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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骑马的人皆珍惜坐骑,所以热奈斯塔一清早便来到马厩。尼科尔把他的马洗涮得干干净净,他很满意。
“已经起来啦,布吕托上尉?”贝纳西一边大声说,一边向客人走过来。“您是地道的军人,无论在什么地方,即使在村庄里,也听得见军队里的起床号。”
“您好吗?”热奈斯塔友好地向他伸过手去,问道。
“我从来不曾真正地好过。”贝纳西用半喜半忧的口吻回答说。
“先生夜里睡得好吗?”雅柯特问热奈斯塔。
“好极了!美人儿,您把床收拾得象给新娘子准备的一样。”
雅柯特笑咪咪的走在主人和军人后面。待他们在餐桌边坐下之后,她对尼科尔说:“军官先生是个脾气很好的人嘛。”
“我看是的!他已经给了我四十个苏!”
“我们先去两位死者家里吊丧,”贝纳西离开餐室时对客人说。“虽然做医生的很少愿意亲眼目睹他们所谓的牺牲品,我还是要把您带到这两家人家去。在那儿,您可以对人性做一番相当奇特的观察,您会看到山里人与平原上的人截然不同的表达感情的方式。我们区位于山顶上的那部分地方古风犹存,有点儿使人想到圣经中的场面。在我们这一带山里,有一条自然的分界线,山上山下面貌迥异:山上的人靠膂力,山下的人靠机智;山上人豁达大度,山下人一向重视物质利益。这种差别,没有一个地方比这里更明显了,只有阿儒峪是个例外。那儿,北山坡上住着傻瓜蛋,南山坡上住着聪明人。两种人虽然只有一溪相隔,却毫无共同之处。无论身材、步履、相貌、风习、工作,都各不相同。这个现象要求一地之长在向群众施行法治时,需详细地研究当地情况,因地制宜。马已经准备好了,我们走吧!”
不一会儿功夫,两人骑着马来到一所住宅前。这所住宅位于镇子朝向大沙尔特勒群山的那一边。宅子的外观相当整洁,他们远远看见门口有一具罩着黑柩衣的棺材,停放在两张椅子上,周围点着四支蜡烛。一只矮凳上放着一只铜托盘,托盘盛着圣水,浸着一枝黄杨。过路行人都走进宅院,到灵柩前跪下,念一遍天主经,然后在棺材上洒几滴圣水。大门边种着一株高大的茉莉,青枝绿叶,伸到灵柩之上。一棵已经长出叶子的葡萄,嫩枝儿弯弯曲曲地攀上了门楣。一位年轻姑娘把门前打扫得干干净净,以适应为举行仪式——即使是最伤心的仪式——也少不得要整理装饰一番的那种模模糊糊的需要。死者的长子,一个二十二岁的青年农民,背靠门档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眼里噙着泪水,没有让泪水淌下来,或者,他可能不时躲到避人的地方擦去眼泪。贝纳西和热奈斯塔把马拴在院墙边的一棵白杨树上,他们隔着半人高的矮院墙审视了刚才的景象,然后向院内走去。这时,寡妇由一位捧着满满一罐牛奶的女人陪着从牛栏里走出来。
“别太伤心,可怜的佩尔蒂埃。”捧牛奶罐的女人说。
“唉,好嫂子!同一个男人生活了二十五年,现在分手诀别,可真伤心啊!”说着,泪水涌上了她的眼睛。“请把两个苏的牛奶钱付给我。”停了一会儿,她向女邻居伸出手去,补充说。
“啊!给,我都忘了。”女邻居一边递给她钱,一边说,“好了,你心放宽些,大嫂。啊!贝纳西先生来了。”
“哎呀,可怜的大婶,你好些了吗?”
“唉,亲爱的先生,”她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毕竟去了。我思量我丈夫不会再痛苦了。他受了那么多苦!请进来呀,先生们。雅克!给先生们端椅子。快点,你倒是动一动呀。嗨,你即使在那儿站一百年,也不会使你可怜的父亲起死回生呀!现在你一个人要干两个人的活了。”
“不用,不用,大婶,别麻烦你孩子,我们不坐了。你有个儿子,他会照顾你的,完全能够顶他的父亲。”
“雅克,那你就去换衣服吧。”寡妇大声说,“抬棺材的人快来了。”
“好,再见了,大婶。”贝纳西说。
“再见,二位先生!”
“您看见了吧,”贝纳西说,“死亡在这里被当做意料之中的意外事件,它不影响家庭的正常生活,家里人甚至不戴孝。不论是出于贫穷还是出于节约,村里无人肯为戴孝破费。服丧在乡下是不存在的。先生,服丧既不是习俗,也不是法律,它比这要好得多,服丧是一种与所有法律都有关系的制度,遵守这些法律有赖于同一个原则,那就是道德。唉,无论是我还是让维埃先生,我们尽管做了许多努力,也未能使我们的农民明白,为维护社会秩序,在公众面前做出榜样是多么重要。这些善良的人刚刚获得解放,还不能理解把他们同这些具有普遍性的思想联系在一起的新的人际关系。他们现在只懂得产生秩序和物质福利的见解。今后,如果有人继续我的事业,他们会懂得那些用来维护公共权益的原则的。确实,光做诚实人是不够的,还要明确显示出来才行。社会不仅仅靠道德思想来维持生存;为了生存下去,社会还需要与这些道德思想一致的行动。在大部分村镇里,一百户失去户主的人家之中,只有少数几个情感丰富的人会长期怀念死去的户主,而所有其他人都会在当年把他忘得一干二净。这种忘却难道不是大患吗?宗教是人民的灵魂。宗教表达人民的感情,并使人民的感情有所寄托,使之得以升华。可是,如果没有一个明显受人崇敬的上帝,宗教就不会存在,人间的法律因此也就没有任何力量。如果说,道德心只有上帝才有,那么,肉体就应当受社会法律的支配。然而,如果就这样取消虔诚痛苦的表示,如果不向尚无思想的儿童和所有需要榜样的成人强调,以公开顺从上帝意志的方式服从法律是必要的,那岂不是成了无神论的肇端?上帝既惩罚人又抚慰人,既可赐福于尘世又可剥夺尘世的幸福。我承认,我经历了玩世不恭、怀疑宗教的时期之后,在这里懂得了宗教仪式的价值,家族盛典的价值,家庭习俗和节日的重要。家庭永远是人类社会的基础。权力和法律的作用始于家庭,人们至少应在家庭里学会服从。家庭精神和父权,从其全部后果来看,在我国新的立法制度里,还是两项尚未得到充分阐述的原则。然而,家庭,市镇和行省,这就是我们的整个国家,所以这三大行政划分应当是法律的基础。依我看来,夫妇结婚,子女出生,父兄辞世,排场再大也不为过。天主教之所以有力量,之所以深深扎根于民俗之中,正在于它在生活中的庄重场合所表现出来的煊赫。当神甫主持祭礼并能把祭礼和崇高的基督教道德协调一致的时候,天主教使生活中的庄重场合具有质朴感人、富丽堂皇的排场。以前,我把天主教看做一大堆被人巧妙利用的偏见和迷信,智力的文明会对这些偏见和迷信做出公正的评价。我在这里承认了宗教在政治上的必要和在道德上的用途;我在这里通过宗教这个词本身的意义懂得了宗教的威力。宗教的意思即“联系”,当然也是崇拜,换句话说,表达出来的宗教信仰,是唯一能够把各种社会联系在一起并赋予它们一种持久形式的力量。总之,我在这里闻到了宗教抹在生活创伤上的香膏;我无须深究便感到宗教同南方民族的热情风尚结合得非常之好。
“请走这条上坡路,”医生打断自己的话头,说,“我们要到山冈上去。从那儿我们可以俯瞰两条山谷,您将饱览美丽的景色。站在离地中海海面大约三千尺的高处,我们将看到萨瓦省和多菲内省,里昂地区的群山和罗讷河。我们将到另一个乡镇,一个山区乡镇去,在格拉维埃先生的一个农场里,您将看到我跟您提到过的景象,那种实现了我有关人生大事的主张的合情合理的排场。在那个乡镇里,人们以诚惶诚恐的态度服丧。穷苦人为了买黑色的丧服而向人募捐。在这种情况下,谁都肯帮助他们。一个寡妇很少有日子不流着眼泪谈起她的亡夫,而且她对亡夫怀有的感情十年之后仍同初寡时一样深切。那里仍流行着古风:父亲权力无边,父言至高无上。他独自坐在餐桌上首用餐,妻子和儿女伺候着他。身边的人同他说话时都用某些敬语,在他面前每个人都摘了帽子,肃立一旁。这样教养出来的男子汉都本能地感到自己的尊严。依我看,这种习俗是一种高尚的教育。所以这个乡镇里的男子一般都正直,俭省,勤劳。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到了不能劳动的年龄,都按照习惯把财产平分给孩子,由孩子赡养他。上世纪,有位九十岁的老人,把财产分给他的四个孩子之后,每年轮流到每个孩子家过三个月。当他离开大儿子家到二儿子家去的时候,他的一位朋友问他:‘哎,你满意吗?’‘真叫人满意,’老人回答说:‘他们待我象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先生,当时有位驻防在格勒诺布尔的军官,名叫沃夫纳格①,是个著名的伦理学家,他觉得此话说得极其精彩,便在巴黎的好几个沙龙里提到它。一位名叫尚福尔②的作家在巴黎的沙龙里纪录了这一妙语。其实在我们这里经常能听到比这妙语还要精彩的话,可惜缺少听得到这些话的史学家。”
①沃夫纳格(1715—1743),法国伦理学家,著有《格言集》。
②尚福尔(1741—1794),法国作家,伦理学家。
“我在波希米亚和匈牙利见到过摩拉维亚兄弟会的修士和罗拉德教派的教士①,”热奈斯塔说,“这些基督教徒跟您的山里人颇为相似。这些善良的人以天使般的耐性忍受着战争的痛苦。”
“先生,”医生回答说,“纯朴的风习在各国应当是差不多一样的。真只有一个形式。说实在的,乡村生活扼杀了许多思想,但抑恶扬善。因为在一个地方聚居的人越少,罪行、不法行为、邪思恶念也越少。洁净的空气大大净化了风俗习惯。”
慢步登上石子山路的两位骑士,这时来到了贝纳西所说的山冈上。冈子的中央高高地耸立着光秃秃的山峰,山峰上没有一株草木。峰巅呈灰色,到处是累累裂痕,山高坡陡,无法攀登。这秃峰下面是一片覆盖在岩石上的沃土,大约有一百阿尔邦左右,高低不平地围在秃峰的四周。在南边,从一个巨大的豁口,一眼可看到法国境内的莫列讷山脉,多菲内省,萨瓦省的悬崖峭壁以及远处里昂地区的群山②。热奈斯塔正在欣赏这个沐浴在春晖里的风景点,突然传来了阵阵哀号声。
①摩拉维亚兄弟会,又称波希米亚兄弟会,原是十五世纪捷克宗教改革派胡斯派的一支,从一四六○年起因遭受迫害而避入摩拉维亚境内的富尔内克。波希米亚王国倾覆后,迁入波兰境内。到十九世纪初,在波希米亚和摩拉维亚的少数城市,以及在法兰克福仍有此教派的教友存在。一七六九至一七七五年间,德国诗人歌德曾与该派教友过从甚密。罗拉德教派由十四世纪主张改革教会的激进下层教士组成。该教派的创始人华尔德·罗拉德于一三二二年在科隆被宗教法庭判处火刑,该派的大部分教友亦被处死。波希米亚的罗拉德教派是胡斯教派的先驱。
②巴尔扎克在这里的描述纯属想象。这些地区除多菲内省外,一个在西,一个在北,一个在东北,不可能同时见到。——原编者注。
“来吧,”贝纳西对他说,“哭丧开始了。哭丧是人们给这部分丧仪起的名称。”
这时,军人在秃峰的西侧看到一个大农庄的方方正正的建筑群。拱形的大门楼,全部用花岗石砌成,气派宏伟。门楼之破旧,门楼两侧树木之古老,以及门楼顶端生长的茅草,进一步烘托了门楼的宏伟气派。院子深处是建筑物的主体,两侧是谷仓、羊圈、马厩、牛栏、堆放农具杂物的屋子。院子中央有个沤肥的大坑。在富裕而又人口众多的庄户人家,这样的院子平时十分热闹,此时却静穆无声,气氛沉闷。饲养家禽的棚子,门已关上,家禽都呆在棚里,几乎听不见它们的叫声。牛栏、马厩的门都一一仔细关好。通向住宅的道路已经打扫干净。平时乱糟糟的地方现在这样整洁,平时闹哄哄的地方现在这样安静,再加上山区的沉寂和秃峰投下的阴影,这一切统统都使人心里为之震动。热奈斯塔从大门楼走向庄户人住所的这段时间里,看见十二个泪流满面的男女列队站在大厅门外,三次齐声高呼:“主人死了!”那声调惊人地一致。他虽然对强烈的感受习以为常,仍不禁毛骨悚然。呼声过后,厅内传来悲切的呜咽。透过窗户可以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不敢去目睹这痛苦的场面。”热奈斯塔对贝纳西说。
“我总去拜访遭逢丧事的人家,去看看有没有因为悲伤而发生什么意外,或者去验证死亡。您可以放心地陪着我。再说,场面那么庄严,人又那么多,您不会被人注意的。”
热奈斯塔跟在医生后面,果然看到第一间屋子里挤满了亲属。两人穿过人群,站到一间卧室的门边。这卧室与一间兼作厨房和全家聚会之处的大厅相通。说全家聚会之处还不确切,应该说全族聚会之处,因为那餐桌的长度说明有四十人左右常住在这里。一位身材高大、衣着朴素、头发蓬乱的女人,以动人的姿势握着死者的手,正在哭诉。贝纳西的到来打断了她的哭诉。死者穿着最好的衣服,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床幔已经撩起。死者那散发着天国气息的安详的面孔,特别是那一头白发,颇有戏剧效果。灵床两侧聚集着死者的子女以及死者和他妻子的近亲。每个世系各守一边,妻子的亲戚在左,亡夫的亲戚在右。男女皆跪着祈祷,大多数人流着眼泪。灵床四周点着蜡烛。本教区的神甫和教士们呆在房间中央打开的棺材旁边。眼见一家之主躺在准备把他永远吞没的棺材面前,这真是个令人断肠的场面。
“哎呀,我亲爱的主人,”寡妇指着医生说,“既然最有本事的人也没能治好你的病,那是上天注定要你在我之前入土了!是呀,这双曾经给过我那么多温存的手,现在已经冰凉了!我永远失去了亲爱的老伴,我们家失去了难得的一家之主,因为你确确实实是我们家的主心骨啊。哎呀,所有跟我一起哭你的人,都知道你心地光明,都了解你为人的价值。可是只有我知道你是多么温柔,多么耐心!哎呀,我的夫呀,我的亲人呀,你要永远离开我们啦,你是我们家的顶梁柱,你是我的好主人啊!我们都是你的儿女,因为你对我们每个人都同样疼爱,我们大家都失去了父亲呀!”
