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民的拿破仑
 




  “走快点哪,先生,”雅柯特说,“这几位先生等了您不知多久了。您每次都这样,需要做好饭菜的时候让我做不好。现在菜都煮糊了。”

  “这不,我们回来啦,”贝纳西笑嘻嘻地回答。

  两位骑士下了马,向客厅走去。医生请来的客人正在客厅里等候。

  “诸位,”他搀起热奈斯塔的手说,“我荣幸地给诸位介绍:这位是驻守格勒诺布尔的骑兵团上尉布吕托先生,这位老军人答应和我们一起呆一段时间。”随后他指着一位头发灰白、身穿黑礼服的瘦高个对热奈斯塔说:“这位是杜孚先生,就是我对您谈起过的治安法官。杜孚先生对于本市镇的繁荣作出了巨大的贡献。”医生又把他引到一位中等个子,瘦削苍白,戴着眼镜,也穿一身黑礼服的年轻人面前:“这位是格拉维埃先生的女婿托讷莱先生,也是第一位来镇上落户的公证人。”

  接着,他转向一位相貌粗陋,满面粉刺,一脸纯朴,半是农民,半是城里人打扮的大胖子,继续说道:“这位是我的好帮手康邦先生。康邦先生是木材商,多亏了他,我才得到本地居民的好意信赖。他是您所赞赏的那条大道的开拓者之一。这一位的职业就无需介绍了,”贝纳西指着本堂神甫补充说。

  “您眼前的这个人,谁见了都会不由自主地加以爱戴的。”

  神甫的相貌吸引了军人的注意力,这张脸表现出某种心灵的美,具有不可抗拒的魅力。乍一看,让维埃先生的相貌并不讨人喜欢,因为他的面部轮廓严峻生硬。他的矮小身材、瘦削的躯体和他的姿态,都说明他体质十分虚弱;但他始终平和的脸部表情,显示了基督徒内心世界的平静和心灵的纯洁所产生的力量。他那双似乎映现出蓝天的眼睛流露出正在耗尽他心力的无尽的慈悲胸怀。他的动作不多,但十分自然,纯属谦虚的人所有;举手投足犹如少女般腼腆纯朴,使人一见便肃然起敬,产生与之亲切交往的意愿。

  “啊!区长先生,”神甫恭身施礼,仿佛要回避贝纳西对他的颂扬。

  他的嗓音撼动了骑兵少校的肺腑;素不相识的神甫说的那几个无关紧要的词儿使他几乎陷于宗教般的冥想之中。

  “先生们,”雅柯特走进客厅,一拳叉腰,站在屋子中央说,“汤已经端上桌了。”

  贝纳西一个个招呼客人,以免去席次上的谦让。五位客人在他的邀请下走进餐室;待神甫不加夸张地低诵Benedicite①之后,主宾一一就坐。餐桌铺着亨利四世时代由格兰多尔热兄弟发明的缎纹布桌布。这种厚实的布料以这两位能工巧匠的姓氏命名,为家庭主妇们所熟知。桌布白得耀眼,散发着雅柯特洗涤时加入的百里香②的香味。白瓷餐具描着蓝边,保存得十分完好。长颈大肚玻璃瓶是八角形的,这种古式的瓶子只有外省人家才保存至今。餐刀的刀柄一律为加过工的角质,上面镂刻着奇异的头像。审视着这套表现出古代的豪华然而几乎是崭新的物件,每个人都感到这些东西和主人的和善爽直十分协调。热奈斯塔的注意力在汤碗的盖上滞留了片刻,那个盖子顶上冠以色彩鲜艳的凸起的蔬菜图案,俨然是十六世纪著名艺术家贝尔纳·德·帕利西③的手笔。这次聚餐也不无奇特之处。贝纳西和热奈斯塔壮硕的头颅和让维埃先生使徒般的脑袋适成鲜明的对比;同样,治安法官和副区长干瘪的面孔更突出了公证人那张年轻的脸。这种种不同的相貌似乎代表了社会,也流露出对自身和现状的满足,对前途的信心。不过,托讷莱先生和让维埃先生的阅历较浅,他们喜欢探索他们感到与己有关的未来事变,而同桌的其他人则宁愿将谈话引向过去;但是,大家都以严肃的态度看待世间之事,而且他们的观点反映出双重的伤感色彩:其一如同苍茫的暮色,那是对于一去不复返的、几乎被遗忘的欢乐的回忆;其二宛若黎明的曙光,对美好的日子充满着希望。

  ①拉丁文,天主教的饭前经,经文第一句即Benedicite。

  ②一种灌木状芳香草木植物,茎叶可提取芳香油。

  ③贝尔纳·德·帕利西(约1510—1589),法国著名的瓷器绘画家,他的乡村画大都由植物、水果和小动物组成。

  “神甫先生,您今天一定很累了。”康邦先生说。

  “是呀,先生,”让维埃先生回答说,“那可怜的呆子和佩尔蒂埃老爹的葬礼安排在不同的时间。”

  “现在我们可以将老村子的破屋拆除了,”贝纳西对他的副手说,“这片房基地要是开垦出来,至少可给我们增添一阿尔邦的牧草地;市镇还可以少花供养那个痴呆病人肖塔尔的一百法郎。”

  “三年内我们应当拨出这笔钱,在山下那条道路的大水溪上建一座涵洞,”康邦先生说,“镇上和山谷里的居民习惯于穿越冉-弗朗梭瓦·帕斯图罗的那块田,最终会把它踩得不能耕种,大大损害这位老好人的利益。”

  “说得对,”治安法官说,“这笔钱花在这儿再妥当不过了。依我看,到处踩出的羊肠小道正是布满乡村的大伤疤之一。向治安法庭起诉的案件中,十分之一起因于不公正的地役权①。在许多乡镇里,人们几乎不受制裁地侵犯财产所有权。对产权和法律的尊重在法国是常常不被赏识的感情,所以很有必要加以普及。许多人似乎认为给法律以声援是件不光彩的事,而‘你到别处找死去吧!’这句口头禅好象是出于值得称道的宽宏大度,实质上只是一条伪善的格言,旨在掩盖我们的利己主义。我们应该承认,我们缺少爱国主义精神。真正的爱国者应当是深知法律的重要性并付诸实施的公民,即便本人要承担一切风险。让一个坏人平平安安离去,岂不成了纵容他成为屡犯的罪人?”

  ①法律名词,指在属于某个人的地产上设立或修筑属于另一个人并为此人使用的设施的权益,如开渠,挖沟,筑路,采光等。

  “一切都是互相联系的,”贝纳西说,“要是市长们将道路保养得很好,就不会出现这样多的羊肠小道。其次,如果市议会的参议们更有学识,他们就会支持业主和市长反对制定不公正的地役;他们都会让那些无知的人明白:城堡、田地、茅屋、树木,都同样神圣不可侵犯,而法律也不会随着产业价值的不同而增减其内容。但是,这种情况的改善并非指日可待,它主要取决于居民们的道德修养,而如果没有神甫们卓成有效的干预,这种局面就难以彻底改变。让维埃先生,我这番话不是针对您说的。”

  “我本人也不想揽在自己身上,”神甫笑着回答,“我平时不就在致力于使天主教的教义和您在施政方面的见解互相吻合吗?比如说,我在布道中谈到偷窃时,常常力图把您方才阐述的有关法律的观点灌输给本教区的居民。确实,上帝在审判小偷的时候,并不按被窃物品的价值来量刑。这就是我根据教友们的智力做出的比喻的涵义。”

  “神甫先生,您已经成功了,”康邦说,“我把本市镇的现状和过去的状况作了一番比较,能够评价您给居民的精神世界带来的变化。的确,很少有几个区能象本区的工人们那样一丝不苟地遵守工作时间。牲口看管得很好,损坏庄稼只是偶然现象。林木也没有乱砍乱伐。还有,您行之有效地让农民们懂得,富人的悠闲生活是他们一生节俭勤劳换来的报酬。”

  “那么,”热奈斯塔说,“神甫先生,您对您的士兵们一定相当满意啰①。”

  ①拿破仑有一条格言:“没有人比士兵和神甫相处得更融洽。”

  “上尉先生,”神甫回答说,“世界上任何地方都不能坐等天使降临。哪里有贫困,那里就有苦难。苦难和贫困是两种动能,可以被滥用,正如职权被滥用一样。农民们要走两法里路才能到田里耕作,晚上回家时十分疲乏,倘若他们看见猎人们为了早点进餐横穿田地和牧场,您以为他们照这样子做会有所顾忌吗?象先生们方才抱怨的,在这类抄近路的人当中,究竟谁是违法的?是干活的人,还是取乐的人?如今,富人和穷人给我们带来同样多的麻烦。信仰如同权力一样,始终应当从天堂或社会上层降临民间;诚然,今天的上层阶级要比黎民百姓更缺乏信仰,但上帝向百姓许诺,有朝一日让他们进天堂,以奖励他们默默忍受的苦痛。我在服从神职人员的纪律和上司的见解时还认为,在很长时期内,我们应当少在崇拜问题上吹毛求疵,而应努力在中等地区的人民心中唤起宗教的感情,在那里,人们现在只讨论基督教教义,而不实践基督教的道德准则。富人们的伪哲学给穷人们树立了一个必然会带来恶果的榜样,并在上帝的王国里长期造成王位的空缺。今天我们在基督徒身上赢得的成功,全凭我们自身的影响,如果一个市镇的信仰仅仅出自对本地某个人的尊敬,那岂不成了一大不幸?基督教一旦使社会各阶级精通它的保守学说,从而再次孕育出社会秩序,那末对它的崇拜就不再是个问题了。宗教崇拜固然只是宗教的形式,可是人类社会也正是通过形式才延续至今的。你们认的是军旗,我们认的是十字架……”

  “神甫先生,”热奈斯塔打断了让维埃先生的话说,“我很想知道,您为什么阻止这些可怜的人在星期日跳舞取乐。”

  “上尉先生,”神甫回答说,“我们对跳舞本身并无仇恨;我们禁止它,是因为跳舞是扰乱乡村的宁静、毒化民风的一种不道德的根源。净化家庭观念,维护家庭关系的圣洁,还不是为了连根铲除邪恶?”

  “据我所知,”托讷莱先生说,“每个区总发生一些扰乱秩序的事;但在我们区,这类事越来越少了。倘若有些农民在耕作时竟敢侵蚀邻家一垄土地,或在需要柳条的时候砍别人家的柳树,那么比起城里人的罪孽来这些不过是一些小的过失。所以我认为这条山谷的农民还是很信教的。”

  “噢!信教么,”神甫微微一笑,说道,“在这儿不用担心出现宗教狂热。”

  “不过,神甫先生,”康邦又说,“要是镇上的人每天早上都去望弥撒,要是他们每周都向您忏悔,那么土地就难以耕种,而这里就算有三位神甫,也管不了那么些事呀。”

  “先生,”神甫接着说,“干活本身就是祈祷。信教就包含着对于维持社会生命的教义的认识。”

  “那么您将爱国主义派什么用呢?”热奈斯塔问。

  “爱国主义,”神甫神色庄重地说,“只能唤起短暂的感情,宗教才能使这种感情持之以恒。爱国主义只是暂时忘却个人利益,基督教义才是一个反对人类腐化堕落倾向的完整体系。”

  “可是,先生,在大革命①年代的历次战争中,爱国主义……”

  “不错,”贝纳西打断了热奈斯塔的话,说道,“大革命期间,我们确实造就了一批优秀的爱国志士;可是二十年后的一八一四年,我们的爱国主义已经寿终正寝了;而法兰西和整个欧洲却在宗教思想的驱使下,一百年内十二次扑向了亚洲②。”

  ①指一七八九年开始的法国大革命。

  ②指十字军东征,实际上在一○九六至一二七○近两个世纪内有过八次。

  “也许,”治安法官说,“推迟偿付导致一个民族向另一个民族作战的物质利益是比较容易的;但为了支持某种信条而发动的战争,其目的永远是不明确的,因而必然永无休止之日。”

  “怎么,先生,您不吃鱼呀,”雅柯特在尼科尔的帮助下撤去了菜盘。

  厨娘按照她的习惯,一道一道地上菜,这种习惯有其不妥之处,那就是促使老饕们放开肚子大嚼,使节食者尝过头几道菜便已经饱了,从而势必放弃后上的佳肴。

  “喔!先生们,”神甫对治安法官说,“您怎么可以说宗教战争没有明确的目标呢?从前,宗教在世俗社会是一条强有力的纽带,任何物质利益都离不开宗教问题。所以每个士兵都知道他在为什么而战……”

  “如果人们是为了宗教而不停地厮杀,”热奈斯塔说,“那准是上帝建造的这座大厦有不少缺陷。一个神圣的制度不该以其具有的真理的特性打动凡人吗?”

