誉军团军官,圣路易骑士①,获基督、伊莎贝尔、圣-弗拉基米尔等等外国勋章②,热尔学院院士及其他一些学术团体成员,文学协会副会长,圣约瑟协会与监狱协会成员③,巴黎市长之一,等等,等等……
①圣路易骑士头衔为路易十四创立,专授予天主教军官。法国大革命后取消,一八一四年又恢复。
②以上三种外国勋章分别为葡萄牙、西班牙和俄国勋章,专授予天主教信徒。
③以上三个协会都属于法国复辟王朝时期的天主教“圣会”。
这位颇费笔墨的赫赫要人,此时正占据着床上五尺六寸长,三十六分①宽的一席之地,头戴缀着火红丝带的棉布软帽,由著名的皇家外科医生德普兰和年轻的毕安训大夫诊疗着,两位年老的亲戚侍立在两旁。周围都是细颈玻璃瓶、白布、药以及其他送葬的物品。圣罗克的牧师守候着,诱导他把思路转向灵魂得救。他的儿子,邦雅曼·拉比亚迪埃每天早晨都问两位医生:“你们认为我有幸能保住我的父亲吗?”那天早晨,这位继承人以一字之差把“有幸”说成了“不幸”。
①法国古长度单位,等于1D12法寸,约合2.25毫米。
再说,拉比亚迪埃的那个司坐落在堂皇的部级大楼海洋中。纬度:天窗下;经度:第七十一阶梯,位于过去曾作过马厩的一个庭院的东北方,现在那里是克莱若管辖的那个司的所在地。一座小平台把两个司隔开。办公室的门都贴着标记,沿着一道宽宽的走廊,光线从带格子的窗棂照进来。拉布丹和包杜阿耶两人的办公室和前厅都在下面二层楼。拉布丹的办公室后面就是拉比亚迪埃的前厅、客厅和两间办公室。
在一楼的中二层上,是爱乃斯特·德·拉布里耶尔的住处和办公室。这是一位神秘人物,值得略加描述。这年轻人在这个部存在的整个期间始终是大臣的专职秘书。因此他的房间有一扇隐秘的门直通大臣阁下真正的办公室,因为在这间工作室后面还有另外一间同大臣阁下会客的大套间相连接的房间。这样,大臣就可以轮番在没有旁证的情况下同他的专职秘书一道工作;而在秘书不在场的情况下同一些大人物谈话。一个专职秘书之于大臣就象德·吕卜克斯之于整个部一样,其区别就象副官和参谋长的区别。作为大臣的弟子,他是和他的保护人共进退的。如果大臣得宠于王室,或是在议会中得势,他都把秘书带来带去。否则,他就象放牧一样把他们放到机关里某个单位,例如会计部门,去混饭吃。秘书们可以把那里作为栖身之地,等待风暴平息。这种年轻人不是政治家,但是个政治人物,有时体现一个人的政策。他除了本职工作之外,还要拆阅无数信件。单凭这工作效率,一个君主国家肯定会为他付出高价,而在巴黎,这类牺牲品大约只值一万至两万法郎。不过他还能享受公家提供的住处、接受邀请,并使用部里的马车。这样温柔、体贴、驯服、衣冠楚楚、善于看家,而且……忠心耿耿的,立宪制度的可爱的鬈毛狗,俄国皇帝要得到一个,一年出五万法郎也会在所不惜。然而,这种专职秘书只有在代议制政府的温室里才找得到,才能生长。在君主制度下,只能有侍臣和奴仆;而有了宪法,你就可以受到自由人的服侍、谄媚和体贴。因此,法国的大臣们比女人和国王都幸福,因为他们有知己。也许专职秘书的苦处可以和妻子或者白纸相比拟:什么都得承受下来!他们象贞洁的妻子一样,才华只能藏而不露,而且只属于大臣一个人。他们如果在公开场合崭露头角,那就完了。所以一个专职秘书就是政府派给的一个挚友。现在言归正传,回到我们的办公室来吧!