寡妇扑在亡夫身上,将他紧紧抱住,泪水洒在尸体上。她用吻去暖他的身子。在这哭诉的间歇,仆人们呼喊:“主人死了!”
“是呀,”寡妇继续哭诉道,“这受人爱戴的亲人死了,他曾给我们面包,为我们种地收粮食,关心我们的幸福,温和亲切地在生活上为我们引路。我现在可以夸奖他说,他从不曾使我感到丝毫的伤心,他是个好人,强者,耐心的人。当我们折磨他,企图使他恢复宝贵的健康时,这象羊羔一般温柔的人对我们说:‘让我去吧,孩子们,一切努力都无效了!’几天前他还用同样的声音对我们说:‘一切都好,朋友们!’哎呀呀,老天呀!只有几天的功夫,我们这一家子便失去了欢乐,因为最好的人,最正直的人,最受尊敬的人合上了眼睛,我们的生活变得暗淡无光。扶犁的本领没有人比得上他;无论白天黑夜,翻山越岭他都不怕;回到家里他对妻子和儿女总是笑眯眯的。哎呀!他确是我们大家喜欢的人啊!他不在家,全家就忧伤,吃饭也不香。哎呀!现在又会怎么样哪?我们的守护神入土之后,我们再也见不到他啦!我的朋友们再也见不到他啦!我的亲戚们再也见不到他啦!我的孩子们再也见不到他啦!是呀,我的孩子们失去了好父亲,我的亲戚们失去了好亲戚,我的朋友们失去了好朋友,而我则失去了一切,如同宅院里失去了主人!”
她拿起死者的手,双膝跪下,以便让面孔跟死者的手贴得更紧,并且亲吻它。仆人们连呼三次:“主人死了!”这时长子走近母亲身边说:“母亲,圣洛朗那边的人来了,需要拿葡萄酒款待他们。”
“我的儿,”她改变抒发感情时的庄重而悲哀的声调,低声回答说,“把钥匙拿去吧,你现在是这一家的主人了。你父亲过去怎么招待他们,你也怎么招待他们,不要让他们觉得有任何变化。”
“我的好丈夫呀,让我再好好看看你!”她又继续哭诉道,“唉!可是你再也感觉不到我了,我再也不能把你焐热了!哎呀呀!我现在想做的,就是再安慰安慰你,使你知道,只要我活一天,你就会在我心里存在一天。你曾使我的心充满喜悦,想起我的幸福,我就会感到愉快,这房间将保留着对你的亲切回忆。只要上帝让我活在这房间里,这房间就永远保留着对你的记忆。我的亲人呀!你听着,我发誓,你的床铺将原封不动,摆在这里。过去我从不曾独自睡在上面,今后就让它空着,让它凉透。失去你,我实际上失去了造就女人的一切:主人,夫家,父亲,朋友,伴侣,男人,总之一切的一切!”
“主人死了!”仆人们再次哀号。
当众人跟着哀号时,寡妇拿起挂在腰带上的剪刀,剪下一绺头发,将它放在死者手中。室内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这举动意味着她不改嫁了。”贝纳西说,“许多亲属都期待着她下这个决心。”
“亲爱的主人,拿着吧,”她以动人心弦、充满真情的语气说,“把我给你的许诺带到坟墓里去吧。这样我们就永不分离,我将永远和你的孩子们在一起,因为我爱这些曾使你的心灵永葆青春的孩子。我的男人呀,我唯一的亲人,但愿你能听见我,但愿你能知道,你虽然死了,你还让我活着,为的是要我遵从你神圣的意志,让我永远记念你!”
贝纳西摁了摁热奈斯塔的手,请他跟他走,于是他们走了出去。第一间大厅里挤满了来自山上另一个乡镇的吊客。他们个个都保持着静穆,好象笼罩在这户人家的痛苦和哀伤已经感染了他们。当贝纳西和骑兵少校跨过门坎时,听到一位不速之客对死者的儿子说:“他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呀?”
“噢!”二十五岁的长子大声回答说,“他走的时候我不在场!他曾叫过我的名字,我却不在家。”哽咽打断了他的话。他继续说,“他去世前一天对我说:‘孩子呀,你去镇上替我把税付了,忙我的葬礼会把这件事忘了,那我们就会不按时纳税,这在我们家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当时他的病情似乎有好转,我就去镇上缴税了。就在我离开家的那段时间,他却走了,而我没有受到他最后的拥抱!他临终的时候,也没有看见我象平时一样守候在他的身旁!”
“主人死了!”人们大声哀号。
“唉!他死了,他最后没能看我一眼,我也没能给他送终。怎么会想到缴税的呢?宁可损失全部家产,也不该离家外出,不是吗?同他诀别难道能用我们的家产买得到吗?不能。上帝呀!你的父亲要是生病了,冉,你可不要离开他,否则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朋友,”热奈斯塔对他说,“我在战场上见过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死亡并不等他们的孩子来向他们告别。所以说,你不用太伤心,没给父亲送终的人并不只是你一个。”
“他是一位好父亲哪,亲爱的先生,”长子哭成泪人儿似的说道,“父亲是那么好的人!”
“这类哀悼的话,”贝纳西一边领着热奈斯塔向农庄的附属建筑物走去,一边对他说,“要一直说到入殓为止。这期间,那哭哭啼啼的寡妇,悼念之词越说越激昂,比喻越用越多。一个女子要能在大庭广众面前这样说话,必须一身清白,才能取得这个权利。寡妇若有一丁点儿应该自责的小错误,那就一句话也不敢说了。否则她就是自己裁判自己,既做原告又当法官。这种习俗既用来评判死者,也用来评判活人,这样不是很高尚吗?戴孝要在一周之后,而且当着全家族成员的面。在这一个星期里,家族成员要呆在遗孤和寡妇身边,协助他们料理事务,安慰他们。家族成员的这种集会对人的思想有很大影响,大家相处在一起的时候,出于对舆论的顾忌,会抑制不好的感情。最后,戴孝那天,要办一桌隆重的宴席;亲戚们在宴席上互相道别。告别宴是很严肃的。一家之主去世,要求亲属们各尽各的义务,谁要是没有做到,将来死了就不会有人来给他哭丧。”
这时,医生已经走近牛栏。他打开牛栏的门,请骑兵少校进去看看:“请看,上尉,我区所有的牛栏都是按照这种式样改建的。呱呱叫,是不是?”
热奈斯塔对这宽敞的牛栏赞叹不已。公牛母牛排成两行,尾巴一律朝着两边的墙壁,头一律朝着牛栏中央。牛与墙壁之间是一条相当宽的甬道,牛通过这条甬道进入牛栏。通过栅栏,可以看见长着角的牛头和发亮的牛眼睛。这样,主人可以很方便地巡视牲口。草料放在一个木板架子上,无需费力便可落到槽里而无损失。两排牛栏之间是一大块铺了石子的空地,又清洁又通风。
“冬天,”贝纳西一边和热奈斯塔在牛栏中央漫步,一边说:“晚上在这里聊天,白天在这里一起干活。只要安上些桌子,就能廉价地取暖。羊圈也是按这种办法建造的。您想象不到牲口对于秩序是多么容易习惯。我常常观赏牲口入圈。每头牲口都知道自己的位置,而且让应该先进圈的先进去。您看见吗?牲口和墙壁之间距离相当宽,人可以在那里挤奶或洗刷牲口。另外,地面呈斜坡形,污水很容易流出去。”
“看到这牛栏,其余一切不看也有数了。”热奈斯塔说。
“我无意恭维您,但这可是了不起的成绩啊!”
“这成绩得来不易啊,”贝纳西回答说,“牲口长得多好啊!”
“牲口确实很棒,您有理由在我面前夸奖它们。”热奈斯塔说。
“现在,”医生骑上马,走出大门楼时说,“我们要穿过新开垦的土地和麦田,也就是我们区那一小块我命名为‘博斯’①的地方。”
①博斯是位于巴黎盆地的著名产麦区。
两人骑着马儿在田野里走了大约一个小时,军人见田里的庄稼长得好,便向医生表示祝贺。然后,他们沿着山路向镇子走去,一路上根据马跑的快慢,时而交谈,时而不得不沉默。
“昨天我曾答应您,”他们走到一个小山口,从那里进入大山谷时,贝纳西对热奈斯塔说,“让您见见拿破仑垮台后从军队回来的两个士兵之一。如果我没有记借,我们很快就会见到他了,他在离这儿几步路的地方,正在疏浚一个蓄存山水但已泥沙淤积的天然水池。为了使您对这个人感兴趣,有必要给您讲讲他的身世。他姓龚德兰,一七九二年大征兵时入的伍,当时才十八岁,被编入炮兵。作为普通士兵,他在拿破仑麾下参加了意大利的全部战役,后跟随拿破仑到过埃及,亚眠和约①签订后从东方回国。在拿破仑帝国时期,他被编入禁卫军的造桥工程兵,一直在德国服役。这可怜的工兵最后去了俄国。”
①一八○二年三月英法签订亚眠和约。
“我们差不多是战友,”热奈斯塔说,“我也参加过同样的战役。要顶得住那么多不同气候的变化,非得有一副钢筋铁骨。经历了意大利、埃及、德国、葡萄牙和俄国战役之后还健康活着的人,好上帝肯定给了他们某种专利。”
“所以您看到的将是一个敦实的人。”贝纳西接口说。“大溃退,您是知道的,无需跟您说。我说的这个人是在别列津纳河①上架桥的工兵之一。给大军渡河架桥,有他一份功劳。为了安装桥的支架,他曾把半个身子浸在水里。据龚德兰说,指挥架桥兵的埃布莱将军②只能找到四十二个足够勇敢的士兵从事这项工程。将军还亲自下到水里,鼓励他们,安慰他们,允诺给每人一千法郎养老金和一枚荣誉十字勋章。第一个下到别列津纳河里的士兵被大冰块割去了一条腿,人也随之被冲走。架桥之难,从结果来看,您会了解得更清楚:四十二个架桥勇士,今天只剩下龚德兰一个人了。其中三十九人在别列津纳河里送了命,另外两人惨死在波兰的医院里。③这位可怜的士兵在一八一四年波旁王朝复辟之后才从维尔纳④回来。埃布莱将军已经去世。龚德兰每谈起他总是泪汪汪的。这位造桥兵已经变成了聋子,残废,既不认字也不会写字,再也找不到支持和保护他的人了。他靠行乞来到巴黎,在陆军部的各个科室间奔走活动,以便获得一般的退休金,而不是一千法郎的年金和荣誉十字勋章。他服役二十二年,参加了无数次战役,有权享受退休金。可是,他既没拿到欠发的薪饷,也没拿到路费,更没拿到抚恤金。经过一年毫无结果的奔走之后,——这期间,他向所有被他救过命的人乞求过帮助——他回到了这里,心里很痛苦,但还是认了命。这位无名英雄现在以十个苏一图瓦兹⑤的价格给人家挖沟渠。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他已习惯了在沼泽里干活,他干的活,没有一个工人肯干。清除水塘里的污泥,在积水的收草地里挖排水沟,他一天可挣三个法郎左右。他由于两耳重听,神色很忧郁。他天生不大爱说话,但心地极好。我们是好朋友。每逢奥斯特利茨战役⑥纪念日、皇帝登基纪念日,滑铁卢战败纪念日,我都请他共进晚餐。在吃餐后果点的时候,我送他一个拿破仑金币,作为他每个季度的酒资。而且全区的人同我一样,都很尊敬他,巴不得养着他呢。他做工是出于自尊。无论他走进哪家,人人都象我一样尊敬他,并请他吃饭。我那枚相当于二十法郎的金币,只是作为皇帝的肖像送给他,他才没有拒绝。对他的不公正待遇使他深感痛苦。没有给他荣誉十字勋章较之没有给他年金更使他感到懊丧。惟有一件事使他感到安慰。桥架好之后,埃布莱将军把造桥勇士们介绍给皇帝时,拿破仑拥抱了我们可怜的龚德兰。没有皇帝的这次拥抱,他可能已经不在人间了。他只是凭了这回忆,凭了拿破仑会东山再起的希望才活着。他无论怎样也不肯相信拿破仑已经去世,而且坚持认为皇帝被俘是因为英国人捣了鬼。我相信,他会找个最微不足道的借口,把来旅游的最优秀的英国市政官员杀掉。”
①别列津纳河位于苏联白俄罗斯加盟共和国境内。一八一二年十一月二十六至二十九日,拿破仑军队从莫斯科撤退,在此架桥强渡,牺牲惨重。
②冉·巴蒂斯塔·埃布莱伯爵(1758—1812),拿破仑手下的名将之一。拿破仑率军从俄国撤退时,他负责指挥工兵在别列津纳河上架桥,挽救了法军残部。
③据考,参加造桥的士兵实际生还的有两个人,一位叫皮埃尔·拉居特,一位叫尼科拉·加缪,分别活到六十八岁和八十岁。
④维尔纳或维尔诺,即今苏联立陶宛首都维尔纽斯。
⑤图瓦兹,法国古长度单位,一图瓦兹相当于1.949米。
⑥奥斯特利茨,奥地利摩拉维亚的一个小城(现捷克的斯拉夫科夫)。一八○五年十二月二日,拿破仑在此大败奥俄联军,因这三支军队分别由三国帝王统率,故世称“三王决战”。
“走!走!”热奈斯塔一直聚精会神地听医生讲话,这时缓过神来,大声说道。“快走!我要见见这个人。”
于是,两位骑士策马奔跑起来。
“另一位回乡的士兵,”贝纳西继续说道,“也是一位在军队里摸爬滚打过的铁人。他跟所有法国士兵一样,经历过枪林弹雨,经历过失败和胜利。他受过很多苦,可始终是个普通士兵。他性格开朗,狂热崇拜拿破仑。拿破仑在瓦卢蒂纳①战场上曾给他颁发过荣誉十字勋章。他是个真正的多菲内人,总是注意事事手续齐备,所以他得到了养老金和荣誉勋章获得者的待遇。他是陆军士兵,名叫高格拉,一八一二年被编入禁卫军。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好象是龚德兰的女佣人。他们俩一同寄居在一个小商贩的寡妇家里。他们把钱交给她,她管他们住,管他们吃,管他们穿,象照顾自己孩子一样照顾他们。高格拉是这里邮局的跑腿②。凭此身分,他成了本地的新闻媒介。而传播新闻的习惯又使他成了晚上聊天的能手,名副其实的故事家。所以龚德兰把他看做才子,看做机灵鬼。当高格拉谈起拿破仑时,造桥兵似乎只凭他嘴唇的活动便能猜出他说的是什么。如果今天晚上他们来参加在我的一间谷仓里举行的晚会,如果我们能看见他们而不被他们看见,我将让您看到这个场面。我们这就到沟渠边了,可是我看不见我的朋友造桥兵。”