  餐桌上的人全都看着神甫。

  “诸位,”让维埃先生说,“宗教能让人感到其存在,但没有明确的定义。我们很难评判上帝的手段和目的。”

  “那么,根据您的说法,我们就该完全相信您对宗教的顶礼膜拜啰,”热奈斯塔带着从未想到过上帝的军人的憨厚说。

  “先生,”神甫一本正经地回答,“天主教比任何其他宗教都善于消除人间的忧虑;即使不如此,我倒想请教您:您相信它的真理会担什么风险?”

  “没什么大风险,”热奈斯塔说。

  “那么,如果您不信,您会担怎样的风险呢?不过,先生,让我们来谈谈与您关系最大的尘世利益吧。请看,上帝通过教皇之手,多么有力地干预人间的事务。由于离开了基督教指定的道路,人们蒙受了巨大的损失。尽管很少有人想到阅读教会的历史,尽管人们根据某些故意在民间散布的错误观点来判断它,天主教会仍然提供了如今人们力求建立的政府的完美典范。我们的选举原则长期以来使它成为一股强大的政治力量。过去,没有一个宗教社团不是建立在自由和平等的基础之上的。它们采取一切手段,为这一事业通力合作。那时,院长、神甫、主教、修会会长,直至教皇,都是认真地按照教会的需要遴选出来的,他们表达了教会的思想;因此,人们应当对他们绝对盲从。且不谈教会的思想给社会带来了多大益处——正是这种思想造就了现代国家,并为那么多诗歌、教堂、雕塑、绘画和音乐作品的创作提供了灵感——我只想提醒您注意,你们那种世俗的选举、陪审团和两院制,都植根于各省的主教会议和大公会议,植根于主教团和红衣主教团;撇开这点不说,在我看来,与天主教的崇高和神圣的一统思想相比,现今有关文明的种种哲学观念便黯然失色,因为这种一统思想乃是世界大同的写照,并且已为体现在教义之中的圣言和圣行所实现。不管人们设想出多么完善的新的政治制度,想重现天主教会扶植人类智慧的那些年代所开创的奇迹,是十分困难的。”

  “那又为什么?”热奈斯塔问。

  “首先在于,选举作为一项原则,要求参加选举的人享有绝对的平等,用一个几何学名词来说,他们应当等量,而这一点正是现代政治永远做不到的。其次,社会大事只能凭感情的力量来完成,也只有这种力量才能将人们结集在一起,而现代的伪哲学却将法律建筑在个人利益的基础之上,倾向于将人们孤立起来。从前,在各个国家里,宽宏大度的人并不少见,他们怀着慈母之心对待民众被忽视的权益和他们的痛苦,今天这种人却少得多了。因此,作为中产阶级之子的神甫们就反对物质的力量,而保卫各国人民,反对他们的敌人。教会有过自己的领地和世俗的权益,这似乎可以巩固自己的地位,结果却削弱了它的行动。因为,神甫享有特权,就有点象压迫者了;国家付给他报酬,他就成了公职人员,应当为国家贡献他的光阴,他的心血,他的生命;公民们把他的美德视为义务,他的仁爱就不再是自由意志的产物,就会在他的心中枯竭。可是,神甫一旦成了贫民,并且他心甘情愿当神甫,除了依靠上帝再也得不到别的依靠,除了赢得信徒们的心,别无其他财富,那时他会重新成为一名奔赴美洲的传教士,当一名使徒,成为普渡众生的大善人。总之,他依靠清贫治人,他垮在生活的优裕。”

  让维埃先生已经抓住了听众的注意力。众人默不作声,细细品味着出自一位普通神甫之口的如此新奇的话语。

  “让维埃先生,在您发表的许多至理名言之中,存在一个严重的错误,”贝纳西说,“您知道,我并不喜欢讨论新派作家和现代政权作为问题提出来的那种总体利益。依我之见,设想了一种政治制度的人,假若他觉得具有实现它的力量,就应当不事声张地夺取政权,采取行动;但如果他仍然处于普通百姓浑浑噩噩安之若素的状态中,那么想通过个人之间的讨论改变群众的观点,岂非疯狂之举?然而,亲爱的神师,我还是要和您争辩,因为我是在和心善的人说话,他们习惯于集思广益,在一切事物中寻求真实。我的想法在您看来也许十分离奇,但这是以往四十年的灾难启迪我深思的结果。今天,主张所谓立宪的反对派人士要求的普选制,曾是教会一项卓越的原则,因为,亲爱的神师,诚如您方才指出的,教会人士都是有学问的人,宗教感情使他们遵守纪律,他们的头脑里浸透着同一种体系,他们知道想得到什么,要走向何方。然而,现代自由主义借助于思想观点,轻率地攻击波旁王朝欣欣向荣的政府,这些思想观点的胜利将毁灭法兰西和自由党人自己。左翼的领袖们很清楚这一点。对于他们来说,这次斗争纯属权力之争。一旦——但愿不致如此——资产阶级打着反对派的旗号,压倒了他们的虚荣心所不服的社会上层,这一胜利将立即招致一场资产阶级支持下的反人民的战斗,而人民不久便会把这个阶级视为贵族,尽管是斤斤计较的贵族,但它的财富和特权会使人民感到可憎,尤其当他们有切身感受的时候。在这场战斗中,社会——我不说国家——又将濒于死亡,因为劳苦大众每获得一次短暂的胜利,都会导致最大规模的混乱①。

  ①这里讲的故事虽然发生于一八二九年,但作者在此影射的却是一八三一年十一至十二月的里昂工人起义和一八三二年六月的巴黎武装起义。

  “这场战斗将是激烈的,无休止的,因为它建立在选民之间众多的意见分歧之上,在选票可以计算却不能称量的体系中,判断能力最差、但人数最多的那一部分将压倒社会德高望重之士。后果必然是:只有为了保卫更有限的特权而建立的政府才是坚强有力,因而也是更加完善的政府。我这里所指的特权并不是从前那种旨在损害大多数人的利益而胡乱许给某些人的权利;不,它特指完成历次政权交替的社会圈子。政权在某种意义上讲,乃是一个国家的心脏。大自然在创造万物时都将生命力绷紧,以便赋予它更大的弹性:国家的情况也是如此。我这就举例说明我的想法。假设法国有一百位贵族院议员,他们只会引起一百种磨擦。如果您取消贵族院议员的称号,所有的富人都会变成特权阶层;您看到的不再是一百人,而是一万人,您将扩大社会不平等的创伤。因为对人民来说,不劳而获的权利就构成一种特权。在他们的眼中,只消费不生产的人是掠夺者。他们宁愿干看得见的活,而不理会使之更富足的精神产品。这样一来,您就使磨擦增多,使战斗扩大到社会机体的各个部分,而不是将它局限在一个小圈子里。攻击和抵抗一旦成为普遍现象,一个国家的毁灭就迫在眉睫了。富人总比穷人少;故而斗争一旦变为具体的,胜利就总在穷人一边。

  “历史可以证实我的假设。罗马共和国之所以征服了世界,就因为它确立了元老院的特权。元老院保持了统治思想的稳定。可是,当骑士①和新人们通过发展贵族阶级扩大了政府的活动范围时,国家便完了。不管苏拉②还是后来的恺撒③是否愿意,提比略④将它变成了罗马帝国,这一制度集权力于一人之手,使这种伟大的统治多延续了几个世纪。当这个永恒之城落入蛮族手中的时候,皇帝已经不在罗马了⑤。当我们这块土地被征服的时候,法兰克人将它瓜分⑥并创立了确保他们私有财产的封建特权。数百数千个首领占有了这个国家,建立了各种制度,以保卫他们用征服得来的权益。所以,只要特权受到限制,封建制度就得以延续下来。可是,当这个国家的主人——也就是贵人这个词最确切的译法——不再是五百,而是五万时,就爆发了革命。后来,他们的势力范围扩展过大,反而变得死气沉沉,软弱无力,甚至面对金钱和思想的解放束手无策。这种解放是他们始料所不及的。既然在人民的心目中,资产阶级战胜君主制度,无非是为了增加特权者的人数,那么,人民战胜资产阶级将是这一变化带来的必然结果。如果发生了这样的动乱,它将采取的手段必然是无限制地给予群众普选权。谁投票,谁就要争辩。有争议的政权是不能存在的。您能设想一个社会没有政权吗?不能。那么,提到政权,就要提实力。而实力应当建立在既决案的基础之上。正是以上诸种理由促使我认为,选举制度对于现代政府的存在最为有害。诚然,我认为我自己对贫穷受苦的阶级已经表现出足够的关注,不会被指控为希望它受苦受难;然而,尽管我赞赏这个阶级勤勤恳恳、艰苦营生的态度,以及它任劳任怨的崇高品质,我仍然要说它是没有能力参政的。我觉得,无产者正是国家的破坏者,应当永远受人监督。所以,先生们,依我之见,所谓良心和自由这类含混不清又被人误解的词,曾被作为造反的信号和破坏的指令抛给人民,从而造成了巨大的损失,选举这个词也即将造成同样的后果。所以我认为对民众的监督乃是支撑各个社会的正当和必要的措施。”

  ①骑士,古罗马奴隶主集团中的一个阶层,罗马共和国后期,骑士派和元老派进行了长期的斗争。

  ②苏拉(公元前138—78),古罗马独裁者,权贵派的代表。他曾恢复了元老院的权势。

  ③恺撒(约公元前100—44),古罗马统帅和政治家,为重建希腊-罗马世界立下了汗马功劳。

  ④提比略(约公元前42—公元37),罗马帝国皇帝。

  ⑤公元三九五年罗马帝国分为东西两部分,大量“蛮族”源源入境;公元四一○年,西哥德人一度占领罗马城。公元四七六年,罗马皇帝被废,西罗马帝国灭亡,东罗马帝国或拜占庭帝国存至公元一四五三年。

  ⑥公元五世纪末,法兰克族墨洛温王朝的国王克洛维推翻西罗马帝国在北高卢(今法国地域)残存的奴隶主政权,建立法兰克王国。

  “既然您这套理论如此猛烈地抨击了我们今天的各种观点,那么我们似乎有权请您谈谈您的理由了,”热奈斯塔打断了医生的话。

  “非常乐意,上尉。”

  “我们的主人说了些什么呀?”雅柯特回到厨房里嚷了起来。“没想到这可怜的好先生竟劝他们去镇压百姓!可是他们居然听他的。”