在拉比亚迪埃司里有三个杂役和睦相处,其中一个是为两个处服务的,一个是侍候两位处长的,还有一个侍候司长。
三个人都由政府发制服,那是大家所熟知的式样:小个子是皇家蓝地红条纹,高个子是蓝、白、红三色宽袖边。侍候拉比亚迪埃的那一个有达官贵人家里的门房的风度。秘书长为了迎合这位大臣的堂弟的自尊心,就容忍了这一僭越之举,而况它也增加整个衙门的气派。这些杂役是部里真正的支柱,是官场习俗的专家。他们的住所和穿衣都由国家供给,没有负担,由于生活简朴而很富足。他们对公务员们洞察其微,因为除了观察和研究他们的举止外,没有其他的消遣。于是他们知道,在借贷方面能为公务员们做到什么程度。而且他们完全不动声色地替他们办事,到当铺去典当或赎还、买当票、提供无息贷款。但是任何公务员从他们那里接受那怕是最小的数目,没有不给点儿好处的。这些款项数目都很小,随之而来的是以星期计的短期放款。这些无主的仆人年薪是九百法郎,加上年节的赏钱和外快可以拿到一千二百法郎。此外他们从公务员那里还可以赚到同样数目的钱,因为那些在部里吃午饭的人的午餐都是通过他们的手买的,在有些部里午餐是由门房给送的。当年蒂利埃老头在财政部当门房时可以赚到四千法郎一年,他的儿子就是拉比亚迪埃司里的一个公务员。这些杂役有时右手心里出现一百个苏的硬币,那是有急事的求见者塞进来的,他们则完全不动声色地收下。资格最老的杂役只在部里穿制服,出去就换上市民的服装。
负责两个处的办公室的那个杂役是最富的,他剥削所有的公务员。六十来岁、一头白发剪成刷子型、矮胖臃肿、中风的脖梗、满脸疙瘩、灰眼珠、嘴象一口锅;这就是部里最老的杂役安东尼的剪影。安东尼把这一等级带到萨瓦省去了,把他两个侄子洛朗和加布里埃尔,一个安置在处长那里,另一个安置在司长那里。这两个萨瓦人跟他们的叔叔一样无拘无束,年纪在三十至四十之间,一副经纪人的面孔,晚上在王宫剧院收副券,他们是凭拉比亚迪埃的势力进部的。兄弟俩都娶了伶俐的漂白花边兼熨羊毛衫的女人为妻。叔叔没结过婚,就和两个侄子、侄媳妇一块儿过,日子过得比多数副处长还好。加布里埃尔和洛朗来部里才十年,还没有到看不起政府制度的地步,他们穿着杂役的制服出门,就象作品刚卖了满座的剧作家一样趾高气扬。他们把叔叔看成一个高深莫测的人,对他尽心服侍,而叔叔则慢慢地开导他们,使他们了解这一行的秘诀。叔侄三人每天七点到八点之间来打开门,打扫办公室,看报,或者以他们自己的方式同其他杂役讨论政治,并交换情报。正如现在的家庭仆人对主家的事无所不晓一样,他们在部里就象蜘蛛在自己织的网中心,最轻微的振动都能感觉得到。
星期四早晨,也就是大臣和拉布丹家里举行晚宴的第二天,老叔父正在二楼司里的前厅,由两个侄子帮着理胡子,一名公务员意外地突然来到。
“这是杜托克先生,”安东尼说,“我听他那象小偷一样的脚步声就知道。这个人老象是在溜冰!他一下子爬到你背后,你还不知道他打哪儿钻出来的。昨天,他一个人在司里呆到最后,这可有点儿反常,自从他进部以来,这样巴结的事儿连三回都不到。”
年纪三十八岁,一张胆汁色的长条脸,灰色的鬈发经常剪得短短的,低前额、弯鼻子、两道浓眉结在一起,双唇紧闭,一双浅绿色眼睛总是逃避别人的目光,高高的个子,右肩略比左肩高,上穿棕色外衣,黑背心,打着绸领带,下穿发黄的裤子,黑羊毛袜和活扣鞋子:这就是杜托克先生,拉布丹办公室的一等科员。他既无能,又懒惰,对他的处长怀恨在心。这也是自然的。因为拉布丹没有任何爱奉承的恶习,也没有使杜托克可以有用武之地的弱点。他秉性高贵,决不会加害于手下的职员,同时又明察秋毫,容不得别人欺骗他。因此杜托克只是靠拉布丹的宽大为怀才得以呆下去,只要这位领导主管这个司,他就没有提升的希望。但是杜托克尽管自觉升官无路,却对政府机关有足够的了解,深知无能决不妨碍薪水照领,顶多就是找个象拉布丹那样的人来起草文件就是了,因为那位拉比亚迪埃的榜样太鲜明、起的作用太坏了。恶意和私欲相结合可以相当于大量的聪明才智,这个公务员正是有着强烈的恶意和强烈的私欲,于是他就企图通过在办公室里当密探来巩固他的地位。自从一八一六年以来,他就披上了浓厚的宗教色彩,因为他预感到,那个时代一般头脑简单的人模模糊糊称之为耶稣会士的那种人是会吃香的。