①瓦卢蒂纳,俄国城市名,拿破仑手下名将奈伊元帅(1769—1815)曾于一八一二年八月十九日在该地同俄国人作战。
②当时对法国乡村步行送信的乡邮员的别称。
医生和骑兵少校仔细瞅了瞅周围。他们看见在一堆黑泥旁边只有锹、镐、小车和龚德兰的军上衣,而在各条多石、淌水的小道上见不到一个人影。这些小道好似一个个不规则的陷坑,几乎都覆盖着矮小的灌木。
“他离这儿不会很远。喂!龚德兰!”贝纳西大声呼唤。
这时,热奈斯塔发现一个土堆的枝叶丛中冒出烟斗的青烟,便指给医生看。医生又叫了一遍,老造桥兵立即伸出头来,认出了区长,于是便从一条小径走了下来。
“哎,老朋友,”贝纳西用手掌合成个话筒,大声对他说。
“这儿有个战友,有个埃及人①想见见你。”
①这是通常给予那些跟随拿破仑到过埃及的士兵们的别称。
龚德兰立即把面孔转向热奈斯塔,并以深邃的目光打量他。那目光,老兵们是由于要迅速判断险情而养成的。龚德兰见到了骑兵少校的红绶带之后,不声不响把手举到额上,行了个军礼。
“要是小光头①还活着,”军官大声对他说,“你肯定会获得荣誉十字勋章和丰厚的养老金,因为你救了所有那些今天升了军官而一八一二年十二月一日呆在河那边的人的命。可是,我的朋友,”骑兵少校翻身下马,突然情溢于表,拉着他的手补充说道,“我不是陆军部长。”
听到这些话,老造桥兵把烟斗里的灰仔细敲光,他把烟斗收好后,挺直身子,然后歪着头说:“我只是尽了我的责任罢了,长官,可是别人对我没有尽到他们的责任。他们跟我讨证件!我的证件吗?……我对他们说,那就是二十九号公报呀②。”
①拿破仑的绰号。
②指拿破仑大军的最后一份公报,一八一二年十二月三日起草于莫洛德察,十六日传至巴黎,使巴黎人民陷入一片恐慌之中。
“你应该再去要求,伙计。你现在有人支持,肯定会得到公正待遇的。”
“公正待遇!”老造桥兵大声说,那语气把医生和骑兵少校吓了一跳。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这时两位骑士瞅着这位拿破仑在三代人中挑选出来的钢铁战士中的幸存者。龚德兰无疑是那支宁折不弯、难以摧毁的铁军的标准样板。这老人身高仅五尺,上身和两肩异常宽阔。古铜色的面孔布满了皱纹。两颊瘪陷但肌肉发达,脸上还保留着少许军人的气派。他浑身具有一种粗犷的气息:他的前额似乎是一方石头;稀稀拉拉的灰白头发无力地耷拉下来,好象他那饱经风霜的头颅已经缺乏生命力了。一双毛茸茸的胳膊,从粗布衬衫的领口露出同样毛茸茸的胸脯,显示出他超人的膂力。此外,他长着两条几乎弯曲的腿,整个身子好象被安放在不可动摇的基石之上。
“公正待遇!”他重复道,“我们这些人是永远得不到的!我们没有强制执行的执达吏为我们讨债。可是我们还得填饱肚子呀,”他一面拍拍肚皮一面说,“我们可是等不及了。那些在办公室里烤火度日的人,他们说的话不象蔬菜能充饥,所以我就回到公共土地上来领薪饷了。”他一面说,一面用锹敲敲土地。
“我的老哥,事情不能就这么过去!”热奈斯塔说。“你救了我的命,我若不助你一臂之力,那就是忘恩负义了!我走过别列津纳河上的桥,我没忘记。我认识一些精明强干的人,他们对此事也还记忆犹新。他们会帮助我使你得到国家应给你的报酬。”
“他们会叫您波拿巴分子的!长官,您不要介入这件事了。再说,我在后方溜了号,我象一发没有冲力的炮弹在这里打了个坑。只是,骑着骆驼在沙漠里旅行之后,又在莫斯科大火边饮过葡萄酒,我没料到还会死在我父亲栽种的树下。”他一边说一边干起活来。
“可怜的老人,”热奈斯塔说。“我若处在他的地位,大概也会照他那样办的。我们的父亲已经不在了。”他对贝纳西说:“先生,这个人逆来顺受,我感到很伤心。他不知道我多么同情他,他会以为我是那种对士兵的困苦漠不关心的暴发户。”
他蓦然回转身,抓住造桥兵的手,对着他的耳朵大声说:“凭着我所戴的十字勋章,过去意味着荣誉的十字勋章,我发誓尽人力所能做到的一切,为你争取一笔养老金,即使不得不忍受大臣的十次拒绝,不得不恳求国王,王储以及整个王室!”
听到这些话,老龚德兰为之一怔。他瞅了瞅热奈斯塔并对他说:“那么,您以前也是当兵的?”
骑兵少校点点头。看见他点头,造桥兵揩了揩手,拉住热奈斯塔的手,感情激动地握着,并对他说:“将军,当我在那边跳下水去的时候,我已经把生命献给了军队。那么,现在我还活着,这条命就是赚来的。噢,您想知道我心底的秘密吗?自从那一位①被免职以后,我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了。最后他们派我到这儿来,”他快乐地指指脚下的土地补充说,“领取两万法郎,我于是就零零碎碎地领取,如同那一位说的那样!”
①指拿破仑。
“那么,伙计,”热奈斯塔深为这种崇高的宽恕精神所感动,“你在这儿至少会得到你唯一不能阻止我给你的东西。”
骑兵少校拍拍胸脯,看了造桥兵一会儿,然后跨上马,继续与贝纳西并辔而行。
“如此残酷的行政酝酿着穷人反对富人的战争。”医生说,“一时在位的人从来不曾认真想过,对一个普通百姓犯下的不公必然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不错,不得不终日为面包而劳动的穷人是不能进行长期斗争的,但他会说话,会在所有受苦人的心里引起共鸣。一件不公道的事会波及所有感到遭受不公平待遇的人。这个酵母会发酵。这种事本身算不了什么,但它的后果是产生更大的不幸。这些不公正的事件会使百姓对上层社会怀着深刻的仇恨。资产者成了穷人的敌人,而且永远是穷人的敌人。穷人使资产者失去法律保护,欺骗并盗窃他们。对穷人来说,盗窃不再是不法行为,也不再是犯罪,盗窃是报复。如果一位行政长官在本该承认小民的正当权利时,反而虐待他们,骗取他们的既得权利,我们怎能要求三餐无着的不幸者忍受他们的痛苦,尊重财产的所有权呢?……当我想到一个在办公室里给文件掸灰尘的当差已经领到那笔允诺给龚德兰的上千法郎退休金,我就不寒而栗。另外,有些人从来不曾思量过人民所受的过分的痛苦,却指责人民的报复过分!殊不知,当政府造成的个人不幸多于幸福时,只要出现一次偶然事件,就会把政府推翻。推翻政府,人民就会以自己的方式进行清算。政治家应当始终以正义为标准来对待穷人,因为正义就是为他们发明的。”
走到市镇界内,贝纳西看见路上有两个行人,便对已经沉思了好一会儿的骑兵少校说:“您已经看到一个老兵所忍受的痛苦,现在您将看到一个老农所忍受的痛苦。你看这个人,他一辈子为他人垦地,耕耘,播种,收割。”
这时,热奈斯塔看见一个老太婆陪着一位可怜的老头在路上走。老头儿看上去患有坐骨神经痛,脚下一双破木鞋,走路十分吃力。他肩上背着个褡裢。褡裢的口袋里晃荡着几件农具,发出轻微的响声。农具的木柄由于长期使用已被汗水浸黑。褡裢的后袋里装着面包,几只生洋葱和一些胡桃。他的两条腿看来已经变形。干活干驼了背,走起路来不得不弯着腰,因此他拄着一根长棍以保持平衡。用白线重新缝过,经风吹日晒而发红的破呢帽下飘着雪白的头发。他那粗布衣服上缀满了各种不同颜色的补钉。这可以说是一堆人的废墟,那些使一切废墟显得十分动人的特征,他一样都不缺。他的老伴腰板比他稍微直一些,但也穿着破衣烂衫,戴一顶粗布帽,背一个两耳穿皮绳的扁圆形水罐。他们听到马蹄声便抬起头,认出贝纳西就止住脚步。这两个老人看上去真叫人可怜:一个由于长年劳动而行动不便,另一个——他的忠实伴侣——也老得不象样子了;两人的脸上都布满了皱纹,皮肤因风吹日晒变得又黑又硬。他们的生活经历虽然没有刻在脸上,他们的神态却让人猜到几分。他们俩不停地劳动,不停地一道受苦,一起受的苦很多,一起享受的甜却很少。他们似乎已经习惯了自己不幸的命运,如同囚犯习惯了自己的牢房一样。他们身上的一切都给人一种纯朴感。他们的面容不乏乐天率真的表情。仔细审视他们的面孔,那单调的生活,穷苦人的厄运,几乎要令人羡慕了。他们身上确有痛苦的痕迹,但没有悲伤。
“哎,我的好莫罗大爷,您是决心要工作到老死啰?”
“是的,贝纳西先生。我在咽气之前,还要给您开垦一两块荒地。”老头儿乐呵呵地回答说,一双乌黑的小眼睛顿时活跃起来。
“您老伴背的是酒吗?您要是不愿意休息,酒至少是要喝的。”
“休息!我会感到无聊的。我在太阳下面忙着开垦荒地时,太阳和空气使我振奋。至于酒,是的,先生,那是酒。我知道多亏了您,我们几乎不花什么钱便可在古尔泰伊的村长那里得到酒。啊!您尽管耍了花招,我们还是知道是您给的。”
“好了,再见了,老大娘。你们今天大概是到尚菲尔吕那块地里去吧?”
“是的,先生,那块地是昨天晚上动手开垦的。”
“好好干吧!”贝纳西说,“看到这座山几乎都是你们俩开垦的,你们有时一定很高兴啰。”
“那当然,先生,”老妇人回答说。“这是我们的劳动成果呀!吃面包的权利是我们挣来的。”
“您瞧,”贝纳西对热奈斯塔说,“劳动,要种的地,这就是穷人的总账①。这老人要是去济贫院或求乞,就会觉得丢脸。他宁愿手里拿着镐死在田头,死在太阳底下。他确实有一股贫贱不能移的勇气!由于不断地劳动,劳动变成了他的生命;因此他不怕死!他是位思想深刻的哲学家,但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位莫罗老爹使我产生了一个想法:在本区为农民,工人,为所有劳动了一辈子而上了年纪的穷苦乡下人建立一所养老院。先生,我没想到我会发财,我挣下的产业对我个人来说是没有用的。一个从希望的顶峰摔下来的人不需要很多东西。惟有游手好闲的人才过开销大的生活。只消费而什么也不生产,甚至可以说,这是对社会的盗窃。拿破仑倒台时,听说就他的养老金问题发生了争论,他便说只需要一匹马,每天一个埃居。到这里来的时候,我已放弃了挣钱的念头。后来,我承认金钱代表能力,而且是做善事所不可缺少的。因此我已立下遗嘱,捐出我的住宅做养老院;没有栖身之处但不象莫罗老爹那么高傲的不幸老人,可以在那里度过晚年。其次,我的土地和磨坊每年给我提供九千法郎的收益,这项收益的一部分将用来救济那些在严冬腊月家里确实缺吃少穿的人。这机构将由市镇议会加上作为董事长的本堂神甫监督管理。这样,幸运使我在本区挣得的财富仍将留在本区。这机构的章程都已写在我的遗嘱里了。跟您讲章程很乏味,我只需告诉您,我在章程上事事都做了规定。我甚至设立了一笔备用基金,以便有一天本镇能为在艺术或科学上有希望的孩子提供几份助学金。这样,即使在我去世之后,我的文化事业还会继续下去。您看,布吕托上尉,我们一旦开始做一件事,我们身上就会有某种力量推动我们把事情做得尽善尽美。秩序和完美的需要是未来命运最明显的征兆。现在,咱们快走吧,我该结束巡视了。我还要探望五、六个病人呢。”
①正如对有产者来说有一本国债总账,上面登录着所有国家债券持有人的名字。——编者注。
两人默默地策马小跑了一会儿之后,贝纳西笑着对他的同伴说,“哈哈!布吕托上尉,您让我象喜鹊一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而有关您的身世,您却一点也没有告诉我。您的身世一定很有趣。象您这把年纪的老兵见过的世面太多了,值得讲的故事绝不止一个。”
“可是,”热奈斯塔口答说,“我的生活是军队的生活。所有军人的模样都是相同的。我从来没有带过兵,而且一直呆在挨刀砍或用刀砍人的行列里,别人做什么,我也做什么。拿破仑带领我们到哪里,我就到哪里。凡是帝国禁卫军打过的仗,火线上都有我。这是众人皆知的事。照顾自己的军马,有时候忍饥受渴,需要的时候就战斗,这就是战士的全部生活,实在平淡无奇。有些战役,我们这些人好象从头至尾是在失落了蹄铁的马背上度过的,处境十分尴尬。总之,我见过的国家太多了,已经见多不怪了。我见过的死人也太多了,最后连自己的生命也不当作一回事。”
“可是,您个人有时候肯定曾处于危险的境地,您把这些特殊的险情讲出来一定非常有趣。”
“这倒有可能。”骑兵少校回答说。
“那么,跟我讲讲最使您感动的事吧。讲吧,别害怕!即使您告诉我几件英雄事迹,我也不会因此就认为您不谦虚。一个人,当他确信能被听他讲心里话的人理解时,难道在说‘我做了这件事’的时候,不会感到某种快乐吗?”