  “我怎么也没想到贝纳西先生会说出这样的话,”尼科尔回答说。

  “虽说我要求制订强有力的法律,以便约束无知的群众,”医生稍稍停顿之后接着说,“但我希望社会制度具有某些薄弱和宽容的网络,以便让民众中任何愿意冒尖并且自觉有能力的人向上层阶级攀登。任何政权都力求保住自己。为了生存下去,历届政府都应当一如既往,随时随地吸收能人,使之成为自己的保卫者,同时剪除群众中煽动他们造反的强人。国家向抱有野心的公众提供既艰难又便当的途径——对于意志不坚者是艰难的,对于真正的坚定者是便当的——,就可以防止真正的才智过人者向上攀登时遇到障碍而引起革命。我们这四十年的苦难一定已向具有良知的人证明:所谓优势,正是社会秩序的一种结果。这种优势有三种类型,而且是无可争辩的,这就是:思想优势、政治优势和财产优势。这不就是谋略、政权和金钱,换言之:原则、手段和结果吗?就算彻底打破现状,让社会的各单位处于完全相等的地位,让人口出生的比例完全一致,并给每个家庭同样大小的一份土地,那么不久您又会发现目前的财产不均现象了。从这一不容置辩的真理中可以引出一条结论:财产、思想和权力的优势正是人们必须接受的现实,由于老百姓把用最公正的手段获取的权利视为特权,他们将始终认为这是一种压迫人的现实。从这一基础出发,社会契约就将是占有者对付非占有者的某种永久的协约。根据这一原则,法律将由那些从中得益的人来制订,因为他们必然本能地想到保护自己,并且预见到将面临的危险。他们对于社会安定的关心,要比老百姓本身强烈得多。民众需要现成的幸福。诸位在用此观点观察社会的时候,如果从整体上去把握它,就会象我一样承认:选举权只应由拥有财产、政权或智慧的人去行使;同时你们也会承认,他们的受委托人只能有十分有限的职能。先生们,立法者应当超越他所处的时代。他能看出普遍性错误有何趋势,明确一个国家的思想倾向于哪些问题;所以,他的工作与其说是为了现在,不如说为了将来;与其说是为了正在消逝的一代,不如说是为了正在成长的一代。然而,如果你们号召百姓制定法律,试问百姓能不能超越自身呢?不能。议会愈是忠实地代表群众的观点,它就愈不能与政府合作,愈不能高瞻远瞩,观点愈缺少精确性,它的法律也就愈加摇摆不定,因为群众现在是、并且将永远是一群乌合之众。法律导致对规则的服从,而每一条规则又是与自然风尚和个人利益相对立的;那么,百姓难道会援引法律反对他们自己吗?不会。法律的倾向往往与风俗习惯的倾向背道而驰。根据普遍的风俗习惯来铸造法律,岂不成了颁发鼓励奖:在西班牙发给宗教排它主义和游手好闲;在英国发给唯利是图;在意大利发给对旨在描写社会、但不可能是整个社会的艺术的热衷;在德国发给贵族分级制;在法国发给轻浮作风和思想的时髦,发给一直折磨我们的动辄分裂的做法吗?各个选举团插手制订法律至今已有四十多年了,结果如何呢?我们已经有了四万条法律。拥有四万条法律的民族等于没有法律。每个世纪只有一百位伟大的智者为它服务,那么五百位平庸的智者有没有能力达到认识这些道路的高度?没有。从五百个不同地区不断涌现出来的人,永远不能用同样的方式理解法律的精髓,而法律的精髓只能有一个。

  “这里,我要把话说得过头一些。议会迟早要垮在某一个人的权杖之下,但你们得到的不再是国王们的改朝换代,而是首相们变幻莫测、代价昂贵的朝代交替。在一切磋商之后就会出现米拉波①、丹东②、罗伯斯比尔③或拿破仑;几位行省总督或一位皇帝。确实,要提起一定的重量,就需要有一定的力量,这个力可以分布在或多或少的杠杆上;可是,归根结底,力量必须和重量成比例:这里所说的重量,是指愚昧无知、受苦受难的百姓,他们是一切社会的第一层砖石。政府从其本质上讲是用于镇压的,所以需要极大的集权,才能和群众运动相抗衡。那就是执行我方才谈到限制政府特权时向诸位阐明的原则。如果你们接纳有才干的人,这些人就会服从自然法则,并使国家也服从这一法则;倘若你们将平庸之辈集中在一起,他们迟早也会被优秀的天才所征服,因为有才能的议员觉察到什么是国家利益,平庸的议员则与暴力妥协。简言之,这就如同恐怖时期④的国民公会⑤,议会让步于某种思想;如同拿破仑时代的立法团,让步于某种权势;在今天,则让步于某种体制或金钱。

  ①米拉波(1749—1791),十八世纪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著名的演说家,立宪派领袖之一,曾大胆揭露封建专制制度,坚决维护君主立宪政体,但晚节不佳,曾接受王室贿赂。

  ②丹东(1759—1794),十八世纪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的政治活动家,国民公会山岳派的领袖之一。雅各宾派专政时期成为新暴发户的代言人。于一七九四年四月被处死。

  ③罗伯斯比尔(1758—1794),十八世纪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雅各宾派政府首脑,一七九四年热月政变时被处死。

  ④指一七九三年五月至一七九四年七月雅各宾派严厉镇压反革命的时期。

  ⑤十八世纪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的最高立法机关。一七九二年九月二十日成立,一七九五年十月二十六日解散。

  “一些好心人梦想的共和议会是不可能存在的;希望有这种议会的人,若非受骗的糊涂虫便是未来的暴君。一个评议会在应当促使国家采取行动时,却讨论国家的危机,你们不认为它十分可笑吗?就算人民有了一些代言人,委托他们接受或拒绝赋税,那倒是公平的,不过这种事古已有之,无论是在最最残酷的暴君还是最最宽厚的英主统治下都曾有过。金钱不是俯拾皆是的,赋税更有其天然的界限,超过这个界线,国民就会起来抗税,要不就坐以待毙。这个选举团体如同它所反映的各种需要和各种思想,一贯变化无常,如果它反对将大众的意志屈从于某条错误的法律,那就万事大吉了。可是,让来自帝国各个角落的五百个人制订出一条确当的法律,这种设想岂不是一场恶作剧,迟早要害苦黎民百姓吗?这些人只是换几个暴君,仅此而已。那么政权和法律就应该是某一个人的事业,这个人迫于形势,不得不随时将他的行动提请全国人民批准。但不管是一个人当政,还是几个人或许多人掌权,修改施政纲领只能通过一个民族的宗教机构来实行。宗教是对付滥用极权的唯一真正有效的抗衡力量。一个民族如果丧失了宗教感情,就孕育了动乱的因素,君主也不得不变成暴君。设置在君王和庶民之间的议会,对于以上两种倾向来说,只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根据我方才所说的,议会只能成为造反或暴政的同谋。然而,我所倾向的独裁政府也不是绝对的好,因为政治上的结果永远取决于风俗习惯和宗教信仰。如果一个民族已经老化,如果伪哲学和爱争辩的习性已经使它病入膏盲,这个民族即使形式上享有自由,也必定走向专制;同样,聪明的人民几乎总能在专制形式下找到自由。基于上述情况,我们有必要大大限制选举权,建立一个强有力的政权,创建一个既能使富人成为穷人的朋友,又能教育穷人安于天命的有权势的宗教。总之,当今存在着一项迫在眉睫的任务,就是把议会的活动限制在讨论赋税和通过法律的范围之内,剥夺其直接立法的权力。

  “我知道,在有些人的头脑里存在着另一些想法。今天象过去一样,常会遇到一批热心追求好上加好的人,他们总想责令社会变得比现在更聪明些。殊不知,旨在施行整个社会大迁移的改革,需要得到普遍的认可。改革者必须有耐心。我估算了创立基督教——纯属用和平的手段实现的思想革命——所花的时间,一想到为物质利益闹革命所带来的苦难就不寒而栗,我因此得出结论:要维护现存的制度。基督教说过:让每个人有自己的思想;现代法律则说:让每个人有自己的土地。现代法律和基督教精神在此取得了一致。让每个人有自己的思想,就是赋予人们以思想的权利;让每个人有自己的土地,乃是确认通过劳动拥有产业的权利。我们的社会应当依此而建立。大自然将人类的生命建立在维护自身安全的意识上,社会生活则建立在个人利益的基础上。这些就是我心目中真正的政治原则。宗教用来世的思想消除了这两种利己主义的感情,从而改变了社会接触中的冷漠无情。上帝就通过以忘我为美德的宗教感情来减轻利益冲突所产生的痛苦,正如他曾经用无形的法律缓解了人间社会这个机体中产生的冲突。基督教教育穷人容忍富人,教育富人减轻穷人的苦难;这两句话对我来说,正是天上人间一切法律的精髓。”

  “我不是政治家,”公证人接口说,“我将国君看作随时需要清理账目的社会清理人,他只是把从前任手中接收的资产一文不少地移交给他的继承者。”

  “我也不是政治家,”贝纳西打断公证人的话,急忙反驳说,“只要依靠良知,就能改善一个镇、一个区或一个行政区的命运;治理一个省的人就已经需要才干了;可是这四级行政区划只打开有限的视野,平常人很容易一览无遗;它们的利益通过一些显而易见的纽带与国家的整体运动联系起来。在高一级的地区,一切都扩大了,政治家必须高瞻远瞩。在为一省、一地,一区或一镇创办福利的时候,只需预见十年后的效果,而一旦涉及整个国家,就必须预感到国家的气数,并用一个世纪的时间加以衡量。象柯尔柏①和苏拉那样的天才,如果不依靠造就出拿破仑和克伦威尔②的毅力,也是微不足道的。先生们,伟大的相才,乃是镌刻在一个世纪年轮上的伟大思想,正是这种相才,为这个世纪带来了荣耀和昌盛。对于他来说,坚韧不拔的精神是他首先必须具备的美德。同样,在人间事务中,这种精神不正是力量的最高表现吗?有些人的头脑里缺乏统观全国的思想,只有当宰相的概念,这种人我们近来见得多了。因此真正的国务活动家,为我辈奉献出浩如烟海的人间诗篇的人物,不能不使我们敬佩。高瞻远瞩,顺海阔命;置身于政权之上,留任于自觉有用之时,而不过高地估计自己的力量;清心寡欲,摒弃一切庸俗的奢望,以便做到自制、未雨绸缪,意志坚定和自强不息;公正果断,有条不紊,控制自己的感情,处事全凭智慧;既不疑人也不信赖人,既不多疑也不轻信,既无报恩之情也无负义之心;既不落后于形势也不为某种思想所震惊;总之,在生活中和群众息息相通,展开智慧的双翼,扩大嗓子的音量,运用锐利而统观全局的目光,自始至终统治着群众,这样的人难道不比凡夫俗子稍稍高明一些吗?正因为如此,这些伟大和高贵的国父们的英名将被万世传颂。”

  ①柯尔柏(1619—1683),路易十四的重臣,历任宫廷大总管、财政总监、王家国务秘书等职,在发展工商业、改组财政和司法、创设法国科学院和国家天文台等方面起过重大作用。

  ②克伦威尔(1599—1658),十七世纪英国资产阶级革命家,曾两次战胜王党军队,他处死了英王查理一世,宣布成立共和国,同时镇压国内民主运动和爱尔兰民族起义,对外实行侵略和扩张,先后战胜过荷兰、西班牙、葡萄牙等国。

  席间出现了短暂的冷场,宾主们互相注视了一会。

  “先生们,你们还没谈军队呢,”热奈斯塔大声说,“依我看,军队的编制正是每一个优良的平民社会的楷模,宝剑才是一个民族的保护者。”

  “上尉,”治安法官笑着说,“一位老律师曾经说过:历代帝国都由宝剑开始,由墨水瓶结束,我们现在正处于舞文弄墨的阶段。”

  “诸位,”医生也笑着大声说,“我们已经安排了世界的命运,现在可以谈谈别的事了。来吧,上尉,来一杯埃尔米塔日酒①吧。”

  ①罗讷河地区著名的埃尔米塔日葡萄园酿造的葡萄酒。

  “一杯不够,我来两杯,”热奈斯塔伸过酒杯说,“我要为您的健康干杯,也就是为给人类带来荣誉的人的健康干杯。”

  “而且是为我们大家所爱戴的人的健康干杯,”本堂神甫嗓音悦耳地说。

  “让维埃先生,难道您想让我犯骄傲之罪吗?”