杜托克属于这一教会,但不参与其奥秘。他从一间办公室走到另一间办公室,在说说笑笑之中探听人们的内心世界,然后回来向德·吕卜克斯报告,把最细微的事情都告诉他。因此,秘书长常常以其对部里的阴私了解之深使大臣吃惊。杜托克挖空心思争取能从德·吕卜克斯那里接受密令的荣誉,而德·吕卜克斯明知这是个卑鄙小人,也容忍下来,因为他想,说不定在机缘凑巧时此人会有点用处,那怕只是为了帮助他本人或某个大人物缔结一项无耻的婚姻来摆脱困境也好。这两个人互相心照不宣。杜托克深信这一好运定会降临,指望得到一个肥缺,于是他一直是独身。杜托克的前任是老波阿雷先生,他是在一八一四年,在公务员中进行许多改革的那个时期退休的,现在闲居在一间布尔乔亚的公寓里。杜托克住在王宫市场附近圣路易-圣奥诺雷街一所带走廊的房子的五层楼上。他热衷于收藏古老的木刻,什么都想要全套的:全套伦勃朗作品、全套沙尔莱、全套西尔韦斯特、奥德朗、卡洛、阿尔布莱希特·丢勒……等等。他和许多自己理家的收藏家一样,总是自以为买的是便宜货。他住在博讷街公寓里,晚上在“王宫”度过,有时是去看戏,因为杜·勃吕埃一星期给他一张剧作者享有的免票。现在,再交代一下杜·勃吕埃其人。
尽管如你们已经知道的,杜·勃吕埃的位子为塞巴斯蒂安所接替,把那份微薄的津贴也让给了他,但他还是到办公室来上班,那只是为了仍以副处长自居,并且领薪水。他在部里的小报上发表小剧本,同时也在上面写些大臣要他写的文章,以表明众所周知的、不可改变的、无懈可击的立场。再说,杜·勃吕埃不乏可以调和各种人的喜好的小小外交手段。
他每次首场演出都为拉布丹夫人包一个包厢,亲自坐车去接她,并引她入座。对这种殷勤,拉布丹夫人是领情的。而拉布丹先生则对部下很宽容,决不吹毛求疵,听任他去排演、迟到早退,还写剧本。德·绍利厄公爵就知道杜·勃吕埃正致力于写一部准备献给他的小说。这位副处长象一切杂剧作家那样不修边幅,早晨穿散脚裤、便鞋、改良式背心、橄榄色上衣、打着黑领带。晚上有一套雅致的服装,因为他要摆出绅士派头来。杜·勃吕埃当时住在他为之创作角色一位女演员——佛洛丽纳家中,这是不无原因的。那时佛洛丽纳住在蒂丽娅的房子里。蒂丽娅是个美貌胜于才艺的舞蹈演员。这一邻居关系使杜·勃吕埃能经常见到德·绍利厄公爵的儿子德·雷托雷公爵。这位公爵当时正得宠于皇上。在杜·勃吕埃写了第十一个应景的剧本后,绍利厄公爵为他搞到了荣誉勋位勋章。目前杜·勃吕埃,又名居尔西,正在写一个给法国人看的五幕剧。塞巴斯蒂安很喜欢杜·勃吕埃,常常从他那里得到池座的票。他抱着青年特有的热诚看戏,在杜·勃吕埃向他指出的没有把握的地方使劲鼓掌。他把杜·勃吕埃看作大作家。有一次,有一出照例是三人合写的杂剧首场演出中有几处观众喝了倒彩,第二天,杜·勃吕埃向塞巴斯蒂安说:
“那是因为观众看出了有些场是两个人写的缘故。”
塞巴斯蒂安天真地问道:“那您为什么不自己单独写呢?”
杜·勃吕埃有充分的理由不独自写作,他只够得上三分之一个作家。很少人知道,一个剧作家是由下列三部分组成的:首先是构思人,负责寻找主题并搭好剧本的骨架;然后是操斧人,负责编写剧本;最后是整理人,负责给歌词配乐,安排合唱,并按顺序把合唱和整个剧情配合在一起。整理人也负责收入方面的事务,也就是说监制广告的内容,同时也不放弃导演,而一个社会剧的导演往往是排演前一天才指定的。杜·勃吕埃是道道地地的操斧人。他在办公室看新出的各种书,把里面的警句摘录下来,以修饰剧本中的对话。居尔西(这是他的作战名字)以其准确而受到合作者的敬重。他对主题保证能体会无误,因此有了他,构思人就可以放手不管了。司里的公务员们也挺喜欢他,常成群结队去看他的戏,去捧场,因为他称得起是“好好先生”。他手很松,从来不需要人揪耳朵就请客吃冰淇淋或喝麦酒,他借给人五十法郎从来不去要回。杜·勃吕埃在欧尔内乡间有一所房子。他品行端正,有钱就存入银行生利息,除了他职务的薪金年收入四千五百法郎外,还有皇家年俸养老金一千二百法郎,此外还从议会通过的用于鼓励艺术的十万法郎拨款中领到八百法郎。在这种种收入之外,再加上九千法郎,那是同时在三个剧场上演的杂剧的二分之一、四分之一或三分之一的酬劳。这样,您就可以理解,为什么他心宽体胖,一副面团团和气老板的样子。而在精神上,他是德·蒂丽娅的心上人。他总是自以为蒂丽娅偏爱他,而不爱那挂名的情人,杰出的雷托雷公爵。
杜托克看到德·吕卜克斯和拉布丹夫人那种关系,为之骇然,压在心头的怒火也烧得更旺了。此外,他眼睛尖得很,决不会猜不到拉布丹在公事之余正在进行一桩大事。他竟然对此事一无所知,而区区塞巴斯蒂安却参与其全部或一部分秘密,这简直使他难以忍受。杜托克曾想法跟包杜阿耶办公室的副处长,杜·勃吕埃的同事高达尔拉关系,也拉成功了。杜托克出于对包杜阿耶的敬重,在同高达尔来往中比较克己。并非因为他有诚意,而是以对包杜阿耶赞誉备至、对拉布丹不置一辞的方法来发泄他那小人的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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