“好吧,我来给您讲一件有时使我懊恼的事吧。在我们打仗的十五年间,除了出于正当的自卫,我没有杀过一个人。我们在火线上冲锋,如果我们不杀死挡住我们去路的人,他们就会毫不客气地杀死我们。因此杀人是为了不被人杀死,良心上是过得去的。可是,亲爱的先生,有一次在一个特殊情况下,我杀死了一个兄弟。回想起这件事,我心里就难过。这兄弟死时的面部表情有时还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您很快就会对这件事做出判断的……事情发生在从莫斯科撤退期间。当时我们已经不象一支大军,而更象一群精疲力竭的公牛。再见了,军纪和军旗!大家各自为政,谁也管不了谁。可以说,拿破仑知道他的权力到哪里为止了。当我们撤退到别列津纳河下游的一个小村斯图江喀时,我们找到几座谷仓、几座破旧的木屋、埋在地里的土豆和一些甜菜。我们已经好久没有遇到民宅和可吃的东西了,军队大吃大喝了一顿。您可以想象,先到的人已经把什么都吃光了。我是最后到达的一个。幸好,我当时只想睡觉。我看见一个谷仓,便走了进去。里面有二十多位将军和高级军官,——不是恭维他们——个个都是功勋卓着的人,例如于诺①,皇帝的副官纳博纳②等等,总之都是军队的大头目。里面也有一些不会把自己的草铺让给法兰西元帅的普通士兵。有些人由于找不到地方,便站着靠在墙上睡觉,有些人则躺在地上,大家为了取暖都互相挤得很紧,以致我连一个置身的角落也找不到。我踩在人身上,有人嘟囔,有人一声不吭,但谁都不想挪动一下身子。炮弹落下来,他们大概也不会挪动一下的。在这种情况下,谁都不必遵循幼稚而体面的礼节。最后,我在谷仓尽头发现一个类似屋顶夹层的地方。这地方谁也不曾想到,或者谁也没力气爬上去。我爬了上去,在里面安顿下来。当我伸直身子躺平的时候,我望了望下面那些象小牛一样躺着的人。他们那副狼狈相几乎使我发笑。
①于诺(1771—1813),拿破仑麾下名将。一八○七年曾率军占领葡萄牙首都里斯本,后被封为阿布朗泰斯公爵。
②即纳博纳-拉腊(1755—1813),拿破仑帝国的将军和外交官,俄罗斯战役期间任皇帝的副官。
“有的人一面啃着冰凉的胡萝卜,一面流露出野兽般的快乐。一些裹着破披肩的将官们睡得鼾声如雷。一根燃烧着的松枝照着谷仓,松枝即使把谷仓烧着了,也不会有人起来熄灭它。我仰面躺着。睡着之前,我很自然地举目朝上看。于是,我看见支撑着屋顶和桁条的正梁,从东到西轻轻摆动着。这该死的大梁象跳舞一样非常好看地来回摆动。‘先生们,’我对大伙说,‘外面有位弟兄要牺牲我们的性命来取暖。’大梁眼看就要坍下来了。‘先生们,先生们,我们快没命啦,你们看大梁啊!’我喊得更响,以便把睡着的弟兄们叫醒。先生,他们明明看见了大梁,可是本来睡着的又呼呼大睡起来,本来吃东西的甚至没有理睬我。看到这样,我不得不冒着被别人占去位子的危险,离开我睡觉的地方,因为问题涉及到拯救这一堆给法兰西带来光荣的人。我走了出去,绕着谷仓转。我看到一个高大的符腾堡人①正颇为卖力地拔着大梁。‘喂!喂!’我一面对他说,一面让他明白他应该停止拔大梁。‘GehmirausdemGesicht,oderichschlagedichtodt!’②他大声叫道。‘啊,是吗?QuémireaousdemgueCsit,’我回答他说,‘没那回事儿!’我操起他丢在地上的那支枪,毙了他。然后我又回去睡觉了。事情就是这样。”
①符腾堡,德国的一个州名。
②德文:“滚开,否则我就打死你。”todt的正确写法应是tot。热奈斯塔作为回答,打趣地以法语发音重复了这句话的前半句。
“这是一个正当防卫的例子嘛,杀了一个,救了好多,因此您没有什么可自责的。”贝纳西说。
“别人却认为我有点儿怪。”热奈斯塔继续说道,“可是怪也好,不怪也好,这些人当中现在有许多舒舒服服地住在漂亮的公馆里,心安理得,毫无感激之情。”
“您不会是为了这称做感激的高额利润才做好事的吧?”
贝纳西笑着说,“那不成了重利盘剥?”
“哈哈!我知道,”热奈斯塔说,“人如果从所做的好事中谋取些微的好处,好事便变得一文不值了;将它说出来么,就可以满足自尊心,这完全抵得上被人感激。然而,如果老实人总是沉默,受恩的人是不大会提起人家的恩德的。按照您的那套主张,人民需要榜样。可是,如果大家都沉默不语,那么人民到哪里去找榜样呢?再说,我们这位拯救了法兰西军队的可怜的造桥兵,他谈了自己的壮举却一直未能获得结果。如果不是他的两只胳臂还能使唤,他的良心能给他提供面包吗?……哲学家,请您回答这个问题吧。”
“在道德上也许没有什么绝对的东西。”贝纳西回答说。
“但这种想法是危险的,它让利己主义按照个人利益来解释良心问题。请听我说,上尉,严格遵守道德原则的人不是比背离道德原则的人,甚至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人要高尚吗?我们的造桥兵如果全身瘫痪不能动弹,并且饿得要死了,那不是同荷马①一样崇高吗?一个更美好的社会既要求德,也要求才。人生恐怕是对德与才的最后考验。耶稣基督来到世间,教人们忘我献身,忠贞不渝,我觉得德和才正是这种精神的两种最美好的表现形式。有才能的人照亮了世界而终身清贫,有德行的人为大众的福利献身而保持沉默。”
①荷马,约公元前九至八世纪的古希腊行吟诗人,著名史诗《伊利昂纪》和《奥德修纪》的作者,传说为一盲人。
“我同意您的看法,先生。”热奈斯塔说。“不过,住在地上的是人面不是天使,我们都不是完人。”
“您说得对,”贝纳西接口道,“就我来说,我可大大滥用过犯错误的权力。但是,难道我们不该力求完美吗?对灵魂来说,德行不是一种应该当作崇高典范不断凝神欣赏的理想的美吗?”
“阿门,”军人说,“算您言之有理,人有道德是件好事。但是您也得承认,道德也是一位允许自己推心置腹地稍事表白的神明呀。”
“啊!先生,”医生苦笑了一下,说道,“您象安之若素的人那样宽容大度,而我则象看到自己生活中有许多污点需要洗刷的人那样严于律己。”
两位骑士来到了溪边的一座茅屋前。医生走进茅屋,热奈斯塔留在门口,时而瞧瞧茅屋外面清丽的景色,时而瞧瞧躺着一个病人的茅屋内部。贝纳西检查了病人之后突然大声说:“好嫂子呀,如果你不按我的嘱咐做,我就不必到这儿来了。你给你丈夫吃过面包了,你是想送他的命吗?真见鬼!你要是现在就给他吃其他东西而不给他喝狗牙根①煎的汤,我就再也不到这儿来了,你愿意到哪儿请医生就上那儿去请吧。”
①这是一种民间草药方,有解热利尿的作用。
“可是,亲爱的贝纳西先生,可怜的老头直喊肚子饿呀,而且当一个人半个月来什么东西也没进肚子的时候……”
“啊!是这样呀,你愿意听我的话吗?在我允许他吃东西之前,如果你让他吃一口面包,你就会送他的命,听见了吗?”
“我一定什么也不给他吃了,亲爱的先生。他好一点了吗?”妇人跟在医生后面问。
“没有。你给他吃了东西,使他的病情恶化了。你真固执,我就无法说服你不要给应该禁食的人吃东西吗?”贝纳西转过身来对军官说:“农民真是不可救药!病人几天不吃东西,他们就以为病人死了,硬给他灌汤或灌酒。这个倒霉的女人,差点儿送了她丈夫的命。”
“一小片蘸了葡萄酒的面包就会送我男人的命啊!”
“当然啦,我的好嫂子。他吃了你给他做的面包片后还活着,我感到惊讶。别忘了,你要准确无误地照我说的做。”
“噢!亲爱的先生,我宁可自己死掉也不会不照着做的。”
“好罢,就看你的行动。明天晚上我再来给他放血。”
“我们沿着山涧步行吧,”贝纳西对热奈斯塔说,“从这里到我要去的人家,没有马走的路。这人家的小男孩会给我们看牲口。”他接着又说道:“您欣赏一下我们这美丽的山谷吧,象个英国花园,不是吗?现在我们到一个工人家里去,这工人因为死了个孩子而痛苦不已。他的长子年纪还轻,去年收获的时候自愿象大人一样干活,可怜的孩子劳累过度,去年秋末因身体虚弱病死了。我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深厚的父爱。农民死了孩子,通常是因为失去了他们财产中的一件有用之物而惋惜,他们的痛苦是与死去的孩子的年龄成正比的。孩子一旦成年便成了父亲的一笔资本。但是这可怜的父亲真的爱儿子。一天,我看见他站在牧草地里呆着不动,忘了干活,靠在长柄镰刀上,手里攥着磨刀石。他拿起磨刀石是磨镰刀的,可是没有磨。他对我说:‘我失去这个儿子是什么也安慰不了的!’以后他再也没有跟我谈起他的痛苦,可是他变得沉默寡言了,而且感到浑身不舒服。今天是他的一个小女儿病了……”
贝纳西和他的客人边走边聊,不一会儿便来到了一座小屋前。小屋位于鞣料磨坊的堤岸上。他们看见那儿有位四十岁上下的男子,站在一棵柳树下面吃涂了蒜泥的面包。
“喂,加斯尼埃,小女儿好点了吗?”
“我不知道,先生。”他神情忧郁地回答说。您自己去看吧,我妻子陪着她呢。虽然有您给她治疗,我还是担心死神跑到我家来,把我的一切都夺走。”
“死神不住在任何人的家里,加斯尼埃,它没有时间。你不要泄气。”
贝纳西走在病孩的父亲前面进了屋子。半小时之后,贝纳西由孩子的母亲陪着走了出来。他对母亲说:“请放心,按照我的嘱咐去做,她便有救了。”
接着,医生一面上马,一面对军人说:“如果这些事情使您腻味,我可以把您送别通往镇子的路上,您可以径直回镇上去。”
“不,真的,我不感到腻味。”
“可是,您将处处看到相同的茅屋,从外表看,再也没有什么比农村更单调的了。”
“走吧。”军人说。
他们就这样在当地跑了几个小时,横穿了本区。傍晚的时候,他们回到了市镇附近。
“我现在得到那边去一下,”医生指了指长着一些榆树的地方对热奈斯塔说。“这些榆树大概已经有两百年了,”医生补充说道。“昨天吃晚饭的时候,有个男孩来找我,他告诉我变得面色苍白的那个女人就住在那儿。”
“病情危险吗?”
“不危险,”贝纳西说。“是妊娠反应。这女人快足月了。这个时期,有些女人常常有痉挛现象。但为了谨慎起见,我总要去看一看有没有什么严重的情况。我将亲自给她接生。另外,我要给您看看我们的新工业:那儿有座砖瓦厂。这段路很好走,您愿意奔跑吗?”
“您的牲口跟得上我吗?”热奈斯塔边问,边大声对他的马吆喝,“嘚,尼普顿!①”
①尼普顿,罗马神话中的海神,这里当是军官给马起的名字。
转眼间,军官便奔出百步之外,消失在滚滚尘埃之中。可是,军官的马尽管跑得很快,他却始终听见医生就在他的左右,贝纳西对他的坐骑说了一句话,便赶到了骑兵少校的前面。直到抵达了砖瓦厂,医生从容地在一排篱笆的柱子上拴马的时候,骑兵少校才赶上他。
热奈斯塔瞅着那匹既不出汗也不喘息的马大声说:“您着了魔啦!您骑的是一匹什么马呀?”