  “神甫先生只是轻声细语地说出了全区人民大声说出的话,”康邦先生接口说。

  “诸位,我提议陪让维埃先生回他的住宅,顺便借着月色散散步。”

  “好啊,”客人们站起身来准备送神甫回家。

  “布吕托上尉,咱们就去谷仓吧,”医生向神甫和其他客人道别后,挽起热奈斯塔的胳臂说。“您在那里可以听到人们议论拿破仑。我的几位老乡准会让乡邮员高格拉对这位人民之神说个没完。我的马夫尼科尔为我们搭了一条梯子,我们可以从夫窗爬到草垛顶上,从那里看得到整个场面。来吧,请相信我,这样过一个晚上是值得的。我已经不是第一次躺在草堆里静听某个士兵的叙述,或某个农民的故事了。不过,咱们得藏好了,要不然,这些可怜虫一见到生人在场,就会扭扭捏捏,六神无主了。”

  “嗨!我亲爱的主人,”热奈斯塔说,“假装睡大觉,在宿营地偷听骑兵们谈话的事,我干得多了!有一次,一个老中士对害怕打仗的新兵讲莫斯科溃退的故事,简直让我笑痛肚子,比在巴黎看戏好笑多了。他说,法国军队在被窝里解手,喝什么都是冰凉的,走着走着人就死了,看到的俄罗斯一片雪白,给战马刷毛得用牙齿,喜欢溜冰的人尽兴而归,爱吃肉冻的人吃了个够;还说那儿的女人通常也是冷冰冰的,最没劲的是刮脸没热水。他还说了许多下流的笑话,逗得那个冻坏了鼻子——人称‘保留鼻子’的老司务长也乐了。”

  “嘘,”贝纳西说,“我们到了,我先上去,请随我来。”

  两人爬上梯子,躲进草堆,找了个能看清下面人说话的地方坐下,聊天消磨夜晚的人谁也没有听见他们进来。三、四支蜡烛周围聚集着一堆堆的女人,有的做针线活,另一些在纺线,好几位手上闲着。她们扭着头伸长脖子,眼睛盯住一位讲故事的老农。大多数男人不是站着,就是躺在草捆上。蜡烛四周摆着一个个盛满清水的球形玻璃瓶,将烛光聚成一道道光束;干活的农妇坐在烛光的明处,一堆堆男人在若隐若现的微弱光线中悄无声息。仓房上部一片漆黑,它的宽大面积使参差不齐地映照着人头的幽幽烛光更加暗淡,形成自成谐趣的明暗效果。这里,一个满怀好奇的农村小女孩棕色的前额和清澈的眸子闪闪发亮;那儿,一条光带勾勒出老人们粗糙的额头,并在他们破旧褪色的衣服上照出稀奇古怪的图案。这些人一个个聚精会神,姿态各异,缺乏表情的脸上呈现出对讲话人毫无保留的信任。这是一幅奇特的图画,画面上闪现出诗情画意对各种有才智的人所产生的无比巨大的影响。如果要求讲故事的人始终采用于平淡中见神奇,或不可置信又似可信的风格,那么农民岂不成了最最纯粹的诗的挚友?

  “那所房子看上去虽然吓人,”新来的两位听众安顿下来听故事的时候,老农正讲道,“但是可怜的驼背女人背着麻筋去市场回来,这时累极了,只好走进那所房子,再说天色也晚了。她只要求留宿;因为她从背囊里掏出一块硬面包,作为一顿饭把它吃了。谁知女店主是个强盗婆子,可她不知道她的男人们约好夜里要干的事,所以接持了驼背女人,把她安置在黑灯瞎火的阁楼上。我们的驼背朝一张破床上一倒。她做完祷告,又想到了她的大麻,然后安心睡觉,正要入睡的时候,忽然听到响动,又看到两个男人提着风灯走进屋子;他们手上各拿了一把刀。这一下可把她吓坏了,因为,你们知道,那会儿老爷们非常喜欢吃人肉馅饼。不过,那老太婆知道自己身上的皮肉硬得象牛皮,也就定下心来;她想,人家决不会将她当作一盘佳肴的。两个男人从驼背床前走过,走进那间大房间,那里睡着一位携带大提箱、看上去象个巫师的先生。高个子男人抓住客人的脚,同时举起风灯;原先装醉鬼的那个矮个子按住他的脑袋:卡嚓一刀!把它砍了下来。他们将尸身留在血泊之中,偷了箱子下楼。我们的驼背可是为难极了。一开始,她想人不知鬼不觉地溜之大吉,因为她还不知道正是老天爷把她带到这儿,要她惩罚罪犯为上帝扬名的。她很害怕,但人一害怕,倒也豁出去了。但是女主人向强盗们问起驼背女人的情况,倒把他们俩吓坏了。于是两个人悄悄地爬上小木梯。可怜的驼背吓得缩成一团,听到两个人在低声争论。‘我说杀了她’。‘不能杀她。’‘杀!’‘不能杀!’两个强盗走上阁楼。我们的驼背倒也不蠢。她闭上双眼,装作睡着的样子。她把手放在胸口,象小孩子似地睡了起来,那鼻息活象一个讨人喜欢的小娃娃。提灯的强盗打开罩子,将风灯伸到老太婆的眼皮底下直晃悠,可她害怕被人切断脖子,连眉毛也没动一下。‘你瞧,她睡得真死,’高个子说。‘老太婆们就是诡计多端,’小个子答道。‘我要把她杀了,那样我们才能安心。我们还可以把她的肉腌了喂猪。’老太婆听得清清楚楚,但还是一动不动。小脑袋见驼背没什么动静,就说:‘噢!得了,她真睡着了。’老太婆这才捡了一条命。再说,她简直勇敢得很哪,咱们这儿有些年轻姑娘,听到别人谈猪的事,她们的鼻息准不会象睡着的小娃娃。两个强盗用床单裹起尸体,将它抬到小院子里一扔,老太婆听见院子里一阵猎哼:那是猪跑过来吃死尸了。”

  讲故事的人顿了一顿,继续往下讲:“就这样过了一宿;第二天,老太婆拿两个苏付了房钱便走了。她背起背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随便问了问村里的情况,然后不慌不忙地走出屋子。她想跑,可是一点也跑不动!她吓得两条腿象被砍掉似的。这是她的运气,因为她还没走上一里路就发现两个强盗中的一个跟在她后面。那强盗狡猾得很,想看看她究竟有没有看到什么。她也猜到了他的意图,便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你怎么啦,大婶?’小个子问,盯她梢的就是这个小个子,因为他是两个强盗中最狡黠的一个。‘啊!’大叔,’她回答说,‘我的背囊太沉了,可把我累的,真需要有个诚实的男人帮我一把(瞧她也够狡猾的!)才能走回家呀。’强盗一听这话,便提出送她回家。她接受了。那男的搀住她一只胳膊,想知道她怕不怕。哈!得,这女人不抖不颤,定定心心地朝前走。于是,两个人边走边谈,谈农活,谈怎样种大麻,不一会就走到驼背居住的市镇的近郊。强盗害怕遇上法院的人,就在那里和她分手了。这个女人在正午到了家,边想着夜里和路上遇到的事,边等她的男人回来。卖大麻的直到黄昏时分才回家。他饿了,该为他做点吃的。于是乎,她一面往锅里放油以便给他炸点东西吃,一面告诉他怎样把大麻卖掉了。她唠唠叨叨地,和一般女人家一样,可就是不提那些猪,也不提那位被害、被偷、尸体被猪吃掉的先生。她把平底锅在火上烧一烧,打算擦擦锅。她提起锅想擦的时候,发现锅里全是血。‘你在锅里放什么啦?’她问自己的男人。‘什么也没放呀,’丈夫回答。她以为那是女人常有的幻觉,便将锅子重新放在火上。唷!烟囱里竟掉下一颗脑袋!‘你瞧见了吗?这正是那被害人的脑袋,’老太婆说。‘他在看我呢!他要我干什么呢?’‘要你替他报仇!’有个声音对她说。‘你真蠢,’大麻商人说,‘瞧你眼睛花的,简直荒唐。’他拿起头颅,那头颅在他手指上咬了一口,商人便将它扔进院子说:‘快给我炒鸡蛋,别想这事了。那是一只猫。’‘一只猫!可它圆滚滚的象颗脑蛋呀,’女的回答。她将炒锅放回到火上。唷!这回掉下一条大腿。然后又是那几句对话,男的见了这条腿并不比见到头颅时更惊奇,他抓起大腿扔到门外。结果,被害旅客的另一条腿,两只胳膊,还有那躯体,一样一样地往下掉,就是不见鸡蛋炒出来。上了年纪的大麻商实在是饿了。他说:‘我以灵魂得救来起誓,倘若我的鸡蛋能炒出来,我们就设法满足这个人的要求。’‘那么你承认这是个人啦?’驼背说。‘刚才为什么还说那不是一颗脑袋,讨厌鬼!’女人打了鸡蛋炒起来,然后不声不响地端上桌子。因为拌了几句嘴,她有点儿不安。她的男人坐下吃了起来。驼背很害怕,说她不饿。这时忽听有人‘笃’‘笃’地敲了几下门:‘谁呀?’‘昨儿晚上死的人,’‘请进吧,’麻贩子说。说话间,那赶路的人进了屋子,坐到一张小板凳上说:‘想想上帝是怎么说的,上帝赐予信仰他的人们以永久的安宁!大妈,你是眼看着我怎么被害的,可是你一声不吭。我已经被猪吃了!猪是上不了天堂的。而我一个基督徒,就因为一个女人不开腔就得下地狱。这种事从未听说过。得把我解救出来!’他还说了一些别的话。驼背女人越来越害怕。她洗完锅子,穿上节日的衣裳,向官家告发了。于是罪行被发现,两个盗贼被押到集市广场上车裂了。做了这件好事后,驼背和她丈夫总是得到你们从未见过的好麻。另外,使他们最快活的是,他们得到了向往已久的东西:他们生了一个男孩,后来男孩长大了,成了国王册封的男爵。以上就是《勇敢的驼背大妈》的真实故事。”

  “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类故事,听了这种故事会让我做梦的,”福瑟丝说,“我喜欢听拿破仑的奇遇。”

  “说得对,”乡村警察说,“高格拉先生,讲讲吧,给我们讲讲皇上的事吧。”

  “今天太晚了,”乡邮员说,“我不喜欢把打胜仗的事用三言两语讲完。”

  “没关系,说说也好嘛!我们知道这些事,因为已经听你讲过好多遍了;可是我们还很乐意听。”

  “讲讲皇上的事吧!”好几个人一齐大声说。

  “你们都想听,”高格拉答道,“那好吧,不过你们会觉得,用打冲锋的速度讲这类故事,实在没有味道。我宁愿讲一场战役的全过程。讲讲尚波贝尔战役,好吗?那会儿子弹已打光了,大伙就拼刺刀。”

  “不!讲皇上!讲皇上!”

  老步兵从草捆上站起身来,用漆黑的眼珠扫视了一下在场的听众。他的眼神里充满老兵们特有的不幸,事变和苦难。他抓住上衣的两片前摆,将它们撩起,仿佛他要象从前那样把他的衣物、鞋子和全部财物装进口袋;然后他右腿前伸,将身体支撑在左腿上,很乐意地向群众的愿望让了步。他将盖住前额的灰白头发撩到一边,抬头仰望天空,以便使自己和他即将叙述的宏伟历史处于同一个高度。

  “朋友们,你们听着,拿破仑出生在法国的科西嘉岛。那个地方被意大利的阳光照得发烫,所有的东西都象在火炉里煮开了似的,那里的人世世代代常为一点小事互相残杀:这也是他们的一种怪念头。论起这件大事的出奇之处,还得从他的母亲讲起。他母亲是当时的大美人,生性也很狡猾。她在生下他的时候梦见世界成了一片火海,为了使儿子逃脱童年以及一生中的危险,她曾经考虑过将他奉献给上帝。她简直是位先知!就这么着,她请求上帝保护她的儿子,条件是拿破仑将恢复已经失势的神圣宗教的威信。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如今一切也都应验了。

  “现在,请你们注意听我讲,还要告诉我你们听到的故事邪乎不邪乎。

  “可以绝对肯定:只有想得出签订秘密协约的人,才有可能冒着枪林弹雨越过别人的火线;机枪一扫起来,象拍苍蝇似的把我们扫掉一大片,可子弹就是不敢碰他的脑袋。我这样说是有证据的。在埃洛①战役中,我亲眼见他爬上一块高地,用一架小望远镜观战,还说:‘打得好!’我们中间有个头插羽毛的鬼家伙,这人老跟在他身边,听说就连他吃饭的时候也不离他左右,让他非常讨厌。

  ①埃洛,当时波兰一村镇,现为苏联立陶宛境内的巴格拉迪奥诺夫斯克,一八○七年二月六、七日拿破仑在此大战俄普联军,虽然取得了胜利,但损失惨重。

  “那次皇上刚离开高地,这人想出出风头,便站到皇上站过的地方。哎呀!他一下子没了影儿,羽毛也不见了!你们自然明白,拿破仑曾经保证严守这个秘密。所以,跟随他的人,就连他的私交,诸如通罗克①、贝西耶尔②、拉纳③,他们身体壮得象铁塔,被他铸造成了为他所用的人。可是也象核桃似的一颗颗掉到地上,总之,他是天之骄子,生来是当士兵之父的,他从未当过中尉,也未当过上尉!这就足以证明这一点了。④啊!没错,他立刻就成了头儿。在攻取土伦的战斗中,他开始让别人看到他们对操纵大炮简直一窍不通,从那以后,他看上去不超过二十三岁,但已经是位老将军了。当时,这个略显削瘦的将军便作为意大利军的统帅降临到我们中间⑤。那会儿,部队缺少面包、弹药、鞋子、军装,穷得一无所有。他说:‘朋友们,咱们要一起干了。你们要狠狠地打,从现在起,十五天内你们就会取得胜利,穿上新衣,每个人都会有军大衣,优质的护腿套,出色的鞋子;可是,弟兄们,你们得往前走,到米兰去取,这些东西那儿有的是。于是,大伙真的走了。精疲力尽、瘪得象臭虫似的法国人又站了起来。我们三万赤脚兵要打八万身强力壮、装备精良、神气活现的德国人,这场面到现在似乎还在我的眼前。

  ①迪罗克(1772—1813),法国元帅,拿破仑的宫廷总管,被封为弗留利公爵,一八一三年五月二十二日在包岑战役中阵亡。

  ②贝西耶尔(1768—1813),法国元帅,拿破仑手下的名将,一八一三年五月死于莱比锡附近的吕赞,离拿破仑仅数步之遥。

  ③拉纳(1769—1809),拿破仑手下名将,法国元帅,一八○九年在梯尔锡战役中身负重伤,不治身死。

  ④拿破仑是炮兵少尉出身。

  ⑤时值一七九六年,拿破仑才二十八岁。

  “当时的拿破仑还只是个波拿巴,不知他给我们鼓了什么劲儿。我们白天行军,夜晚也行军,在蒙特诺特打他们,又跑到里沃利、洛迪、阿尔科勒和米莱西姆狠狠揍他们,①紫紧地抓住他们不放。当兵的打胜仗打上了瘾。于是,拿破仑就把这些德国将军紧紧包围,弄得他们不知躲到哪儿才安宁。他象缠线团似的将他们层层围住,有时候派出一千五百名法国兵在他们周围骚扰,可是看上去人数多出好几倍,再瞅个机会一下子吃掉他一万人。另外,他夺取他们的大炮、辎重、金钱、弹药,总之敌人所有值得夺取的东西。他把他们扔进河里,把他们赶到山上揍,赶到天上咬,放在地上吞,到处用炮火轰。就这样,我们的部队羽毛又丰满了;因为,你们知道,皇上还是个有才智的人,很受当地居民的欢迎,他对他们说,他来是为了解救他们。那会儿,老乡们招待我们住宿,待我们可好哩,女人们待我们也很好,她们都很明白事理。

  ①蒙特诺特,意大利热那亚附近的一个村庄,一七九六年拿破仑在此打败奥地利军队;里沃利,意大利的村镇,一七九七年拿破仑在此战胜奥地利军队;洛迪,意大利波河平原上的城市,一七九六年拿破仑在此打败奥军;阿尔科勒,意大利维罗纳省的市镇,一七九六年十一月拿破仑在该镇的阿尔科勒桥头战役中亲自执旗冲锋,从奥军手中夺取了大桥;米莱西姆,意大利热那亚附近的市镇,一七九六年拿破仑手下的奥热罗元帅在此战胜奥军。

  “末了,九六年的风月①,也就是现在的三月份,我们被逼到一处有旱獭的地方②;可是这一仗打下来,就象拿破仑曾经预言的,我们成了意大利的主人。到第二年三月,这一年里又打了两次大仗,他就让我们兵临维也纳了:一路上秋风扫落叶。我们先后吃掉了三支不同的军队,搞掉了四个奥地利将军,其中一个老的头发已经白了,在芒图象耗子似的躺在草垫子上完蛋了③。国王们跪下求饶!和平了。光靠他一个人能做到吗?不。有上帝帮助他,这是肯定的。正如《福音书》里所说的那样,他一个人好象分成了五块面包,白天指挥打仗,夜里筹划作战,不吃也不睡,哨兵们老见到他来来回回。那时,士兵们眼见他创造的奇迹,就把他当作父亲看待。于是冲啊!巴黎的那些人见此情况都议论说:‘这个游方僧似乎从天上领取口令,要攫取法兰西,他可有出奇的本领。该把他放到亚洲或美洲去,他也许会满足的!’对他如同对耶稣基督一样,这是命中注定的。事实是,他奉命去埃及警戒。在这一点上,他和上帝之子相似。不仅如此,他把他的精兵强将,也就是他从前特别使之着魔的旧部集合起来,对他们说:‘朋友们,有人给我们一刻钟的时间嚼碎埃及,可我们要迅速把它吞下,就象对意大利那样。普通士兵将成为君主,得到自己的国土。前进!’‘前进!弟兄们,’士官们传下口令。部队开到土伦,那是去埃及的必经之路。那会儿,英国人的全部战舰都停在海面。我们上船的时候,拿破仑对大伙儿说:‘他们不会发现我们的,你们要知道,从现在起,你们的将军在天上有一颗星宿指引我们,保护我们!’他说的都应验了。

  ①法兰西共和历的第六个月,相当于公历二月十九、二十或二十一至三月二十一或二十二日。

  ②指阿尔卑斯山,有一种旱獭生活在海拔一千五至三千米的地区,在洞穴里冬眠好几个月。

  ③这位将军指奥地利大将维尔姆塞伯爵(1724—1797),他生于阿尔萨斯的斯特拉斯堡,原是法国将军,根据史实,维尔姆塞屡次被拿破仑打败,一七九七年二月奥军在意大利北部城市芒图被围,次年二月维尔姆塞率残部投降,但他并非死于该城,而是死于维也纳。

  “在渡海的时候,我们攻下了马耳他,就象摘下一个桔子,为他切望胜利的心情解解渴,因为他是一个闲不住的人。我们到了埃及。得!在那儿我们接到的是另一种命令。你们知道,自从开天辟地以来,埃及人就有这样的习惯:要巨人当君主,军队多得象蚂蚁;因为这是一个拥有天才和鳄鱼的国家。他们建造了和我们的山头一样大的金字塔,他们很有想象力,把他们的国王放在金字塔下,使之保持新鲜,这玩意儿使他们皆大欢喜。我们在登陆的时候,小伍长①对我们说:‘弟兄们,你们将要征服的国家是属于一大帮子天神的,你们要尊敬这些神灵,法国人应当成为全世界的朋友,打人可以,但别得罪他们。你们的脑袋瓜子里要记住,先什么也别碰,因为以后一切都是我们的!好啦,开步走!’一切都很顺当。不料,那些人已经得到预告,当地人用土语给拿破仑起了个绰号,叫他凯比尔-波拿贝尔第,意思是放火的苏丹②;他们怕他就象怕魔鬼似的。于是,土耳其苏丹,亚洲和非洲,一齐求助于魔法,给我们招来了一个名叫莫迪③的魔王。这个魔王被认为是骑着白马从天而降的。那白马也象它的主人一样,炮火烧不着,两个都靠空气生活。有人还说见过他;不过,我还没有理由让你们确信无疑。阿拉伯世界的当权者和他们的马穆鲁克骑兵④想让士兵们相信,莫迪有能力不让他们在战斗中死掉。他们制造借口,说莫迪是一位天使,被派来与拿破仑打仗,从他手上夺回所罗门的印章⑤。这玩意儿是他们随身必备的东西,他们硬说被我们这位将军偷走了。你们自然明白,不管怎么样,我们总归让他们蹙了眉头。”

  ①拿破仑的绰号。

  ②这一称呼出自拿破仑的《圣赫勒拿岛回忆录》,“凯比尔-波拿贝尔第”实际上只是“伟大的波拿巴”的阿拉伯译名。

  ③指与法国军队作战的狂热的苏丹。“莫迪”(Mody)看来是阿拉伯语“操纵自如”(Madhi)的谐音。

  ④马穆鲁克在阿拉伯文中原意为奴隶,后指非黑人奴隶,奥斯曼帝国时代常训练他们充当土耳其-埃及苏丹卫队的士兵,其中许多人由于参加了军事和行政活动上升为统治者,在埃及曾建立马穆鲁克王朝,还曾产生过好几个苏丹。

  ⑤所罗门,古代以色列国王(公元前十世纪),相传他智慧过人,在位时是以色列王国最强盛的时期。阿拉伯人认为“所罗门的印章”是一种护身符,具有降魔的法力。

  “啊!你们倒是说说:他们是打哪儿知道拿破仑订了协约的?这事邪乎不邪乎?

  “在有些人的头脑里,他被认为具有调遣天兵天将的本领,还能象鸟儿一样转眼间从一处飞到另一处。事实上他也是无处不在。他们还认为,他是来抢夺他们的王后的。这位王后美如日月,他向她献上他所有的宝贝,还有好些鸽子蛋一样大的钻石。可是马穆鲁克苏丹虽然有许多后妃,最喜欢的就这么一个,所以断然拒绝了这宗买卖。在这种情况下,只能用许多次战斗来解决问题了。这种仗人们没少打,因为大伙儿都要挨揍。就这样,我们被调到亚历山大①和吉萨②前线,来到金字塔脚下。我们顶着烈日,在沙漠里行军,在那里眼睛会突然发花,好象发现了水源,可就是喝不到嘴,好象发现了浓阴,反叫你出汗。可我们照样吃掉马穆鲁克,在拿破仑的号令下所向被靡,他占领了上、下埃及,整个阿拉伯半岛,直至已经不再存在的王国的首都。那里有成千上万座雕像和天地之间的五百个鬼神。还有特别的:那儿有数不清的壁虎;这怪地方,只要愿意,谁都可以占有几阿尔邦的土地。正当他在那儿忙于内部事务,想再好好露一手的时候,英国人在阿布基尔③打了一仗,烧掉了他的舰队,因为他们想不出别的办法使我们恼火。拿破仑向来看重西方和东方,所以教皇叫他儿子,穆罕默德的表弟④尊他为‘亲爱的父亲’。

  ①古代和中世纪地中海沿岸的名城,始建于公元前三三二年,现为埃及最大的商港和军港。

  ②埃及尼罗河下游西岸的游览胜地,和开罗隔河相望,其南郊有著名的金字塔,狮身人面像和大理石陵庙等古迹。

  ③埃及亚历山大东北部的城市,一七九八年八月初英军摧毁了停泊在海上的法军舰队,统帅舰队的海军上将布吕依在此战役中丧生。

  ④古代法国国王常在书信中用“表兄弟”称呼外国的亲王、红衣主教等显贵,这里泛指伊斯兰国家的首脑。

  “他要向英国报仇,要拿下印度半岛,补偿他损失的舰队。正当他要带领我们渡过红海去亚洲,前往遍地都是钻石和黄金的国家,以便给士兵们发放军饷,建造行宫歇脚的时候,莫迪和瘟疫达成了协议,把它送给我们,打断我们胜利的进军。立定!那时所有的人都参加了这次检阅,没有人能健康地回来。快要死的士兵没法给你拿下圣冉-达克①,那地方我们已经三进三出,表现得不折不挠,骁勇善战。可是,谁也敌不过瘟疫嘛;这没说的:我的好朋友!所有的人都病得够呛。只有拿破仑鲜嫩得象一朵玫瑰,全军将士眼见他天天在喝瘟疫酒,可这没把他怎么样。

  “哈,朋友们,你们认为这事邪乎不邪乎?