“哈!”医生笑着回答说,“您以为它是劣马呀。现在我没有时间跟您讲这匹骏马的故事。您现在只需知道卢斯当是一匹地道的阿特拉斯山区产的柏柏尔马。柏柏尔马同阿拉伯马一样顶用。我这匹马就是飞奔上山也不会汗湿皮毛,它还能沿着悬崖稳步疾走。而且这是一份应得的礼品。我在通往萨瓦的大路上拣到一位奄奄一息的年轻女子,救了她的命。她父亲是欧洲的巨富之一,以为送我这件礼物便偿还了救她女儿一命的恩情。我要是告诉您我是怎样替这年轻姑娘治好病的,您一定会以为我是个江湖骗子。哎!哎!我听见小路上有马铃声和小车声。瞧瞧,说不定就是维尼奥本人,您好好注意一下这个人。”
不久,军官便远远看到四匹鞍辔齐备的高头大马,象布里地区的殷实农家所拥有的那种马一样。马身上装饰着绒球、铜铃和皮件,富丽而整洁。在漆成蓝色的宽敞的大马车上,坐着一位胖小伙子。他两颊丰满,皮肤被太阳晒得发黑,嘴上吹着口哨,手中好似持枪一样持着鞭子。
“不是他,只是赶车的。”贝纳西说,“主人事业上顺利了,样样事情上都反映得出来,甚至也反映在这位车把式的装束上!您稍微欣赏一下吧。这不正是商业才能的标志吗?这在穷乡僻壤是相当罕见的。”
“对,对,这一切都显得十分般配,”热奈斯堪接口道。
“维尼奥有两辆这样的大车。此外他还有一匹出去办事用的小矮马,因为现在他的买卖做得很远。可是四年前他一无所有。我说错了,他有债务呢。我们进去吧。”
“小伙子,”贝纳西对车把式说,“维尼奥太太大概在家吧?”
“先生,她在花园里,我刚才透过篱笆看见她在里面呐。我去告诉她您来了。”
热奈斯塔跟在贝纳西后面,由他领着在一块围着绿篱的大场地上转了一圈。一个角落里堆着制造瓦片和方砖所必需的白泥和粘土。另一边堆着烧砖窑用的一捆捆欧石南和木柴。再远一点,在一块围着栅栏的场地上,几个工人正把白石子敲碎,或者在和烧砖用的土。入口的对面,大榆树底下,是做瓦筒和方瓦板的作坊。这绿荫下的大场子与烘干房的敞篷相连。烘干房的旁边是砖窑,远远可以看见幽深的窑膛、长长的砖铲和通往窑膛的低凹的黑路。一幢当住宅用的房子与这些建筑物平行。这幢房子外貌相当寒碜,且与车库、马厩、牛栏、谷仓相连。家禽和猪猡在房前的大空场上悠然漫步。这些不同的附属建筑物,收拾得干干净净,修缮得整整齐齐,说明主人办事精心周到。
“维尼奥以前那个厂主,”贝纳西说,“是个倒霉鬼,是个只爱喝酒的懒汉。他原是个工人,会烧砖,能支付生产费用,仅此而已。再说,他既没有积极性,也没有做买卖的才干。要是人家不来买他的商品,他的商品就一直在原地放着,被损坏,被糟蹋掉。因此他很可能饿死。他老婆长期受他虐待,几乎变成了一个傻子,在贫困中苟活着。这懒惰,这不可救药的愚昧,使我心里非常难过;这砖厂的外貌看了叫人极不舒服,以致我一度避免打这里走过。幸好这懒汉和他的妻子都老了。一天,这个烧砖瓦的突然风瘫了,我立即把他送进了格勒诺布尔的养老院。砖瓦厂的东家二话未说,同意按现状将厂子收回,而我则寻找新的承包人,这些人将能参加我打算在本区所有企业进行的改革。格拉维埃太太贴身女仆的丈夫,当时正给一个陶器厂老板做陶器,他是个挣钱很少、养不起家小的穷工人;他听从了我的意见。这人相当有魄力,虽然不名分文,还是大胆承租了我们的砖瓦厂。他在砖瓦厂安家落户,教他妻子、老岳母和他自己的老母做砖瓦,给他当工人。说实话,我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白手起家的。维尼奥很可能向人借了木柴来烧窑,还可能夜间去一筐一筐地背原料,白天做坯。总之他悄悄地使出了好象用不完的精力。而两个衣衫褴褛的老母亲象黑奴一样地干活。维尼奥就是这样烧出了几炉砖瓦,用一家人的血汗换来了餬口的面包,度过了第一年。他终于站住了脚。他的勇气,他的耐心,他的品德,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他出了名。他是个不知疲倦的人,一早跑到格勒诺布尔,在那里卖掉砖瓦,正午前后赶回家,夜里再赶进城。他好象有分身术似的,到处忙个不停。到第一年的岁末,他雇了两个小孩做帮手。看到这些,我借给他一笔钱。先生,这家人的运气一年好似一年。从第二年开始,两位老母亲就不再做砖,也不再磨石子了。她们种小园子,烧饭做汤,缝缝补补,白天去林子里打柴,晚上在家纺线。能读会写的年轻媳妇负责账目。维尼奥有一匹小马,用来跑附近的乡里,兜揽生意。他又研究了制砖的技术,找到一种生产漂亮的白瓷砖的办法,并以低于市价的价格出售这些白瓷砖。第三年,他置了一辆大车,两匹马。当他装备他的第一辆大车时,他的妻子几乎变得高雅起来。他家的一切都同他挣钱多少相适应,但他总保持着整齐清洁,勤俭节约,这是他的生财之道。他终于雇得起六个工人了,而且给的工资不低。他有了一个车把式,并把这个家治理得井井有条。总而言之,经过一点儿一点儿地动脑筋想办法,增加生产和扩大贸易,他终于富裕起来了。去年,他买下了砖瓦厂。明年他要翻造住房。现在所有这些善良的人都身体健康,穿着整齐。他妻子当初分担丈夫的忧虑和不安,身体消瘦,脸色苍白,如今又变得丰满、艳丽了。两位老母亲心情愉快,忙着操持家务,处理商务中的一些琐事。劳动生产了金钱,金钱使人安心,同时还给人健康,富足和欢乐。真的,我认为这户人家生动地体现了我这个区及其年轻商界的发展史。这家砖瓦厂,过去冷冷清清,空空荡荡,龌里龌龊,产量低下,现在则蒸蒸日上,人丁兴旺,富足有余。瞧,这好大一堆木柴,以及所有这些材料,足够一个季节生产之用了。您知道,烧制砖瓦是个季节性的活儿,一年里只有六至九月开炉生产。这买卖很有趣,不是吗?镇上不论建筑什么,都是用我这位砖瓦匠的砖瓦。他总是干劲十足,东奔西走,忙个不停,所以本乡的人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他鲸鱼嘴。”
贝纳西刚说完这一席话,只见一位衣着整齐的年轻妇女打开通向花园的栅栏门,并以一个孕妇所能有的速度向他们走来。这位年轻妇女头戴一顶漂亮的便帽,脚穿一双白袜,身着一件玫瑰红的连衫裙,外系一条丝围裙;这身衣着打扮有点使人想起她当年给人当侍女的身分。两位骑士连忙迎上前去。维尼奥太太确实是个漂亮女子,胖敦敦的,面孔晒黑了,但身上的皮肤一定是白皙的。她额头上虽然留下了昔日辛劳的痕迹,添了几条皱纹,但她一脸福相,讨人喜欢。
“贝纳西先位,”她看见医生停住了脚步,便以娇滴滴的声音说道,“请赏光到家里来歇一会儿吧。”
“好极了。”医生回答。“上尉,请。”
“先生们一定很热吧。愿意喝点牛奶还是葡萄酒?贝纳西先生,请尝一尝我丈夫为我坐月子弄来的葡萄酒吧,看看这酒好不好。”
“你可是嫁了个好丈夫啊。”
“是呀,先生,”她转过身泰然地说,“该是我前世修来的吧。”
“我们什么也不想喝,维尼奥太太。我只是来看看你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没有什么,”她说。“您看,我正在花园里忙着锄地呢,想种点儿东西。”
这时,两位母亲走来和医生见面,车把式站在院子当中没有动,他站的方向正好可以看见医生。
“来,请把你的手伸过来。”贝纳西对维尼奥太太说。
他聚精会神,一声不响地给这位少妇仔细地把脉。三位妇女趁医生诊脉之际,以乡下人那种毫不掩饰的天真和好奇,审视骑兵少校。
“好极了。”医生高兴地大声说。
“她很快就要生了吗?”两位母亲大声问道。
“大概就在这个星期之内。”停了一下,他问道:“维尼奥先生不在家吗?”
“不在,先生。”少妇回答,“他赶着做他的买卖,以便在我坐月子的时候能留在家里,这宝贝丈夫!”
“好吧,孩子们,希望你们兴旺发达!希望你们继续发财,不断添丁。”
热奈斯塔看到这座几乎荒废的房子内部收拾得十分干净,惊羡不已。贝纳西看到军官的惊讶神情,便对他说:“只有维尼奥太太才会把这个家收拾得这样干净!我要让镇上的人到这儿来学习学习。”
砖瓦匠的妻子羞红了脸,转过头去。可是两位做母亲的听到医生的夸奖,把心头的喜悦全都表露在脸上。三位妇女把医生一直送到拴马的地方。
“哎,”贝纳西对两位老人说,“你们都很高兴吧!你们都想做祖母、外婆,是不是?”
“啊!甭提啦!”少妇说,“他们都快让我急死啦。我这两位母亲希望我生个男孩,我丈夫希望我生个小女孩,我看,我很难使他们每个人都满意。”
“那么你自己呢,想要个男的还是女的?”贝纳西笑着问。
“我呀,先生,我只要个孩子。”
“您瞧,她已经是母亲了。”医生拿起缰绳拉住马,对军官说。
“再见了,贝纳西先生。”少妇说,“我丈夫知道您来过这里,而他不在,一定会感到很懊恼的。”
“他没有忘记要给我送一千张瓦到美人仓去吧?”
“他即使把区里的所有定货都丢开不顾,也要先给您送去的,这您完全知道。喏,他心里最过意不去的,就是收您的钱。我跟他说您的钱吉利,会给人带来幸福。这是真的。”
“再见啦。”贝纳西说。
三位女人、车把式以及从工场里出来看医生的两个工人,聚集在砖瓦厂的柴门旁边,目送医生,直到看不见为止,就象各人送自己的亲人那样。出自内心的感情想必到处都是一样的。所以,在任何地方人们都自然而然地遵循着友谊的良好风习。
贝纳西看了看太阳的位置,对他的同伴说:“太阳落山之前我们还有两个小时。如果您肚子不太饿,我们就去看望一个可爱的女子,我几乎总是在我出访结束之后和吃晚饭之前的这段时间里去看她。本区的人都称她为我的好朋友。但是,您别以为本地这个习惯上用来指未婚妻的别称可以引起任何中伤诽谤。尽管因为我照顾这个可怜的女孩子,使她成了别人忌妒的对象——这种忌妒是可以理解的,但大家对我的个性很了解,决不会说我任何坏话。虽然谁也不明白我为什么心血来潮给福瑟丝一笔年金,让她不用劳动而生活有着,但大家都相信她的贞操。大家都知道,如果我的感情一旦超过了友好保护的界限,我会毫不迟疑地娶她为妻。可是,”医生勉强微笑了一下补充说,“无论在本乡还是在其他地方,都没有对我合适的女人。亲爱的先生,一个性格十分外向的人,有一种难以克制的需要,需要在他周围的人和事物中专门爱一件事或一个人,尤其当他感到人生寂寞的时候。所以,请相信我的话,先生,对于爱自己的狗或马的人,您一定要好眼相看!命运把一群受苦的人交给了我,在这群受苦的人当中,这个可怜的病女子对我来说,就好象我那阳光灿烂的家乡朗格多克省的一只受宠的母羊,牧羊女给它系上旧彩带,跟它说话,让它沿着麦田吃草,牧羊狗也听任它懒洋洋地向前走,从不驱赶它。”
贝纳西手抓马鬃站在那里,边说话边准备上马而又未上,似乎激动的感情同他翻身上马的猛烈动作难以协调一致。
“来吧,”他大声说,“去看她吧!把您带到她家去,就是告诉您我把她当姐妹一样看待,对吗?”
两位骑士上了马。这时热奈斯塔对医生说:“请求您给我介绍一下福瑟丝的情况不算冒昧吧?在您让我了解到的所有这些人生经历之中,她的经历之奇特大概也不亚于其他人吧?”
“先生,”贝纳西勒住马回答说,“我对福瑟丝的兴趣,也许您并不全有。她的命运同我的相似:我们都违背了我们当初的志向。我对她的感情和我看到她时所产生的激动,都是由于我们处境相同。您一旦投身行伍,便随着自己的兴趣发展,或者爱上了这一行当。否则您就不会在军纪的严格约束下一直混到这把年纪。所以您不可能理解一个总是反复产生欲望又总不能如愿的人的不幸,也不能理解一个不得不生活在自己的事业范围之外的人的无尽悲哀。在这些人与使他们苦恼的上帝之间,此等痛苦始终是个秘密。因为,生活中的种种变故对他们产生的震撼力,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长期的战争造成了那么多的不幸,您已经见多不怪了,可是,当您遇到一棵仲春季节叶子就变黄的树木,一株因为种在缺少它生长所需要的养分的土地上濒于枯萎死亡的树木,难道心里不曾突然产生过几分悲哀吗?我从二十岁起,就不忍心看到生长不良的植物那种无可奈何的凄怆。至今我看到这种景象还总是扭过头去。我儿时的痛苦是我成年以后那些痛苦的先兆,是我的现在和未来之间的一种感应。树和人都要走向生命的终点,可是这株植物却未老先衰了,我从它的生命历程中本能地窥见到自己的未来。”
“看到您这样善良,我早就想到您曾经受过苦!”
“您瞧,先生,”医生没有回答热奈斯塔这句话,继续说道,“谈福瑟丝,就是谈我自己。福瑟丝是株离开了原来生长环境的植物,但她是一株有灵性的植物,总是受到不断孳生的忧愁或深思的折磨。这可怜的女孩子总感到身体不舒服。在她身上,精神摧残着肉体。这样一个弱女子,忍受着我们这个自私的社会所具有的最大、但又最不为人重视的不幸,而我,一个男子汉,一个能忍受痛苦的强者,每天晚上考虑的却是不愿承担这种不幸的重担,见了她还能无动于衷吗?要不是宗教思想减轻了我的痛苦,并在我心里散布美好的幻想,也许我就不愿承担这种不幸的重担了。我们即使不是同一个上帝的孩子,福瑟丝总还是我受苦的姐妹。”
贝纳西一夹马腹快跑起来,似乎害怕用这种口气把开始的谈话继续下去。热奈斯塔也策马跟了上去。
“先生,”当两匹马齐头并进的时候,贝纳西继续说道,“可以说,大自然创造了这个天生要受苦的可怜女子,如同它创造了其他许多生来便享福的女子一样。人生就是这样命中注定了的,叫人看了怎能不相信来世的存在呢?不论什么事都对福瑟丝的情绪有影响。如果天气阴沉,她便伤心,并且与天同泣。这是她的原话。小鸟唱歌,她也唱歌;天空宁静晴朗,她也安静爽朗。总之,在晴和的日子里她便显得娴美,一阵幽香对她来说几乎是无限的欢乐。清晨阵雨之后,百花飘香,白天显得难以言喻的清新和明媚。在这样一个雨晨之后,我曾看见她整天享受木犀散发出来的清香。大自然舒展了,百草开花了,她也心旷神怡。如果气压低,天气闷热,福瑟丝便头晕不适,怎么也不能安静下来,只能躺在床上呻吟,浑身有千百种疼痛,不知是得了什么病。如果我问她情况,她会对我说,她的骨头象散了架似的绵软无力,身上的肉好似化成了水。在这不能动弹的时间里,她只是由于感到疼痛才觉得自己活着。再用一句她自己的话来说,她的心已不在她体内了。有几次我发现,在夕阳西下,金色的峰峦上聚集着灿烂的云霞时,这可怜的女孩子却面对山里出现的某些景象流泪。‘你为什么哭啊,我的孩子?’我问她。‘我不知道,先生,’她回答说,‘我象傻子一样在看天空,看久了,自己都不知道身在何处了。’‘那么,你看到什么啦?’‘先生,我无法跟您说。’哪怕您再问她一个晚上,从她口里也得不到一句话。但她会用充满思想的目光看看您,或者含着眼泪,几乎一声不响:她显然在沉思。她的沉思是如此聚精会神,别人见了也跟着沉思起来,至少她当时影响了我,就象一块带电过多的云彩。
“有一天,我向她提了一连串问题,尽力想叫她说话;而且,我的话有几句还说重了。这下可好,先生,她失声痛哭起来了。其他时候,福瑟丝都是快活的,亲切的,笑眯眯的,活泼的,风趣的;她高兴地跟你闲聊,发表种种新鲜、独到的见解。此外,她不能从事任何一种持续性的劳动。当她下地的时候,她会一连几个小时盯着看一朵花,看流水,观察清澈宁静的小溪里的美景奇观:那些由鹅卵石、泥土、沙子、水生植物、苔藓、褐色沉积物组成的色彩极其柔和、色调对比十分奇特的美丽拼花图案。当我来到这地方的时候,这可怜的女孩子快饿死了。接受他人的面包,她感到耻辱。只有在饥饿难忍、迫不得已的时候,她才向公共慈善机构求助。羞耻感常常使她鼓起劲来下地干几天活,可是不久她便精疲力竭,病魔迫使她放弃没有干完的活儿。病一好她便到附近的农庄去要求照看牲畜。但是,她巧妙地完成了任务之后,未加解释就离开了农庄。每天劳动,对她这个完全独立不羁、完全任意行事的人来说,恐怕是个过于沉重的负担。于是她便去采块菰或香菌,拿到格勒诺布尔去卖。在城里,受到种种小玩意儿的诱惑,她身上只有几个小钱就以为阔了;她忘记了自己的贫困,买了一些丝带,一些不值钱的小饰物,全不考虑第二天吃什么。要是镇上哪个姑娘看中了她的铜十字架,系短带的鸡心,或者丝绒带子,她便会送给人家。使人家高兴,她很愉快,因为她是靠感情活着的。所以说,福瑟丝有时被人喜欢,有时受人怜悯,有时又叫人看不起。这可怜的女孩子,什么都使她痛苦:她的懒散,她的善良,她的娇媚。因为她爱打扮,贪吃,好奇。总之,她是个女人,她象孩子一样天真,全凭自己的感受和趣味行事。你给她讲英勇事迹,她会感到震惊并激动得脸红,胸脯急速地起伏,高兴得流下眼泪。如果你给她讲强盗的故事,她会吓得面色发白。这是我们能够遇到的最真实的个性,最直爽的心,最高尚的诚实。如果你把一百个金币交给她,她会把金币埋藏在一个角落里,继续讨她的饭。”
说到这里,贝纳西激动得声音都变了。
“我曾考验过她,先生,”他接着又说,“可是我很后悔这样做。考验人家,岂不是一种间谍行为?至少是对别人不信任。”
说到这里,医生住了口,似乎暗暗思考着什么,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话使他的同伴很尴尬。热奈斯塔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便忙着整理缰绳。过了一会儿,贝纳西又接着说:
“我想让福瑟丝嫁人。哪个老实的小伙子能使她幸福,我愿意送他一座农庄。她结了婚会幸福的。是的,这可怜的姑娘一定会爱自己的孩子爱得发疯。她身上所有丰富的感情会全部倾泻到汇集了女人全部感情的母爱里去。可是没有一个男人能讨她喜欢。她十分敏感,这对她很危险,她自己也知道,而且当她看出我觉察到她的神经质时,便向我承认了她的这种秉赋。有少数女人,稍稍碰她们一下,就会吓得死去活来。她就是这类女人中的一个。所以,她既然贞洁,既然有女性的自尊,我们就应该对她表示满意了。她象燕子一样不羁。啊!多么丰富的个性啊,先生!她本该是个生来富贵、受人疼爱的女子。她也一定会乐善好施,坚贞不渝。她在二十二岁时就已经被精神负担压垮,为过于脆弱的神经,过强或过弱的体质所害,而且日益委顿下去。强烈的爱情万一得不到满足,就可能使她发疯,我可怜的福瑟丝。我研究了她的气质,弄清了她长期感情易于冲动和愿望一触即发的实际情况,发现了她同气候的变化和月亮的盈亏明显一致——这现象我经过仔细的验证,先生,于是我便把她当作与众不同的女子来照料,而她的病态的生活方式也只有我能理解。如同我跟您说过的那样,这是一头身系彩带的母羊。您马上就要见到她了,这就是她的小屋。”
他们沿着两边长着灌木丛的山道,慢步攀登,这时大约爬了大山的三分之一的高度。走到一个山坡的拐弯处,热奈斯塔看见了福瑟丝的住房。这所房子坐落在一个主要的小山包上。那儿有一块大约三阿尔邦的漂亮的坡状草坪,坡上栽有树木,有几处流着瀑布,四周围着高度足以充当围墙而又不妨碍看到本地风光的矮垣。房子是砖砌的,平屋顶向外伸出几尺,在四周景色的衬托下,看上去颇为宜人。房子分上下两层,门和外板窗皆漆成绿色。它坐北朝南,东西向不够宽,进深也不大,除正面之外,不可能再开窗口,那朴素的美主要表现为极端的清洁。按德国风格,门窗上突出来的挡雨披檐还衬有漆成白色的木板。房子四周,长着几株开花的洋槐和散发清香的树木,还有一些粉红棘和攀援植物,一棵未被砍掉的大核桃树,以及几棵种在溪边的垂柳。房子后面有一大片山毛榉和冷杉,郁郁苍苍的背景把这座漂亮的建筑衬托得更加鲜明。在一天的这个时刻,空气里充满了山野和福瑟丝的园子里散发出来的种种清香。天空清澄而宁静,天边挂着云彩。远处的峰峦开始染上了太阳落山时常有的银红色。站在这高处,从格勒诺布尔直到悬崖组成的环形石壁,整个谷地尽收眼底。悬崖底下,正是热奈斯塔昨天经过的那个小湖。房子上面,在相隔颇远的地方,露出一排白杨,说明那是镇上通往格勒诺布尔的大道。最后,镇子在斜阳照耀下象颗钻石一样光芒四射,因为镇上所有的玻璃窗都反射出流水似的红光。看到这片景色,热奈斯塔勒住马头,指指山谷里的工厂、新镇和福瑟丝的房子,感叹地说:
“除了瓦格拉姆大捷①和一八一五年拿破仑重返杜伊勒里宫②,这是最使我激动的场面了。这快乐是您给我的,先生,因为您教会了我如何感受一个人初到一地所能发现的美景。”
“是啊,”医生微笑道,“与其攻克城市,不如建设城市。”
“啊!先生,莫斯科的攻克和芒图③的投降!您可是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呀!那不是我们大家的光荣吗?您是一个诚实的人,可是拿破仑也是个好人;如果没有英国,你们俩可能会意见一致,我们的皇帝也可能不会倒台。我可以坦白承认,我喜欢他,现在他已死了!”军官看看自己的周围说,“好在这儿没有密探。多好的君主啊!他猜得出每个人的心思!他可能会把您安置在他的行政法院,因为他是一个行政官,并且是一个伟大的行政官,他连一场战事之后子弹盒里剩多少子弹都知道。可怜的人!当您跟我谈福瑟丝的时候,我正想着他死在圣赫勒拿岛。唉!一个惯于双脚套在马镫里、屁股坐在宝座上过日子的人,能对岛上的气候和住所满意吗?有人说他在岛上种菜园子。见鬼!他生来就不是种菜的!现在我们不得不为波旁王朝效劳,而且要忠心效劳,先生,因为,不管怎么说,法兰西总是法兰西,如同您昨天说的那样。”
①瓦格拉姆是奥地利首都维也纳附近的一座村庄,一八○九年七月六日拿破仑在这里打败奥地利查理大公。
②一八一五年三月,拿破仑从厄尔巴岛重返巴黎,举行百日政变。
③芒图,意大利伦巴第区的首府,一七九七年为拿破仑攻克。
说最后这几句话时,热奈斯塔翻身下马,并不由自主地学贝纳西的样子,把马拴在一棵树上。
“难道她不在家吗?”医生没看见福瑟丝出现在门口,便说。
他们走进屋去,楼下客厅里没有人。贝纳西微笑着说:
“她也许听见了两匹马的蹄声,上楼去戴帽子,系腰带,打扮去了。”
他让热奈斯塔一个人留在下面,自己上楼去找福瑟丝。骑兵少校打量起客厅来。客厅的壁上糊着印有玫瑰花图案的灰色墙纸,地板上铺着当地毯用的草垫。椅子、扶手椅和桌子是用没有去皮的木头做的。厅里陈设着几个用弓形木框和柳条编制的花几,花几上饰有鲜花和苔藓。窗上张着红穗子的白纱幔。壁炉上有一面镜子,一只单色的瓷花瓶,瓷花瓶两边各摆一只灯。扶手椅旁边有一只杉木矮凳。桌上放着裁好的衣料,几块备用的袖底三角插片,几件尚未完工的衬衫,以及全套的女红用品:针线笸箩、剪刀、线和针。这一切就象被海水抛到沙滩角落里的贝壳一样干干净净。走廊的尽头是楼梯,走廊的另一侧是厨房。看来楼上同楼下一样,也只有两个房间。
“不用害怕嘛。”贝纳西跟福瑟丝说,“得啦,下来吧……”
听到这话,热奈斯塔赶忙回到客厅里。不一会儿,一位身材苗条匀称的年轻女子走下楼来。她穿一件玫瑰色配有短胸衣的丝光薄纱条纹裙子,因为羞怯而面孔涨得通红。她的脸蛋儿除了轮廓有点儿扁平之外,并无突出的地方,就象一八一四年灾难之后法国人——不幸得很——所共知的那种哥萨克人和俄国人的面孔。福瑟丝确实很象北方人,鼻尖向上翘起,鼻梁凹得厉害,嘴巴大,下巴小。她的手和胳膊很红润,脚象农家女一样又大又粗。尽管风吹日晒,她的脸色仍象枯草一样苍白。可是这气色却使她的容貌一看就惹人注目。此外,她的蓝眼睛表情极其温柔,她的举止极其优雅,她的嗓音极其富有感情,以致她的外貌虽与贝纳西夸奖的品德不相协调,骑兵少校还是看得出:这就是那个天性未能得到充分发展,并且受着痛苦折磨的病态和任性的女子。福瑟丝把泥炭和干枝烧的火拨得旺旺的,然后拿起一件未做完的衬衫坐到扶手椅上。在军官的审视下,她羞得不敢抬头。她表面上很平静,可是她的胸部急促地起伏着,泄露了她内心的恐慌,那胸部动作的美引起了热奈斯塔的注意。
“哎,可怜的孩子,做了不少了吧?”贝纳西手里摸着做衬衫的布料对她说。
福瑟丝以胆怯和恳求的神情看着医生,说:“不要责备我,先生,虽然是您要我为那些急需的人做的,我今天却碰也没碰。天气那么好!我出去散步了。我为您采了一些香菌和白块菰,已经给雅柯特送去了。她非常高兴,因为您今晚有客人吃饭。我很高兴料到了这点。有种预感差使我去采的。”
她又缝了起来。
“小姐,您有一座十分漂亮的房子。”热奈斯塔对她说。
“房子不是我的,先生,”她用似乎羞红了的眼睛望着陌生人说,“房子是贝纳西先生的。”她又慢慢地把目光转向医生。
“你很明白,孩子,”医生拉起她的一只手说,“我永远也不会把你从这房子里赶出去的。”
福瑟丝突然站起身,走了出去。
“哎,您觉得她怎样?”医生问军官。
“她奇怪地打动了我的心。”热奈斯塔回答说。“啊!您给她安排的这个窝真不错!”