  “马穆鲁克知道我们全进了野战医院,就打算拦住我们的路;可是,和拿破仑打交道,玩这类鬼把戏是不行的。于是,他就对那些死心塌地效忠他的人,那些皮肉比旁人更坚硬的人说:‘去给我扫清道路。’他的头号刀手和真正的朋友于诺只带领一千人马就捅破了一个胆敢阻挡我军的巴夏②的队伍。那时,我们回到了开罗的大本营。

  ①巴勒斯坦濒临地中海的海港(今以色列的阿卡),一七九八年五月,包围该城六十一天的拿破仑因瘟疫蔓延被迫撤走。

  ②巴夏,奥斯曼帝国对各省总督的称呼。

  “话分两头:拿破仑离开法国后,巴黎的那伙人伤了国家的元气。他们光想让军队向全世界发号施令,自己只知道克扣咱们的军饷、内衣费和服装,让咱们饿死在外面。那是一伙只会纸上谈兵,不会动手干事的蠢才。就这么着,咱们的军队吃了败仗,法国的边界被突破:那条汉子已经不在那儿了。你们瞧,我叫他那条汉子,因为别人是这样称呼他的。不过,这是一句蠢话,因为他有一颗星宿,还有种种特殊的地方:我们这号人才是凡夫俗子呢!著名的阿布基尔一仗①,他只用一个师,而且损失不超过三百人,就打败了两万五千人的土耳其大军,将他们一大半人逼进海里,啦哈!这是他在埃及打出的最后一个响雷。他眼见那边快完了,便对自己说:‘我知道,我是法兰西的救星,我得回去了。’但部队不知道他要走,不然他们会硬把他留下来,让他当东方帝国的皇帝的。所以,当我们发现他已经走了的时候,我们大伙儿都很伤心,因为他是我们的欢乐。他呢,把部队的指挥权交给了克雷伯尔②。这个鬼家伙在查岗的时候被一个埃及人刺杀了。我们在那人屁股上捅了一刀,把他给弄死了,那个国家就是用这种方法将人处死的。罪犯受尽了痛苦,一个士兵出于怜悯让他喝了点水;那人喝完水后,高兴得不得了,当场翻了白眼。我们可不欣赏这类小把戏。再说拿破仑上了一条核桃壳似的小船,这条微不足道的船名叫幸运号,只一转眼的功夫,就到了英国人的眼皮子底下。英国人调集他们的战列舰、三桅战舰以及能扬帆启航的所有船只堵截他。可是他有天赋的渡海本领,一伸腿便在法兰西登了岸。这事邪乎不邪乎!唔!他一到弗雷瑞斯③,就等于踏上了巴黎的土地。

  ①这一战役发生在一七九九年七月,是拿破仑在埃及取得的一次重大胜利,一年前,英军曾在该处摧毁了法国的舰队。

  ②冉-巴蒂斯特·克雷伯尔(1753—1800),法国将军,一八○○年在开罗被埃及刺客苏莱曼刺杀。

  ③弗雷瑞斯,法国东南部地中海沿岸瓦尔省的城镇。

  “在那儿,所有的人都崇拜他;当下他召集政府大员,‘你们对我的士兵兄弟们干了些什么?’他对那些诡辩者说,‘你们是一群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无赖,你们靠法兰西养肥了自己。这是不公道的,现在我要为所有心怀不满的人说话!’那会儿,他们还想狡辩,甚至想杀死他;且慢!他当下就将这伙人关在他们的废话制造所内,让他们跳窗户,然后编进他的随从行列,他们全成了哑巴,绵软得象烟荷包。①这一下,他就成了执政官啦;他不可能怀疑至高无上的上帝,认认真真地实现了对天主许下的愿。他归还教堂,恢复教会的权益;钟楼上钟敲响了,既为上帝,也为他自己。这一下,所有的人都满意了:首先是教士,他不准找教士的麻烦;其此,②老板们可以安心做买卖,再不用担心已经变得不公道的法律吃掉③他们的财产;第三,人们不幸养成了处死贵族的习惯,如今他禁止这样做。可是,还有不少敌人需要扫荡,所以他不能枕着饭盒睡大觉。这不,他的眼睛能看透全世界,就象能看透平常人脑袋里想的事。就这样,他又出现在意大利,就好比从窗子里探出头去,而且看上一眼就解决问题。奥地利人在马朗戈④被一口吃掉,就好比一群鮈鱼“咕噜”一声被一条大鲸一口吞进肚里!这一仗,法军的胜利奏出的调子相当高,足以让全世界听见,这就足够了。

  ①这一段讲的是一七九九年十一月十日拿破仑发动的“雾月十八日政变”,拿破仑在这次政变后成为第一执政。

  ②讲故事人用的是收入法语的拉丁词Secundo(第二,其次),但拼读有误,故取其谐音,译成“其此”。

  ③原文是一个赌博术语“统吃”,这里取其引伸义。

  ④意大利北部的一个村子,一八○○年六月十四日拿破仑在此大败奥军。

  “‘我们不能再赌了,’德国人说。‘已经够受的啦!’其他人说。总起来讲:欧洲龟缩了,英国认输了①。世界太平啦。各国的国王和人民装出要互相拥抱的姿态。就在那时,皇帝创设了荣誉团勋位,嘿!那是一件大好事!在布洛涅森林公园,他对全军将士说:‘在法兰西,人人都是好样的!为此,作出光辉业绩的文职人员将成为士兵的兄弟,士兵将成为他们的手足,他们将在荣誉的旗帜下团结起来。’我们这些呆在埃及的人,从那边回来了。一切都变了!我们让他回国的时候,他还是个将军,一眨眼的功夫,我们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成了皇帝。对!法兰西将自己交给了他,就好比一位漂亮的姑娘委身于一个枪骑兵。而正当大功告成,可以说皆大欢喜的时候,举行了一次天底下前所未见的神圣仪式。身着金色和红色教袍的教皇和红衣主教们越过阿尔卑斯山,专程来到军队和民众面前为他加冕,受到军民的鼓掌欢迎。有件事如果我不告诉你们,我就不太公道。那还是在埃及的时候,在靠近叙利亚的沙漠里,红衣人②曾经出现在摩西到达的山中,对他说:‘一切顺利。’后来,马朗戈胜利的当晚,红衣人又一次站在他面前,对他说:‘你将看到全世界向你跪拜,你将成为法国人的皇帝,意大利的国王,荷兰的主人,西班牙、葡萄牙和伊利列纳诸省的君主,德国的保护人,波兰的救星,荣誉军团的带头鹰,一切的一切。’这个红衣人么,要知道,只不过是他本人的一种意念罢了;但好些人都说,这个红衣人乃是供他使唤的一个脚夫,专门为他和他的星宿传递信息。我从来不相信这种话;不过,红衣人的事确实是真的,拿破仑本人也谈起过,他说每逢紧要关头,红衣人就来到他身边,呆在杜伊勒里宫的顶楼里。所以,拿破仑在加冕的那天晚上第三次见到了他,还和他商议了好些事情。那时,拿破仑径直去了米兰,被封为意大利国王。士兵们春风得意的日子真正开始了。当时,凡能写字的都成了军官。大量发放年金,分封爵位;把财宝赐给参谋部而不花法国一文钱;普通士兵得到提供年金的荣誉团勋位,我本人至今还在这里面领取养老金。总之,三军将士所受的照料是前所未见的。

  ①一八○二年三月,法、英在法国的亚眠市签订和约,英国、俄国、土耳其、奥地利等国于一七九九年组成的第二次反法联盟宣布结束。

  ②红衣人的故事是法国一个古老的传说。法国民歌诗人贝朗瑞将他描绘成“红衣、驼背、赤发、斜眼、鹰鼻、叉蹄……能预言吉凶”。传说法国有多名国王、王后在临死前都见到过这个红衣人,拿破仑在远征俄国前也曾接到过他的神秘警告。

  “皇上知道自己应该成为所有人的皇上,于是想到了布尔乔亚,让他们按自己的想法,建造起仙境一般的纪念碑,对这些建筑我了如指掌;假定你从西班牙回来要去柏林;嘿!你就发现好几座凯旋门,那上面有好些个漂亮的雕塑,普通士兵的塑像和将军的塑像比起来,可说不多也不少。拿破仑两、三年没向你们征税,可还是把地窖装满了金银。他修桥,筑路,盖宫殿,定节日,订法律,造军舰,开港口,还培养科学家;他花的钱多极了,多得用亿兆计算。有人还对我说,要是他异想天开,他本可以用价值一百苏的硬币铺满法兰西的地面。那会儿,他悠然自得地坐在宝座上,已成为万物的主宰,欧洲各国的君主要去方便,也要得到他的允许。可他还有四个兄弟三个姊姊呀。有一次,他象和我们议事似地对我们说:‘弟兄们,要你们皇帝的亲属伸手,这事公平吗?不,我要让他们光彩夺目,和我一样!为此,必须为他们每个人征服一个王国,以便使法国人真正算得上万物的主宰;要让禁卫军的士兵们使全世界吓得发抖,要法兰西愿向哪儿就向哪儿吐唾沫,让人们对她说:上帝保佑你!就象铸在我的钱币上的话。’军队回答说:‘一言为定!我们这就出发,用刺刀为你拿下几个王国。’哈!你们看,退路是没有的!倘若他脑瓜子里有征服月亮的念头,咱们也得作出安排,打起背囊往天上攀;幸亏他那时没这么想。当国王的么,享受惯了宝座的舒服,自然要让人揪着耳朵才会下来;于是乎,我们这些人又得齐步走了。我们走呀,上呀;于是大地又一次结结实实地颤动起来。

  “那一阵子,他消耗掉多少人员和鞋子呀!那时,我们又拼杀开了,残忍的劲头除了法国人以外谁都会感到厌倦。不过,你们不会不知道,法国人生来就很达观,他们知道人迟早是要死的。所以,我们就不声不响地去死,因为大伙儿都乐意看到皇上在地图上这样画道道(这时,老兵用脚在仓房的空地上灵活地画出一个圈圈)。皇上说:‘这里将是一个王国!’于是那里就真成了一个王国。那时候多好!一转眼的功夫,上校成了将军,将军成了元帅,元帅成了国王。其中有一个还活着,可以把这一点告诉全欧洲,尽管他是加斯科涅人,为了保住王冠背叛了法兰西,但他不知羞耻,因为王冠都是黄金做的!①不过,识字的工兵毕竟也变成了贵族。我可以告诉你们,我在巴黎见到十一位国王和一大群亲王,他们聚集在拿破仑身边,犹如众星捧月!你们也明白,每个士兵,只要他有本事,就有机会登上宝座,每个近卫军下士都象一只稀奇的动物,人们钦佩地看着他们经过,因为他们每个人都为胜利作出了自己的一份贡献,这在战报上也写得清清楚楚。战役可真不少!在奥斯特利茨,我们军队的调遣就象参加一次检阅;在埃洛,我们淹死了许多俄国兵,就好象拿破仑在湖面上吹了口气②;在瓦格拉姆,我们打了三天三夜没有松劲。总之,战役和历书上的圣人一样多。那会儿,拿破仑的剑鞘中插着上帝的宝剑,这事得到了证实。所以士兵们都很尊重他,虽然他贵为皇上,——统治本来就是他的职业——他却把士兵看作自己的孩子,关心他们有没有鞋穿,有没有内衣和军大衣,缺不缺面包和子弹。真是平等极了!一名士官,甚至普通的士兵,可以称呼他:‘我的皇上,’就好比你们有时叫我‘我的好朋友’一样。你向他提建议,他会答复你,他和我们一样睡在雪地里;总之,他看上去差不多是个平平常常的人。

  ①指冉-巴蒂斯特·贝纳多特(1763—1844)。贝纳多特生于法国西南部的波城(旧属加斯科涅省),先后被册封为法国元帅和蓬特-科沃亲王,后加入瑞典国籍。一八一二年与俄国结盟对抗拿破仑,一八一八年成为瑞典国王,世称查理十四。加斯科涅人在法国常被视为爱吹牛夸口的人。

  ②埃洛战役发生在一八○七年二月八日,当天刮了一场特大的暴风雪。文中所言淹死俄国兵一节,实为一八○五年十二月的奥斯特利茨战役中的事,当时有一批俄奥联军的士兵淹死在池塘里。

  “我要告诉你们,我见过他站在枪林弹雨中纹丝不动,用他的望远镜观察,专心致志就象你们现在这样自在;于是,我们一个个也象巴蒂斯特①那样镇定了。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的,他每次向我们讲话,总象朝我们肚子里塞进一团火;我们为了表示是他的孩子,不会做孬种,就以泰然自若的步伐迎着那些肮脏的炮口和它们作呕般吐出的弹雨前进,也不说一声‘小心’。总之,垂死的人还会站起来向他致敬,高呼‘皇上万岁!’

  “这事邪乎不邪乎?你们能对普普通通的人这样做吗?

  “那会儿,他虽然已经一统天下,可约瑟芬皇后——她毕竟是个好女人——竟没有给他生孩子,他只好和她分手,尽管还是非常爱她。可由于政府的关系,他总得生几个小子。欧洲各国的君主们一听皇上犯了难,便大打出手,争着给他娶老婆。后来有人告诉我们,他娶了一个奥地利女人,是恺撒家的闺女②。恺撒是个古人,人们到处都在谈论他,不光在我们家乡,还在整个欧洲,你们也听说过,他什么事都能办到。

  ①这里可能指《圣经》中的施洗者约翰。约翰(SaintJean-Baptiste)是犹太人的先知,他为耶稣施洗,宣告耶稣是救世主,后被犹太暴君希罗德(旧译希律)处死,约翰临危不惧,处之泰然。Baptiste原意是施洗者,这里取其读音,译为巴蒂斯特。

  ②拿破仑娶的是哈布斯堡王朝的奥地利女大公玛丽-路易丝,日耳曼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女儿,和恺撒并无血缘关系。

  “我向你们说的是千真万确的事,我去多瑙河的时候,见到此人修建的一座桥的遗迹,他好象就是拿破仑在罗马的亲戚,皇上借此让他的儿子继承了这个地方。所以,在他成亲后,他老婆就给他生了个小子——罗马国王。这种事天底下还从未有过,从来没有父亲在世的时候,儿子生下来就当国王的。说起那次婚礼,那真叫普天同庆呢,当时他恩准百姓免缴十年的赋税,可惜人们还是照缴不误,因为税务官们没将那话当作一回事。生儿子的那一天,巴黎放出一个气球向罗马报信。这个气球飘了一天就到了罗马。哈!现在你们中间还有谁能告诉我,这些事不邪乎?不,这是天书上写明了的!谁不承认他是上帝亲自派来,让法兰西取得胜利的,谁就会长疥疮。不料,他的朋友俄国皇帝生了气,他怨他没娶俄国女子,就支持我们的仇敌英国人,人们一直阻止拿破仑到英国人的铺子里说上两句话。是得和这些野鸭子决个高下了。拿破仑火了,对我们说:‘士兵们!你们曾经是欧洲各国首都的主人;现在只剩下莫斯科了,它和英国结了盟。因此,为了征服伦敦以及属于他们的印度,朕以为去莫斯科的决定性时刻已经来临。’那会儿,一支前所未有的踏遍地球的庞大队伍结集起来了,它排列得那样奇特,以至于他用一天的时间就检阅了这百万大军。俄国人高喊:‘乌拉!’于是,整个俄国,连同哥萨克的牲口也飞了。这是一个国家对抗另一个国家的战争,一场应该躲开的大动乱。正如红衣人早先对拿破仑说过的:这是亚洲对抗欧洲!皇上说:‘够了,我会小心谨慎的。’这一次,各国的国王一个个假惺惺地来奉承拿破仑了。奥地利、普鲁士、巴伐利亚、萨克森、波兰和意大利都和我们站在一起,都来拍我们的马屁,真是漂亮极了!雄鹰①咕咕地比任何一次检阅都叫得更欢,它们翱翔在欧洲所有的旗帜之上。波兰人乐不可支,因为皇上有意要扶他们一把;从那时起,波兰和法兰西一直亲如兄弟。最后,‘拿下俄国!’全军齐声高呼。

  ①指拿破仑的鹰旗。

  “我们便带着充足的给养开进俄国;我们走呀,走呀:连俄国人的影儿也未见到。终于,我们发现那些家伙驻扎在莫斯科河畔,我这勋章就是在那儿得的。这里我要告诉你们,那真是一场恶战哟!皇上有些担心,他又见到了红衣人,红衣人对他说:‘我的孩子,你的速度超过了常人的步子,你会缺少人手,朋友们会背叛你。’在这种情况下,他提出议和。可是在签约以前,他对我们说:‘要不要教训教训俄国人?’军队说:‘行!’士官们高呼:‘前进!’由于十分难走的道路上不停地行军,我的鞋子走破了,衣服也绽了线!但这没什么!我心想:‘既然这是最后一扬大地震,那我就震个痛快!’我们当时面临着一条巨大的沟壑;那也是前哨阵地!号声一响,七百门大炮开始交谈了,轰得你耳朵流血。在这里,我得为他的敌人说句公道话:我们面前的俄国人象法国人一样,宁被打死也不后退,所以我们无法前进。忽然有人说:‘冲啊,皇上来了!’这话不假,他疾驰而过,同时向我们示意:必须拿下前面的棱堡。他使我们得到鼓舞,我们向前前奔去,我第一个跑到沟边。啊,上帝!中尉们、上校们、士兵们,一个个倒下了!这没什么!只不过给缺鞋的人添双鞋子,给识字的阴谋家提供了肩章。胜利了!这是全线一致的呼声。可是前所未见的事发生了,两万五千名法国人倒在地上。对不住啰!那简直是一片割过的麦田:割下的不是麦穗,而是人!我们哪,我们都清醒过来啦。那汉子过来了,大伙儿在他身边围成一圈。那会儿,他待我们可亲热啦,因为他乐意的时候,总是很和气的,和气得让我们甘心情愿饿着肚子过苦日子。这个喜欢和我们亲热的家伙亲手给我们授勋,向死者致哀,然后对我们说:‘向莫斯科进军!’军队回答说:‘向莫斯科进军!’我们拿下了莫斯科。没想到俄国人放火烧城啦!简直象绵延两法里的草料场着了火,整整烧了两天。高楼大厦纷纷倒塌,象一块块石板瓦。熔化了的铁水和铅水象下雨似的淌下来,那自然非常可怕;但我可以告诉你们,这是宣告我们灾难的闪电。皇上说:‘够了,全军将士会死在这里的!’我们就玩闹着凉快凉快身子,让我们这具尸体恢复点气力,我们实在太累了。

  “我们从克里姆林宫顶上搬走了一个金十字架,每个士兵都发了一笔小财。没想到在归途上,冬天提前了一个月,对这事笨蛋学者们怎么也解释不清楚,可把我们冻苦了。溃不成军了,你们明白吗?再没有将军了,连士官也没有了。那会儿,主宰我们的是苦难和饥饿,军中所有的人都一律平等了!大伙儿只想着回法国,谁也不愿弯腰捡自己的步枪和钱财;每个人只顾朝前走,丢盔卸甲,再不考虑荣耀二字。总之,天气是那样恶劣,皇上再也看不到他的星宿了。老天和他之间出了点问题。可怜的人,见到他的雄鹰逆着胜利的方向飞行,他有多么难受!这一次他可是挨了一记闷棍,咳!到达别列津纳河了。这里,朋友们,我可以凭世界上最神圣的东西、凭我的人格向你们保证:自从有人类至今,从来,从来没见过这样杂乱的军队、车辆、大炮,而且是在那样的大雪天,在那样恶劣的天空底下。枪管是那样的冷,你要是用手碰一碰,就会冻坏你的手。就是在那儿,架桥兵拯救了残军,他们坚守岗位,不顾一切地下水架桥。军队就是从这些桥上通过,从俄国人手里逃回来的。在这里龚德兰表现得非常出色,他是架桥兵中唯一的幸存者。由于我们历次取得胜利,俄国人还不敢小看法兰西大军。(说着,他指着龚德兰——龚德兰正以聋子特有的专注望着他。)龚德兰是个地道的老兵,算得上一个荣誉军人,该受你们最大的尊敬。那时,我看到皇上站在桥边纹丝不动,好象一点儿也不觉得冷。你们说这事邪乎不邪乎?他眼看着失去了自己的财宝,自己的朋友,还有那些从埃及回来的老兵。唉!女人、辎重、炮队全完了,一切都耗尽了,吃掉了,毁坏了。最勇敢的人还拿着鹰旗;因为,你们知道,鹰旗就是法兰西,就是你们大家,就是不向寒冷低头、始终保持纯洁的全体军民的荣誉。只有在皇上身边,大伙儿才稍稍感到暖和,因为我们不会停下来向朋友伸出救援之手,可是当皇上遇险时,我们就拖着冻僵的身子上前救驾。人们还说,他夜里常为他可怜的军人之家哭泣。只有他和法国人才能从那里脱身;所以我们从那里脱身了,只是损兵折将,我说损失太惨重了!盟友们吃掉了我们的给养。就象红衣人对他说的,一切都开始背叛他了。打从建立皇家禁卫队以来不再吭声的巴黎那些饶舌的人,相信他必死无疑,就开始策划推翻皇上,阴谋篡位,①还将警察局长也网罗了进去。

  ①一八一二年十月二十三日,正当拿破仑在俄国陷于困境时,法国将军马莱(1754—1812),宣称拿破仑已死在俄国,阴谋篡位,后被枪决。

  “皇上得到了消息,有点担心,临走时对我们说:‘再见,弟兄们,守住你们的岗位,我会回来的。’唉!将军们语无伦次了,没了他一切全变了。元帅们互相说蠢话,干蠢事,这倒挺自然;拿破仑是个好心人,他用金银喂养了他们,可他们变得满身肥肉,连路也不愿走了。灾祸也就是这么酿成的,因为当敌人将我们朝法国驱赶的时候,其中有些驻防的,在敌人赶到他们前面时,竟连敌人背上的汗毛也未碰一下。但皇上率领一支新兵——一支了不起的新兵①——回到我们身边。他大大地鼓舞了他们的士气,把他们训练成见了生人就咬的猛犬;他还带来一支由布尔乔亚组成的侍卫队,一批银样蜡枪头,一烧就化了。尽管我们看上去挺神气,可是一切都和我们作对;不过军队还是大显了一番军威。那会儿进行了几次山地战,一国人民对抗另一国人民,在德累斯顿、吕赞、包岑②……你们诸位要记住这些事,因为正是在这几个地方,法国人表现得特别英勇,当时,一个训练有素的掷弹手通常活不到六个月。我们总打胜仗;可是在后方,英国人净向人民说胡话煽动他们造反③。最后,我们从这一大堆乱民中冲杀出来。皇上无论在哪儿露面,我们就突然在哪儿出现,因为,不管在陆地还是在海面,只要他说一句:‘朕要过去!’我们就过去。末了,我们终于回到了法国,尽管岁月艰难,家乡的空气还是使不止一个可怜的步兵心灵得到安慰。至于我,我可以根据个人的情况这样说:这使我的生活焕然一新。可是此时此刻,必须抗击整个欧洲,保卫我们的祖国法兰西,保卫我们美丽的法兰西。由于我们曾想对俄国人发号施令,欧洲各国就怨恨我们。我们必须把他们赶回自己的边界,才能不被别人吃掉,这好象是北方人的习性,特别喜欢南方。这话我听人向好几位将军说过。

  ①一八一三年一月,拿破仑又征集了三十万大军,因兵源枯竭,这支队伍大部分由十八、十九岁的青年组成,是一支只经过仓促训练的娃娃兵。

  ②均在今民主德国境内。一八一三年五月和八月,拿破仑分别在这几个地点打败反法联军。

  ③这里指西班牙在英国的支持下掀起反法斗争,迫使法国人于一八一三年撤出西班牙。

  “当时,皇上眼见自己的岳父,由他扶持为国王的朋友们,还有得到他归还的宝座的那些流氓,全都反对他。后来,甚至我们自己队伍中的法国人和盟友接受了上面的命令,也开始倒戈,莱比锡一战便是一例①。这类可耻的行为,普通士兵是干不出来的。那些所谓的亲王,出尔反尔,说话不算数。这样,敌人入侵了。不过,我们的皇上不管在哪儿露出雄狮的面孔,哪儿的敌人就纷纷后退,他在保卫法兰西的过程中所显示的军威,大大超过了对意大利、东方、西班牙、欧洲和俄国的征服。那会儿,他要埋葬所有的外国佬,教会他们怎样尊敬法兰西,所以特意让他们兵临巴黎城下,以便最大限度地运用他的天才,发动一场规模大于以往一切战役的战役,总之是一场总战役,将他们一口吃掉!谁知巴黎人害怕了,他们怕送掉不值两个小钱的性命,丢掉不值两个铜板的铺子;他们就开门迎敌;于是拉居斯之类的背叛②开始了,好运到头了,皇后受到骚扰,窗口也扯出了白旗。最后,原本是他好友的将军们也抛弃了他,转向我们从未听说过的波旁家族。于是,他在枫丹白露向我们诀别。