“得了!十五或二十个苏买来的糊墙纸,只不过选得还合适罢了。家具没有花钱,是我那个柳条匠做的,这是为了对我表示感激。福瑟丝亲自用几奥纳①细白布做的窗帘。您觉得这住房和简陋的家具漂亮,因为您是在山坡上看到的,是在您没料到会有干净东西的穷乡僻壤看到的。这幽雅的秘密在于房子和自然环境相协调,这里有小溪、疏密有致的树木,草坪上长着最美的草,芳香的草莓,漂亮的堇属植物。”
①法国古长度单位,相当于1.188公尺。
“哎,你怎么啦?”贝纳西问回到屋里来的福瑟丝。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她回答说,“我以为有只母鸡没回来。”
她没说真话,但医生还是看出来了,于是附耳对她说:“你哭了。”
“您为什么在人面前跟我说这些事呢?”她回答说。“小姐,”热奈斯塔对她说,“你真不该单身一个人住在这儿。在这样一座如此漂亮的房子里,你应该有个丈夫才对。”
“这倒是真的,”她说,“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先生?我很穷,又很挑剔。我无意往田里送饭或扶犁,无意感受可能被我爱上的人所受的疾苦而又不能使他们不再受苦;我无意整天抱孩子,给男人缝补破衣烂衫。神甫先生跟我说,这些思想不大符合基督教的精神,我心里也明白,可是有什么办法?有些日子,我情愿啃块干面包也不愿做晚饭。为什么要让一个男人为我的缺点苦恼呢?他可能为了满足我一时的兴致而累得要死,但那是不公道的。好吧,既然我天生命苦,那就应当由我一个人来承担。”
“而且她天生懒惰,可怜的福瑟丝,”贝纳西说,“只好任其如此。但她跟您说的这些话正意味着她还不曾爱过任何人。”贝纳西笑着又补充了一句。
接着他站起身,到外面草坪上去了一会儿。
“你一定很喜欢贝纳西先生。”热奈斯塔问她。
“噢!是的,先生!乡里许多人都跟我一样,愿意为他粉身碎骨。可是,他为别人治病,自己身上却有一种无法医治的病。您是他的朋友吧?您也许知道他有什么病。他是仁慈的上帝降临人世的真实形象,谁还能让一个象他这样的人伤心呢?我知道附近有好些人相信:如果他早上从他们的麦田旁边经过,他们的麦子就会长得好些。”
“你呢,你相信吗?”
“我吗,先生,当我见了他……”她似乎迟疑了,接着便补充说:“我会高兴一整天。”她低下头,以极其敏捷的动作做起针线活儿来。
“哎,上尉跟你讲拿破仑的故事了吗?”医生回到屋里,说。
“先生见过皇帝吗?”福瑟丝大声问,并以强烈的好奇心凝视着军官。
“那还用说!”热奈斯塔回答,“不下一千次。”
“啊!我真想知道点儿打仗的事儿。”
“明天我们可能来你这儿喝杯牛奶咖啡,再给讲点儿打仗的事儿,孩子,”贝纳西说,同时搂住她的脖子,吻了她的额头。他转过身来又对骑兵少校说:“这是我的女儿,您看。我若是没有吻过她的额头,我这天就好象缺了什么。”
福瑟丝握住贝纳西的手,低声对他说:“噢!您真好!”他们与她告别,但她跟了出来,看着他们上马。当热奈斯塔上了马,她附耳对贝纳西说:“这位先生是什么人啊?”
“哈哈!”医生一面把脚放进马镫,一面回答说:“也许是你的丈夫。”
她站在那里看他们走下山坡。当他们走到园子尽头的时候,她已经站到一堆石头上以便能看见他们并向他们再次颔首告别。
“先生,这姑娘有点儿不同寻常。”热奈斯塔对医生说。这时,他们离房子已很远了。
“是吗?”他回答,“我思量过许多次,她一定会成为一个可爱的妻子。可是我除了把她当作妹妹或女儿来爱之外,不能以其他方式爱她。我的心已经死了。”
“她有亲属吗?”热奈斯塔问。“她父母原来是干什么的?”
“噢!说来话长。”贝纳西接着说,“她已经父母双亡,也没有亲属。她的一切,甚至她的名字,都曾使我产生过兴趣。福瑟丝出生在本镇。她父亲是圣洛朗-杜邦地方的短工,名叫福瑟尔。这名字想必是由‘挖墓人’一字简化而来的①,因为自古以来,他们家世代以殡葬为业。这名字里包含了墓地的全部忧伤。如同在法国有些地方一样,这里还流行着古罗马的一种习俗:妻子采用丈夫的名字,在丈夫的名字上加一个阴性词尾。所以这女孩子按照她父亲的名字被人家叫做福瑟丝。不知哪位伯爵夫人在离镇几法里的地方有块领地。她父亲爱上了这位伯爵夫人的贴身侍女,并娶她为妻。这里同各地的农村一样,爱情在婚姻里是不占什么地位的。一般说,农民要妻子是为了生孩子,是为了有个操持家务的女人,给他们烧好饭菜送到田头充饥,再为他们纺纱织布,缝缝补补。这样恋爱结婚的事,这地方已经很久没有发生过了。这地方的小伙子常常抛弃未婚妻,另娶一个比她多拥有三、四阿尔邦土地的姑娘。福瑟尔和他妻子的运气不曾好到足以使我们多菲内人改变利己打算的习惯。他妻子是个美人儿,在生女儿的时候死了。他死了妻子是那样伤心,以致当年也因伤心过度而去世。他什么也没有给孩子留下,除了这条虚弱的,不用说也是朝不保夕的小生命。一位女邻居做好事收养了女婴,一直把她抚养到九岁。这时福瑟丝的一日三餐对这位好心的女人来说成了一项过重的负担,于是她便让养女在大路上有旅客经过的季节去乞食。一天,这孤儿到伯爵夫人的府上去乞食,人家因怀念她母亲,便把她留下来抚养,准备将来让她当伯爵千金的侍女。伯爵的女儿五年后结了婚。这期间,这可怜的小女孩成了阔佬们反复无常的牺牲品。他们大多数人的慷慨是没有常性的,也不是一贯的。他们做好事或是一时冲动,或是心血来潮:一会儿是保护人,一会儿是朋友,一会儿又是主子。他们把那些受他们照顾的不幸孩子业已不正常的处境弄得更加不正常。他们无所顾忌地玩弄这些不幸孩子的感情、生命或前程,视之如蝼蚁。起初,福瑟丝几乎成了那位小姐的女伴:那时人家教她读书写字。她未来的女主人有时高兴起来还教她音乐。她时而是女伴,时而是女仆,害得她成了一个没有完整个性的人。她在那里爱上奢侈,打扮,养成了与其实际地位不相称的习惯。后来,不幸曾狠狠地改造过她的灵魂,但终究未能消除她心中模模糊糊的高人一等之感。终于有一天,对这可怜的女孩来说非常不吉利的一天,当时已经结婚的年轻伯爵夫人突然发现,成了她陪嫁侍女的福瑟丝穿着她的一件舞会礼服,在镜子前面跳舞。当时年方十六的孤女便被无情地赶出来了。她懒惰,所以重新陷入贫困,流浪于大道通衢,行乞,干活,就象我跟您说过的那样。她常常想投水自尽,有时也想委身于偶然遇到的任何人。大部分时间她躺在墙边的太阳底下,发愁沉思,头枕在草上。过路的人恰恰因为她什么也不乞讨,才扔给她几个子儿。有一年收获季节,她拼命给人家干活,只想累死自己。在这之后,她在安娜西收容院里呆了一年。她这段生活中的思想感情,要听她自己来叙述。她在天真地倾吐衷肠时,常常显得非常奇特。最后,在我即将下决心定居本镇的时候,她回到了镇上。我想了解我的居民的精神状态,于是便研究了她的性格,结果大为震惊。接着,我观察了她生理上的缺陷,决心照料她。随着时间的推移,也许她最终能养成做针线活的习惯,反正我已经使她的生活有了保障。”
①法文挖墓人为Fossoyeur,福瑟尔原文为Fosseur,故云。
“她一个人生活很孤独啊。”热奈斯塔说。
“不,有个牧羊女,晚上去她那里睡觉,”医生回答说。
“她那幢房子的上方有我一座农庄的建筑物,被冷杉挡住了,您没有看见。噢!她很安全。再说,我们山谷里没有坏人。万一遇上个把,我便将他送到军队里去。他们在军队里是很好的士兵。”
“可怜的姑娘!”热奈斯塔说。
“啊!本乡的人一点也不可怜她,”贝纳西接着说,“相反,他们觉得她很幸福。可是他们没有看到她与其他女子之间有一个差别,即上帝赐予其他女子健康强壮,赐给她的却是孱弱多病。”
两位骑士走到了通往格勒诺布尔的大路上。这时,贝纳西料到这里的另一景观在热奈斯塔身上会产生效果,便以满意的神情勒住马缰,以便好好欣赏他的惊讶。两排高达六十尺的绿色屏障一望无际,把平整的大道装饰得象条花园里的林荫道,构成一座天然的纪念物。一个人创造了这样的纪念物是可以引为骄傲的。未加修剪的树木个个都象巨大的绿色棕榈,使意大利白杨成为最壮观的植物之一。已经被阴影覆盖的道路的一边,象一堵用黑色树叶砌成的大墙,至于被夕阳强烈照耀的另一边,则与之适成对比、嫩树枝染成了金黄色,阳光和微风使路边活动的帷幕摇曳,闪烁。
“您在这里一定很幸福,”热奈斯塔大声说。“这里的一切对您来说都是欢乐。”
“先生,”医生说,“唯有对大自然的爱不会使人类的希望落空。这里没有失望。那是长了十年的白杨。您见到过长得象这么好的白杨树吗?”
“上帝真伟大啊!”军人停在既看不到头又看不到尾的大路中间说。
“您宽慰了我,”贝纳西大声说,“我很高兴听见您说出我经常站在这条路中间说的话。的确,这里有点儿宗教气氛。我们在这里好似两个渺小的点,渺小之感总是把我们引向上帝。”
于是,他们默默地缓步向前,耳边只有马蹄声在这绿色的长廊里回响,仿佛走在大教堂的拱顶下面。
“有许多感情是城里人料想不到的,”医生说,“这里有白杨的蜂胶和落叶松的松脂散发出来的香味,您闻到了吗?多怡人啊!”
“您听,”热奈斯塔大声说。“停一停吧。”
这时,他们听见远处传来歌声。
“是女人还是男人,或是鸟?”少校轻声问,“或是这雄伟的景色发出的声音?”
“什么都有一点儿。”医生一边回答,一边翻身下马,把马拴在一棵白杨树的树枝上。
接着,他向军官示意,叫他照他的样子做并跟他走。他们慢步沿着一条小路走去。路两边种着开花的白荆棘,这活篱在傍晚的潮湿空气中散发出沁人心脾的芳香。阳光猛照在小路上,高高的白杨屏障投下的阴影使之显得更加猛烈。这灿烂的夕阳把坐落在这条沙土小路尽头的小茅屋照得通红。
这茅屋的屋顶通常象栗子壳一样呈褐色,破败的屋脊由于长了长生草和苔藓而发绿,这时却好似洒上了一层金色的尘埃。
在这光雾的笼罩下,茅屋若隐若现,而古老的墙壁和大门,一切都抹上飘忽的光彩,一切都因此而出乎意料的美,就象人的面孔有时激动得发红那样。在野外生活中有时会遇到这类短暂的田园美景,使我们产生使徒在山上对耶稣基督表示的心愿:让我们搭起帐篷,住在这里吧。①这美景此时似乎具有同它本身一样纯净而柔和的歌喉,一副如同就要消失在西山的余辉一样凄凉的歌喉。这是隐隐约约的死亡形象,这是太阳在天空发出的神圣警告,如同鲜花和朝生暮死的美丽昆虫在地上发出的警告。这时刻,太阳的色调是忧郁的,那歌曲也是忧郁的,而且是民歌,是缠绵悱恻的恋歌,过去曾用来表达法国对英国的民族仇恨。而博马舍把这首歌搬上法国舞台,放到一个对教母倾吐心曲的青年侍从口里去唱,使其具有了真正的诗意②。一副动人心弦的嗓子,用悲叹的口吻,丢开词,委婉地哼着这歌曲的旋律。
①《新约·马可福音》第九章记载:耶稣带着彼得、雅各、约翰暗暗地上了高山,在他们面前变了形象……忽然以利亚同摩西向他们显现,并且和耶稣说话。彼得对耶稣说:“拉比,我们在这里真好。可以搭三座棚,一座为你,一座为摩西,一座为以利亚。”彼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因为他们甚是惧怕。
②博马舍(1732—1799),法国剧作家。这里系指他的名剧《费加罗的婚姻》第三幕第四场中薛侣班在阿勒玛维华伯爵夫人面前唱的一首曲子,即下文提及的《马尔布鲁出征去》一曲。
“这是天鹅之歌,”贝纳西说。“一百年里,这歌声在人们的耳朵里不曾响过两次。快走,必须制止他唱下去!这孩子不要命了,再听他唱下去就太残忍了。”
“别唱了,雅克!得了,别唱了!”医生叫道。
歌声停止了。热奈斯塔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惊呆了。一片乌云遮住了太阳,美景和歌声也同时消失。阴影、寒冷、寂静,代替了温柔的光彩、暖和的热气和孩子的歌声。
“为什么你不听我的话?”贝纳西说,“我再也不给你米糕,蜗牛汤,新鲜的椰枣和白面包了。你想死并叫你可怜的母亲伤心吗?”
热奈斯塔走进一个收拾得颇为干净的小院,看见一个十五岁的男孩。他象女人一样柔弱,发色金黄,头发稀少,脸上象涂了胭脂一样红。他本来坐在一棵大茉莉花树和一丛开着花的丁香下面。丁香枝杈长得很乱,树叶包围了他。这时他慢慢地从凳子上站起来。
“你知道,”医生说,“我跟你说过,叫你太阳落山时睡觉,不要晚上出来受凉,不要说话。你怎么竟唱起歌来了呢?”