  ①一八一三年十月,拿破仑在德国东部重镇莱比锡被反法联军战败;联军中有原拿玻仑的部下瑞典国王贝纳多特。

  ②拉居斯公爵(1774—1852),法国元帅,反法联军进攻巴黎时,受拿破仑之命守卫枫丹白露,一八一四年三月三十日,他和塔莱朗亲王合谋,私自向奥军签署投降书,迫使拿破仑宣布退位。

  “‘士兵们!……’这番话至今还在我的耳边回响,我们当时都象孩子似地哭了;鹰旗,信号旗放倒了,就好象是埋葬死人一般,因为可以说,这是帝国的葬仪,漂亮的军队只剩下一堆白骨。为此,他在行宫的台阶上对我们说:‘弟兄们,我们因为遭到背叛失败了,但我们将在天上,在勇敢者的祖国再见面。朕将太子托付给你们,保卫他吧:拿破仑二世万岁!’他想死;为了不让人看到战败的拿破仑,他服下了足以毒死一个团的毒药,因为如同受难之前的耶稣基督,他以为上帝和护符抛弃了他;不料那毒药根本没起作用。又是一件事!他认识到自己是不会死的。他对自己的事业很有把握,知道他仍然还是皇帝,于是便去一个岛上过了一段时间,在那里研究那些人的气质,那些人少不了会干出一连串蠢事的。在他退居一边的时候,中国人和非洲海岸的那些畜牲,还有其他一些极难相处的野蛮人,竟不把他当作凡人看待,他们尊敬他的旗号,说什么谁要碰它一碰,就会惹怒上帝。他继续统治着全世界,那些人却把他赶出了法兰西的家门。于是,他又上了埃及那条核桃壳似的船①,在英国人的鼻子底下通过,踏上了法兰西的土地。法兰西承认他,通神的布谷鸟从一个钟楼飞到另一个钟楼,②法兰西全国都在高呼:‘皇帝万岁!’我们这里,对于这个千载难逢的奇迹表现得更为热情,多菲内省干得好极了③;我特别感到满意的是,当人们重新见到他的灰色礼服时,都高兴得哭了。三月一日④,拿破仑率领二百人在此登陆,打算拿下法兰西和纳瓦拉王国⑤,到三月二十日,这些地方又成了法兰西帝国了。那汉子扫清了一切障碍,在那天回到了巴黎,夺回了他亲爱的法兰西。他收集旧部,只对他们说了一句话:‘朕回来了!’这是上帝创造的最大奇迹!在他之前,谁能象他那样,举举帽子便拿下一个帝国呢?

  ①即“幸运号”战舰。

  ②指拿破仑的鹰旗。

  ③这里说的是拿破仑登陆时,奉命堵截他的法国将军拉贝杜瓦耶在格勒诺布尔附近重新投向拿破仑一事。多菲内省在法国东南部,格勒诺布尔是其首府。

  ④一八一五年三月一日。

  ⑤纳瓦拉为法国和西班牙交界地区的一个小国,公元九世纪建立,十六世纪上半叶,一部分归入西班牙版图,十六世纪末,另一部分归法国所有。

  “有人以为法兰西伤了元气?根本没有。一见到鹰旗,一支国民军又建立起来了,接着,我们一齐向滑铁卢进发。那会儿,近卫队一下子便死光了。拿破仑绝望了,连续三次率领残部冲向敌军的炮口,但他本人还是死不了!我们这些人都是亲眼看见的!这一仗,我们打败了。当晚,皇上招来他的老兵,在洒满我军鲜血的战场上烧毁了他的旗号和鹰旗;这些可怜的雄鹰,曾经无往而不胜,曾经在战场上高呼:‘前进!’曾经翱翔在全欧上空的雄鹰,就这样免遭落入敌手的耻辱。就是英国拿出全部财宝,也不能给他们一条鹰尾巴。不再有鹰旗了!以后的事大家都很清楚。红衣人象一个不害臊的乞丐,转向了波旁王朝。法兰西被打垮了,当兵的一钱不值了,人们剥夺了他们应得的一切,将他们送回家乡,为的是招那些走不动路的贵族老爷代替他们,那些人真让人见了可怜。他们利用叛徒抓住了拿破仑,英国人将他送到大海里的一个荒岛上,将他钉在高出地球一万尺的岩石上①。结果是,他只好在那儿呆下去,等待红衣人为法兰西的幸福把权力还给他。现在人们都说他死了!啊!对,死了!看得出来,他们是不了解他的。他们重复这一谎言,蒙骗人民,让人民规规矩矩地呆在他们政府的破船上。你们听着。确切的事实是:他的朋友们故意把他一个人留在荒漠,为了使一个有关他的预言应验,因为我忘了告诉你们,拿破仑这个名字的意思是:荒漠之狮。这事千真万确,就象《福音书》里写的。你们听到的有关皇上的传说全是胡诌,一点儿也不象人说的。要知道,上帝用红笔将自己的名字写在大地上,大地将永远牢记他的名字,可他绝不会将这种权利交给一个普普通通的孩子!拿破仑万岁!人民和士兵之父!”

  “埃布莱将军②万岁!”架桥兵高呼。

  ①这里影射的是希腊神话中普罗米修斯的故事,普罗米修斯因偷天火造福人类,受上帝惩罚,被钉在高加索的岩石上受苦。

  ②埃布莱将军当时负责指挥法军残部强渡别列津纳河。

  “你在莫斯科河的沟壑里,怎么没被打死呀?”一个农妇问。

  “我怎么知道?我们进去的时候是一个团,活下来的只剩一百个步兵,因为只有步兵才能拿下阵地!要知道,步兵是军队的一切……”

  “那骑兵呢,嗯!”热奈斯塔一面大声说,一面从草垛上滑下来,动作之迅速使最大胆的人也惊叫起来。“喂!老伙计,你忘记了波尼亚托夫斯基①的红衣枪骑兵,还有铁甲兵,龙骑兵,都是威震敌胆的!拿破仑眼见战斗久久不能取胜时,曾对缪拉②说:‘陛下,给我把这切为两半!’我们出发了,先小跑,然后奔驰;一,二!敌军就象一个被刀子切成两半的苹果。我的老伙计,骑兵冲起锋来,就是一排炮弹哪!”

  ①波尼亚托夫斯基(1762—1813),波兰将军,后被拿破仑册封为法兰西元帅。一八○七年创立由波兰人组成的枪骑兵团,由法军统辖,一八一○年又创立由法国人组成的红衣枪骑兵团。

  ②缪拉(1767—1815),拿破仑的妹夫,法国元帅,一八○八至一八一五年间为那不勒斯王。

  “那架桥兵呢?”聋子喊着问。

  “哈!这个么,孩子们!我们这里可没有破坏分子!”热奈斯塔发现自己站在一群默默无言、惊得发呆的人中间,为自己这番失礼的话感到惭愧。他接着说,“拿着,这是为了小伍长的健康买酒喝的。”

  “皇帝万岁!”消夜的人齐声高呼。

  “嘘!孩子们,”军官竭力隐藏着内心巨大的悲痛,说道,“嘘!他在临死时还说:‘光荣,法兰西和战役。’孩子们,他想必是死了,他,但他永远活在人们的心中!……”

  高格拉打了一个表示怀疑的手势,然后轻声对身旁的人说:“军官还在当差,他们得到命令,要告诉人民皇上已经死了。不该怨他,因为你们知道,当兵的只知服从命令。”

  热奈斯塔走出仓房的时候,听到福瑟丝说:“告诉你们,这位军官是皇上和贝纳西先生的朋友。”所有在此消夜的人纷纷奔向门口,想再看一眼骑兵少校;于是,他们借着月色,远远地见他挽起医生的手。

  “我干了蠢事,”热奈斯塔说。“咱们快回去吧!那些鹰旗和大炮,那一次次的战役!……我简直不知道置身何处了。”

  “那么,您对这个高格拉有什么想法?”贝纳西问。

  “先生,听了这些故事,我认为,法兰西的肚子里仍然藏着共和国的十四支大军,完全可以用大炮和全欧洲对话。”

  不一会,两人回到了贝纳西的住宅,很快就陷入沉思。他们分别坐在客厅壁炉的两侧,快灭的炉膛里不时还冒出几颗火星。热奈斯塔尽管看到医生很信任他,还是不敢提出那个就在嘴边但可能显得冒昧的问题。他向他投以探究的目光,发现对方的脸上有一种友善的微笑,这种微笑使那些真正的强者的嘴角显得充满活力,贝纳西似乎已经用这种微笑给了他满意的答复。他很受鼓舞,于是对他说:“先生,您的生活和寻常人是如此之不同,所以当您听到我询问您退隐的原因时,一定不会感到惊讶。要是您认为我的好奇心有失礼之处,您还得承认这是非常自然的。请听我说!我有不少朋友,我尽管和他们在一起打过好几次仗,但我从未用‘你’来称呼他们。不过我还有过另外一些朋友,可以在大醉三天以后对他们说:‘去发饷官那里要钱吧!’这种事在遇到难以推托的、无拘无束的宴会时,最最正经的人偶尔也会干的。呃,您就属于这种人,我可以未经同意甚至不知道为什么,就将您看作自己的朋友。”

  “布吕托上尉……”

  每当医生用这个假名称呼他的客人时,这一位便不由自主地皱一下眉头,这已经有一阵子了。贝纳西正好在这时觉察到这种表示反感的表情,便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军人,力图探明其原因;由于他难以猜测到真实的缘由,便将这种表情归之为某种肉体上的痛苦,于是就接着说:“上尉,我憎恶谈我自己。从昨天以来,我已经多次强迫自己,向您解释本地取得的各种改进;不过那是谈我为这个市镇和这个市镇的居民所办的事,当然我本人的利益也和他们的利益交杂在一起。现在,您要我谈自己的身世,那就是纯粹只谈我自己了,而我的生活中没有多少有趣的事可谈。”

  “即便比您的福瑟丝的生活还要简单,我也想知道,以便弄清楚是什么样的风风雨雨,将象您这样刚毅的人投到这个地区的。”

  “上尉,我已经沉默了十二年。如今,我行将就木,在等待这一打击的时刻,我倒要诚心实意地向您承认:这种沉默开始使我感到难以忍受。十二年来,我忍受痛苦,从未得到友谊向那些疼痛的心慷慨施与的慰藉。我那些可怜的病人,那些农民,为我作出了逆来顺受的榜样;不过,我理解他们,他们也觉察到这一点;但此地还没有任何人能接受我暗中流下的眼泪,也没有一个有教养的人和我握握手,这是各种报偿中最美好的一种报偿,谁都可以得到,即便是龚德兰也不例外。”

  热奈斯塔用一个急遽的动作向贝纳西伸出手去,这一举动大大感动了对方。

  “也许,福瑟丝象天使一样理解了我,”医生用走了调的嗓音继续说;“她可能爱过我,而这恰恰又是一件不幸的事。呃,上尉,只有象您这样心地宽厚的老兵,或是一个充满幻想的青年,才能听取我的忏悔,因为只有熟谙人生的男子汉或者涉世未深的童稚,才能理解它。由于缺少神甫,古代的将帅们在战死沙场的时刻,只能面对十字剑柄忏悔,他们把它变为自己和上帝之间的忠实的传话人。那么,您是拿破仑的一把利剑,您如钢铁般坚硬,或许您能理解我的心?要对我的叙述感兴趣,必须体验某些微妙的感情,赞同某些信仰;这些信仰对淳朴的心灵来说是十分自然的,而对许多哲学家来说却显得可笑,因为他们惯于运用各国政府特有的某些准则,为他们的私利服务。我这里是用一片至诚和您说话,就象一个不愿对自己的一生评定好坏、然而又毫无保留的人,因为他已经阔别红尘,不畏人言,只对上帝充满了希望。”

  贝纳西顿了一顿,站起身来说:“我先去叫他们沏点茶,然后言归正传。十二年来,雅柯特从未忘记来问问我是否要喝茶,她一定会打断我们的交谈的。上尉,来一杯茶怎么样?”

  “不啦,谢谢。”

  贝纳西急忙走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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