“哎呀,贝纳西先生,刚才这儿很暖和,暖和真叫人舒服!我总是觉得冷。自己感到舒服,我就不知不觉唱起《马尔布鲁出征去》,想乐一乐,而且我自己唱自己听,因为我的声音几乎跟您的牧人短笛的声音一样。”
“得啦,可怜的雅克,以后再也不要这样做了,听见吗?把手伸过来。”
医生替他把脉。孩子的蓝眼睛通常总是温柔的,但这时一股急切的表情使它们变得明亮起来。
“哎,我没讲错吧,你浑身是汗。”贝纳西说,“你母亲不在家吗?”
“不在,先生。”
“好吧!回屋里睡觉去。”
年轻的病人回到茅屋里去,后面跟着贝纳西和军官。
“请您点一支蜡烛,布吕托上尉。”医生一边说,一边帮助雅克脱去破破烂烂的粗布衣服。
热奈斯塔点燃蜡烛照亮茅屋之后,看到这孩子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大吃一惊。当这个小农民躺下后,贝纳西叩诊他的胸部,听自己手指产生的声音。他研究了代表不祥之兆的声音,然后替雅克盖上被子。自己站在床边,叉着两臂,审视着他。
“你现在觉得怎样,小鬼?”
“很好,先生。”
贝纳西把一张四脚车圆的桌子挪近床边,在壁炉的炉台上取了一只玻璃杯和一个小药瓶,用清水加上几滴小药瓶里的棕色药液配成一剂药水,并借着热奈斯塔给他举着的蜡烛的亮光,仔细测定了药液的分量。
“你母亲要很晚才回来吧?”
“先生,她来了,”孩子说,“我听见她走在小路上的脚步声。”
医生和军官一边等,一边四处张望。床脚边有一张既无床单又无盖被的软垫子。母亲一定是和衣睡在上面的。热奈斯塔向贝纳西指指这张床。贝纳西微微点了一下头,好象表示他也已经看到,并且十分钦佩母亲的牺牲精神。院子里响起了木屐的声音,医生于是迎出屋去。
“科拉大娘,今天夜里要守着雅克。如果他跟你说他透不过气来,你就给他喝我放在桌上的玻璃杯里的药水。注意每次只让他喝两、三口。这一杯药水大概够用一夜了。千万不要动那药瓶子。先给孩子换换衣服,他出了一身虚汗。”
“今天我没能给他洗衬衣,亲爱的先生,我得把麻拿到格勒诺布尔去换几个钱。”
“那么,我回头叫人送几件衬衫来。”
“他病得更厉害了吗,我这可怜的孩子?”妇人说。
“不要指望有什么好消息,科拉大娘。他轻举妄动唱起歌来了。你可不要责备他,也不要骂他。你要振作起来。如果雅克疼得太厉害,你就叫个邻居去找我。再见。”
医生叫他同伴出来并向小路走去。
“这小农民生的是肺病吗?”热奈斯塔问医生。
“天哪,正是呀!”贝纳西回答,“除非造化创造奇迹,科学是救不了他的。我们巴黎医学院的教授经常跟我们谈到您刚才见到的现象。这一类疾病的某些病变会使人的发声器官产生变化,病人一时间能够唱出任何歌唱家都比不上的完美歌声。”医生骑上马的时候说:“先生,我让您过了不愉快的一天。到处是痛苦,到处是死亡,而且到处是忍受。乡下人个个都死得很达观。他们忍受痛苦,不声不响,象牲口一样躺下。不谈死人的事了,让我们快马加鞭吧。我们要在天黑之前赶到镇上,以便让您看到镇上的新街区。”
“唷!什么地方失火了。”热奈斯塔指着山上升起一团火的地方说。
“这火没危险。一定是我们的烧石灰工人开了炉。这新开发的实业可以利用我们荒山上的欧石南草。”
这时,突然传来一声枪响,贝纳西不由自主地惊叫了一声,焦急地说:
“如果这是比蒂菲,我倒要看看我们两个究竟谁厉害。”
“枪是那边打的,”热奈斯塔指着他们上面山上的一个山毛榉树林说,“对,就在那上面,请相信我这个老兵的耳朵。”
“快走!”贝纳西大声说。他径直朝着小树林的方向,穿过沟渠,田野,策马飞奔,好似进行一场越野赛马一样,因为他想当场捉住打枪的人。
“您找的人逃啦,”热奈斯塔大声喊道,他勉强能够跟得上贝纳西。
贝纳西迅速掉转马头往回走。不一会,他所寻找的人就出现在离两位骑士一百尺高的一块陡峭的岩石上。
“比蒂菲,”贝纳西看见他手里握着一枝长枪,大声叫喊,“下来!”
比蒂菲认出了医生,向他友好而恭敬地做了个手势,表示完全服从。
“我相信,”热奈斯塔说,“一个人为惧怕或某种强烈的感情所驱使,是能够爬上这崖顶的,可是现在他怎么下来呢?”
“我不担心,”贝纳西回答,“山羊大概也会忌妒这家伙的!您看吧。”
骑兵少校经历过战事,习惯于估计一个人的内在价值。当比蒂菲从大着胆子爬上去的崖顶,顺着参差不齐的岩石下来时,他那少有的敏捷,那动作之利索和稳健,使骑兵少校深为钦佩。不管陡峭的路逼着猎人采取什么姿势,他都能优美地保持轻巧而结实的身体的平衡。他踏在石头尖儿上比踏在地板上还要稳当,因为他似乎有把握在必要的时候能够踩着它而不掉下去。长枪拿在他手上,好象不过是一根手杖。比蒂菲是个年轻人,中等身材,干瘦有力。当他来到热奈斯塔身边时,他的男性美使军官眼睛一亮。他显然是走私贩一类的人物,他们干这一行,不是用暴力,而是用诡计和耐心来偷税漏税。他有一副被太阳晒黑的刚毅的面孔。淡黄色的眼珠象鹰眼一样炯炯有神,尖端略微弯曲的小鼻子也很象鹰喙;两颊的颧骨上长满了汗毛;红润的双唇微微启开,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他的下巴、上唇和两鬓都留着自然卷曲的红棕色胡子和鬓角,使他面孔上刚毅而凶悍的表情更为突出。他身上的一切都是力的表现。久经磨练的双手,肌肉结结实实,出奇的饱满。他胸脯宽大,额头上显示出粗犷的智慧。他看上去勇敢,果断而冷静,象惯于冒生命危险的人那样,由于在各种危险的场合经常检验自己的体力或智力,所以非常自信。他上身穿一件被荆棘扯破的罩衫,脚瞪一双用鳗皮带子缚住的皮革底凉鞋。一条打补丁的、破破烂烂的蓝布裤子下露出一双象鹿一样干瘦有力的红腿。
“您见到的就是那个从前向我打过冷枪的人,”贝纳西低声跟骑兵少校说,“现在我如果表示想除掉谁,他会毫不犹豫地将他干掉。”
“比蒂菲,”他接着跟违禁打猎的人说,“我本来真以为你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而且因为你做了保证,我也向人家做了保证。你发誓不再打猎,发誓做个规规矩矩、检点、勤劳的人,我据此向格勒诺布尔的王家检查官许下了诺言。刚才这一枪是你打的,而且是在拉布朗舒瓦伯爵的领地上。嗯!如果他的看守听见了呢,该死的!幸好,我不会给你下违章通知,否则你就会成为再犯,再说你也没有持枪执照呀!我当时看到你舍不得离开这杆枪,才迁就了你,没有把你的枪拿走。”
“这是一枝好枪。”骑兵少校说,他认出这是一枝圣艾蒂安①制造的打野鸭用的长枪。
①法国工业城市圣艾蒂安的兵工厂建立于一七二○年。
偷猎犯抬头看看热奈斯塔,好象为了感谢他这句称赞的话。
“比蒂菲,”贝纳西继续说,“你应受到良心的责备!如果你重新干起以前的勾当,你就会再一次坐班房。那时,谁也保护不了你,使你不服苦役。你会被打上烙印,留下耻辱的印记。今天晚上你给我把枪送来,我来替你保管。”
比蒂菲以痉挛性的动作握紧他的枪管。
“您说的有理,区长先生,”他说,“我错了,我违反了规定,我是畜牲。我这杆枪应当送到您那里去,不过当您从我手里拿去枪时,您得到的将是我的遗产。我母亲孩子的最后一颗子弹将打中我的脑袋!有什么办法!我曾按照您的意思办了,我冬天是安分守己的。可是春天一到劲头就来了。我不会种田,也无心一辈子养家禽;我既不能弯腰种菜,不能甩鞭子赶车,也不能呆在马厩里撸马背,难道只好饿死吗?”
他停了停指着那座座大山说:“我只能在那上面生活。我在山上已经呆了一周了,我看见了一只羚羊,而现在羚羊就在那儿,”他指指岩石上面说,“随您怎么处置吧!仁慈的贝纳西先生,请把枪留给我。您听着,我比蒂菲发誓,我将离开市镇,到阿尔卑斯山区去。那几打羚羊的猎人一定不会说我什么,相反,他们会高兴地接待我,我就死在那边的一个冰川山坳里。得,坦白地说吧,我宁愿这样在山上活一、两年,那里既没有政府,没有关卡税吏,没有乡村警察,也没有王家检查官,这就强似在您的沼泽地里赖活一百年。只有您,我会怀念的。其他的人,我讨厌极了!您有理的时候,至少不置人于死地。”
“那么路易丝呢?”贝纳西问他。
比蒂菲沉思不语。
“哎!小伙子,”热奈斯塔说,“学学读书写字吧,到我骑兵团里来,骑上马,做个带枪的骑兵。一旦军号吹响,备鞍出征,去打一场略微干净一点的战争,你会看到你是生来要在大炮、子弹、战斗中生活的,而且你会成为将军。”
“是啊,要是拿破仑再回来就好啦,”比蒂菲回答。
“你知道我们之间的协定吗?”医生对他说,“你曾答应我,再次违反规定,就去当兵。我给你半年功夫学习读书写字,然后我给你找个好人家的孩子,让你顶替他去当兵。”
比蒂菲看看那些山岭。
“噢!你不会到阿尔卑斯山去的,”贝纳西大声说,“象你这样一个有荣誉感,有许多优点的人,应当为国家效力,你应当率领一支铁骑,而不是追着一头羚羊死去。你现在过的生活,会把你一直引向苦役场。过分的劳动会迫使你长期休息。久而久之,你会养成游手好闲的生活习惯。那种游手好闲的生活会把你头脑中有关秩序的观念毁得一干二净,会使你养成滥施暴力,私自报复的恶习,所以不管你愿不愿意,我要把你引上正路。”
“那么,我就应当闷死,伤心死吗?到了城里,我就透不过气来。我带路易丝到格勒诺布尔去的时候,我是呆不到一天以上的。”
“人各有各的习性。我们应当善于克服它,或者使之对同胞有益。可是时候不早了,我急着要回去,你明天带着枪来看我,这一切我们那时再谈吧,孩子。再见啦。你把那只羚羊拿到格勒诺布尔去卖掉吧。”
两位骑士离开那儿走了。
“这才是我所说的男子汉。”热奈斯塔说。
“一个走在邪路上的男子汉。”贝纳西回答说,“可是怎么办呢?您听见他说了。眼看着这样优秀的人材被糟蹋掉,不是很可惜吗?如果敌人入侵法国,比蒂菲带领一百个青年,会把一个师的敌人挡在莫列讷山里长达一个月。但在和平时期,他的精力无处施展,除非在一些违背法律的情况下。他需要有个用武之地。当他没有机会拼命时,他就跟社会斗,帮走私贩子的忙。这家伙可以独自一人驾小舟渡过罗讷河,把鞋子偷运到萨瓦去卖,然后带着货物逃到一个难于攀登的山顶上,靠吃面包皮可以在上面呆两天。总之,他喜欢冒险,就象别人喜欢睡觉一样。他由于尝到了极端的感觉带来的乐趣,久而久之,便脱离了正常生活的轨道。我呢,我不希望这样一个人不知不觉地沿着邪路滑下去,变成强盗,死在断头台上。哎,看呀,上尉,我们的镇子怎么样?”
热奈斯塔远远看见一个种着树的圆形大广场,广场中间有个白杨树环绕的喷泉。广场四周筑着斜坡,斜坡上耸立着三排不同的树木:先是洋槐,然后是臭椿,最上面是小榆树。
“这是我们镇举行集市的场所,”贝纳西说,“然后,大街就从我跟您说过的两幢漂亮房子开始,那是治安法官和公证人的住宅。”
于是,他们走进一条宽阔的街道,这条街的街面相当讲究地铺着大石子,两旁有一百多幢新房子,房子与房子之间几乎都有花园分隔。街道的尽头是教堂,教堂大门远远看去非常美丽。在这条街的中段又新辟了另外两条街,那儿已有好几幢房子拔地而起。坐落在教堂广场上的区公所与本堂神甫的住宅遥遥相对。贝纳西在街上走过时,一路上只见干完一天活的妇女、儿童和男人纷纷站到他们的家门口,有的摘帽向他致敬,有的向他问安,娃娃们在他坐骑的四周又蹦又叫,好象知道这畜牲和它的主人一样温厚。这是一种蕴藏在心中的喜悦,它同所有深刻的感情一样,有其独特的节制方式和感人的魅力。看见医生受到这样的接待,热奈斯塔想到医生昨天描绘本区居民对他的爱戴时,措辞是过于谦虚了。这才是最惬意的王位,称号写在臣民心中的王位,而且是真正的王位。一个人享有的权力和名声不管范围有多大,他内心很快就能判断出他的一切外在行动为他获得的感情。而且,当他发现在行使自己实权的过程中什么也没有改变,什么也没有创新,没有得到任何更伟大的东西,他会突然意识到,事实上自己是一钱不值。国王们虽然有自己的土地,却仍然同其他人一样,不得不生活在一个小圈子里,受其法律的约束,而且他们的幸福也取决于他们在其中感受到的个人印象。然而贝纳西在本区不论走到哪里,遇到的只是恭顺和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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